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那老头还没死。等大功告成,自然有人来放你和你家翁翁出去。”男人哂笑着,目光落在袁青的右手上,眼神咻地凶狠起来。
“真是大意了,先前竟没瞧见你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袁青如梦初醒,视线移动到右手上。逃命之际,他下意识地将韩度给他的包袱提在了手里。
“不过是食盒罢了。”
“打开!”
袁青将食盒打开,一下愣住了。
里面是两个雪白的乳糖狮子。
因在太师府吃过一次乳糖狮子,袁青便记下了这道御贡的点心。不是为他自己,一番体贴功夫全用在他家翁翁身上。他想着,等他归乡之际,定要向头领讨要一个带回廉州,让喜爱甜食的翁翁也尝尝。
二月里得知翁翁上京,他为了乳糖狮子,厚着脸皮找上头领。
韩度想也没想,一口应下。
“三月三是你生日,干脆就送给你作为礼物吧。”
原来,头领未曾忘记他的承诺。
袁青拿起一个乳糖狮子,在他人诧异的目光下,一口将它塞进了嘴里。
清甜的气息顿时溢满口鼻,袁青含着眼泪,仿佛又回到了葵组公厅,众人围着灯烛一边分吃着乳糖狮子一边讨论案情的那些夜晚。
他咽下了食物,感觉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剩下一个,他要亲手捧给翁翁吃。
……
袁青盯着地牢外的灯盏,从燃烧的速度估算时间的流逝。
大概到了四日的黎明,隔壁传来铁链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显示那边关进了几个人。
守卫打着呵欠走开了。
确认守卫走远,袁青尝试着和隔壁攀谈起来。
不想那边传来的口音,竟是廉州、钦州的乡音。
“廉州义社的社主徐蒙,你们可知他关在哪里?”袁青激动地用乡音问道。
那边一阵骚动。
“你是谁?”
“我叫袁青,廉州义社的社主徐蒙是养大我的恩人。”
“你是倒海犬袁青!徐老爹也是养大我的恩人,我叫龚廉。”
袁青从龚廉的讲述中,明白了徐翁与龚廉的关系。如果说徐翁与袁青情同爷孙,那么徐翁与龚廉则情同父子。
徐翁将幼小的袁青带回义社那一年,龚廉二十三岁,人已离开义社,并在钦州娶了媳妇。多年来,龚廉一直和徐翁保持着通信。
去岁过年的时候,龚廉给徐翁寄了一套钦州吴记的白瓷茶具。彼时,他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充满期待,不承想,过完年他和大批矿工被骗到临安,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每日的工作就是挖地道。
地道内埋设着大量石炭,又安装了若干鼓风机。
“那些鼓风机是水力推动的,地道的一头是一个大花园,园内建有水渠、池子,又引渠水作为动力,建了许多水车与鼓风机。地道曲折蜿蜒,不知延伸到何处。地道顶部,又挖出许多类似烟囱的小洞,只容老鼠通过,洞口大概是通向地面。不过,那部分不是我们的工作,都是细眼男人的手下在做。”
袁青又听龚廉讲了一些地道的情况。他本想再问几句,细眼男人阴沉的笑声从地道那头传了过来。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了,我也不瞒着你了。今晚二鼓时分,就是火烧临安的时刻。”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袁青的地牢前。
“看你对那老头子一片孝心,真是让人感动。时间快到了,我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做完了,你就和你家翁翁回廉州去,怎么样?”
“你要我做什么?”
“用轰天雷摧毁和宁门。你放心,我们的人会先放火,为袁大将助阵。”
袁青心里咯噔一下。和宁门城楼乃皇宫北面最高大雄伟的建筑。着火的和宁门一旦倒塌,周围的一切都将陷入火海。那时纵使神仙下凡,也救不了皇宫。
“还在犹豫?皇宫里的人跟你毫无关系,徐翁可是悉心养育你长大的亲人,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一阵沉默之后,袁青突然发声:“我要你放走这里的所有人。”
男人的面罩之下再度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好。”
袁青心里一紧,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强烈的不安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抖。
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极度危险,他答应放人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他不会放过地道里的人……
袁青缓缓闭上眼,但又迅速睁开了,瞳孔深处,燃烧着小小的不屈的火苗。
越是身在绝境,越是不能放弃求生的希望——这是他在无数火场中,被烈焰锻造出来的信念。
袁青的心里不再犹豫。
到了计划时辰,临安城内果然火光冲天。
而袁青也如计划一般,出现在了和宁门。
“轰隆!”
