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昏黄的光打在两人身上,在这安静的石室平添一抹温暖。
张启山一偏头,就看到对方低着头认真替他包扎伤口的侧脸,柔和的眉眼却透着一股倔强,看着竟是莫名地心安。他忽然觉得,如果能这么一直看下去,哪怕是战争,也是能经受的。
也许是张启山的视线过于直接,吴老狗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没死的?”
张启山顿了顿,看着他道:“三寸钉。”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吴老狗闻言眨了眨眼睛,然后嘴角往上翘了翘。
张启山看他听到三寸钉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摇头轻笑:“一模一样。”
吴老狗自动过滤了他语气中的戏谑成分,左右看了看,道:“三寸钉呢?怎么没看到它?”
“我让钟清带它回军营了。这里恰好是麒麟峰背面崖下,草木丛生,晚上路难找,三寸钉可以带路。”
吴老狗想了一下,问道:“大头的脚伤了,不能自己出去,所以是钟清背着他离开的?”
“这趟我只带了钟清来。”张启山点头,道:“找到这里的时候,差点没被那小子一枪给误伤。不过,他为人倒是挺讲义气。”
吴老狗一愣,心说没想到留下那把枪,大头竟然差点误伤自己人。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道:“他本来不肯先走,只说你离开时答应过会等你回来。我见他脚伤最好尽快救治,只好动用军衔命令他离开,但他仍要留下这把枪,说是枪在人在,也算是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吴老狗闻言一愣,然后笑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张启山也会有滥用职权的一天,就道:“大头的脚伤了,恐怕不能参加接下来的战斗,现在伤病员多,他短期内可以做后勤人员。另外,我觉得那小子够机灵,以后等他的脚伤好了,可以尝试做侦查兵之类的。”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问道:“老王怎么样了?”
“醒了。情绪也已经稳定,只是不知道你还活着。”张启山淡淡道。
吴老狗他当初最怕老王醒过来受不了自己断了一条腿,如今听说没事,自然松了口气。他想了想,对张启山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启山看着他,道:“三寸钉是条灵犬,如果你真出了事,它不可能没有反应,但我当时没注意到这点。今天我军部队重新夺回麒麟峰之后,我发现当时炸开的炮弹之下就是悬崖,突然意识到在爆炸的瞬间,你们很可能摔落了崖下。”
吴老狗心里忽然就叹了口气。
所以张启山甚至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带了三寸钉匆匆来找他。
能让这个男人失去冷静思考,当日的他到底心死如斯?
事实上,由始至终张启山从未提及任何为他可能有的担心之辞,但他却忽然明白,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一如既往淡然的语气背后暗含了多少言语之外的浓烈感情。
倘或他们换个位置,如果当时是他眼睁睁看着张启山死于那个山头,他又会有什么样反应?
吴老狗不知道,也不敢想。
“你身上伤没好就直接下来了,麒麟峰反攻战,恐怕又死了很多弟兄?”他轻叹,问道。
张启山沉默了半晌,道:“现在我方部队已夺回麒麟峰,敌方增援部队无法与一零六师团汇合,他们已经彻底被困万家岭。武汉司令部已经下了死命令,半个月之内,务必把孤立无援的一零六团全部歼灭。”
“现在我们的士气旺盛,乘胜追击也不是不可能。”
张启山叹道:“目前唯一的顾及是万家岭海拔太低,恐怕最迟明天敌军就会用飞机空投士兵支援。而且万家岭东边的山头易守难攻,一旦敌军取得控制权,久攻不下必然少不得损失兵力。”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动,顿了片刻,忽然道:“最东边那座山叫做张古峰,你有没有印象?”
张启山见他问得突兀,知道必然是发现了什么,示意他说下去。
“从这个墓道一直走,出口就是张古峰的背面悬崖。我看那里树木茂盛,平时肯定不会人去。但是,出口处却有一条索道,看样子也不像是人用的。”吴老狗道。
“你认为索道是用来运东西的?”张启山沉吟了一下,道。
吴老狗点头,皱了皱眉,道:“而且似乎废弃很久了。所以我怀疑,这个墓其实根本就是不是真的死人墓,很可能只是用来运输某种东西的掩饰,所以这个墓道才会修得这么宽阔平整。”
张启山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但你又觉得,如果只是采掘磁铁矿,根本没必要这么掩人耳目?”
