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黎冉头也不回地摆手,动作看似洒脱,实则带着刻意掩藏的落寞。风吹起他米色的风衣,在冰凉的空气中舞动。
既是萍水相逢,从此天各一方也本是平常之事,更何况,他和陆凡一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道理虽然明白,突然的离别,还是叫人挣扎和不合。
然而,两人青年,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三百六十五天,说好的三个月最后却变成整整一年。
再次见到陆凡一。是一年后,W市公安局门口的小公园。
那个微风吹佛的午后,他站在公安局大楼对面公园的小径上,本来想给友人一个惊喜,所以一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甚至没有打电话通知。谁知,走到这里,却看到一个白裙子的少女依偎在陆凡一怀里,头靠在他胸前,正抓着他的警徽玩。
而彼时已晋升为W市首席警探的陆凡一纵容地任着那少女,宠她宠得要命,彼此之间安静地没有一点声音。一会儿,陆凡一抓住她,低头,轻轻吻上去。
黎冉一下子就僵住了。
原来对女人一向很冷淡的陆凡一,私底下,是这样的。
他没有惊动两人,呆了片刻,静静地转身离开。
时值深秋,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一片一片的黄叶在半空中飘零。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些枯叶,一个人,无依无靠,随风漂泊,居无定所。
那日公园门口一别,后来,他就没怎么联系陆凡一了,只偶尔打过几次电话,也只是聊聊近况。两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都忙,尤其是陆凡一,有太多的大案小案要破,有时候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往往是两个人好不容易打一次电话,还没说两句,陆凡一那一头就突然有电话进来,某个地方又出了什么案子。
“抱歉啊!我…”陆凡一总是歉意地笑笑。
“没事,你忙吧,我也没什么事。”黎冉轻轻地说。
再后来,两人几乎就不联系了。
不过,倒是经常能在本市新闻上看到陆凡一,短短三年内,这位W市的首席警探可谓声誉鹊起,连市长都亲自接见他,表彰他破案的神勇。
凡一终于梦想成真了,真好,这样真好。黎冉长久地站在电视机前,看着新闻里的陆凡一,眼眶不知不觉就有些湿了。
回国这三年来,他总是在想,快了吧,陆凡一快结婚了吧。
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看上去人挺不错的,眼神挺干净,名字好像叫王乐乐。她和凡一郎才女貌,倒也是天作之合。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话,陆凡一一定会幸福的吧。
可是明明应该幸福的陆凡一,为什么眉宇间会笼罩着忧郁,再也没有大学时候的开朗阳光呢?
有一次,好像是办什么事情,他路过科大,看到校门口昏黄的路灯下,陆凡一站在那里,指间夹着一根燃烧了一半的烟。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凡一…”他叫了一声。
陆凡一转过头,眼神透过缭绕的烟雾望过来。
他怔了一下,那样忧郁的陆凡一,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怎么在这里?”陆凡一掐灭烟,走到他身边。
“我,我办点事,刚好路过这里,你…”
“能不能陪我走走?”陆凡一没等黎冉答应,就已经转头往科大校园里走去。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陆凡一还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忍不住想问,嘴唇动了动,最后又把要问的话,咽下去了。
“抽烟吗?”陆凡一突然转过头。
他摇摇头。
陆凡一抽出一根烟,侧着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开口:“在这儿坐一下吧!”
两人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下。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你回国后没有来看看?”陆凡一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地问。
“没有。”他低下头,不是不想来,只是这里有太多触景伤怀的东西,就像一场一旦开始就不容易消逝的旧梦。那棵更加茂盛的梧桐树,那片已经破旧的篮球场,那间后来被征用的音乐教室…一种无法言说的酸酸的情绪,顿时涨满心房。
“我也没有。”陆凡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原来,他们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了。
“你工作忙,我知道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陆凡一找借口,而这个借口听起来蹩脚极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想起以前,他们常常为谁去打水,谁睡觉去关灯,谁去图书馆还书,谁早起去占座而起争执,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斗不完的嘴,笑不完的可笑事。而如今…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工作后,不过,很快就要戒了…”陆凡一很快又补充,“乐乐不喜欢。”
赫然听到王乐乐这个名字,他呆了一下,半晌,“哦”了一声。
两人又陷入沉默。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他终于问出口了。
“最近吧…”陆凡一眼神闪烁了一下。
最近!这么快!他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明白,对于他,对于陆凡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最后,他笑了笑说:“恭喜啊!”他一生都在渴望着一份宁静的感情,到如今,他才看清并且悲伤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领会什么是发自内心的感情,什么是兄弟之间的感情。
陆凡一扔了烟,用脚踩灭,然后站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早了,我们走吧。”
“凡一!”他叫住陆凡一。
“恩?”陆凡一停下来,转身看着他。
“你喜欢她吗?”如果他够理智,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人家都要结婚了。
陆凡一愣了一下。绝想不到自己的友人会这么问,沉默了三秒,他低低地开口:“很喜欢很喜欢。”
“那就好!”得到了比预想中的答案还要坚定的回答,他并没有松一口气,而是继续追问:“那你们…幸福吗?”
