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想到,自己遗漏的记忆竟是关于她的。他们原来早就已经经历过一世了。
薛沉景看着半空的画面,想起那一世,他和薛明渊难得达成共识,决定潜入离山取回民火,可是离山对魔物防御甚严,所以他只得将身体的控制权让给了薛明渊,只时时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有不对便立刻夺回身躯。
好在,薛明渊亦想取回民火,所以很听话地按照他的指示,寻找离山护山大阵的薄弱点,摸清镇剑石的防御布局,并未做多余的小动作。
不,也不能说他没有做过多余的小动作,他唯一做过的多余的事,便是帮助了几回一个被人为难的女修,从而和她熟络起来,关系越来越近。
那个女修就是虞意。
薛沉景在心海里看着这一切,感觉到薛明渊萌动的情愫,警告他道:“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长久地控制这具身躯,所以最好收起你的小心思,否则,我不介意送你的小情人归西。”
薛明渊受了他的威胁,开始刻意想要避开她。
只不过,虞意显然已经将他视为知己,并且从她那双清亮的眸中,亦有潜滋暗长的暧昧情愫。
她望向薛明渊的眼神总比旁人多几分缱绻,透着依恋之意,渴望薛明渊能给予她回应。
薛明渊无法抑制心动,却又不敢给出回应的痛苦模样,实在很令人畅快。
薛沉景冷眼看着,就像是在看一出绝佳的戏码,堪比民间话本子里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而他就是那个拆散有情人的恶毒的“马文才”。
这个角色倒是和他很相衬。
有些时候,他看得太过投入,会控制不住地夺过身躯,去触碰,去嗅闻她,替他哥满足一下内心的渴望。
薛明渊从不会做这样冒犯的举止。
以至于,当他突然这样做时,虞意都会诧异地睁大眼,纤长的睫毛轻颤,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耳垂却在阳光下一点点红透。
薛沉景让出身体,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明渊仓促地寻找各种借口,来解释方才过分亲密的举动。虞意听着他急于撇清干系的说辞,脸上的红霞便一寸寸冷却。
她大概心冷了,所以后来便不会再来找他们了。
直到他们掌握了离山防御的薄弱点,决定动手的前夕,虞意忽而来找薛明渊,想要他同她一起离开。
薛沉景透过薛明渊的眼,凝视着她脸上的期待,那双眼中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将自己一颗赤诚的真心袒露出来,说她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起离开这里。
薛明渊总是这么招人喜欢,他为什么就这么遭人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立刻夺回身躯,展露出尖锐的獠牙和阴森可怖的一面,让她亲眼看看,这具身躯没有那么美好,还隐藏一个怪物一样的他。然后看着她尖叫,逃跑。
反正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些女子很轻易就会喜欢上薛明渊,又很轻易就会被他吓走。
只不过,薛沉景按捺住了,同样的情况见了太多次,他也觉得无聊。反正他知道薛明渊会怎么选,他不敢答应她,也不敢跟她走,他知道答应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敢让她瞧见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怪物。
事实也确如他所想,薛明渊拒绝了。
虞意没有纠缠,只笑着道别,利落地转身离去,一次都没有回头。但她转身的时候,薛沉景分明从她眼角看到了泪花的反光。
薛沉景按住额角,他只想起了这么一个片段,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他抬头,迫切地想要从半空中命运线的展示中看到后面发生的事。
