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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
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世人只知曹操有《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陆机也有一首《短歌行》,开头几句,竟有山寨版曹孟德的意味。唯独最后两句“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何其应景!在陆机本人的墓穴下,在六千年前的人殉坑前,俨然绵绵不绝的“长夜无荒”。
“《世说新语》记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想不到,阿海还能出口成章,乐府诗与《世说新语》信口拈来。
秦北洋趴在人殉堆里说:“陆平原就是这里的墓主人陆机,仕途凶险,江山险恶,陆机一介书生,不是打仗的料,败于八王之乱,临刑前思念华亭故乡的仙鹤,后悔背井离乡上洛谋取功名!”
阿海竟发出仙鹤一样的鸣叫——犹如太白山上的白鹤,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我倒是有些想念太白山了!几年前,老爹问过我,是否愿意娶阿幽为妻,天国不能总是女主当政,阿幽也不能成为武则天,总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阿海围绕祭坛上的光走了一圈,“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你!”
“我本无心做太白山的主人,但至少不能让你做了去。”
“早知道,十三年前的天津徳租界,老爹是去给阿幽找未来夫婿的,我就应该拼了命也要宰了你!”
“你现在动手,也不迟。”
陷落在人殉坑里的秦北洋,已无还手之力,阿海只要有一把手枪,哪怕一张弓弩,也能马上要了秦北洋的性命。
阿海淡然摇头:“你还记得在东海孤岛达摩山上,你我曾经在山顶的石头棋盘上,下过一盘围棋。”
“记得,我执黑,险胜一目!”
“日本围棋界酝酿一种新规则,黑棋先行占优,当给后行的白棋贴目,所以赢的人是我。”
秦北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拖则拖:“有道理。”
“但我们的第一局,你还是赢了。”
“你说的不是围棋!而是我赢了阿幽的心。”
“你我再下一局可好?”
“在这儿?下围棋?”
阿海从身后搬出一个石头棋盘,像个大磨盘似的,酷似达摩山顶上的棋盘:“你不晓得,上个月,我专程跑了一次东海达摩山,一个人从山顶把这石头棋盘搬下来……”
“你!原来这是你早已计划好的?包括预设战场——福泉山,陆机墓,史前人殉坑?”
“加上那尊小狗镇墓兽!我亲自制服了它,毕竟我也修行过‘地宫道’。我发觉这尊镇墓兽非常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猜……你的小镇墓兽最多跟它打个平手,这样就不会来干扰我俩的对弈。”
“你嗅出了光身上的独特气味,知道芥川先生和嵯峨侯爵会来找我,而镇墓兽具有强大的感觉器官,九色将会循着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香草气味跟踪而来。‘镇墓兽猎人’老金也会跟我同行,所以你准备了鞭炮,噪音让会克制镇墓兽的乐器失灵。”秦北洋越想越后怕,一切都被眼前的仇人算计好了,“阿海,而你在上海的消息,也是故意泄漏的吧?就是为了引我上钩?”
“你终于聪明了一回!过去你那么蠢,我怎么没早点抓住你呢?”
说罢,阿海将一根绳索扔到人殉坑里。
秦北洋抓着绳子,艰难爬出流沙般的骨头坑。阿海回头对祭坛上的光说:“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孩子必须要安静,你是嵯峨公主,你的父亲肯定教过你吧。”
光喘息着点头,她看到了阿海腰间的匕首。
阿海怀抱上百斤重的石头棋盘,轻松地跳下祭坛,足见其功力的深厚。
“我为何要跟你再下第二局?”秦北洋抽出唐刀,在阿海的胸口比划两下,“你知道,我做梦想到把你碎尸万段!”
阿海指了指头顶:“你若拒绝此局,祭坛上的祭品,就要去见六千年的老天爷了。”
“我若答应呢?”
“好!这一局棋,你若赢了我,你和她可以一起离开——阿海我决不食言。”
“你在此精心做了一个局,只是为了跟我下一局围棋?”
阿海摸了摸右脸颊上的刀疤:“你我虽有血海深仇,但我未到杀你之时。”
“如果我输了呢?”
“我还是放人,但你要留下。”
“好,我若输了,我留下,你放她走!”
秦北洋向光伸出大拇指,日本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让女孩安心,相信他必会救自己的。
“君子一诺千金!北洋,你将武器放到一丈开外。我也把我的匕首拿出来,确保我俩干干净净下棋,心无旁骛。”
阿海先把匕首扔到一丈开外,秦北洋看到祭坛上的光,也把唐刀和十字弓扔出去。
“你会说日语?”