“黎冉!”陆凡一不解地皱眉。今晚的友人特别奇怪,以前话很少的人,怎么会问这么直接的问题。
“你和她,在一起,幸福吗?”他依然固执地追问。
“恩!”轻轻的一个鼻音。
“那就好…”他轻轻地叹息了一下。那就好。
“我得走了,要不然赶不上公交车了。”陆凡一走了两步,重又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过去,“你坐公交车从来不带零钱的,拿着。”
黎冉楞了一下,一枚一元硬币已经轻轻地落在他的掌心。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睛忽然就湿了,陆凡一居然还记得他从来不带零钱的习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科大校园,走到公交车站。
昏黄的路灯下,他转过身,深深的目光望着陆凡一:“那,再见。”
“你不等公交车吗?”陆凡一诧异地问。
“恩,我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坐公交车了。”因为再也没有提醒他坐过站的人。
他走了两步回头,陆凡一还站在站牌下,被路灯拉长的身影看上去格外孤单,不知怎么的,心里埋藏已久的一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一定要幸福啊,凡一。”
陆凡一摸出烟,想点上,迟疑了一下又把烟放回烟盒,他抬起头,眼睛紧盯住几步外的友人,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我会的。你也一样。”
“恩。”他颇不自在地笑了笑,“我也会的,我们都要幸福。”
他知道,凡一有事情瞒着他。但既然对方不想说,他又怎能勉强。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碰到了王乐乐,那个即将和陆凡一结婚的女人。
刚开始,他不敢相信,那个人是她。
后来,他相信了,也失望了,本以为挺不错的女孩,原来私底下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见面的时候,陆凡一眉宇间会笼着淡淡的忧愁,为什么会欲言又止,又为什么会满身落寞地站在科大校园门口。
原来,不管什么关系都是不可靠的,不光是婚姻,爱情,连男女朋友都是说散就散的,说背叛就背叛的。所谓的幸福,只是凡一的一场固执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一晚,几个一起玩音乐的朋友拉着他去夜店。他向来不喜欢那种嘈杂的环境,本来不想去的,因为朋友过生日,拗不过,只好一起去了。
夜店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朋友都在舞池中尽情地狂欢,他一个人坐在桌边静静地喝酒。然后,他看到了桌子斜对面的王乐乐,她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一看就是那种事业有成英俊潇洒的商界精英。
王乐乐好像喝醉了,一个劲儿往那名男子怀里倒去。那名男子眯着好看的桃花眼,一双手也老实不客气地搂在王乐乐腰上。
后来,两人又喝了不少酒,说了一会儿话,很快离开了夜店,钻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红色保时捷跑车。
鬼使神差地,他跟了出去,开了自己的奥迪A8紧跟在保时捷后面。
十分钟后,保时捷停在凯悦酒店门口,那个男人搂着王乐乐的腰,脚步不稳地走进酒店。
他跟着下车,站在酒店大厅门口没有进去,看着那两人到前台开房,然后拿着门卡走进电梯。电梯门还未关闭,两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拥吻了。
一刹那,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愤闷情绪,当时就特别想给陆凡一打电话,想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的近况。
电话拨通,响了几声,对方接通。
“凡一,你好吗?”只说了这五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电话那一头传来陆凡一睡眼惺忪的声音,他似乎刚刚入睡就被吵醒了,带着几分疲倦,“出什么事了吗?”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低低地开口:“你现在…过的好吗?”
“什么?”陆凡一楞了一下,大半夜的,打电话问他过的好不好,这可不像黎冉的风格。伸手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低声问:“黎冉,出什么事了吗?”
黎冉挤出一个笑,“没事。”然后试探着说,“你和你那个小女朋友,怎么样了?”
