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狗给他递过去一壶水,道:“慢点说,没人和你抢。”
大头就着壶嘴咕噜喝了一大口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喘着气继续道:“指导员说,还会派出游击小队干扰鬼子,起码能拖住一两天,消磨他们意志力,等他们找到我们这边,再来个迎头痛击,打个漂亮仗!”
他说得兴奋,脸上都呈现出神采飞扬的神色,吴老狗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笑了笑道:“所以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候命令就可以了。”
人在处于等待的时候,有了期待和目标总是更能度过最难捱的阶段。
到了第三天,几乎每个人都被林间的蚊子叮得浑身又痒又痛。山间的蚊子毒而且大,老王最招蚊子,这两天差点没把他折磨得神经衰弱。加上军用药品缺乏,被咬了也没有药敷,手上颈间都是红肿的包,甚至脸上都没能幸免。他的双眉中间恰好被叮了一下,远看就像点了一个红印,没得又被大家笑了好久。
更令这些端枪的汉子们觉得难捱的是,这时在后方供应不足的情况下,连手里分配的粮食都必须节约着吃。
两日后,吴老狗打开之前钟清留下的那个军用袋,拿出那支手枪别在了军衣皮带上,想了一下,把里面的干粮分给了班里的战友。
“能吃饱一顿是一顿。”他嘴里咬着饼渣子,口齿不清道。
他抬头看着头顶弥漫不散的雾气,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张启山他们怎么样了。
只是,他没有太长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战斗的枪声打响在那天晚上。
三班收到全员警戒命令的一个时辰之后,空中呼啸着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光芒终于撕裂了寂静的黑暗。
头顶天边的炮火耀眼,几乎阻断了吴老狗的视线。墨如黑绸的天空之下,爆炸后的铁片完全崩裂开去,在辉色光芒的映照下,于黑沉沉的夜色空间中纷纷跌落。
下一秒,耳边就充斥了无数乱哄哄的轰鸣,炮弹声和噼噼啪啪的机关枪声响成一片,把耳膜击得震痛。
枪弹如流光般开始从山中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放射出来,霎时子弹横飞。拉着长声的弹壳划破如玻璃般的无边黑暗,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灰色残光。
他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只知道眼前充满了浓烟和纷乱,军衣的后背已浸满汗水。脑中停止思考,耳边早已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仿佛天地间仅剩下炮火的硝烟和四周散落的无数铁片。
片刻之后,吴老狗才重新找回了断裂的思维。他平复了一下狂乱的心跳,转头看了看,只见黑暗中两军对峙,互相开火,山上山下一片枪林弹雨。不远处的老王作为机关枪手,集结了这处大部分火力,不过倒是极大地替他们缓解了压力。
他心里快速估量了一下,我军占据高地,阵地易守难攻。敌军借着黑暗曾一度冲上山腰,很快就被枪弹逼退。但敌军胜在陆空联合作战,空中轰炸机的嘶鸣声一直不绝于耳,所过之处,山顶顿时硝烟滚滚。就算空中能见度极低,但炮弹落下之处必然少不了我方的死伤。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正处于炮弹的威胁之下。
灾难来得没有预告。
当吴老狗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的时候,他心叫不好,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护住头部,炮弹炸开的强烈气浪已在刹那间把他掀了好几个跟头。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在地面打了好几个滚之后才停了下来。
脑中一瞬间的黑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随即便听到耳中响起无数乱糟糟的耳鸣声直闹得心慌。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一片尘土浓烟,他咳嗽着吐掉口中的灰尘,顿时觉得浑身的骨头痛得像散了架。
喘着气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他这才察觉到右臂正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发现上臂已经被爆炸的残破弹片拉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伤口处血肉翻飞,狰狞不已。
吴老狗咬了咬牙,用左手一把撕开破了的右臂衣袖,用牙齿咬着一头,就着简单包扎了一下,疼痛已逼出他额间豆大的汗珠。
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一直在耳边持续的机关枪声忽然听不到了。心里咯噔一下,他暗叫不妙,抬头一看,就见不远处的机关枪已经哑了火。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王出事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吴老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要过去看看。