下棋前,秦北洋先问一句,阿海抬起一对单眼皮:“我不是日本人!你不也会日语吗?这年头,稍微有点家底的,去过日本读书,多如过江之卿。”
双方猜先。秦北洋再次得到黑子,这回要贴目了。他抬起食指与中指,先落一子。阿海胸有成竹,快速完成布局,展开刚硬凌厉的攻势,几乎寸土必争,眨眼进入生死搏杀,正如刀口舔血过活的刺客。
秦北洋见招拆招,但一两年没下过棋,自然有所生疏吃力。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头顶,寄希望于九色与老金,快点战胜黄耳小犬镇墓兽,从天而降来救他。
为拖延时间,秦北洋问道:“你从小在太白山长大,是谁教你棋的。”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我三岁就会下棋。父亲在我四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后来,父亲的好友收养了我,教导我围棋之道。”
“你的父亲是谁?”
“一个英雄。”
“还有呢?”
“无可奉告!”阿海怎能轻易被套出话来,“秦北洋,你有数学思维和逻辑思维,还有大局观,这是你下棋的一大优势!”
“我听说,你十岁就到了太白山,又是谁陪你下棋的?”
“李高楼——太白山上,有两大围棋高手,我排第一,他排第二。”
长考之后,阿海落下白子,巧妙化解了黑子反攻。
“据说只有你见过他的脸?”秦北洋打了个劫才,“他长什么样?”
“他的脸……顾名思义,非常可怕!”
“孟婆似乎很喜欢他?”
“是啊,李高楼是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风水师的儿子,天生智力超人,简直是个天才,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但他不爱说话,终日戴着鬼面具,疯疯癫癫的,蔑视一切同学,除了我这个围棋棋友。十二年前,天津徳租界的那一夜之后,他就消失了。孟婆和老爹说,李高楼给太白山带来了毁灭的灾难,他是一颗灾星,索性就送出了中国。”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年来,他只短暂地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的秋冬,他跟随我们去了东海达摩山。第二次,是在1918年的春天。当你在昏迷中被绑上太白山,李高楼便来向你教授‘地宫道’。而你从‘天国学堂’毕业,他也就离开了。”
“原来,鬼面具老师,他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来传授‘地宫道’的……”
“第三次,1919年的巴黎和会,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召开前夜,他突然出现在巴黎,自告奋勇要参与刺客们的行动。”
“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秦北洋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已转移到了棋盘上,“这个劫才我笑纳了!”
他提了白棋一子,看出某种端倪,不单单是围棋盘上的。秦北洋并不给他任何机会,步步紧咬不放,阿海只能推枰认负。
第389章 天使狼烟(一)
第二局,秦北洋又赢了。
阿海目光阴冷地收起石头棋盘上的黑白子,仿佛还准备下第三局:“你……总是赢!”
“这不能怪我。”
秦北洋看了祭坛上的嵯峨光,整局棋的过程中,日本女孩始终默默为他加油。
“是,不怪你,不怪你……”
阿海摸着右脸颊上的刀疤,喃喃自语。
秦北洋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民国八年,西元1919年的春天,纽约曼哈顿,你突然出现行刺,偷走了中国政府要在巴黎和会上使用的绝密档案。”
“又如何?”
“我问过阿幽,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当时,你跟阿幽、老爹等人分头前往欧洲,你却迟到了整整一个月。而你说,你在船上感染了西班牙流感,一个月后才病愈。这个理由很不错,那时许多人都遭遇了西班牙流感。”
阿海淡然一笑:“我承认,纽约之行,是我的擅自行动。”
“如果,你在纽约偷走这批绝密外交档案,唯一的获益人是谁?”秦北洋慢慢地追到了问题的核心,“不用我提醒了吧。”
“不用。”
“好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沉默半晌,阿海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
“你还在想着武则天的乾陵?想着镇墓天子?”
阿海将一枚黑子放在石头棋盘中心的“天元”位置上:“或许更大!”
“我已经说服阿幽了,太白山以及放弃了打开乾陵的计划。”
“秦北洋,看在我俩有孽缘,送你一句忠告——阿幽何等聪明?她的才智与心思,远胜过你一万倍。与阿幽相比,你秦北洋,不过是一只无脑的蚂蚁。”
阿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连带右脸颊的刀疤,就像维克多·雨果笔下的“笑面人”。
“休想挑拨离间!”