陆凡一扬了扬眉:“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只是最近,她家里好像出了点事,她回老家了。干嘛问这个?”他笑起来,“你担心我结婚的时候,把你忘了吗?放心,不会的。”
一个电话打了十几分钟,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陆凡一今晚看到的事。对方就匆匆挂了电话,说是接到新的报案,要马上去现场看一下。
大半夜的,天又这么冷,还要去现场!他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陆凡一还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背着他所做的事。
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天,陆凡一亲眼看到了女友不可告人的另一面,他必定会伤心欲绝。黎冉已经开始担心了。
他该怎么办呢?
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黎冉坐在沙发上,俊美面容没有表情,眸底只是彻头彻尾的冷意。
因为浴室里的那个女人,王乐乐——陆凡一的女友。
不消片刻,浴室门开了,醉人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柔柔地一唤:“等着急了吗?”
若换作哪个多情男子,只怕早就沉醉于王乐乐的清纯美丽下了吧?
他心中虽带着嘲弄,面上却仍表现出了几分讶异与迷醉,望见身着红色薄纱睡衣的曼妙身姿,深眸刻意染上了几分炽热。
王乐乐缓缓地走到沙发旁,神态慵懒地坐在他腿上。眉眼间似有些惺忪之意,却越发显得媚惑勾人。
瞧着如此,黎冉也识趣地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的指尖沿着女子脖颈轻轻勾划而下,旋即滑入那半敞衣襟,陡然包握住那雪白玉乳。
突如其来的碰触换来了女子难以压抑的惊喘,而后化为了酥酥的一唤:“黎先生…”所谓莺声娇软,想来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黎冉眸光微暗,留连于王乐乐胸前的掌,放肆却不失温柔,最后在她耳边低语:“告诉我,你最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真的?”王乐乐眼前一亮,笑得花枝乱颤。
在夜店看到黎冉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男人身价不凡,一点都不比那个叫高健的男人差。英俊的面容,幽默的谈吐,更要命地是,他身上有一种女人琢磨不透的很奇怪的气质,让人心生戒备,却又被无可奈何地吸引。
“说,你想要什么?”同样的问题,黎冉又问了一次。
“我要实际的好处,可以拥有全世界的顶级奢华品,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可以出入高级场所,认识上流社会的人,可以自己支配一切。”女人一口气说完
原来如此!黎冉心中嫌恶,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她想要的这些物质,没有一样,是陆凡一给的起的。
“那么爱情呢?你不想要爱情吗?女人。不都以爱情为生吗?”
“黎先生,你真会说笑,不管是廉价的爱情也好,奢侈的爱情也好,都没有用,到最后结局都一样,相看两厌。只有钱,房子,珠宝,饰品,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的,是永不会变心的。”
“这样啊!”黎冉点了点头。
“爱情对于很多人来说,重如生命,对我来说,却是不必要的负累。”女人诧异地看着黎冉,“黎先生,你今晚和我在酒店,应该也不是出于什么爱情吧!”
“你说呢?”未等女人回答,他已将她抱起,大步走向床边。
“别这么心急嘛!”王乐乐小小地挣扎起来。
欲拒还迎的把戏,他岂会不明白,本就存着看戏心思,自然也不会说破。
空气微凉,黎冉将王乐乐放了下,双手早已毫不客气地剥去了她身上的丝衣,然而,他却并不像其他男人那般渴切而贪婪地纵情爱抚着女子柔腻的肌肤,而是突然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了?”王乐乐没有迎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反而一怔。
“没什么?”感受着对方诧异的眼神,黎冉不再迟疑,修长的指尖碰触她细滑肌肤,然而,于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的臂膀,是否也曾那般温柔地拥抱过其他人?那双性感的唇,是否也曾生涩而笨拙地汲取着醉人的芬芳?
感觉着自心底升起的,那份近乎可笑的嫉妒,黎冉的眸中闪过自嘲,假意埋首于女子胸前,同时一个挺身与身下的娇躯紧密结合。
充满着愉悦的娇喘让他更进一步加深了冲刺的力道,即便他仍称职地扮演着一个沉浸于情欲中的年轻男子,可在他心底,却是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或许,在那样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面前,自尊什么的,也渺小如尘埃。
当肉体的情欲终于攀升至顶点时,释放的,却是心底深深的悲切。
一股莫名的空虚接踵而来,胸口一股冷意悄然漫开——因为这么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却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好友的心中。
趁着床上的女子犹在恍惚中的当口,他就着彼此结合的姿势,拥着怀中娇躯坐起来,而后侧首轻吻上女子雪白的颈项,藉此掩下心中的嫌恶。
他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怀中女子纯美的脸庞,清清楚楚地说:“你想要的一切,钱,房子,珠宝,饰品,上流社会的生活,自由出入高级场所,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什么?”王乐乐有点被吓到了,“你刚刚是说,我所梦想的一切,你都可以满足我?为什么?”
