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来看,那凄凉的钟声才是杀死他元凶。
他完全可以拯救自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一次想到了2012,这个传说中人类终结的日子。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宣告着人类死亡的丧钟又是什么呢?
我翻了个身,仰面在床上躺着,排除杂念,去试着理解死亡是怎么样的感觉。这一次,我成功了。
(本篇完)

第三十一篇 雪,静静的
整整一天我都在担心赵远强的安危。
由于雪天路滑,一辆行驶在山路上的大巴从悬崖上翻了下来,几乎没有生还者,而赵远强就在辆大巴上。他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这让我的情绪更加焦躁。好在,天色将晚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
原来他因为一点小事而没有赶上大巴,于是便索性把自己关在家里呼呼大睡起来。在这样下雪的天气里睡觉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如果有幸赶上那两车,那么此时的他恐怕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的话,也就不会睡得那么踏实了。
事实上,大巴遭遇车祸的消息竟然是我第一时间传达给他的,这让电话那边的他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是后怕了,还是担心‘死神来了’的剧情会发生在你头上?”我笑着调侃。
“咱们俩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吧,来我家,我请你。”沉默过后,电话那边终于传出声音来。
“不是我听错了吧,你这个铁公鸡也会舍得拔毛?”我说。
“大难不死,总得有所表示吧。别废话,你来不来。”他说。
对于赴宴这种事情我总是抱着一种“来者不拒”的态度的,但当我进入他家后,看到凌乱桌子上摆着的一盘花生米,一盘鱿鱼丝和一大瓶白酒之后,不由得后悔起来。早该想到这个不修边幅的单身男人是根本就弄不出什么美味佳肴来的。
我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说:“说实话,你还是应该找个老婆,你看看这个家让你给弄的。”
一边说,一边指着他这个乱糟糟的家。
“别,我还是别害人了,”赵远强说:“你看我这衰样,生活中没一天不走背运的,你看,今天这不还差点出车祸死掉。所以我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你是吓傻了吧,”我说:“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幸运。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好运的。”
“是啊,我的运气的确不错。”赵远强说着,我却觉得他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有什么事要跟我说说吗?”我问。
“呵呵,”赵远强说:“不愧是我的死党”
他说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一堆稿子。
“现在你的工作这么忙,写小说的爱好仍然不减?”我问。
赵远强说:“是啊,我虽然称为不了什么作家,但这点爱好恐怕会跟我一辈子了。”
“你知道吗,上中学的时候,我特别羡慕能写东西的同学。那个时候谁要是能写个小说什么的,可是讨好女生的一大法宝啊。”
“的确是一大法宝。”赵远强说。
看的出来,此时的他在想很多东西。
又沉默了一会,他说:“很多人都会找到你向你倾诉一些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不会想到,在我心里也有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关乎到为什么今天我能逃过一劫。”
“哦,我很好奇。”
赵远强把杯子里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眼睛盯着窗外静静的,飞舞着的雪花,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我想你还能回忆起初中那阵子的事情吧,”赵远强说:“那是个挺特殊的时期,青春期的我们心智刚开始成熟,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做许多大人们可以去做的事情了,比如说,抽烟,喝酒,谈恋爱。
那个时候有两种人比较受欢迎。一种是所谓的尖子生,所有老师都宠爱他们,虽然不太敢接近,但暗恋他们的女生也不少。
另外一种就是那些自认为比较牛B的,像古惑仔一样的学生了。虽然老师都不喜欢他们,但他们一般都能打架,敢逃课,能像个男人一样的抽烟,篮球还打得好。所以这些人往往成为班里的英雄,自然受到欢迎。
而像我这种老老实实上学放学,一上学就闷在书桌上,学习还不怎么样的学生就是最没出息,让老师无视,还被小流氓欺负的人。
其实那时候班里还有一个人和我的境地差不多,是个女生,叫苏雪。同样是一声不吭,不和任何人交往。上课的时候,她都在老老实实地听讲。下课的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位子坐着或者趴着,或者把手里面的新华词典翻来翻去。我记得老师曾经表扬过她,说‘大家都要向苏雪学习,课间你们跑出去玩的时候,看看人家在干什么,人家在安安静静地看词典。’那个时候我以为她的学习会很好。结果考试结果一出来,她的成绩很差,于是老师不再拿她做典型,同学们也嘲笑她起来,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安静姐’。现在想起来,我挺佩服发明这个绰号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各种‘哥’啊,‘姐’啊还没开始流行的时候,他有这样的智慧属实厉害。
很多人见到她的时候一定是第一时间喊出‘安静姐’这个绰号,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不好受,因为从此以后她趴在桌子上的时间更多了。
从初一到初二,我和她之间甚至都没说过一句话,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有。
当然,后来我和她的交往多了起来,就在我认定自己将‘平淡无奇地过完初中三年’之后,那次偶然的机会。
对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初中班主任吧。”赵远强突然问我。
我说:“记得,就是那个上自习的时候会突然发疯,拿拳头往墙上杵的那位?”