吴老狗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老子心里想什么你他娘的怎么都知道,但仍是点了点头,道:“磁铁矿虽然难得,但几百年前的人未必就知道这东西的珍贵。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主墓室的那个棺材,其实正是地宫的入口,恐怕建造这古墓的人,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地宫之中。”
“这个墓的确不是用来埋死人的。不过,也不是用来遮人耳目偷东西,而是为了把一个东西藏在那个地宫下。那个墓道,就是用来运这个东西的。”张启山忽然淡淡道。
吴老狗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道:“五十年前柱子误入该墓,知道了地宫的存在,却苦于一直无法拿到里面的东西。那天晚上他得知我也是道上的人,所以迷晕大头,目的是引我来这里,想借我之手试探是否能成功。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带我来这里,却偏偏选了那个山洞的通道?”
“这个盗洞地势偏远,当时他没有理由和机会引你过来。”
“这个石室共有四个方向有封石,所以,那个山洞中肯定也有一条通道与这个墓室相连?”吴老狗想了想,忽然道。
张启山微微颔首,道:“你上次说,你们到的那条通道,尽头只有一个黑漆棺材。恐怕那个棺材的后面,终点就是这里石壁的其中一个封石,被他骗过来倒斗死在这山里的人定然不在少数。”
吴老狗忽然就想到当时在山洞中看到被狸猫糟蹋的那些尸骨,叹了口气,道:“也算柱子老爷子没有下狠心,那天没有直接要了大头的命。”
“未必就是突然起了善心,不过是多杀无益。”张启山看着他,道:“那天他已经看出你的经验在很多人之上,但你却无意于此。与敌军战斗在即,他唯恐你不知哪天就会牺牲,不得以才在当晚利用大头的失踪用激将法引你到那个山洞。盗墓的人见了棺材哪有不开的道理?但是,他错就错在,选错了时间。”
吴老狗心说这倒是事实,倘若不是在战乱时期,不打开那个黑漆棺材一探究竟,他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他忽然笑了一下,道:“藏在地宫的那个东西,你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张启山淡淡一笑,就在这时,主墓室通道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犬吠。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墓道口不多时就出现了钟清抱着三寸钉的身影。
钟清的脸色难掩疲惫,好在身上没受太大外伤,看到吴老狗确实安然无恙,很明显是真的松了口气。他本是灵透之人,见过张启山之后,很快把三寸钉交到了五爷手中。
吴老狗多日未见这个小家伙,一手揉着它的毛忽然就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
三寸钉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不大不小地汪了一声,倒颇有主人的架势。
如今三个人说话也没有什么需要客气和隐瞒,简单地说了一下近况,谈及主墓室的地宫之时,鉴于近日战况吃紧,一致决定先行离开,再做打算。
待他们先后出了盗洞,令吴老狗意外的是,他发现在外面等着的人竟然是张玉麟。
他似乎左臂受了轻伤,但脸色还算不错。
经过当初在徐州作战的接触下来,吴老狗自认与张玉麟的关系比一般人好些,却也说不上有多亲近。不过现在见他们均安全脱离,他觉得张玉麟脸上的笑容倒是不做假的。
也许,这几日见多了身边的人死亡,能看到人还活着,都是觉得高兴的。而且,上次既然张玉麟会与钟清一起过来看他,不管初衷是什么,多少说明了他们两的关系还不错。
吴老狗的逻辑是,能让张启山看重的人不多。钟清是一个。
而能与钟清做朋友的人,定然也不会太差。
很多时候,言语并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越是亲近的人,甚至一个点头一个笑容都能把没说口的话表达清楚。
张玉麟不算是特别多话的人,等他们三个人都出了盗洞,他也不多加解释,点头相互问候之后,只对张启山汇报说,据最新情报获悉目前日军增援部队受阻,敌军一零六师团已分散控制了万家岭内的各大山头,组织上面已经下令这几日务必用游击战将敌军困住在万家岭,等他们精疲力竭之时再全数歼灭。
张启山沉吟半晌,忽然道:“恐怕不出十日,总攻击的作战命令就会下达。我军作为这个战区的主力,做好接下来几日与敌军激战的准备。”
事实证明,张启山一向预估得很准。