“为了让你离开一个人。”
“谁?”
“陆凡一。”
王乐乐再次愣住,过了三秒钟,她猛地回过神来,扯过床单裹在身上,下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上的男子:“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黎冉穿上衬衣,将扣子一颗一颗慢慢地扣上,下床,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酒,斜倚着台面,淡淡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如果我给你,所有你想要的生活,你能不能离开陆凡一?”
“我明白了,在夜店,你是刻意接近我的,对不对?你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
“你得到你想要的不就行了吗?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反正爱情对你来说只是负累,不是吗?为什么还要缠着一个你不爱的人呢?”黎冉不知不觉提高语调,目光直视她。
“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可以规划我的人生?我王乐乐虽然是个出卖肉体的穷女人,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挣母亲巨额的医药费,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你以为,我们会在这里吗?会在酒店吗?会在一张床上做这些肮脏的勾当吗?”王乐乐越说越激动,眼中不断涌出泪花,“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的纨绔子弟!”
黎冉一下子愣住了。
事情好像并非他想像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言行和她心底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似乎是为了挣母亲巨额的医药费,走投无路了,才走上这条道路。
上帝在造人的时候把身体和灵魂分开,所以,人,可以表面是一个样子,内心又是另一个样子。如果不是这样设计,如果心里所想的,全部展示给别人看的话,那将有多少人受到羞辱?
王乐乐抓过茶几上的Gucci包,双手因激动而颤抖着,她从包里里面拿出一叠钱,狠狠朝黎冉摔了过去,大吼道:“还给你!混账!”说完,抓起地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他怔怔地看着王乐乐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后来,他又去夜店找王乐乐,想问清楚,却再也没有找到她。
王乐乐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候,他想,是不是王乐乐挣够了母亲治病的钱,再也用不着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了。或者,王乐乐回心转意,一心一意对待陆凡一。
再后来,听夜店的一些工作人员讲,王乐乐傍了个大款,听说是某个上市公司的总裁,姓高。
呵,他冷笑,原来,是自己把那个女人想得太好了,什么回心转意,什么回头是岸,全部他妈是狗屁,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自甘堕落的王乐乐。
陆凡一应该已经知道女友的事了吧!
他不敢打电话给陆凡一,怕听到对方伤心的消息。他总是时刻担心陆凡一是否安好,那颗被伤透的心是否有愈合的一天。而每当他这么想时,心底便升起重重矛盾,胸口的邪结越累越浓。
虽不知彼此同为男儿身,这情意究竟从何而来,可心底的那份纠葛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一方面盼着陆凡一的生命中会出现另一个好女孩爱上他,盼望他能够不再孤寂,
另一方面又怨恨自己无法抹去对方的孤寂。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再深的感情,都有时过境迁的那一天,都有随着时光湮灭的那一天,更何况,那朦胧的情感萌生不过短短数载,只要不去想,日子一久,一切自然云淡风轻。
他甚至把两人的照片也收了起来,就盼着这早已缘尽的情,能有断绝的一日
而他的生活,也确实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骑马、攀岩、乐队、漂流、登山、马拉松…这些事情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不再痛彻心扉,不再彻夜难眠,他就像回到了原来那个清冷的黎冉,只除了内心某个不敢触碰的地方。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去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陆凡一的时候,电视新闻中突然出现“首席警探陆凡一以残忍手段刑讯逼供被重案队开除”的消息。
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惊呆了,绝不敢相信陆凡一会这么做。他们一定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了,自己所谓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也正是这一年来的刻意压抑,让那份始终隐藏着的情愫越发刻骨铭心。
当天夜里,他踌躇了又踌躇,最后还是打通了陆凡一的手机。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却没想到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而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陆凡一住院了,你是哪位?”
