通讯玉简虽然方便,可也有被人截留信息的风险,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在这方面会更谨慎。
胡祥表面乐呵呵、实则心中严肃,快步去了。
在他背后,一直宛若心不在焉的庄不度却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但接着,他就百无聊赖地一笑,重新埋首于桃花的香气之中。
这里发生了什么,关他什么事?庄不度的心脏一片冷漠。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决定不要再关心多余的一切。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不知不觉,他甚至哼起了一点熟悉的曲调。
“小叔叔,你在唱什么?有些耳熟。”庄清曦从门口折返。她之前托人出去买了东西,这会儿去门口接过,才转过来,便听到空气中那模糊的调子。
“我常唱的,你听不出?”庄不度一笑,又哼了两句。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他笑着,手中桃花枝依旧艳丽无匹。而那艳色太浓,衬在他秀丽精致的眼睛旁,几乎要掩去所有曾经灵慧的光芒。
庄清曦不喜欢这样凄凉的词曲,就轻轻扁了扁嘴。
庄不度假装没看出来,只问:“你买花了?”
庄清曦高兴起来:“是啊。这两天难得天气好,街上总算有卖鲜花的了。小叔叔,你看,这芙蓉开得多好?挑的将开未开的,最雅致不过。”
“清姿雅质的花君子,自然很好。”
庄不度总能用微笑和文雅的词句,来掩饰他内心的不感兴趣。他又和侄女说了几句,就回房去了;还有没看完的杂书等着他。
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假如他肯仔仔细细、足够谨慎地观察,以他的天资,是很可能发现的一件事。一件异常的事。
——在庄清曦的花束上,在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中,隐隐有一些泛红的麟粉,融在花朵本身的色彩里。
而现在,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庄清曦白皙的手腕上,并如雪融大地,消失再也不见。
……
云乘月和陆莹来到城西。此时,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灰云密布,远处还有黑云惊雷,眼看小雨就要转为暴雨,手中小小的油纸伞快要不起作用。
陆莹手里的是书院的伞,结实轻巧,又能防风,她瞥见云乘月撑一把普通的油纸伞,先是转过眼,而后又看过去。
“你那是什么破伞。”她说,“如果你拜托我,我可以考虑把伞分你一半。”
云乘月说:“好啊,拜托你了,谢谢。”
她收了伞,靠到陆莹伞下。陆莹噎了一下,却又不觉勾了下嘴角。
云乘月走左边,就特意把拂晓抱在右边,不让它淋雨。可小麒麟年纪幼小,正是天性调皮的时候,就悄悄伸了尾巴出去,自得其乐地玩水。云乘月也假装没看见。
一路无人。大雨吵闹,让世界变得寂静,尤其在郊外;这里仿佛只剩了野草野树,灭却了所有成熟的生命,回归到最初的自然。
穿过雨水中模糊成一片的青绿,盯着脚下泥泞的道路,糊里糊涂就转到了星祠门口。其实也不叫“门口”,那是一块低矮的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罗城星祠。抬头一看,一座小小的道观就映入眼帘。它灰扑扑的,但围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令建筑的灰色也诗意起来、
好像这就是牌匾。
大城市的星祠都很气派,这里就过于朴素。但也许正因朴素,方才融入四周蓬勃的生命力中。
“居然没有通报的人。”
陆莹左右看看,只能自己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声模糊的“谁呀”。陆莹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又过片刻,有人来开门。
“干什么的呀?”000一名男子探出了头。他身穿官府,穿一双黑色皂靴,耷眉耷眼的不大精神。
“我们有急事找张星官。”
“张星官不在。”男子打了个呵欠,瞥了一眼陆莹的穿着打扮,“张星官有事出去了,我奉命看守星祠。”
云乘月开口:“你是官府的人吧?”
“官府的怎么了?我们县令大人和张星官关系好得很。”男子对她翻了个白眼,“行了,没事就赶紧走,在这儿伫着干什么,难道别有居心?快走快走!”
云乘月往下扫了一眼。男子的靴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点。
她和陆莹对视一眼,告辞离去。
星祠的门立即关上。
“如何?”
“没感觉到有异样的气息。云乘月你问我干什么,你修为不是比我高?”
“暂时用不了嘛。拂晓怎么感觉?”
小麒麟露出一脸深思,尾巴缓慢地绕着圈圈。然后它伸出两只爪子,努力比划,“咩”了好几声。
云乘月思索着:“你说感觉好像有一点点的空间波动,不过原本世上的空间波动也不算少,所以你不确定这是不是异常?”
“咩!”
——对对对!