没有了炮弹的火光映照,四周重归黑暗,他一路摸索着走了过去,忽然想起机关枪开火在夜间更容易暴露目标,恐怕刚才那个炮弹是直接冲着老王那支机关枪来的。
这么想着,脚下也快了些,不妨突然就被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勉强站稳后方意识到刚才绊到的是个人。
“老王?”他叫了一声。
黑暗中没有回答。
他屏住呼吸,蹲下身体,伸手一探,竟满手浓稠湿滑的液体。
是大量的血。
借着远处空中炸弹爆炸的亮光,他终于看清楚,地上全是四处散落的残破铁片,眼前的人正是老王,此刻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否还活着。离他不远处,还俯躺着另外一个名唤老薛的同班战友。
想来当时他们两个人离得较近,被炮弹爆炸时产生的气浪所推到这里。吴老狗所在的地方离得远些,故而只是受到了气浪的波及,并未在爆炸的直接范围,所以受伤的程度低些。
他心说幸好班里其他几位战友的掩体更远,才没有受到炮弹的轰击,随即赶紧伸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两个人都还有气。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因剧痛和失血过多才晕了过去。
他看到,此时躺在地上的老王已经少了一条腿。很显然,他的右腿是在炮弹炸开的刹那被炸飞的。吴老狗咬了咬牙,把俯卧着的那位同班战友翻起身,顿时呼吸一滞。只见老薛的腹部已被弹片划开,肠子已经流了出来,混着地上的尘土,触目惊心。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赶快止血,他们两个人都会死。死于大量失血。
吴老狗不知道,等老王醒来若是知道自己没了一条腿到底会是什么反应。但是,腿没有了,只要人还在,他就必须救人。
战场上,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如果刚才那个炮弹是在他的身边炸开,那么此刻四肢残缺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他。倘若之前他没有下意识用手护住头,恐怕那道弹片划伤他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那么现在的他就是等着被人救,而不是来救人。
吴老狗突然就镇定了下来。
以前下斗时多有受伤的时候,他对一些伤势的处理也并非难事。只是眼下物资缺乏,要找止血粉自是不易,于是此时他从来没有那么感谢过在那个军用袋里找到的一卷止血带和干净的绷带。
在暗淡的炮火微光下处理伤口本不容易,耳边全是炮弹的轰炸声,更激起四周尘土飞扬,吴老狗几乎是全凭印象进行止血包扎,期间老王曾痛醒过一次,但很快就又失去了意识。因老薛腹部被划伤无法缝补伤口,无奈之下只得先止血,先把肠子给塞了回去,之后等医护人员再做后续消毒缝合处理。
等两个人全部包扎好,确定伤口不再流血之后,吴老狗满手是血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抬起头这才发现天边已经微微透着亮。
就在这时,远处空中一架轰炸机被击中,像一团烟火般突然爆炸开去,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冒起黑烟盘旋起来,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从浓烟弥漫的空中笔直地坠落。
耳边的枪弹声终于渐次低了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两军暂时停战。
整座麒麟峰的山顶几乎被炮弹炸平,四处都是硝烟和残碎的弹片,偶尔能见到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更有早已无法辨别本来面目的烧焦尸首。但显然敌军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山腰脚下也均是尸体横陈,血染林间。
吴老狗看着担架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老王和老薛被军里的医护人员抬下了山,心中竟是无喜无悲。
当初是因为他,老王才得以参军。虽然老王本人并不介意,但吴老狗却一直认定自己对老王在战场的生死负有一定责任。
如今老王被炸断了一条腿,以后恐怕都不能参战了。但无论如何,至少保了他一条命。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与鬼子的第一战就打得如此艰苦,接下来怕是会死更多的人。现在能看着他活着离开,也好过日后看着他死在这里。
大头跑过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山下已经被血染红的湿土出神。
“吴大哥,有人找你。”大头推了推他,道。
吴老狗闻言回头,只见大头满脸是被硝烟熏过后的黑灰,一双眼倒是和平时一样的晶亮。他心说这小子的心理素质确实比一般人要好,日后没准真的可以向张启山推荐做侦查员,然后一抬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
他一愣,忽然就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张启山已经走到跟前。再一回头,就发现大头早机灵地跑远了。
他很快打量了一下张启山,还好没有受伤,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张了张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会影响战地部署?”