“对,就是他。我们那时候都很怕他,有一次他抄起椅子打上课迟到的学生,椅子腿都被打断了。
我记得那是个冬天的下午,外面下着雪,天色已经暗了,但老师却不让我们回家,原因是他发现有人往地上吐了一颗枣核。当时他气急败坏,让扔枣核的人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我想那个扔东西的学生一定是吓坏了,当时老师气得那么厉害,站出来是一定会被揍扁的。所以谁也没有承认。班主任后来情绪渐渐‘平静’,说完‘扔东西的人要是不站出来,所有人都别想回家’这句话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坐了下来。
我记得当时已经快要到晚上九点了,而且天还下着雪,外面很快聚集了许多家长。班主任到最后见家长来得太多,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放走了我们。
当时我爸妈都一心一意赚钱养家,我经常被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做饭吃饭,穿衣上学。所以看见自己的爸妈没有来接我,心情倒是平静。
我家和你家一样,也有类似北大湾这样的一个小型湖泊,名字可比‘北大湾’好听多了,叫雁落湖,听名字很像阎罗湖。老人都说那里面有淹死鬼,而事实上每年也都会真的有小孩在那里淹死,所以孩子们都害怕去那里。你绝对想不到我说的那条近路实际上就是被冻住的雁落湖。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越是看起来软弱和闷不做声的人,越是能做出点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来。谁也不敢接近那个湖,但我却每天晚上把那里当近路走。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从学校后门出去,准备抄近路回家。
天很黑。我总觉得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身后还有一个琐碎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撞见了鬼,好不容易鼓起点勇气回头一看,竟然是苏雪。她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
‘跟着我干嘛,你爸爸妈妈呢?’我问她。
‘她没来接我,我得自己回去,我有点害怕。’
‘那你也别跟着我呀,我是回我家,不是回你家。’
‘我就住在你家附近。隔着两条街。’
一时间,我竟然觉得有些惭愧,一年多过去了,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同班同学就住在附近,你也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有多么闭塞和不起眼了。”
我点了点头,继续听赵远强的故事。
赵远强继续说:“后来雪越下越大,四周一片漆黑。多亏湖对岸还是有点灯光的,否则我一定会找不到家。说实话那时候心里面还是有些害怕的,但你知道,在女孩子面前,男孩子通常都是那种‘倒驴不倒架’型的。尽管怕得要命,但却总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记得当时苏雪一直拉着我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积雪的冰面上,眼前一片黑暗。走的时间长了,甚至开始怀疑起远方的灯火来了。因为无论我怎么走,那些灯火看起来总是离我那么远,而且在雪花中,它们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我记不清那晚上我们走了多远才最终上岸回到家里,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恐怖的夜晚就象是梦魇一样纠缠着我,仿佛是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比我早到。我仍旧像以往一样耸拉个脑袋进入教室,‘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着我,向我微笑了一下。这是我接受到的第一个来自同学的微笑,这个笑容是那么的甜美,动人,直到现在,它仍然结结实实地烙在我的心里,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微笑。”
我听的津津有味,把一根鱿鱼丝扔进嘴里,顺便呷上一小口白酒,鲜美的味道直沁入心肺。有时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快乐也可以来得很简单。
“于是,你的初恋要开始了吧。听起来就像电影一样。”我说。
赵远强苦笑了一下,再一次喝了一口酒,说:“我宁可不要如电影一般的人生,电影里的故事都太过波折了,而且幸福的人少之又少。后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的确有所进展,但最终没有进展到你想象中的那样。你愿意听下去吗?”