住院?黎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又一次惊住了。短暂的交流后,他知道电话那一头的中年男子叫老张,是陆凡一在重案队的同事。
“好,我马上去医院。”挂断电话,匆匆穿上外套,他冲出房门。
二十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慌乱。就连父亲去世、夏普集团内乱、两个兄长逼宫,都没能让他这么慌乱过。
当他驱车沿着北海大道行驶时,友人的模样又慢慢地浮上心头。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了半个小时就看到了远处的医院大楼。他放慢了车速,拐了个弯,开上医院门口的大道。
四年了,不是没想过再相见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在医院。
后来才知道,其实,陆凡一很早之前就查出得了脑瘤,医生建议他住院做开颅手术,可是,这位破案不要命的首席警探总是推脱工作太忙,没时间。现在,他被警队开除了,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如此沉重的打击使得他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住进了医院。
原来,那天晚上,在科大校园门口的路灯下碰到他,正是他刚刚在医院查出得了脑瘤的那一天。他欲言又止的,原来是自己的病。
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的是,王乐乐竟然也在陆凡一被开除的那段时间,正式向他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并且已经和那个男人同居一年。
一边是警队不分青红皂白的开除,一边是脑瘤的致命威胁,另一边是相恋四年的女友决绝离去,这些接踵而来的打击,几乎把这个坚强的男人一夜之间击溃。
看到病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陆凡一,黎冉立刻握紧了拳,以深陷入掌心的疼痛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可是,如何冷静得下来?
他简直快认不出病床上那张瘦削的脸庞,天哪,他怎么能那么瘦?原本明亮的眼睛四周开始隐约长出了细纹。他真的变了好多。
那份苦苦寻求却不可得的亲近与温暖,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有的,只剩下,对昔日友人深深的怜惜,和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浓浓的仇恨。那种难过,根本无法形容。
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喉头微微的哽咽。
这一刻,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那时候,他昏迷在宿舍里,陆凡一救了他。命运兜兜转转,从第一次相见到现在,八年过去了,只不过,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变成了陆凡一。
老张工作忙,没等黎冉赶到医院就匆匆走了。护士换了吊瓶后也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黎冉和仍处于昏迷状态的陆凡一。
“凡一…”再次唤出那个埋藏已久的名字,声音沉沉,仿佛低诉,却带着浓浓的关爱和怜惜。黎冉整个人忍不住又靠近了些,熟悉的气息,让一颗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重逢了。
在他早已被思念、被孤寂、甚至被可笑的妒忌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时候,他们,就这么重逢了。原来,这世上,有些人,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而他,无法再次眼睁峥地看着一切从自己手中溜走,也不允许有任何人再来伤害陆凡一。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横亘于他和陆凡一之间的有源自于外在的阻隔,也有他们同为男子的性别障碍…既然如此,他不明白,自己再这般苦苦坚守着什么?
只因为,那份情、那份不甘、那份执着都在心里占了太深太深的分量。
“黎冉…”心思紊乱间,熟悉的唤声响起,床上的陆凡一慢慢睁开了眼。
黎冉停顿了三秒钟,顷刻露出欣喜的笑容:“你醒了?”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心下几分歉疚升起,陆凡一脸上露出苦涩,“是老张告诉你的吗?”
“我打电话给你。是老张接的,他跟我说你住院了。我就过来了。”
“让你担心了。”陆凡一因着好友的关切而更起了几分欣喜与缅怀,身体的疼痛微微好受了点,慢慢开口,“这里的外科主任说,可以让我参与一种新药的临床试验,那种新药也许能治愈我的病。”
“医药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好友眉宇间隐隐的凄愁让黎冉瞧得心头一紧,脸上露出深深的担忧,“你只要安心养病就行。”
“我已经答应医院参与这种新药的临床试验,医药费和手术费可以全免,还会提供最好的加护病房,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陆凡一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是难得的温柔,“这些年,我都没问你过得怎么样。”
他和黎冉阔别多年,他虽因忙于重案队的事而久久未能抽空见面,却不代表他对友人这些年来的变化一无所知——早在峥开眼的那一刻,他便已经从友人的深深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沧桑。黎冉这些年,一定过的并不好,倒并不是说物质上有困难,黎家的三少爷,物质上肯定是无虞的,他说的是,黎冉眼中的郁结的那份…浓浓的寂寞。难道,这么多年了,黎冉还是一个人吗?
望着眼前沉静的俊美面容,一个深深吐息后,陆凡一开了口,道出的,却是已积蕴了八年的心声:“黎冉,找个女朋友吧!好好过日子!”
顿了顿,他又说:“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我也希望能帮上你什么忙。可是,只有这件事,我确定自己帮不了你,要靠你自己。感情的事,慢慢培养,总会好的。”
“凡一…”感觉到友人言词间的那份恳切,以及此刻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温暖掌心,黎冉心里又升起几分感动,可是,望向陆凡一的目光却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苦涩。
他何尝不想找个自己爱的人,好好过日子。
他何尝不渴望午夜梦回之际,身旁有人相伴。
但这些,却偏偏都不是对方所能回应的。
这一生,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像陆凡一这样,能让他放下所有心防,全心全意平等相待的人了吧!