张启山没有说话,皱着眉头让他先坐下,一手拆了他右臂伤口处的临时包扎,随后重新拿了一卷干净的绷带,伤口消毒后一圈圈仔细缠了上去。
“防御不比进攻,重在布阵设壕,指挥倒是其次。”等包好伤口,张启山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们说你受伤了,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吴老狗闻言愣了一下,半晌无言。
张启山的嘴唇看着有些干裂,说话时嗓子有点哑,怕是战斗时炮声太响,下命令也不得不用喊的。
吴老狗知道他部署完任务之后甚至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过来了,于是很快摸出身边的水壶递给他,随后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快空了,只得讷讷道:“不多了,就当润润喉咙。”
张启山看了看他,不着痕迹地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接过水壶,抿了一口水。
沉默了一会,吴老狗叹了口气,道:“老王他……”
“我知道。”张启山淡淡道。
吴老狗很清楚,张启山比他更能体会看着战友战死或拖着残体离开战场的感受,此时亦无需更多的语言来表达对上一场战役的遗憾和追思,如何抵御敌军的下一场进攻才是现在应该想的事情。
“接下来的仗,会更难打吧。”他转头对张启山道。
张启山闻言抬头看了看他,一双檀黑的眼中淡然得几乎看不出情绪。他双唇微翕,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吴老狗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离开这里。”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章
他说话的时候,看过来的眼黑白分明,即便此时脸上像被烟熏火燎似的烤过,也挡不住那双眼中的底色清明。
张启山忽然就有种错觉,仿佛时空交错,当初霍仙姑上位那日,吴老狗抱着小狗就要坐下他身旁那个座位时,他起身石光电转一扶,抬头就撞见一双惊讶之余看过来的眼,底色就如现在一般,刹那生辉。
只是这次留给两个人见面说话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谁也不知道敌军什么时候会再次进攻。
不过,除了确认彼此的安全之外,吴老狗从张启山这里还得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经昨晚麒麟峰一战,敌军多有损失,大挫鬼子军心。同时凌晨时分我军派分部队从万家岭北面已切断他们后方联络线,如此一来,日军106团已经完全被困万家岭。一旦我军排兵准备得当,缩小包围圈下了合围总攻命令之时,他们整个师团的人都将难逃一死。
坏消息是敌军增援部队已经到达麒麟峰以西。因孤军深入的日军106团这几日都没讨到什么便宜,且被困万家岭加上迷路,军队早已疲惫不堪。恐怕接下来守军死守麒麟峰时,要防御的并不是万家岭内的那批敌军,而是西面的增援部队。
也就是说,要彻底阻止东西两支敌军会合的可能,今天的这一仗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以后战役的士气,甚至成败。
重新分布阵地后,吴老狗所在的连战壕恰在麒麟峰山头最东边,后面就是与万家岭相邻的崖边。不过说是山崖,也不过百米高。这个位置无需承受来自麒麟峰以西增援部队的第一批战火,却需同时防守可能来自万家岭敌军的进攻。而且万一敌军打到这里,没有后路的情况下唯有跳崖以明昭昭之心。
当然,如果真出现鬼子兵大获全胜,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情况,他娘的就算被枪打成筛子,老子死也得拉几个鬼子陪葬。
想到这里的时候,吴老狗才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竟然对死已经没有了应该有的那种恐惧,就好比,如果他第二天就死在这麒麟峰山头,似乎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如今每天看到数不清的战友死在炮弹或枪下一样。
恐怕战争带给人的,除了无数的死亡之外,更是对生命本身的漠然。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大头依然一副士气高涨的模样,心说年轻真好,倒忘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厢这么想着,一厢又忽然想起,不知道老王醒过来没有,以后战争结束,他一条独腿要生活下去谈何容易。倒可以和三爷商量商量,让老王作为伤残人士入了他的盘口,日后至少吃穿不愁,还可以有能力赡养家里的老娘。
大头自然不知道,身边的吴大哥已经开始在为老王的未来盘算了。他只是趁着在战壕间休息的空挡,眨了眨眼睛,转头很认真地问道:“吴大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老狗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似乎也没打算等到回答,大头继续道:“我娘说,一个人心里如果有喜欢的人,死的时候也是幸福的。”
“她死的时候,抱着被鬼子杀死的我爸的尸体,脸上是笑着的。”他忽然移开了视线,抬头看了看变得有点黯沉的天空,喃喃道:“我可喜欢我娘了,所以我死的时候,也会是幸福的,对吗?”