“你说呢?”我又吃下一根鱿鱼丝。
赵远强继续讲他的故事。
“后来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并不是什么男女感情之类的,只不过是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说,不爱说话,学习不好,又总是被人欺负),所以凑在一起有比较多的话题可以说。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那么爱看新华词典’,她说‘新华词典很有意思,上面讲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当时我用的都是‘现代汉语词典’,对‘新华词典’知之甚少。我很不能理解一本词典有什么好看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新华词典’更像是一本百科全书,要远比‘现代汉语词典’好看得多了。
虽然当时我不能理解她,但我开始知道,她和我一样,对一些比较新鲜好玩的东西很感兴趣,比如,外星人。
我们开始每天结伴上学,放学,每天穿过雁落湖的冰面。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因为近,一个是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小流氓堵路,我们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家。
再后来,我们几乎无话不说,只有一点,就是每当我问起她父母的情况时她总会收起笑容,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有一次周末,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来到她家要找她出来玩的时候,我听见从房子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暴跳如雷的声音:‘要不到钱就别回来!’
我没敢进她家,但我却看见她低着头从家里走出来,脸上还留着泪痕。
‘你妈妈打你了?’我问。
‘嗯。’
‘她干嘛打你?’我有些愤怒。
‘我不想去找我爸爸要钱。’
我和她习惯性地走在雁落湖的冰面上,她始终低着头。
‘要什么钱?’
‘抚养费。’
虽然当时我的年龄还小,但一听到‘抚养费’这几个字,脑袋就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似的,很疼。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经常不在家就很是可怜了,而她的父母竟然离婚了。
我鼓着嘴,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突然不走了,慢慢蹲了下来,好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我也俯下身子,做着小时候最常做的一件事,那就是观察冰面。
冰面脏兮兮的,几棵枯死的芦苇被冻住在冰种,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芦苇缝中有一条银色的小鱼,当然,它也被结结实实地冻在冰里面了。
‘好可怜。’她说。
我跟她说这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仔细观察冰面,会发现还有很多鱼被冻死在里面。不过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大多数鱼都在冰面上活得好好的。
然而她却哭起来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她要哭。她的父亲另寻新欢去了,母亲的性格变得暴躁无常(现在想起来有些神经病的趋势)并且不再照顾她,心里面想的只是用女儿做筹码去找前夫要抚养费。对于她来说,这个举动也算是对前夫的一种报复了,起码会让他过得不安宁。
而苏雪,夹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正像是一条被冻住的鱼。冰冷,眼睁睁地看着其他鱼儿在水下欢快地游着,自己却逃不掉,走不开。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哭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去父亲家要钱去了。
结果自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要到,后来我知道,当天晚上她又一次挨了打。
“后来,我们竟然开始喜欢上雁落湖了。周末的时候,如果苏雪不被要求去‘要钱’,她就会陪我在那里玩上一整天。我们拉着手在冰面上滑来滑去,尽管常常被摔得四脚朝天,但还是笑得很开心。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分析,为什么我们都会喜欢雁落湖。长大以后我才理解,因为每个人都讨厌或者是恐惧那里,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很难在冰面上见到其他人。对于我们两个孤独着的孩子来说,那里就像是专属于我们的室外桃园,一片心灵的净土,可以忘记一切烦恼的地方。
渐渐的,我们俩特别的关系还是被细心的人发现了。一些同学开始议论有关我和苏雪经常一起上学下学的事情,说‘这两个闷葫芦弄在一起还真是绝配’。老师对于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也找过我谈话,说‘现阶段你还小,应该以学业为主’之类旁敲侧击的话。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和苏雪经常结伴到雁落湖冰面上玩的事,因为那里是我们的‘私密花园’。
我对写作的爱好就是在其中的一个周末开始的。
那时候我从家里搬来了小学时用过的冰车,让她坐在上面,我拉着绳子在冰面上跑来跑去,她兴奋地叫着。很累,但我却觉得很幸福。虽然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每当看见她回家时忧愁的表情和同学们的议论,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想到:如果她真做了我的老婆,那么我可不会让她再受苦。
结果,我很不争气地摔了个嘴啃泥,脸蹭着冰面滑行了好久,直到碰到一个东西之后才停下。睁眼一看,是一个腐烂的死老鼠。对了支远,我没有跟你说过我害怕老鼠这件事吧。”赵远强问我。
“没有。”我回答得很干脆。
“当时我吓得屁滚尿流,她在一旁咯咯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最大的弱点了,你以后可不能惹我,要不我就把你的弱点公诸于世。’”
“你很华丽地在女生面前丢脸了。”我眯着眼睛看着他。
赵远强说:“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对苏雪说‘不对,这只死老鼠没这么简单。从冰冻程度上来看,它至少被冻了几个星期了。但昨天我记得很清楚这里并没有这只老鼠,一定有问题!’