纵然心里清楚地明白这一点,黎冉却仍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吧,我一直都有在努力。只是现在的女孩子眼光太高,我怕自己满足不了人家的要求呢!”
“你这样的条件。还有女孩子挑三拣四?”陆凡一才不信呢。
“可不是吗!所以不怪我不积极,而是人家眼光太高了。”黎冉认真地说。
“这么说来,你是担心人家看不上你,开什么玩笑。”陆凡一激动起来,“你要是女的,我第一个就娶你。”
黎冉一下子就愣住了,讷讷地望着床上的人,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你说…真的吗?”
“当然了,你要是女的,那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再加上你出众的才华,要是放在古代,准是要被送进宫当皇后的,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只可惜,他们同为男儿身。即便佯装着平静,黎冉的深眸中却已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悲哀。
而一旁始终全心关注着的陆凡一察觉了这一点,低声说:“你不必妄自菲薄,是那些女人眼睛瞎了。”
“太晚了——”黎冉挣脱被紧握着的手,侧过身,不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太晚了,你现在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听老张说,最近出了一起连环凶杀案,虽然被害的都是年轻女子,不过你长得这么俊美,就怕凶手认错了人,把你错当成年轻貌美的女子了。”陆凡一笑了笑,拍了拍身侧的床,“过来,今晚我们就挤一挤吧。”
看着友人坦然的目光,黎冉的心乱得难以自持,不是没在一张床上躺过,只是那时候两人都年轻,想法都单纯,而自己的心思在那时也还未像现在这么清晰这么确定。
以家里有事为由,拒绝了友人的建议,黎冉有意无意地别开了彼此相对的视线,转身走向门口,借此掩盖了那让他心乱的真正理由。
见黎冉坚持不肯留下来,陆凡一虽心存疑虑,却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不再挽留。
黎冉刚打开门,护士正好进来换吊瓶,随口说了一句:“今天外面刮台风呢!路上好几辆车都掀翻了。太可怕了。”
这下子,黎冉留下来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等护士一走,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人。
“过来啊!”见黎冉站在门口没动,陆凡一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戏谑道,“以前你总是跑到我床上来,讨论音乐啊,电影啊,徒步啊!现在怎么拘束了呢!”
“是你深更半夜跑到我床上吧!”藜冉愤愤地纠正,“还把人从梦里挖醒,要我帮你看你作的曲子。”
“有吗?是这样吗?我记得的,怎么跟你完全不一样?”陆凡一一脸被揭穿的尴尬,“你到底要不要过来睡?”
这么一闹,两人像又回到了大学时光,不知不觉见间又亲密了几分。
“过来啊!”陆凡一又催促了一遍。
黎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地走过去,掀开被子,躺在了友人旁边。
医院的病床比不上家里的大床,本就只能躺下一人,现在,挤了两个人,陆凡一和黎冉必须紧紧挨着才不至于掉在地上。
黑暗中,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屋外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沉重的雨点不停地捶打在窗户上。
大学时两人的点点滴滴,纷纷浮现在黎冉眼前,清晰得宛若昨日。
那时候,陆凡一带他做他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一切都无比新奇。陆凡一教他如何给鱼钩上饵,如何在郊外的河里钓胖头鱼,假日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森林里冒险,一起在河上泛舟,一起淋夏日的雷阵雨。
当然,他也教会了陆凡一很多东西,比如跳舞。
大三那一个冬天的夜里,天下飘着鹅毛大雪,他在操场上教友人跳华尔兹,虽然最开始,他们跳得磕磕碰碰,但他还是很有耐性地一遍遍地教,一直教到陆凡一不再踏错节拍为止。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两人青年,笑声是如此干净。
夏天的夜里,从图书馆上自习回来,洗完澡后,他们总是躺在各自的床上,久久没有睡意。窗外夏虫啾啾,凉风从窗户吹进来。两人畅谈彼此的梦想。陆凡一的梦想是成为W市的首席警探,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家。
大学整整四年,他似乎只记得与陆凡一在一起的日子,其余记忆都支离破碎,那些零星的碎片,很少能勾起他的感情。
这样沉默了大概十分钟,陆凡一突然低声开口,脸上是无数疑问:“我一直没问你,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很平淡,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黎冉自嘲一笑。
“抱歉,大学毕业后,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好好和你说说话。”
“你工作忙,我知道的。没事,你没必要道欺。”黎冉安慰。
“不,是我的问题,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抱歉。”
黎冉知道,自己如果不讲讲这几年发生的事,陆凡一心里肯定会不好受,于是,浅笑着说:“这些年,大部分周末和假期,我都是独自度过。我会乘坐自己亲手做的木筏,沿着翁金河一路往下,穿过我们大学时常去的那座森林,这大概要划五十几里路,划得筋疲力尽,再也划不动才罢休,然后徒步走完通往河岸的余下路程。累了,就坐在我们常去的那棵老榕树下,静静地吹着口哨,或者看看书,那些书,已经读了上百遍了。”
陆凡一能想象友人坐在老榕树下,钓鱼,沉思,读书。老榕树很老了,饱经风霜,树身摸上去很粗糙,他突然很想知道那些时候,黎冉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他忍住了没问,换了个话题:“平时呢?你在你父亲的公司上班吗?”