吴老狗喉间哽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当日下午的战斗会进行得如此惨烈。
敌军增援部队甚至没有给守军好好缓口气的时间,用了最好的飞机、大炮、步兵联合作战,想一举攻下麒麟峰,之后与被困万家岭的日军汇合。
目所能及处均是浓烟滚滚,空气中到处是尸体烧焦的味道,山头到处是被炮弹轰炸后的焦地,阵地战壕几乎全被炸为平地。敌军多次趁乱猛攻冲上山头,少不了又是一阵近身战,刺刀割喉,断骨淋血,死伤无数。
漫天硝烟空尘中,耳边充斥着不分敌我的喊杀声,吴老狗所在的连坚守东部最后的阵地,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太阳穴如针刺般突突地跳动,人类杀戮的本能呼之欲出。
这时,他忽然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人在耳边喊一声‘冲啊!’,他将会不顾生死地冲入此时攻上山头的敌人,把手中的刺刀毫不犹豫地送入他们的胸口。
他突然明白过来,此时身处这个人间地狱的他们,都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己,而是一个战士,一名军人。
但让吴老狗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脑子里想到的人却是张启山。
也许,是他一直以来都把张启山与军人等同了起来。
也许,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在遇见死亡之前,想到的总是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
当眼前出现已经攻上山头这片阵地的鬼子兵时,他就听到了螺旋机在头顶上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亲眼看着一枚炸弹就要从空中往下丢落。
这个时候,他本来可以就地趴下躲过炮弹,但他突然就意识到飞机的下方正是大头所在的掩体位置,然后就看到了大头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的时候转头看了过来。
硝烟之中,看着对面的大头,吴老狗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死在徐州郊外十七岁的战友,很快与无数死在这片山头的战友的影像交叠在了一起。
这个瞬间很长,长到他用足够多的时间回想起这半年来的事情。这个瞬间也很短,短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扑向了大头站的位置。
吴老狗其实很怕死。放在以前,倒斗若遇上危险,他就算救人,也是要以保证双方安全为前提。但现在明摆着是两个人和炸弹同归于尽,说得再真实点,倘若不是这个时间点,倘若不是几乎要拿起刺刀与鬼子干架导致浑身血液上涌,他也许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冥冥之中的注定,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蛊惑。
吴老狗以前没有考虑过,一个人死的时候到底会想些什么,他心说都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那么是不是会像大头说的一样,如果心里有喜欢的人,死的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幸福?
也许吧,至少他此刻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但脑子里也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想法。何况,死人怎么会知道幸福还是不幸福。
他只知道,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想到的,却是那时他跟着部队到了武汉,张启山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那个从来都吝于表现个人情感的男人,第一次用如此低沉魅惑的声音对他说的那句话。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多年以后,张启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激烈战斗的场景。
势在必得的敌军来势汹汹,在紧密的炮弹和子弹联合攻击下,一批又一批的敌军像没有止境的浪潮般,踩着前方中弹战友的尸体纷纷冲上山头,见人就砍,麒麟峰霎时血流成河。守军子弹用尽,拿起刀枪迎战,终究死伤过半,阵地接连失守。
战场上永远不存在所谓的侥幸。
当弹尽粮绝,武器和兵力都不及敌军,己方援军未到,减少牺牲的最好方法是先行撤退,整顿兵力后再全线反攻。
下了撤退命令之时,守军已被逼退至山头东面最后一片阵地。
也许是战场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对危险的感应,也许是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的生死默契,当轰炸机的轰鸣声在头顶上空响起,张启山潜意识里蓦然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那枚炸弹从空中直直地坠落。
穿过满目弥漫的滚滚浓烟,那个朝着爆炸处奋力一扑的熟悉身影却异常地清晰,像极了电影中的慢回放镜头,一帧一帧,刺痛双目。
炮弹如同一丛炫目灿烂的焰火,终于在眼前轰然炸开,气浪倾天。
这么直接地被炮弹炸碎,死的人只有一个结果。
尸骨无存。
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张启山也奇怪当时自己为什么首先想到的竟是这句话。果然是战场上见多了死人,连心都会变得冷硬吗?