一声巨响,和宁门前方的大红杈子化作齑粉,红色的木屑犹如春日飞花,漫天飘散。
袁青站在飞花之中,脸上是悲伤而决绝的表情。
这一下,周围的官兵很快就会被吸引过来。而自己的罪行,也将烙印在他们眼中,永远也洗刷不清了吧。
这场大火有自己的责任……所以,就让我用命来弥补吧!
趁着官兵未到之际,他陆续用轰天雷炸毁了和宁门的周边建筑。火焰围成了一个圈,圈内,唯一残存的建筑只剩下和宁门。
袁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举目望向和宁门城楼。那里,耸立着两个巨大的鸱吻。
作为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一个兵,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袁青将钩绳甩到城楼上,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当他站在城楼顶部,他满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圈废墟:火星零落,有气无力地燃烧着。
刚才他用轰天雷炸毁和宁门的周边建筑,就是为了制造出隔火带。
如今隔火带的木材已烧尽,火焰不至于延烧到皇宫深处。
袁青扯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答应细眼男人,就是为了将计就计。只要他能出来,他就能想办法救火。
城楼下,黑云般的官兵聚集了过来。
袁青笑得更放肆了。
来吧!就算在你们眼中,我是十恶不赦的纵火犯,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袁青一举摧毁了城楼最高处的巨大鸱吻。那里是和宁门的命门,如果放任鸱吻起火,城楼的火势就会失去控制。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以火止火,这是头领教给他的救火之计!
此时此刻,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袁青的眼前浮现出在葵组的日日夜夜。
九公笑呵呵地带着他熟悉临安城的一条条街巷;东颋一边皱眉一边教他速写;头领冷着脸让他背诵临安城的潜火地图……严厉的教训,罚写的军规……还有在火场里的生死相托。
“狗东西,你火烧临安,刺杀朝廷大臣,罪无可恕!我韩度今日要亲手了结你!”
城楼下传来韩度盛怒的喊声。
那一刻,袁青两眼一热,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甚至不用与对方交流眼神,他确信韩度一眼就能明白他火烧和宁门的真正意图!
而当韩度将箭对准他时,他也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韩度的箭从袁青的肋下擦身而过,袁青配合得默契十足,装作中箭的样子惨叫一声,用钩绳勾住城墙跃下,与接应的九公碰头。
现在,他和九公躲在这间旅馆中,心情却从踏实转为了忐忑。
他如今是朝廷钦犯,可葵组的各位依旧不顾性命,想方设法让他逃走。
袁青吸了吸鼻子,语带哽咽:“是我连累你们了。”
九公心疼地注视着袁青。
“你呀,又说傻话了。葵组四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他递出一块干净帕子,让袁青擦擦脸。
袁青的思绪又飘远了,嘴里喃喃念叨起来:
“他们在地道下埋下大量的石炭、引火物和助燃物,用了鼓风设备,地道顶端又有无数小洞通向地面,那些洞口就是出火口。只要点起火来,出火口就会源源不断冒出火焰,将地面的一切都烧着!所以那些火就像认识路一样,总能准确地延烧到目标……”
“袁青,没事的,有潜火七队在,大火很快就会扑灭的。”九公心知火情严重,但为了安慰袁青,他故作轻松:“你先躲在这里,好好地休息一下。”
九公扶袁青坐下,瞅了瞅他眼下的阴影,疼惜地说道:“这些日子,想必你也吃不好睡不好……等养足精神,才有精神去救人。”
袁青一听到“救人”两个字,神情骤变,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来不及了,他不会放过他们的……”袁青嘴唇上没了血色,眼神直勾勾地念叨了一句,随即又哀哀朝九公摇了摇头。
“我不能躲在这里。”
话音一落,他冲向临街的窗户。
“袁青,你……”九公上前,劝阻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袁青一把推开了。
“九公,原谅我,我必须得走!”
“咚!”
黑衫一晃,袁青纵身从二楼窗户跃下,稳稳地落地。
他焚心似火,只念叨着“翁翁”,拔腿便跑。
袁青的鼻子闻到了特殊的气味,距离太庙越近,那种气味就越浓烈。
“呜!”
他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呼~呼~”
袁青继续往前狂奔。
“呜!”