秦北洋的怒吼却是外强中干,想起初次与阿幽在地宫相逢,那双乌幽幽的眼睛……
“在我遇到过所有人里,阿幽才是最可怕的一个!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
阿海挥起一拳,击中棋盘上的“天元”,那枚黑子被砸成粉末。
秦北洋瞄了一眼祭坛上的光:“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哦……快忘了这第二局棋的赌注了。”阿海点起火把,跳跃的火焰几乎点燃右脸的疤痕,“我说你蠢,丝毫没有侮辱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秦北洋,你的脑子里少筋!如果不是好运气跟着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说罢,阿海将火把扔上祭坛,一片烈焰围困了光。
六十个世纪前的祭坛上,嵯峨光,就要被熊熊烈火奉献给地狱了……
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呼喊救命……
秦北洋几乎青筋爆裂,当即施展“刺客道”轻功,足尖点着石头棋盘,飞身跃上祭坛。
但他刚飞到一半,脚踝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冰凉的死人般的手。
阿海白净的左脸对他微笑,右脸的刀疤在抽搐,左手抓住他的右脚踝,两个人一同下坠。坠落中的秦北洋,望向祭坛呼喊,伸手摸到一片灼热的火焰。他猛烈撞击双脚,却无法让阿海松手。
几乎同归于尽的瞬间,他看到头顶的岩石破裂,无数碎石落下,带来灼烧的热流……
两双绿色光芒,四片剧烈舞动的翅膀,簇拥着一个黑色兽头,狂怒地降落到地狱。
四翼天使。
天上下来两只兽。
一只是四翼天使镇墓兽;一只是幼麒麟镇墓兽。
四翼天使打开兽头,射出加特林机关枪的子弹;九色张开兽口,喷发出琉璃火球。
子弹与火球咆哮着冲向阿海,要把他撕成碎片。
阿海敏捷地跃入人殉坑中,就像跳入流沙般的大海,碎骨头与骨灰瞬间将他掩埋,子弹与火球刚好撞在六千年前的遗骨上……
秦北洋跃到祭坛上,用身体在火焰上打滚,用双手代替扫帚,工匠袍子已烧成灰烬,身上只有一条条布片,好几块皮肤烧伤,鲜血淋漓。
他顾不得疼痛,赶快给嵯峨光松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抱着他,亲吻他。秦北洋尴尬地松开手,从脸到耳根子都红了。
其实,光的双脚并没有沾着地面,刚才火焰燃起不过几秒钟,除了厚厚的鞋跟烧坏了,几乎毫发无伤。嵯峨光心疼地摸着秦北洋浑身的烧伤,一口一个“欧尼酱”,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他第三次救了光的命。
随着两尊镇墓兽一同下来的,还有“镇墓兽猎人”老金,以及四翼天使的主人钱科。
老金用矿工镐在人殉坑里挖掘,小镇墓兽九色也用鹿角帮忙。哪怕阿海已被活埋窒息而死,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总不见得短短一两分钟,已变成古人类的遗骸或半化石了不成?
然而,任凭掘地三尺,直达人殉坑底部,都没找到任何活人或者新鲜尸体的踪迹。
秦北洋喘息道:“狡兔三窟,阿海必然设计好了退路,我猜他已逃出了这片地下世界。”
“他娘的!又让这小子溜了!”
老金用矿工镐铲碎了六千年的头盖骨。
浑身烧伤的秦北洋跟钱科拥抱:“兄弟,你是怎么来的?”
“中午,我收到老金打给我的电话,说你可能要身犯险境,能否借用我的四翼天使?行动方向在上海西部。”
秦北洋才想起来,从南京路的饭店出发前,老金去打过一个电话。
“我和卡普罗尼操纵飞艇,带着镇墓兽起飞。”钱科拍打四翼天使的兽头,“镇墓兽之间有天然感应,尤其这尊四翼天使,它跟九色之间感应尤其强烈。我们在空中横穿上海公共租界,到了西郊的虹桥,看到正前方升起一团黑烟——这是老金跟我约定好的信号。”
“老金,你果然有奇谋!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
秦北洋拍了拍“镇墓兽猎人”的肩膀,姜还是老的辣,进墓道前,他还不明白老金为何要到山顶点燃狼烟,原来是给四翼天使和钱科留的信号。
“我们循着狼烟,飞到青浦地界,降落在小山丘旁。我看到巡捕房的汽车,还有你的汗血马,我就和四翼天使进入墓道来找你们了。”
钱科说罢,老金补充道:“主人,刚才你掉进陷阱,而我和九色与那条黄耳小犬展开血战,中山也进来帮忙了。但那尊镇墓兽太厉害了!我的乐器完全被噪音掩盖。对峙僵持之中,幸亏钱科和四翼天使赶到。两尊镇墓兽同时上,击败了黄耳小犬,虽说胜之不武……”
第390章 天使狼烟(二)
“你们就从天而降下来了?”秦北洋搂着老金与钱科,“你们救了我和光的命!”