拂晓的尾巴摇得快了一点,用力点头。
陆莹看得手痒,不禁伸手去抓它尾巴尖,换来拂晓浑身一抖。它倒是不挣扎,只转头望着她,轻轻地、长长地“咩”了一声。
云乘月看过去。
陆莹沉默片刻,悻悻收手,哼,不抓就不抓。
“拂晓的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她郁闷道,“那现在怎么办?干脆你等着,我要偷偷进去查探一番。”
“咩咩!”拂晓举起了爪子。
——我去!
左思右想,云乘月还是同意了。她们约好,如果一刻钟后,陆莹还是没出来,她就立即敲门。
她们绕了一圈路,假装离开,以防有人窥探。之后,陆莹从空间锦囊中拿出一张符纸,说这是她在书院买的隐匿阵法,让云乘月带着拂晓藏好。
“你不用?”云乘月有些担心。
“我有办法。”陆莹有点得意地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对吧?那就让你看看我新得的书文。”
她抽出一只白杆毛笔,凌空写出一枚文字。这文字一旦写出,就融于四周环境,几乎看不出具体形神。云乘月很仔细地感知,才能察觉到一点婉转的笔画气息。
“这是‘隐’字?很灵啊!”她不禁赞叹,“陆莹,你的书文功底似乎进步很大。”
“少用那种长辈口吻夸我!”陆莹瞪她一眼,眼里却有笑意,“很厉害吧?所以叫你不用担心。好了,我走了。”
书文展开,掩去陆莹的身形。她倏然消失,宛如化为风雨的一部分。
拂晓望着她的背影,“咩咩”几声。
“她不会有事的。”云乘月摸摸它的脑袋,“我会尽我所能不让朋友出事。”
不过,事实证明她们多虑了。
一刻钟不到,陆莹顺利回来。她说道观内部很小,统共只有两间很窄的院子,两间房屋,再有就是每座星祠都有的八角岁星井、碑文。至少她没有找到任何多余的空间。里头也只有刚才那男子一个人,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云乘月还是挺相信陆莹的查探能力的。她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可其实很心细,又有不少江湖经验。
无法,天色将晚,两人只能回城。
“明天继续?”
“明天继续。”
各自分别后,云乘月匆匆回到城北小院。大雨已经下了一会儿,原本应该漫长的昼光也被黑云遮蔽;城市罩在一片凄凄里,行人也都匆匆。她路上遇见有人在街边淋着雨哭嚎,说今年的庄稼全泡汤,生意也没得做,干脆不活了云云,最后被旁人好说歹说地劝着给拉走了。
她看得难受,却也无法,只能在心中埋下这一丝沉重。
到了小院,却发现灯光暗淡,只余她自己房里一盏灯火。丁双鱼的房门紧闭,没有灯光,只有一点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了。
云乘月没有打扰老板娘,回房休息了一会儿,又提笔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记下来,方便整理分析。最后,她把这些纸全烧了,才洗漱睡觉。
睡到半夜,她却惊醒了。
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有人滚进了她的房门。她睁眼时恰见房门一开一闭,黑影贴地而入,仿佛一条大蟒蛇。
云乘月当即抄起手边的棍子,差点就要一棍子打出去。
“……是我!”
庄夜的声音嘶哑无比。
云乘月动作一滞。黑漆漆的风雨夜,只有冷湿的气息,而无丝毫光亮。她又仔细感知了片刻,才翻身下床(幸好她现在都是和衣而眠),点亮灯火。
“庄夜?”
她拿着灯盏靠近对方,这才看清是个什么情形。庄夜侧卧在地,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腰间,整个衣服和指缝全是暗色鲜血。不过血腥味不算很重,血也没有继续流,应该是他自己处理过了。
云乘月吃了一惊。
不仅是因为庄夜的狼狈,更是因为在他那张惨白的、青筋突出的脸上,不仅有痛苦隐忍的表情,还有脸颊上浮现的一个“奴”字刺青。
“奴”字笔画粗狂,青黑深沉,仿佛一枚无法洗去的胎记,恶狠狠地盘踞在庄夜脸上。
这就是陆莹说过的……极度羞辱人的黔面之刑的痕迹?
庄夜却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或者他其实知道,却无暇顾及。他不断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流成了河。但他竭力支撑着,伸手抓住云乘月的手臂。
“云道友……小心海底的……黑洞!”
他说话也不稳,气息颤抖得好似随时会断。
“什么海底的黑洞?”云乘月放下灯盏,帮着撑起他的重量,“你现在伤得很重,我先带你去医馆。”
“不……来不及了!是鳞片……不要沾染鳞片……是黑洞,就在黑洞里……!”
突然,庄夜双目暴睁。他眼睛瞪得那么用力,几乎像要把眼球挤出眼眶。他死死抓住云乘月的手臂,面上好似露出一丝恐惧。
“不,不,我不想被……!”