“平时…”黎冉笑了笑,“我就给音乐公司写写曲子。这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工作。”
“你没有继承你父亲的公司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黎冉平静地说,“其实,谁继承公司都没关系,只要能让公司健康发展就好。”
“是不是你的两个大哥为难你?”陆凡一突然想起那一日黎冉两个大哥来学校的情景,那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话语,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黎冉淡淡地回答:“没有。”
陆凡一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黑暗中,黎冉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周围的声音。一直以来,他都喜欢这样的天气,像要撕裂整个世界似地狂风暴雨,沉重的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像一首激烈的命运交响曲。
浸润在暴风雨的安抚中,他放松了些,低声唤了一声:“凡一,你睡着了吗?”
“没有。”
“你说…人,有来世吗?”
“有的吧!”
“如果有来世,下辈子你想做什么?”黎冉问。
这一刻,他想着陆凡一,想着他自己,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有那么一会儿,他真希望下辈子,自己能做一个女人,但很快,他便暗骂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他所爱的不是陆凡一,而是他们曾经拥有的友谊。这么想也很正常,因为陆凡一是第一个走进他心灵的人,实实在在的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个能让自己毫无保留敞开心怀的人——他怎么能忘得掉他?
每当对方靠近,他的心便颤抖,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他却贪恋那短暂的接近。不,这不正常,这一切,包括他现在躺在陆凡一的病床上,这一切都不正常。
好吧,如果有下辈子,他愿他们成为两棵树,根须和枝条紧紧缠绕在一起。
窗外传来狗叫声,有一只流浪狗跑进医院躲雨,被保安呵斥着追赶。黎冉从飘走的思绪中惊醒,这才意识到,陆凡一久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凡一…”他又一次轻唤。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成为你。”陆凡一语气淡淡地却认真地说。
“呃?”黎冉愣住,“你说真的?”
“我没开玩笑。”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想成为我?”
“我想知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很好奇,你出神、发呆、沉默的时候,在想什么。如果下辈子,我变成了你,不就全都知道了吗?”陆凡一的声音陡然变了,变得有点深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多时候,我看到你眼里有悲伤,却不知道你为什么悲伤,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黎冉一言不发,许久,才说:“凡一,是不是我的某些举动,让你感到困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没有!”陆凡一打断他的话,后悔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马上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这真是个难忘的夜晚,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光。”
“是啊!”黎冉应着,“真是个美妙的夜晚。”
窗外风雨大作,鬼哭狼嚎,整个世界正被暴风雨撕扯着。
黎冉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心里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可是,怎么对他说呢?怎么对他说呢?
他不知道。
因此,他决定什么也不说。
“跟我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陆凡一先开口。
“说什么?”