‘会是什么问题?’苏雪问。
‘你想过一个问题吗,或许我们每个人每天生活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也许他们的变化太细微,你没有发现罢了。就像这只老鼠,也许它原本就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但我们昨天看到的也是真实的,老鼠并不在昨天的世界里存在,问题是,由于某种原因,昨天的我们和今天的我们跨越了某种世界。’”
我听得有些晕,说:“这证明了一点,你比我还适合干这一行,有关神秘世界的。”
“当时我只是一通胡思乱想企图转移话题的,”赵远强说:“谁知道她真的认真起来了,说‘如果你要写小说的话,我一定是你的忠实读者。’”
“于是你就这么做了?”我问。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赵远强说:“第二天,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写了一个外星人在地球建立秘密基地,并且于2000年回到地球的故事。当时,她真的看了,而且每每都说等不及,很好看,要我快点写。
后来我真的把故事写完了,她说‘你的故事写得很好,将来可以出书了。’
当时我只觉得她是在安慰我,但当我的同桌终于好奇地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故事之后,竟然拍着脑门大喊‘天呢,想不到我同桌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于是我的小说被传阅,一开始仅限于班里,后来开始在年级流传。最终流落回我的手中的时候,这个本子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
‘我说你一定行的吧。’回家的时候,苏雪开心地鼓励我。
于是我开始写更多的小说,当然,每每都是第一个给苏雪看的,而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语文老师甚至都找过我谈话,原意虽然是‘不要把太多的精力浪费在小说上面’,但这掩饰不了他对我的赞赏。半年后,我的作文也开始被当作范文,经常在课堂上被老师阅读。
语文老师着重培养我的作文能力,其他老师也都说没想到我竟然是个写作方面的好手。而与我交谈的同学们也越来越多了,我也不再被那些小流氓欺负。
而苏雪,则还是那个不起眼的,默默地翻看着新华词典的沉默女孩。
初二那年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冰雪开始融化,我和苏雪不再走冰路,转而绕道走正常的路。我的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有时候放学并不着急回家,而是和新结交的死党到处疯跑到处玩。有了新朋友以后,我和苏雪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起来。一年以后,等雁落湖再次被封冻起来的时候,每天放学后就只有苏雪一个人在冰面上走着回家了。
当时我还小,脑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细腻的情感细胞,野性还很足。其实我还是一直惦记着苏雪的,但只是因为和她太熟了,曾经的性格也太像了,所以也就熟视无睹了。至于我和她之间的那点小小的感情,当时我根本说不清那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反正不是那种砰然心动的感觉。
砰然心动的感觉我体会过,那是初三那年三月份的一个周五的傍晚。同学们(包括苏雪)都回家后,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班花站在我的对面,像个小报记者一样问了我许多问题并表现出了对我的崇拜。
当时我心跳得很厉害,很激动。那一刻我很感谢苏雪,如果不是她的帮助,我不会开朗起来,不会被发掘出我的特长,到今天我可能还是那个不爱说话,可有可无的沉默小子。她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帮助我的天使。我当时那样想着。
班花跟我说她也很喜欢文学,说‘明天可不可以到学校教教我怎么写小说。’
我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却看见苏雪站在我家院门外,正看着我。
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头发被一只很可爱的小卡子卡住,整齐而温顺地被梳到一边,很可爱。
‘我妈又让我去爸爸那要钱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苏雪说。
说实话,当时我脑子里的想法是:那条路你都走得那么熟了,而且你也要了那么多次了,也该要习惯了。
但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我只是故作难堪地说:‘苏雪,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得去学校补课。最近写小说,课程拉下得太多了,而且,你看,要中考了。’