第一兵团作战主力部队连日来在长岭、背溪街、狮子岩等万家岭各大山头与敌军一零六师团激战。日军虽胜在武器装备精良,竭力想杀开一条血路往东突围,但一来对潮湿阴霾的气候不适,很多士兵受伤之后,更出现了腹泻湿疹的症状;二来方向不明,指南针失灵的情况下更是多有迷路,空中飞机亦无法准确投下救援物资,士气已落。
我军部队自重新夺回麒麟峰,成功围困敌军之后,士气大涨,几日来连破日军,一度将一零六师团逼退至东面和北面的数个山头,伤亡惨重。
这几日老王因伤不能上火线,只看到每日都新增了更多的伤员,心下只恨伤得太早,不能继续与鬼子决一死战。
日前伤兵太多,医护人员不足的情况下,大头做起了临时护理员。好在他人聪明,学东西快,帮了很大忙。
“也不知道吴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他一面替一位战友包扎,一面抬头对老王道。
“那小子命硬,阎王老子都不敢随便找他。”老王道,跳着一条腿帮着大头拿绷带。
那日见到吴老狗的时候,他像是见到鬼一样看了半日,然后重重地拍了对方的肩膀一下,差点逼出眼中的泪,却立刻撇开了头,只说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你小子他妈的再死一次老子去阎王庙也要把拉你回来。
说归说,那天大家难得笑了一回。之后作战开始便再没见过面,每日只看到不同的伤病员送入医护区,每次老王都特别注意看有没有熟人在里面。他其实也说不清是希望看到还是不希望看到,能看到说明至少人还活着,看不到说明人没受伤。但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何时降临。
当然,此时吴老狗自是不知道两个战友对他的关心。那个时候,他所在的七十四军刚接到了司令部对敌一零六师团展开总攻击的作战命令。
张启山率领的第五十一师负责收复日军占据的长岭北端和东面张古峰制高点。
但是,进攻作战的艰苦程度却远远超过了预见。
如张启山预料中那样,敌军为了守住这座山头,派了较之长岭高地双倍的兵力,更首次动用空投官兵,增派援兵。加之张古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当日数度进攻下来,战况惨烈程度较之以往更甚,但除了在山头山脚增添了无数敌我士兵的尸体之外,依然没能成功夺下该阵地。
所谓兵贵神速,张启山很清楚,他们没有时间了。
“张古峰是万家岭最东的一座山头,对敌军突围至关重要,他们将会拼尽全力突围。只有拿下这座山,才能令敌军一零六师团的防御阵地全盘崩溃。”
作战室中,张启山指着墙上圈出了张古峰高地的地图,话中的果敢决然之意锋芒毕露:“世上没有进攻不下的山,只有无往不克的兵。”
当晚吴老狗得知新的作战方案的时候,张启山已经选好了一批敢死队的名单。
其实,新的作战方案并不新奇,不过胜在险,贵在速。也就是说,第二日部队大军从正面进攻的同时,由张启山亲自带领一批精兵,从人迹罕至的张古峰背面进行偷袭,达到两面夹攻之效。这批精兵将以少敌多,一旦偷袭失败,将会全军覆没,必死无疑。
“那份名单,加上我。”他找到张启山,看着他道。他又何曾不知张启山没有把他的名字列入敢死队名单的原因,不过是那个人心下唯一的私念罢了。
张启山看着对面的人,忽然就轻轻叹了口气,“你当初,本不该留在这个战场。”
吴老狗没有说话。
他直觉这次战斗不比往常,生死一战,更比恶斗凶险。不知为何,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当初自己之所以坚持要留下来的原因。
只因这个战场上有他牵念的人,以及两个人可以并肩而战的荣耀。
他忽然笑了一下,对张启山道:“要死,一起死。”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说话时候,他们站着离得很近。
张启山看着他含笑的俊秀眉眼,良久忽然淡淡地也笑了一下。
他知他护他。
他知他懂他。
在这个连生死都无法掌控的战乱年代,也许,能相知相许就是一份不言知的幸福。
何况,吴老狗一向很务实。
“死前多杀几个鬼子,也比不知什么时候死在粽子手里强。”他挠了挠头,在张启山的注视下难得别扭地转头移开了视线,没有注意到对方唇边扩散的笑影和眼底久违的暖意。
不过,他先时没有预料错,钟清和张玉麟的名字也在这支突击小部队之中。无论是身手还是胆识,他们均是上上人选,对此吴老狗倒是没有任何疑议。
只是老王得知此事后,没得锤了半天的床板,说恨不得装上假腿和他们一起杀鬼子。他其实知道突击小队的所有人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叹了口气就道:“小吴,丑话说在前头,不管这次你干掉几个鬼子,都他妈爬着回来,见了面我们还是兄弟。”
***
万家岭本就山路崎岖,雨雾潮湿,加上指南针派不上用场,更容易迷路。按照最快的日程,从麒麟峰山脚到东面的张古峰起码也要一天。
歼敌时间刻不容缓,张启山当机立断决定走之前那个意外地连接万家岭东西两座山峰的地下墓室。一行人准备妥当,轻装出发,很快就到了麒麟峰的山脚下。