然而,半空中展示的只是裴惊潮的命运线,虞意离开离山后,画面中便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直到她再次出现时,却是被按在剑台上,让人强制刺穿心口放血淋剑。薛沉景又惊又怒,立即转头看向虞意,闪身到她面前,想要挡住她的目光。
但虞意只瞥了一眼那副画面,眼神中毫无波动,说道:“裴惊潮还没有死,得找到他,杀了他。”
“好。”他低声道,眼睛通红,若早知如此,他宁愿让薛明渊跟她一同离开,“阿意,对不起。”
虞意闻言,疑惑地抬眸,不明白他又道的哪门子的歉。薛沉景抬手在她眼角轻轻蹭了一下,转身飞掠向海面,拔起一根染了裴惊潮血液的箭,并指在箭上画下一个追踪的法阵。
法阵融入血渍当中,长箭从他手中脱出,顺着海上雾气流泻的方向,射入海面上那一个漏斗状的漩涡。这个漩涡本是为了吸走地浊雾气,没想倒给了他逃走的机会。
薛沉景和虞意的身形同时动了,往那一处海上漩涡追去。
漏斗底部,沈情之拖着裴惊潮,正要跳下连通深渊的传送阵,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一条粗壮的触手突然刺穿了漩涡的水壁,横亘在传送阵前。
那触手呈深褐色,皮肤嶙峋坚韧,上面遍布着一圈圈巨大的蓝环,单是一条触手,便堵住了整个传送法阵。
传送阵立即吸住触手,将它往里拉拽,海中翻起巨浪,一个庞然大物随着海浪被拉拽过来,将传送阵堵得无隙可入,沈情之急忙御空后退。
转头却见一支长箭呼啸射来,沈情之甩出一张符箓,打落长箭,下一瞬,一个身影闪现在他面前,手指化作利爪,朝他劈面刺来。
二人被这一斩分开,裴惊潮从沈情之手里跌落下去,落到章鱼半陷在传送阵里的庞大身躯上。
虞意紧追而至,提剑朝裴惊潮砍去。
裴惊潮拖着自己伤重的身体狼狈闪躲,他自然也看到了半空自己变动的命运线,原来那才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
他本来该是天子骄子的一生,只因为一个本该附庸在他身边的女人的抉择,就能被轻易改变。上一世如此,重来一世还是如此。
这简直太荒谬了。
“这一切是你的错!为什么?你如果乖乖呆在我身边,我们明明可以过得很好,权力地位,名声和供奉,都可以得到,这世间都是我们的。”裴惊潮无法理解,“你不想飞升成神么?跟着我,你才能成神。”
虞意冷淡道:“不想,当人挺好的。”
裴惊潮目露轻视,“妇人,就是目光短浅。”
虞意一剑横扫,将他斩翻在地,哼笑了一声,“可惜,天道最终却抛弃了你这个受天命之人,选择了我这个目光短浅的妇人。”
裴惊潮吐出一口血,已经无力再躲避,他面容扭曲,唯剩的那只眼几乎要脱出眼眶,动不了便妄图以话刺伤她,“我一点也不后悔曾剖你的心取血。”
上一世,他明明是爱她的,哪怕重来一世,他也是会爱上她的。他们本来该有美满的一生,全被她毁了。
虞意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举起长剑,弯唇朝他笑了笑,“刚好,我也从不后悔曾将你一剑穿心。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
天空中,那金色的命运线往前延伸,画面中,亦是虞意高举长剑往他心口刺来一剑。
和当下的场景一模一样,炽烈的剑光晃过裴惊潮的眼,他的视野一片亮白,剧痛传来之际,他听到虞意轻声说道:“这一世,你还不曾剖我心血,我却要杀了你,说来,还是我欠你的。”
裴惊潮想起上一世,被她长剑穿心时,她说想要他的气运和修为。用着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语气,说事关天下苍生,我也不得不如此。
上一世,裴惊潮被她夺走修为,神魂并未立即消散。所以,他看着她提着剑,去了魔宫,完成了他未能完成的事,将太素剑刺进了魔君的心口。
裴惊潮视野里的亮白消散了一些,隐约看到飞身而来的人影,他忽而笑起来,用尽最后一口气,喊道:“薛沉景,她也会杀了你!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杀你!”
