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正想坐起,却发现使不上力。
他挣扎着硬要起来,全身上下就像粉碎了一样,疼得他两只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你别动!郎中说你伤得重,能从大火里捡回半条命便不错了,需得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疼得龇牙咧嘴的袁青听到火字,神情一下子变得恐慌起来,他想起自己迷失在火中。
“朱队将呢?头领呢?”
东颋垂眸,避开袁青的视线。
袁青急了,顾不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硬是咬牙站起来。
“头领呢?头领救出来了吗?他不会是……不会是……”他越问越急,嘴角一撇,眼中隐隐泛起水光。
“吵死了!狗鼻子,我还轮不到你来给我哭丧呢!”
袁青抬头看去,韩度和九公正站在门外。
一个像看傻子一样嫌弃地看着他,一个捋须微笑。
袁青将眼泪又憋了回去,呆呆地盯着韩度。
“谁把头领救出来的?”
“呆头鹅,是头领把你救出来的。”
“我怎么一点儿没印象?”
“你都晕过去了,还能有什么印象?”这么说着,东颋将一杯水递给袁青:“要是有胃口,就先吃点东西。等伤养好了再去给宋三娘道个谢,她为你还哭过一场呢。”
袁青眨巴着眼睛,觉得有些愧疚,又有些感动,一时也忘问韩度怎么找到自己的,喝完水又接过食盒,小心吃起来。
“头领,九公,查到什么了?”
韩度瞅了袁青一眼,对东颋说道:“东颋待会儿到公厅来。”
两刻钟后,四人都在葵组公厅就座。韩度没叫袁青,可他拗脾气上来,硬是拄着一根拐棍跟了过来。
九公先将火灾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下。
原来,不独是竹园山巷发生了爆炸,上中沙巷的宁员外宅也发生了爆炸。
宁家的火灾爆炸造成一位仆役死亡,十一人受伤送医,其中还包括了七名潜火兵。
竹园山巷的火灾则造成三名潜火兵送医,最严重的是帐前第一队的队将朱晋,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很可能无法再回到潜火队。
葵组三人暂将朱晋的事瞒着袁青,只说火灾扑灭后,葵组如何着手调查。
韩度在两处火场内首先确认了各个爆炸点。东颋将爆炸现场描绘下来。接着,韩度拿着画册以及现场收集的爆炸残留物,和九公赶往军器监。
军器监主簿只看了韩度带来的画册便连连摇头。
“这不是咱们这里的。火药作管理严格,绝不可能有兵器流到外面。”
“我们能否到火药作看看?”
主簿的脸色更难看了,断然拒绝:“军事重地,外人不可入内!”
“既如此,我们不去也行。还请张主簿将火药作的物资和人员出入册拿来确认一下。”
“敢问韩指挥,能确定爆炸由军器监的火药引起?若潜火队没有确凿的证据,恕我不能提供任何情报。”
韩度微微眯起眼睛,他料到葵组的要求会被拒绝。
若他们真查出御作的火药流入民间,军器监必有一番大麻烦。葵组虽有权调查,架不住军器监的官员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百般阻扰。
韩度索性端起架子,冷眼说道:
“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器监主簿,也学会文官那一套冠冕堂皇的推诿功夫了。此事关乎韩宁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冲着这两家来的,张主簿觉得会是什么人?实话说了吧,军器监管理疏忽致使火药外流,倒还是小事,若是奸贼借此谋反……”
韩度没有继续说下去,仅用眼角余光刮过主簿的面颊。
没想到,对方竟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从鼻孔中嗤了一声,翻眼说道:
“那就请韩指挥将谋反的证据拿来再说吧!”
双方僵持不下。
这时,新上任的军器丞赶了过来。
九公说到这里,故意卖起关子。
“你俩猜猜,这位军器丞是谁?”
袁青和东颋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九公。
东颋催道:“快说吧,九公!我们可不像你那样,临安城一多半的人,你都认识。”
“哎,那一位也不是临安人。我说他的名字,你俩大概不知道,但说起他的尊祖父,天下人没有不知的!”
“谁?”袁青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
九公捋须,侧头看了一眼韩度,见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位军器丞名叫岳珂,乃岳武穆的孙子。”
袁青先是一惊,随后扼腕道:“我小时最爱听岳武穆抗金的故事。哎!怎么我就偏偏躺倒了?要是跟着你们去就好了!这位岳武穆的后人性情如何,是否有先人之风?”