“像你以前在老榕树下跟我聊天那样。”
于是黎冉开始讲述他到过的欧洲各地的奇异见闻。
陆凡一侧了个身,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开口:“她走了。”
黎冉愣了一下,他听到了,也明白陆凡一口中的“她”指谁,但他假装没听到,继续讲欧洲的奇闻异事。
“我明天要做开颅手术。”陆凡一平静地说,仿佛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
“你会没事的。”黎冉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友人的手。黑暗中,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泪。
五个小时过去了。就好像过去了五个世纪那么久。
手术室灯灭的时候,医生走出来,一脸疲惫。
黎冉站在走廊里,原本望眼欲穿的他突然不敢走上前,因为他害怕知道结果,害怕医生说:“我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最后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谢天谢地。
他的眼泪落下来,紧紧抓着医生的手臂,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谢谢你医生,谢谢。”
手术后,陆凡一一直在加护病房,他被固定在仪器上,一支导管从鼻子一直伸进喉咙,床边挂着两个吊瓶。黎冉可以听到仪器发出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嗡嗡响,有事还会发出黎冉无法辨认的声音,每次都吓得他赶紧找护士。
医生们很担忧,不停地查看结果,调试仪器,黎冉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忧。他们互相耳语,低声地交流想法,又一次扫描,那台机器又发出奇怪地嘟嘟声。
手术不是很成功吗?怎么还会这样?黎冉竭尽全力不去想不好的结果。
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陆凡一,黎冉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跟陆凡一聊天,一起讨论音乐,跟他一起散步。他从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结局。
接连几天来,他一直守在陆凡一床前,思绪游离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直到有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床上的病人慢慢睁开了眼,用粗糙的声音说:“我很渴!”
黎冉的笑容从来没有这么灿烂过,“欢迎回来。”他紧紧握住友人的手,“我就知道你能挺过来的。”
两周后,陆凡一就转到了普通病房。
窗户敞开着,屋子里微微寒,一会儿,一条毛毯盖在床上的病人身上,黎冉像对待一个孩子似地帮陆凡一调整枕头,做完后,他把一只手放在陆凡一肩上,轻柔地拍了拍。
床上的陆凡一一言不发,从他的沉默中,黎冉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繁星点点,整个世界弥漫着一层幽深的蓝光,蟋蟀在窗外唱歌,它们的歌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他坐在陆凡一床边的椅子上,望向窗外,任凭思绪飘忽。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半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半年里,陆凡一先后做了几次小的手术。手术都还算成功,他身体恢复得也不错。
每隔十几天,黎冉就会来医院看望他,带来换洗的衣物,还有陆凡一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他们就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份亲近,那份融洽,一如既往,所谈的却远比学生时代的要来得深入。从彼此这四年来的境遇,到目前的国际国内形势,虽然有时候会因为立场不同而针锋相对,却丝毫不影响两人相处的愉悦。
从两人的谈话中,陆凡一这才知道,黎冉的父亲去世那一天,正是科大毕业典礼,那一天,黎冉离开了黎家,并放弃继承夏普集团。
只是黎冉对当初自己为什么放弃庞大的家业的原因却只字未提。他没有提,陆凡一也没有追问,只是摇摇头,叹息着说:“这种事情,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
有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医院的湖边,看周围的世界,一句话也不说,但仍感到满足。
那样的沉默,如此纯净,如此圣洁,只有经历过生死交锋、看淡一切名利的人,才会放下急躁,耐性地享受彼此之间的这种安静和默契。而只有彼此间相处自在的人才可以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起。
有时候,他们能这样坐上一整天,直到夕阳日渐西沉。
这半年的时间,美好得如同一场美丽的梦境,可即便是美梦,也总有醒来的一天。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陆凡一做了最后一次开颅手术后,脑瘤基本控制住了,但是他想回重案队的想法一直没有停止过,最后,他想了个办法,托老张的关系以协警的身份重新进入重案队。
然而,彼时的陆凡一并不知道,这趟浑水,远比他最初所以为的,要来得更深。
对黎冉来讲,日子又恢复成以前的模样,和陆凡一的联系又变得少之又少了。
纵然纠葛,纵然挣扎,他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打乱陆凡一慢慢步入正轨的生活。所以,他没有再找过陆凡一。
他很清楚,不论那份情如何深刻,他和陆凡一之间绝无可能。
就在两人同为男儿的那一刻,上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繁星满天的夏夜,他坐在陆凡一的床头,而陆凡一安静地睡在床上,那个美丽的夜晚,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他梦到自己坐在陆凡一的床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张消瘦的脸。他抚摸友人浓密的头发,激动地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感到奇妙,感到敬畏,就好像一位青涩的少年第一次触摸自己的爱人。
而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他突然后悔自己这样鲁莽,但一股强烈的愿望让他勇敢地没有退缩。他俯下身,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
他亲吻了对方的双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两人的舌尖相碰时,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陆凡一深吸了一口气,温柔地低语:“哦,黎冉,是你。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泪。那一刻,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被遗忘的天堂,整个世界充满了奇迹。
他感到友人的手伸向自己的衬衣纽扣,慢慢地,慢慢地,一颗一颗解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