薛沉景解决完沈情之,正好看到虞意将剑刺入裴惊潮心口,他听到了裴惊潮最后的遗言,满不在乎地挑了下眉。
天空中,金色的命运线开始黯淡,薛沉景在那些行将消散的画面里,忽而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高坐在魔座上,托腮看着提剑朝他走来的人,虽然很多年没见,但他还是毫不费劲便想起了来人是谁。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恶劣地问道:“是你,你来这里,是想来当我的嫂嫂吗?”
虞意蓦地回眸,一把拔出青竹剑。
天空的命运线急速萎缩,串联的景象也加速消散,但是在彻底散尽前,依然传出了虞意那句清晰而笃定的回答。
她道:“我来杀你。”


第100章 好感度(2)
虞意的视线从消散的景象上转开, 对上薛沉景垂眸看来的目光。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只有轰隆隆的水浪声传来。
苍苍另外几条触手拼命抱住岛屿,还是被传送阵恐怖的吸力吸得一点点往漩涡滑去, 它一大半的身躯都被吸入传送阵后,便如决堤的水,再也阻止不了自己往传送阵另一端陷落了。
章鱼的身躯快速滑入传送阵, 虞意脚下震动,匆忙飞起。与此同时,腰间缠来一道熟悉的力量将她拉离章鱼身躯,撞入薛沉景怀中。
苍苍眼看着他们离自己远去,慌忙扬起一条触手, 呜呜叫道:“完蛋了, 我要被吸走了。阿爸,阿娘,你们一定要来找我!”
虞意想要回头, 却被薛沉景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他放出了所有拟足,将两人裹成一个透明的球,随着滔天的水浪打转。
苍苍的身躯实在庞大, 单是触手上面一个吸盘就比人还要大,狂乱晃动时像是倒塌的天柱,晃得让人找不到出路。
狂舞的触手中又携带着四面倒灌的水浪,便宛如一个骤然打通的下水道。
薛沉景把一只巴掌大的小章鱼养到这么大, 到底没有那么冷血无情地为了方便自己逃跑,便斩断它碍事的触手。况且想要斩断这么一条皮比城墙还厚的触手, 也并不是什么易事。
水浪中隐约有鹤唳声传来,薛沉景扬目看到那一只跌跌撞撞穿行于水花中的丹顶鹤, 拟足攀住章鱼触手,借力往鹤师兄荡去。
他的手臂牢牢箍在虞意身上,嘴唇贴附到她脸侧,亲吻了一下她的耳鬓,问道:“阿意,阿意,你杀了我吗?你最后成功地杀了我吗?”
虞意抓在他袖上的手指收紧,沉默片刻,终是如实回道:“杀了。”
她将剑捅进了他的心口,却没能成功分开他们,只是徒增了他又一世的死亡记忆。
“太好了。”薛沉景舒口气,气息喷洒在她耳廓里,撩得耳中发痒。
他喉结上下滑了滑,气息沉沉,心跳透过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一下一下传递到她心口内,在轰隆隆的海浪声中,依然那么清晰有力。

薛沉景笑起来,再一次无比庆幸地呢喃道:“真是太好了。”
虞意想要仰头看他,可盘缠在四周的透明触手忽而又松开了,漫天的水花落下来,一下就将两人淋得湿透。
水珠从他的发上,睫毛,下颌,滴滴答答落到她脸上。
这一瞬间让虞意重回上一世自己刺穿他心口的那一霎,太素剑自下而上将他钉穿在剑上,为了这一刻积聚良久的剑威从他心口,顺着经脉绞杀而过,在他全身都撕开血淋淋的伤口。
虞意跌坐在下方,用力握着剑,“回家”的念想横亘在心头,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手软。
魔君身上的鲜血就像雨一样淋在她身上,魔息消散,雾影中露出他的本身。
他的手无力地从太素剑的剑刃上垂下,最后轻轻呜咽了一声,眼泪和血一起滴落下来,说道:“好疼啊,真的太疼了。”
水花之下,她听到薛沉景说:“可惜我不记得了,偏偏不记得了,我会想起来的,我一定会好好想起来的。”
他语气里都是懊恼,好似忘记的是什么美好而宝贵的记忆。
虞意从回忆中惊醒,周围的血色重新消退回白花花的水浪,海水滴进她眼睛里,刺得她双眼涩痛,她忍无可忍地低吼,“不要想起来!”