可是,那个时候,硝尘飞扬的天地之间,拿着枪站在山头的他耳中能听到的,明明只有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而已。没有敌军的叫嚣,没有炮火的侵袭,只有眼中留下最后一抹熟悉的黑色剪影,在漫天燃烧的绚烂中顷刻消散。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炮弹在眼前爆炸,却无力阻止死神冰冷的脚步落下那双巨大的黑色羽翼。
那个时刻,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他,却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
痛彻心扉。
那个瞬间,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双眼睛的底色清明,那个人脸上不变的阳光灿烂,还有不久前他的那句承诺“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离开这里”。
其实,踏入战场的那刻开始,他本来就应该预见了这个场景。死亡,本是伴随战争不可避免的产物。在冰冷无情的枪炮面前,每个人的生命都没有贵贱不分敌我。
在这个战乱纷繁的年代,倘若没有军人的身份,没有长沙九门的名号,仅仅作为张启山而存在,他是如此简单地希翼那个人能单纯地活着,只为护他平安一世,却终究不过是战火硝烟下的一抹虚浮幻影。
但是,此时的他别无选择。
他是张启山。是长沙九门的张大佛爷。也是这里万千守军的一师之长。
张启山可以选择过去先检查心中牵念之人的生死,哪怕拾回仅存的尸骨。可是,唯独肩负此时山头剩下几千条生命的师长不能。
因为从穿上这身军装的那刻起,他所担负的就已经不再是只有张启山这个名字。
炮弹炸响之后,一身戎装的张启山站在战火弥漫的麒麟峰山顶,骨节分明的手紧握驳壳枪,对准天空,朝天扣响了扳机。
那个时候,厮杀炮火中的己方部队没有人看到他脸上无可言喻的悲呛,只听得到了他一如既往冷静的号令声。
“全军撤退!”
次日,麒麟峰失守。
敌军增援部队碍于万家岭山林地形复杂,不敢贸然往东推进,只得等待被援助的一零六师团至麒麟峰汇合。一旦他们成功会师,将要花费更多的兵力来实现原来全团歼灭的目标。
那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守军必须在敌军汇合之前重新夺回麒麟峰。
军营里作战部的灯光整晚都亮着,团长以上军衔的军官均彻夜未合眼。
跟随张启山这么多年,作为副官的钟清其实并没有觉得他今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在灯下和部下冷静地讨论最佳作战方案,合理有效地分配作战资源,甚至在确定部队第二日的进攻时间和布好埋伏之后,还到医护处看望了一下伤兵。
前日受伤的老王已经醒了,只是精神还没恢复。他也算是看得开,如今没了一条腿,脸上倒也没有要死要活的表情,而是自嘲道本来答应小吴以后跟着他去倒斗哥俩一起赚大钱,看来是实现不了了。说完,老王疑惑地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没看到小吴,他娘的那臭小子难道看到老子腿断了,就此断绝兄弟关系?
钟清告诉老王,当时战斗结束前,他的腿是五爷帮忙止的血,这才能等到医护人员的治疗。
张启山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面上神色不变,唯有垂于身侧的指尖颤动。但他只让老王和其他伤病员注意休息,接下来就交给剩下的战友夺回麒麟峰,以祭在那个山头死去的无数弟兄。
老王似乎猜到了什么,愣愣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景,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凌晨四五点,是一个人最疲惫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是进攻的最佳时间。
离守军全面反攻还有一个时辰,钟清以作战前大家都需要休息一个小时的理由终于把张启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
这个时候,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异常的佛爷才是最不正常的。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尽管只剩下短短的一个时辰。
否则,钟清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精神崩溃。
在战场硝烟中一步步闯过来,带领弟兄打下一片天地,张启山永远是别人眼中强大的精神支柱。张大佛爷这个名号,一方面自是源于他的强大和权势,另一方面也暗喻了别人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诸多个人情感。但钟清知道,其实,除却一身军绿戎装和九门佛爷的名号,他也只是个有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的普通人而已。
只是,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个坚强到连眼泪都只留给自己的男人,也曾经在门后无声地痛哭。
在这枪口出政权的乱世,踩着累累白骨前行,总要有个人被人恨,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却连爱都如此身不由己。哪怕,他的愿望只不过是那个似乎永远笑得明亮的人能够好好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