他身下出现了一片暗影。那影子非同寻常,比黑暗更多了什么晦涩的东西,仿佛一个坍缩的黑洞。它拽着庄夜,竟然生生把他往内部拖去。
云乘月悚然一惊,抓着庄夜就想往回拖。然后那黑洞的力道非比寻常,庄夜也发出了痛苦的声音。终究是云乘月不敢太过用力,也确实拼不过黑洞那诡异的力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夜被拖了进去,消失在她眼前。
庄夜消失后,黑洞也消失了。要不是地上还有一点血迹,她几乎怀疑自己做了个噩梦。
屋里有什么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喘气声。
再也睡不着了。
云乘月站起身,扶着桌子,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走出房门,决定去看看隔壁睡觉的丁双鱼。
可刚出房门,她就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那是人类的呻吟和嘶吼声——正是从丁双鱼的房间里传来。
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间房门。
“痒……好痒,好痒啊……!”
明珠灯的光线照亮了漆黑的屋子。丁双鱼已经从床上滚到了床下;她在翻滚,双手在身上疯狂地挠着,已经挠出了无数血痕。她露出来的皮肤皲裂如干渴的大地,无数皮屑纷纷而落。
她的声音听上去也相当虚弱。
“老板娘……!”
云乘月立刻扶起她。她没有问她“怎么样”,因为显而易见这状态相当差。她只是背起老板娘,当即就要赶去医馆。因为……就像刚才庄夜出现和消失时一样,她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神识也没有任何预警。她仿佛坠入了迷蒙的黑暗,在这里她不再是有修为、有预兆的修士,而彻彻底底是一名茫然的普通人。
可她才背着老板娘到了院子里,院门就被“砰砰”敲响。
“阿娘,云前辈——!”
“云乘月!”
“云师妹!”
“云小姐!”
“咩咩咩咩咩!!”
一堆人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丁舒锦、陆莹、胡祥、阿苏,还有拂晓。
被这群人围着,云乘月立即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能够悠悠闲闲伪装成“云大猫”的时候了。
“阿娘……阿娘也得了‘鳞片病’!”
丁舒锦惊呼,声音异常绝望。


第151章 同门(11)
◎满城疾病◎
鳞片……庄夜也提到了鳞片!
云乘月心中一紧:“鳞片病?什么鳞片病?”
“那是我们对突然出现的怪病的称呼, 患病的人皮肤会出现鳞片状的纹路,所以叫它鳞片病。”
因为丁舒锦已经拉着母亲哭得不能说话,胡祥代替了她来做说明。印象中, 这位胡师兄向来豪爽热情,成天乐呵呵的, 现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相互交换了信息。
鳞片病出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患者一开始只是会觉得皮肤有些干痒,接着会开始犯困, 很快体温开始下降, 人也昏迷不醒。
“……胡府有仆人出现了这症状,两天就没了。出门一看, 满大街都传出呻吟。”胡祥语速很快,“我家已经关门闭户,收拾东西, 准备连夜全家出城避难。”
“胡师兄为何不走?”
“我不想走, 甚至我都不赞成家里走。胡家扎根罗城,享受了几百年尊重,结果一朝有难,竟然只顾自己逃跑,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陆莹在旁边叹气:“先顾自己,天经地义。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要不是因为诸葛师兄没找到,还有……我也自己走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察看了丁双鱼的状况。老板娘已经昏迷不醒, 皮肤温度冷得像刚出海水的鱼, 却又干裂得可怕, 隐约能看出是鱼鳞般的纹路。
“给她保暖, 应该有点作用。”胡祥从锦囊里取出一件绒毛披风,把丁双鱼裹起来。果然老板娘呼喊“痒”的声音减弱了,呼吸也平缓了一些。
云乘月说:“既然我们都没有解决的办法,就还是先把人送去医馆。”
“云小姐说得对,我来背。”
阿苏第一个赞成。并且,她坚持要由自己来背丁双鱼,似乎认为这是她的某种义务。情况紧急,大家也就认可了。
街道上的确处处都是声音。有人哭喊“痒”,有人在呼唤帮助,还有人在哭……一片混乱。
云乘月探头一看,伸出神识,感应四周。她的神识纤细却坚韧;在她感知中,夜晚有了清晰的轮廓。她能感觉到很多人、很多声音,还有……
无处不在的,细微发亮的红色粉尘。它们纷纷洒洒,混在雨水中,又穿梭在雨滴之间。就在她感知的这么片刻里,她感觉到无数粉末朝这里袭来。
云乘月倒吸一口气,下意识一震。她丹田发力,灵力如波,顺着神识探明的方向涌去。那些粉末一接触到她的灵力,便往回缩,却仍旧蠢蠢欲动想要袭来。
……简直像有生命的虫子。
“云乘月,你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