“岳丞二十出头,神才风流,六年前漕试中举,这次本是进京准备省试。韩太师看重他是名将之后,暂授军器监丞。等他考中了进士,再量才择官。”
袁青的眼珠转了转,敏锐地说道:“既然是韩太师拔擢的人,想必不会阻扰头领调查。”
“呵呵,正是这位岳丞出面解决了问题。他亲自带我们去了火药作。我们与那里的作头比对了各类火药的爆炸现场和残留物,确定昨日的爆炸是由军器监生产的‘轰天雷’引起。”
作头介绍,轰天雷乃新式火器,受到严格管控。
生产轰天雷的工匠一旦进入火药作,便要接受长达三个月的封闭管理。
而这三个月之内,非但工匠无法外出,连成品也是运不出去的。
韩度询问作头,民间有没有高人能自制轰天雷,对方直摇头。
“虽说民间不乏火药高手,但轰天雷这种兵器,有几种原料是朝廷专管的,民间没有售卖。况且制作方法和配料都是机密,民间不可能有人能做出来。”
韩度和九公又调看了火药的出库记录,最近三个月的确没有轰天雷被调拨出去。
两人疑惑间,旁边一位年轻工匠插话进来:“作头,三个月前不是做了一批烟火么?我记得其中有‘天女散花’。”
作头拍了一下脑袋。
“哎呀,琐事繁杂,竟忘了!韩指挥,我们这儿也负责皇家用的烟火。这‘天女散花’和‘轰天雷’的方子相似,前者只比后者删减了一些配料。”
韩度问道:“若手上有天女散花,能利用它制成轰天雷吗?”
作头沉默了片刻,说道:“道理上是能成的。删减的配料并不是朝廷专管的那几种原料,因此民间就有卖的。只要以天女散花为基础,再补上缺失的几味,便能升级成轰天雷。
“不过,这在实际操作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此人需得同时精通天女散花和轰天雷的制作。
就我所知,能满足这一点的,眼下不超过五人。这些人全部都在工部的红色名单里。
“不光是咱们火药作的人,整个临安城私营的烟花匠人,也都在工部的特殊行业名单中。若有什么事,名单上的人一一查过去,谁还跑得掉?”
“不一定。天下之大,或许倒真有名单之外的高手……”
韩度说起嘉泰元年那场大火烧了六部和军器监,旧档案付之一炬。
后来虽有补录,难免有漏错的。
他俩又在出库册子上寻找“天女散花”,果然找到了一条出库记录。
腊月二十日:“天女散花”与其余十七种烟花共计一千二百斤拨与禁军,以做除夕和元宵节的表演之用。
“禁军?”袁青听到这里,眉毛一抬,笑道:“八月十六日钱塘江上的火战表演,便是禁军吧?”
这话触动了九公的隐痛,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他不愿让袁青察觉,面上维持着笑容,张嘴正要回应袁青,那边韩度开口了。
“南渡以来,精兵皆在四川、京湖、两淮的边军。禁军的地位大不如前,不过是承担一些京中杂务。每逢年节,禁军的烟火表演倒可谓临安一景了。”
袁青的思绪全在火灾起因上,他想了想又说道:“昨日的两处火灾若和禁军有关,那必定是同时怨恨头领和宁员外的人。”
“嗯。”韩度颔首。
袁青瞅着头领,神色严肃起来。
“盐桥的茅屋大多是赁屋。其中又有超过一半的屋子属于宁家。朝廷要改茅为瓦,不找屋主要钱,反而找赁屋之人,这算什么道理?现在临安城中,人人都知道这命令是韩太师下的,潜火七队又强行驱逐那些交不起改建费用的平民。这在百姓眼中,咱们潜火队的行径,简直就是……”
“袁青!”九公喝止。
韩度不以为意。
“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袁青仰着脖子,仿佛一位司晨的雄鸡。
“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此话一出,韩度非但不怒,反而笑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话不是好话,语气却颇有赞赏之意。
袁青见状,心中困惑。
他想,头领明知这个命令蛮不讲理,可还是借用韩太师的力量强行推进,难道背后还有什么隐情?但袁青一时又想不明白,瞪眼望着屋顶的房梁。
他转而又想,潜火七队派往盐桥执行命令的有两三百人。葵组连主力都算不上,为何怨恨者要特意针对头领放火?
咱们在盐桥也没把出身姓氏之类的信息写在额头上。况且官府告示上写明了改茅为瓦由右相陈自强主持。
人人皆知右相的背后,真正的操纵者是韩太师。因此首当其冲的,也该是韩太师才对。
袁青歪着脑袋,一个答案浮现出来。
他转向九公,语速飞快地说道:“九公你还记得咱们第一天前往盐桥拆屋,在那三间茅屋的院子里,头领与我说的话么?”
“什么话?”
“头领不是说过,向太师建言驱逐盐桥居民的人正是他自己。当时听见这句话的,可不止我一人吧。”
“你的意思是,纵火者就在那些人当中?这人听见了你与头领的对话,知道盐桥一事的始作俑者是头领,这才将矛头指向他?”