薛沉景被她吼得怔愣,这时鹤师兄也已破开水浪到了近前,漩涡底下的章鱼身躯已经全部被吸入传送阵,只剩最后一条触手还在海水里挣扎,那传送阵的灵线闪烁不休,行将崩溃。
他来不及多想,伸手至她腹下,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腹部,用力往上一托,将她推上鹤师兄的后背,“阿意,等我回来。”
薛沉景的身形飞快下坠,和最后一条章鱼触手一起卷入传送阵。
那一刻,虞意的心太乱,一时没能抓住他。
传送阵在庞大的章鱼身躯下,终究还是被撑爆开,灵线飞射向四面八方,轰隆一声炸出直冲天际的水柱。
丹顶鹤驮着虞意,翅膀紧绷,在水浪中急急穿行,水浪冲天而起,后很快平复。但是平复下来的海里早已没了传送阵的影子,苍苍和薛沉景都消失在传送阵中。
虞意体内灵力翻涌,从天命之人身上夺来的气运再一次加诸在她身上,这个世界的一切好似都在无形之中变得亲切友好了许多,连拂到面上的海风都格外温柔些。
虞意丹田的金丹被催化开,宛如一个终于孕育成熟的胎,生出身躯和轮廓,她的灵根也没入胎中,成了元婴的经脉。
她结婴了,这个元婴结得如此随便。
虞意仰头望了一眼天幕,头上没有威吓的劫雷。修行之人每往上一步都该接受重重考验,筑基时验的是抛却红尘踏上苦旅的决心,结丹时有三重雷劫塑造金身,结婴时当有六重雷劫考验道心。
修士每一步都应时时以己道心叩问天地,识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
可惜,这个世界身有残缺,已如同久病之人,每一个细胞都是残病的。
漩涡平复,笼罩在海上的迷雾却没有消失,薛沉景将地浊留在了这里,迷雾中析出点点白浆,凝结成一只黑白色的小兽,落到丹顶鹤背上。
地浊还记得主人曾叫自己变成这般形态讨好她,此时便也毫无迟疑地选择化身成这样的一只小兽。
虞意下意识伸手抱住滚来怀里的熊猫崽崽,她的手指刚一接触地浊,五感便与它连通,迷雾掩盖下的所有景象皆呈现于她脑中。
她看到传送阵另一端幽深的天堑地裂,深谷当中混不见日光,传送阵的另一头设置在那座深渊之中,本是想将地浊雾气抽走,分散薛沉景身边魔物,各个击破。
是以那一端也早有修士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虞意在亮起的刀光剑影和符箓阵光中,看到苍苍被斩裂开的触手,蓝色的血泼洒得到处都是,先前娇滴滴叫着她“阿娘”的嗓子,几乎撕裂,声波震裂峡谷,谷上碎石轰隆砸下。
在光影和血泊当中,薛沉景的身影一闪而过,抬手按在章鱼身躯上,指尖下射出的灵线缠绕上苍苍,将它庞大的身躯一寸寸缩小。
它的身躯实在太大,这个过程便显得十分缓慢,又给了围攻之人机会,薛沉景擦了一把下颌上的血,环望四周,在暗谷之中眸中雪亮,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也不知是因为深渊当中,地浊的雾气被涤荡干净了,还是别的原因,那一端的景象骤然消失,虞意再无法看见。
怀里地浊化成的熊猫幼崽爬起来抱住她,将这一片海岛迷雾下的景象展示给她看,分布在外岛上的法阵被破坏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正道修士被困在法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