再次下地时吴老狗已经驾轻熟路,他与张启山领头走在前面,张玉麟与钟清殿后,小队趁着夜幕鱼贯而入下了斗。
突击部队多是年轻力强的士兵,很多从未下过墓室或听闻倒斗,见了地下主墓室与石室封石机关为之惊叹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好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惊讶之余却也没有乱了队形,而且军令在身自是不敢有所闪失,几个时辰后便全数到达墓道出口处的张古峰后山崖壁。
夜间暮色正沉,四周寂静一片,张古峰山顶似乎还能传来日军枪炮的残声。
吴老狗抬头看了看几乎与地面九十度垂直的绝壁,皱了皱眉头。
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身手定然爬不上这陡峭的山壁。不过,他也很清楚,正是因为敌军把这后山峭壁当成了阵地的天然屏障,以为肯定无人能从阵地后面袭击,才有了这次突袭的意义。
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他转头对身边的张启山道:“这峭壁太陡,一个个单独上去恐怕会耽搁时间。我看壁上长有老树,身手好的话,不会太费时。最快的方法是,先有一个人爬上去探路,再放下绳子拉大家上去。”
张启山看了看周围地势,很快缠了一条粗绳在腰间,随即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壁外,道:“我来探路。”
吴老狗知道他必然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仰头看着他灵活地在绝壁上攀树而上,却依然看得心惊。期间遇上无木可攀的壁上巨石,只见张启山借着脚力竟也拧身而上,很快就看不清了人影。
大家在原地安静地等着,均是屏住了气息,几十人竟无一人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绝壁之上终于垂下来一条粗绳。
是之前张启山带着的那条绳子。
吴老狗暗自松了口气,朝身后众人打了手势,示意一个个跟上,随后伸手攀着绳子,很快踩着峭壁就爬了上去。
最后一步攀上岩石,张启山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待得上去后吴老狗才发现,峭壁之上的山腰处是个不大的平地,平地尽头是一堵约五六米高的光秃秃的石壁,触目看不到任何可攀之物。
张古峰在万家岭以多石头峭壁著称,山形陡峭易守难攻。为了不惊动山顶阵地的敌军,他们必须尽可能地降低人为的干扰和声响。眼下大家均轻装上阵,没有其他的工具辅助,如果说刚才张启山还能借助壁间老树和岩石,但现在要徒手翻过这面无可攀爬的石壁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张启山淡淡道:“三人合作,就能上去。”
吴老狗闻言一愣,正要问打算怎么上去,回头发现众人基本都已经爬了上来,钟清和张玉麟是最后上来的。
很快大家就让出了中间一片空地。
只见三名士兵已经面对石壁站到五米开外,三人前后站成了一列,一声喝令之下快跑几步,借着脚下的冲力,只见后面的两名战友依次踩着第一名士兵的肩膀如灵猴般就攀到了石壁之上,这个瞬间,第一名战友已然回身,几个快步返回,踩着石壁在刹那间被已经爬上去的战友协力拉了上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发生不过在几秒之间。吴老狗看得赞叹不已,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心说细细一算,恐怕他才是这里拖后腿的那个。
不过唯一值得肯定的是,这么大半年他在军营也不是白吃饭的,而且经常在不见天日的斗里熬上几天,他的身体素质也不差。
大家都是部队精兵,用同样的方法要攀上石壁之上也不难。不过这种训练除了看灵活性,还得看默契度。
眼见大家三个一批很快都爬了上去,吴老狗正寻思着找谁合作好,就见钟清走了过来。他心里赞叹了一声果然还是钟清靠得住,发现肩膀被张启山捏了一下。
回头一抬眼,他就看到对方的眼在月色中清亮无比。
“上去之后,就是真正的白刃战了。”千言万语,转为一句话。
吴老狗一愣,微微笑了一下,道:“把鬼子当成粽子来砍,我知道。”
没杀过人的人,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最难的。
以前他杀的,都是已经死了千百年的粽子。
但接下来,他要手刃的,是活生生的人。哪怕,彼此是敌对的一方。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的第一刀,会比谁都干净利落。
战争,从来就没有怜悯。