袁青重重地点头,他注意到九公和头领对了对眼色。
九公这才说道:“头领也想到了这一点,吩咐我查过那些人了。其中并无一人是禁军。不过,”九公话锋一转,眼角现出微小的褶皱:“还有一个人,那日虽不在现场,却有着最大的嫌疑。”
袁青眼珠一转,笑道:“我知道了!袭击头领的人不是还有一个兄弟么?”
“正是了。袭击头领的人名叫庞龙。官府将他关押到腊月二十九。眼看着过年了,朝廷为了安抚百姓,特赦将盐桥一批闹事的给放了,其中就包括庞龙。
“他那位兄弟叫做庞虎。老朽查到,庞虎恰好就是一名禁军。庞虎于除夕上午休假归家,此后再未返回禁军营地。两兄弟碰头,庞虎自然就能从兄长口中知晓一切了。
“那日庞龙偷袭头领不成,与兄弟联手再行报复也是极可能的。纵火者连宁员外一并怨恨上,恐怕是因为宁员外在盐桥一事上完全撇去了屋主的责任。”
“庞家兄弟眼下在何处?”
九公摇头。
“这个还得再查,黄推官正协助葵组全城搜查。目前清楚的是,拨与禁军的那批烟火已在除夕夜使用了三分之一,剩余的计划在元宵夜使用。只是禁军那边并不承认丢失了烟火。”
袁青哎呀一声,连呼糟糕糟糕。
“若庞虎真从禁军偷了烟火,升级成火药,说不定他现在手里还有多的。”
韩度正色道:“都中元宵节最是热闹,皇家与民间同乐。如果贼人有下一步的计划,元宵夜放火是最佳日期。葵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庞家兄弟。”
说完,他又看向垂首不语的东颋。
“东殷沉默良久,在想什么?”
东颋抬起头来,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一些。
她咬唇说道:“方才九公提到新任的军器监丞。天下读书人多而官职少,举人能被授予从九品的官职已是大幸。韩太师为岳家后人破格授官,莫非与那个传闻有关?”
韩度挑眉:“你听到了什么传闻?”
东颋因韩度那句反问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听闻韩太师想要为岳武穆封王,此事当真?”
“咦?真有这等好事?!”袁青又惊又喜,竟忘记自己受了伤,下意识就想从凳子上蹭起。
只是身体刚动了一下,他便感受到韩度抛来的眼刀,身体自动复位,恢复了规规矩矩的坐姿。
“这与咱们的火灾调查没有关系,东颋还是不要分神理会才好。”
“真的没有关系吗?”东颋的神色,显然是不信。
“怎么东颋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情了?”韩度的狐狸眼微微勾起:“莫非是前段日子总往宫里去,从几个多嘴多舌的宫人口中听到些所谓的朝廷秘闻?”
东颋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昨日听说竹园山巷火灾,她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宫里那位。
但稍稍冷静下来,她否定了最初的怀疑。杨后让她做的事还没做成,根本没必要采用放火的方式对韩度下手,更不至于将宁员外也卷进来。
东颋担心韩度深问下去,索性冷脸说道:“我关心韩太师的事,只是因为那一位是你家的太师。若跟你没关系,我才懒得关心呢!”
说罢,她故作生气,起身走了。
韩度看着她推门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袁青歪着脑袋,也在沉思。就在刚才,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翁翁说过,关心则乱。
东颋今日这般奇怪,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生气什么的,原来是太关心头领了。
等等……难道东颋她对头领……
“找到了!找到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袁青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只见黄擎一脸喜色地冲了进来。
“我们找到庞家兄弟了!”
这日傍晚,一辆马车驶入城郊的小镇。小镇距离钱塘县八里,很是热闹。
马车一路向西,到了江涨桥便停了下来,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江涨桥西市镇”。
车尾跳下四人,黄擎指着桥那头说道:“过桥便是。”
东颋望去,对岸立着一座两室的草屋。
一行人踏上石拱桥。到了对岸,东颋注意到这边桥头也立着一块石碑,刻着“江涨桥东市镇”。
九公见她盯着石碑,笑道:“这庞家兄弟看来也不是草莽之辈,特意找了这里作为藏身之地。此地以桥为界,分为两个市镇,西侧属于钱塘县,东侧属于仁和县。稍有风吹草动,过了桥便是他县辖地,倒好逃脱了。”
众人到了草屋前。
黄擎示意葵组几人先进去,他最后侧身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草屋内两个男人被反手绑着跪在地上,嘴里塞着布团。
一人灰衣黄脸,正是庞龙。旁边一人黑衣红脸,五官与庞龙相似,应该就是庞虎了。
另有五个汉子看守两人,都是黄擎的下属。
“这两兄弟什么都不愿意招。我料定他们还有同伙,索性绑着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