他拍了拍九色与四翼天使,两尊镇墓兽纷纷变成了宠物。
“哥哥,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嵯峨光紧抓他不放。秦北洋将她扶上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后背,自己紧跟着爬上去。
四翼天使一声长啸,舞动四扇钢铁翅膀,从六千年前的史前人殉坑,飞到一千六百年前的陆机古墓。
光第一次骑着镇墓兽飞行,兴奋地哇哇尖叫,秦北洋鼻息间满是阿尔卑斯少女峰的芳香。
中山正在等待他们,看到全身烧伤的主人,一脸惊讶。地宫角落,陆机的黄耳小犬镇墓兽,躺在忠犬黄耳的棺椁旁……它的胸膛完全暴露,九色吞吃了黄耳的灵石。
秦北洋向黄耳小犬下跪祈求原谅,镇墓兽的残骸,与一千六百年前小狗的骨骸,同归于时光的尽头。
四翼天使依次把钱科、老金还有九色带了上来。老金的包袱里有金创药和绷带,先给秦北洋简单处理烧伤,又跟中山分别脱下外套给主人穿上。
九色肩部有两个被犬齿咬破的小孔,钱科打开工具包,临时给小镇墓兽打了两块铁皮补丁。
忍着金创药的剧痛,秦北洋的脑子却清醒了,斜睨着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阿海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除掉自己?还是另有所图?他为何要绑架嵯峨光,还差点烧死她呢?
难道又是一出苦肉计?就像当年的阿幽?
细思极恐!秦北洋敲打自己脑门,阿海说他蠢,不是没道理呢!
离开地宫之前,他捡起装有陆机亲笔字帖的漆盒,里面的字帖被冠名为《黄耳帖》——可能是中国保存至今最古老的写在纸上的字。相比其他古墓里的金山银海,翡翠珠玉,这张被盗墓贼擦屁股都嫌薄的小纸片,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冲出墓道口,天色早已黑暗,轮胎狼烟燃烧殆尽。卡普罗尼操纵的硕大飞艇,依然抛锚悬浮于福泉山顶。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汽车不见了,原来停车的位置留下四具尸体——希尔顿警长,还有三名印度巡捕。
四个人都是被割喉而亡,血还是温的呢。钱科与四翼天使进入墓道之时,这些人都还活着。秦北洋合上希尔顿警长死不瞑目的眼皮。警长刚刚掏出手枪,可惜没有匕首更快。
几分钟前,阿海逃出地下古墓,正好撞到希尔顿警长等人。他用匕首割断了四个人的咽喉,夺走汽车,逃之夭夭。
谢天谢地,汗血马幽神还在,这匹母马看到主人出来,主动凑上来用脖子磨蹭他。
此地不宜久留。朱塞佩·卡普罗尼从飞艇上放下软梯,钱科爬上吊舱,挥手告别。飞艇起锚缓缓上升,四翼天使镇墓兽,展开两对翅膀腾空。
月夜下,飞艇,飞行兽,掠过上海郊野的苍穹,朝着浦东方向而去。
秦北洋跨上汗血马,抓起嵯峨光,让她坐在自己前面,两人共享一副马鞍。风吹乱她的头发,每根发丝里都有少女峰的芳香。秦北洋的头发几乎与她一样长,犹如两篷黑色火焰。
老金与中山分别跨上淡栗色银鬃公马与菊花青母马,紧跟在四蹄踏雪的乌骓驹幽神马尾巴后。
小镇墓兽九色肩上受了伤,跑动速度受到影响,只能跟在三匹马的背后慢跑。秦北洋为了光的安全,也特意让汗血马放慢了速度,毕竟不是在跑马厅比赛。
四人,三马,一兽,穿越上海西郊的黑夜,绝尘而去。
死里逃生的光,抓着幽神的黑色鬃毛,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又一个青春作伴好还乡……
深夜,回到公共租界。南京路,灯如昼,花花世界。嵯峨侯爵与芥川先生苦苦守候在饭店门口,终于看到汗血马上的女儿。
秦北洋将光抱下来,放到嵯峨侯爵怀中。想不到,光挣脱了爸爸的怀抱,从背后抱紧秦北洋的腰,泪眼朦胧。直到他叫唤伤口疼痛,她才松手。这一幕,让侯爵与秦北洋都很尴尬。光被父亲拽回了饭店客房。
芥川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秦先生,日本姑娘重情义,轻生死,你可要小心了!”