苏雪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并没有什么责怪我的表情:‘是啊,我不该打扰你的。那你好好学习吧,我自己去就行了。下午我去学校找你去。’
虽然我很小,也并不认为自己和她之间真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她说‘下午去找我’时,还是有些担心被她碰见我和班花在一起。我的心乱糟糟的,有些埋冤她。下午一点不到的时候,由于害怕她随时会找来,我提前结束了和班花的约会。有些报复的意思,我径直回到了家里,好让她到学校找我扑了个空。一想到这一点,我竟有些洋洋自得。
午后两点,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面没有人。
晚上六点,家里面仍然没有人。今天不是父母的工作日,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家。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他们回来了,阴郁着脸。
‘远强,苏雪掉冰窟窿里淹死了。’我爸说。”
这一次,刚扔进嘴中的鱿鱼丝还有一半露在外面,而我的下巴却被惊愕得动不了了。
“太突然了是吗?”赵远强说:“当时我记得我哭着要去见她最后一面,被我父亲死死地拦住了。他说‘不看对你会更好一点’。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而是陪着她一起去找父亲要钱,估计也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
“你不必愧疚,或许你们两个都会死。”我说:“一些事情是注定的,我经历过太多事情,它们告诉我,过去的事情都不必愧疚,它之所以发生,总有它的道理。即使你有机会重来,也无法去改变它。所以,你应该抛弃包袱,乐观一些。”
赵远强说:“你说的对,就在今天之前,我对这件事一直心怀愧疚。但是,当我知道我没有赶上的那辆大巴出事之后,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能逃过这一劫了,这也正是我喊你过来听我故事的原因。”
“为什么?”
赵远强的眼睛有些泛红,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泪水的作用:“今天早晨临出门的时候,我被一只大老鼠给吓得屁滚尿流。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后,我看见它向我投来了挑衅似的眼神。我想起了当年在苏雪面前丢人的经历,气就不打一出来,抄起拖鞋就追了上去。我和它在客厅,书房,卧室里战斗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能逮到它。因为这一小时,我迟到了。”
我的心一惊,说:“当年苏雪曾经告诉过你说‘她知道了你的最大弱点,可以好好利用’,不是吗?”
赵远强的眼睛更红了:“我想起了另外一些事情,比如说,高中时,我去食堂打饭,莫名其妙的,我打的菜里面竟然出现了青椒。那个中午,是没有任何一道菜里面有青椒的。我当时只是想着是那个大厨工作疏忽,把青椒给混了进去。我极度讨厌青椒,于是那天中午没有吃饭。结果,下午的时候,全校几百人食物中毒,集体进了医院。而且,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回忆的事情。”
“苏雪知道你不吃青椒,对吗?”我问。
“对。”赵远强说:“我想她一直在帮我。
她给了我信心,如果没有她,我可能还是个少言寡语,无所作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地存在着。她给了生命,如果没有她,今天,我可能就死了。”
“所以你相信她的鬼魂一直在你身边,默默地守护着你,正如她默默的性格?”
“不,我更愿意相信,她本来是个天使,看到凡间那个样子的我,下凡来帮助我的。后来,她回到天堂,仍然在注视着我。”赵远强说。
沉默了一会,赵远强继续说:“这个念头是不是很可笑,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一厢情愿的。”
“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很多事情,‘巧合’和‘必然’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显。我可以说,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当然,我更愿意说,她真的在守护你。”
“是吗?”赵远强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再次转过头去注视着窗外。
我也在看着窗外。
玻璃上,反射出我和赵远强的脸。里面的我们,胡子拉碴,满脸倦容,桌子上曾经整齐的花生米和鱿鱼丝此时已经一片狼藉。
是啊,我们都曾经年轻过。
窗外,雪,静静地,静静地下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