他身子一歪,又呕了出来。
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犯恶心。
人肉被烧焦的气味充斥在风里——那是他最讨厌的气味,最不愿面对的气味。可他还有更怕的东西……
大火后的废墟里,袁青像一只发疯的丧家之犬,不停地刨着土。十个指头殷红一片,他浑然不觉。
风,还在狂啸。
厚重的泥土,将废墟底下铺天盖地的悲恸掩盖了……
袁青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谁都没有看见,那两只澄澈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
著名的都亭驿在太庙以东,由于太庙与都亭驿之间修建有完备的防火墙,昨夜火起之后,附近的百官之家纷纷逃往都亭驿躲难。
太师韩侂胄、右丞相陈自强拖着一众家眷占据着都亭驿的核心区域。六部官员及其家眷黑压压地挤在都亭驿的外围。
随着火势蔓延,不断有官员加入进来,实在挤不进去的,只好跑到再远一程路的传法院去落脚。
嘈杂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次日天亮。
吹了整整一夜的北风终于停了下来,城南的火势也基本控制住了。
都亭驿的官员们松了一口气,除了韩太师的堂吏史达祖。
此时,他正在劝告太师。
“北风虽然停了,但小的察觉到,此地不断有微风吹向西湖。以防万一,还是请太师赶快离开都亭驿。”
上座,一个紫衣长髯的白发老人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先生过虑了。微风翻不起巨浪。何况,咱们是处于上风,纵然有火,也烧不到这里来。”
“太师,临安城的风有一定规律。夜间,风从城里吹向西湖。到了白日,风从西湖吹向城里。此时已过了巳初,风向即将逆转。那时,都亭驿就成了下风处。”
韩太师缓缓睁眼,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必忧心,早有人预料到这个隐患,上月潜火队在都亭驿西侧风口建了一堵防风墙。即便风向逆转,也绝不会影响到此地。”
史达祖见状,不再劝阻太师,退了下去。
距离都亭驿不远的地方。
袁青犹如逐风的黑龙,朝着太庙与都亭驿之间最关键的那个风口狂奔。
风口处,竖立着一面高大厚重的防风墙。墙根下,放置着轰天雷,红色的引线从火药筒伸出,细长如蛇,蜿蜒着延伸到高墙的另一头。
蒙面的细眼男人站在那头,轻轻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蹲下身子将它往引线处凑了过去。
猩红的火星距离引线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碰到一起,一个黑影猛然朝男人扑去。
“我要杀了你!”
火折子掉在地上,滚落到一边。男人被扑倒了。
他尚未反应过来,两只大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
“杀了你!”
野兽般的吼声钻进耳朵,同时感觉到巨大的力量将脖子掐得更紧了。
那对细小的眼睛开始迅速充血,眼珠高高鼓起,脸色转为紫红。
男人四肢抽搐,嘴角流涎。
野兽已经杀红了眼,手背上青筋暴起。
“袁青!住手!”
韩度冲了过来,想要将袁青从男人身上扯开。
袁青的眼睛似乎只看得见眼前人,目不转瞬,两条胳膊仿佛树桩般岿然不动,双手犹如铁钳,掐着男人的脖子继续用力。
“杀了你!”
“杀了你!”
……
“袁青,你现在杀了他,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杀了你!”
“你醒醒!”
韩度一拳打在了袁青脸上。他的身子稍稍一歪,两手下意识地松了劲儿,但仍死死地握着男人的脖子。
就在这个空当,从太庙方向冲出九公的身影。他欺身而上,双手捧着袁青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袁青,报了仇,徐翁也不会活过来了!”
自六部桥和韩度分头行动后,徐翁便赶去太庙北巷。
他查到最后一个窑炉的主人楚汉臣于去年在太庙北巷买了一处带花园的豪宅,至今还在装修。那位大官人不从临安本地聘请工匠,却从外地雇了数十人,豪宅内每日动工,搬运出很多泥土。
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花园里,九公找到了地道。
地道内倒着许多人,他们都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在地道的浓烟中活活窒息而死。
一具尸体被特意挪到了一边,脸上盖着一块手帕。
九公认出了那块手帕,袁青来过地道了!
此时,袁青毫无反应。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消散,徒留一个躯壳在那里。
“呵呵呵~那老头儿说得对……”男人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再度发出了让人不悦的笑声,仿佛在嘲笑着袁青。
韩度的怒意被彻底点燃了,杀人般的视线射向男人,随即,他又将视线转回到袁青身上。韩度的瞳孔微微收缩着,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杀意已经将那副空洞的躯壳填满。
“袁青,你……”
韩度的话被袁青的举动打断了。
只见袁青呜呜地低吼一声,突然暴起,将九公击倒在地,不顾一切地朝着男人扑去。
韩度伸出左手,抓住了袁青的胳膊,右手正要顺势将袁青击倒在地,却在一瞬间收了力。
对袁青,他无法使出全力。
刹那的犹豫,袁青狂乱地挥起手肘,重重地击中韩度的腹部。
韩度吃疼地眯起眼睛,却仍是不放手。
袁青为了挣脱韩度,使出了浑身蛮力,发狂般的拳头,将韩度重重击倒在地。
他像是一只饥饿已久的野兽,在本能的驱使下扑向猎物——袁青再一次掐住了细眼男人的脖子,用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