在日本待过九个月的秦北洋,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低头说:“这两天,请关照侯爵小心,请巡捕房在饭店多加守护,以防万一。”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坐船回日本。”
“一路顺风,告辞!”
他刚要翻身上马,嵯峨侯爵从饭店里奔出来,拿着一张横滨正金银行的支票,开着十万大洋:“秦先生,多谢您三次救了我女儿,这点小意思,无以为报。”
秦北洋却拒绝了:“抱歉,侯爵殿下,我不是为这个而救光的。她是个好女孩,请多给她一些自由。还有,她很思念过世的妈妈,若有时间,请陪她去给妈妈上坟。”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拥有五百吨黄金的财富。秦北洋夹紧马刺,汗血马与九色离开南京路,老金与中山紧跟其后,一如古时游侠,只不过天苍苍野茫茫的舞台,变成霓虹闪烁的上海滩。
精通剑道的嵯峨侯爵,目送秦北洋的人马远去,低声道:“原来,中国人也有这样的英雄!我好像看到了宫本武藏!”
回到客栈,老金与中山给秦北洋全身涂抹药膏,重新包扎绷带,几乎成了木乃伊。
但他并未休息,而是打开工具箱,亲手修复受伤的九色。就像当年初到上海,他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修补幼麒麟镇墓兽的弹孔。幸好两个犬齿的洞眼不大,折腾到鸡叫天明,才让九色焕然一新。
秦北洋双眼熬得通红,只在床上小憩了一个钟头,便又起身去十六铺码头。
早上八点,他见到了嵯峨光的最后一面。
日本小姑娘已经上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秦北洋,拼命向他挥手。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当自己跳帮逃离神户港,光也是这样送别他的。
这是羽田家的轮船,悬挂着羽田家徽与太阳旗,在黄浦江的旭日下熠熠生辉。
看着天空与船头的两颗太阳,秦北洋心中生出某种恐惧的预感。
视线掠过黄浦江,看向浦东陆家嘴的荒野,一艘标着天圆地方铜钱纹的飞艇正悬浮半空。
第391章 墨者天工(一)
当晚,秦北洋横渡黄浦江,来到浦东陆家嘴的荒野。
上次聚会数日后,钱科已搭建了一座简易机库,上空悬浮大型飞艇,屋顶下存放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加上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李隆盛、小郡王、卡普罗尼同样相聚于此。老金照旧铺上草席和毛毯,席地而坐。这回在室内,不用忍受冬夜寒风之苦。中山生起一个小火炉,钱科温着从湖州家乡捎来的米酒,窗外又要下雪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小郡王饮了一杯米酒,吟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秦北洋看着窗外的黄埔江,面朝钱科问道:“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你对这地方点评几句吧?”
“此地也是江南鱼米之乡,可种水稻和棉花,但最大的优势,却是黄浦江。”
黄浦江围绕陆家嘴转了个S形大弯,成为三面环水的半岛,陆家嘴那个锐角的“嘴”正对着苏州河口。
“令尊的工厂为何要开在曹家渡?”
“毗邻苏州河输送货物便利而且廉价。”钱科跟随父亲懂得不少做生意的道理,“与之相比,黄浦江港阔水深,腹地宽广,地处中国南北海岸线中心,雄踞长江入海口,乘船可以上溯到南京、汉口甚至重庆。明朝黄浦江取代吴淞江,成为一条良港,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行销天下。清朝乾陵年间,上海已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
“英国人对上海垂涎三尺,鸦片战争开埠后即设租界,成为中国对外贸易之中心。如今,正宗殖民地的香港,也只能称为‘小上海’。”
“北洋,你的意思是……”钱科看着一江黄浦水,未开发的浦东处女地,若有所思,“利用黄浦江港口的天然优势,在陆家嘴的田野建立一座工厂?”
“好主意!”李隆盛霍地站起,两杯白酒下肚,面孔不红反白,眺望浦西外滩的高楼,“你看对面灯火。浦东与浦西,同饮一江水,为何对岸繁华发达,这边却是平畴田野?如果建造工厂,利用绝佳的位置与黄浦江水运,背靠大上海的两个租界与华界,何愁不再造一个新上海?”
“新上海?”钱科也给自己灌了杯黄酒,“什么工厂呢?钢铁?造船?机器?化工?”
“你看那里!”
秦北洋指了指窗外的卡普罗尼运输机,就像蹲伏的硕大野兽。
“飞机?”钱科双眼一亮,不断变化着鸭子坐、跪坐与盘腿坐的姿势,“所以,你把我和卡普罗尼先生召来?”
“不仅飞机,还有飞艇。一切在天上飞的,都会改变这个世界——比如你的四翼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