时至今日,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他们这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沾有鲜血。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们三个人是最后攀上绝壁的。
上去之后便是一处较为平缓的坡地,再往远处就是敌军在张古峰的主阵地,甚至已经能看清日军机关枪的炮火残光。
做了个手势示意全队屏息待命,张启山看了看四周,略略一估量,心下已经有了打算。
按照此次作战进攻策略,我军主部队对万家岭东面山头的敌军发起正面攻击,突袭小队从后方阵地掩杀敌军战力,成功占领张古峰主阵地,协力主部队夺取山头控制权。
眼下看来,敌军几乎把全部的火力都用来防御主部队的进攻,对后山绝壁处的阵地后方基本没有任何防范。此时正是黎明前夕,夜色尚浓,云层蔽月,暗色中只要所有人一鼓作气冲上去把敌方杀个措手不及,白刃战对敌格斗下来,他们的赢的几率就会很大。
月黑杀人夜。
脑海中无端闪过这句古话之后,吴老狗的心脏止不住地开始突突跳得厉害,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暗夜中,他手下握着匕首的指节泛白,掌心已逼出一层薄汗。
果然还是和粽子打交道轻松点。
按照以前的习惯,他原以为自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万一冲过去砍人的时候万一没砍中要害,人死了一半没死成岂不平白增加别人痛苦,或者不小心被糊了一脸血怎么办。
但事实上,此时他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
很多时候,让人恐惧的其实并不是死亡或者杀戮本身,而是面对死亡与杀戮时的恐惧。
战争是杀戮最好的借口。
吴老狗很明白这一点,也很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一切都是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往日在麒麟峰对敌激战中无数战友横死山头的血色画面竟如一帧帧影像般在脑海中闪过,他咬了咬牙,握刀的手蓦然收紧。
既然如此,那就国恨家仇一起报。
谁知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已经下令所有队员一律脱去上衣,光着脊梁。
吴老狗一愣,稍稍想了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时月色不明,暗夜中混战时难免分不清是敌是友,要实现以最快的速度消灭敌军,同时不误杀己方战友,最简单的判断敌我方法是:砍人之前,摸上去若是上身着衣者,默不作声砍就行了,越快越好。若是摸着没穿上衣,就彼此避开,以免误伤自己人。
小队既然都是精兵,自然对执行命令的速度和整齐度均不在话下。不出分钟,所有人已经齐整整脱去了上衣,手握短刀,极好地军队训练让他们甚至连衣服都已整齐地叠好置于旁边的灌木丛中。
其实,此次这份突袭小队的名单,几乎全是主动请缨而来。这群人是他训练出来的,跟随他经历了无数硝烟炮火,作战一向果敢有勇有谋。
张启山立于崖边,看着黯淡月光下所有部下的脸庞,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此刻为之赴死的决绝。
这个时候,他的胸口突然就激荡出了一股豪迈之意。
他自认做事无愧天地,但人在军部诸事多有不如意被人记恨之处,只要为了国家大义,他亦不惜以人命相抵。罪孽已深,此身难偿。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生命,他却唯有尽最大的努力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下去。
无声地看了一眼那个无需多加注意就能明白分辨的熟悉身影,默然咬牙回首,张启山一个利落转身,夜色中突然抬手做了一个战斗号令的手势。
冲!
恍若死神的黑色羽翼突然降落于敌军的阵地,突袭小队如夺命毒龙般冲入敌群一气厮杀,瞬间打哑了敌方的火力。
混战中,手中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抹上第一个人的脖子之时,喷涌而出的血霎时淋了吴老狗一身。夜色里那个将死之人脸上的诧异和死不瞑目的双目直直地撞进眼中,他手中的刀却再没有半分颤抖。
小的时候,他曾听人说评书,以前很多剑客在杀完第一个人之后,会紧张恐惧到呕吐不止。但从半截李和陈皮阿四杀人不眨眼的行为来看,他其实并不认为这个说法放到现在还有太高的可信度。
也许,他们那种不足为外人知的痛苦,都掩埋在了唯有自己才能知道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