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外人眼里最受父亲宠爱的他,也从未见过父亲展露过分毫的和颜悦色。有时,他甚至会想,或许对父亲来说,他,不过就是延续夏普集团的工具罢了。什么“宠爱”,什么父子之情,从来就不曾存在,有的,只是打磨和历练。
一般人引以为依赖的亲情,对他们兄弟三人而言,根本就是有等于无。
为了“培养”他,父亲用各种方式迫使他与两位兄长为敌,迫使他学习铲除异己,学习谋划算计的手段。
父亲要他学会无情,学会冷酷,因为在父亲看来,只有这么做,才足以承接下那份庞大的家业。
早在他明白什么是孤单之前,就已经学会了孤单。奢华的别墅,顶级的名车,在外人眼里惊羡的一切,对他而言,其实没什么差别,全都是上了名为“权力”之锁的华丽囚笼,将他牢牢的困在浓浓的孤寂之中。
一如现在。
外头是科技大学迎接新生的欢腾喧嚣,可这豪华的奔驰车内,却是如此孤寂苦闷…说好听,他身份尊贵,可这豪华的车子,却也同样将他,由那样的热闹隔绝了出来,就这么禁锢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中。
他有预感。若他们三兄弟真依着父亲的期望而为,除了亲情之外,他们也必将失去某些更为重要的东西,一如自由和最淳朴的性情。
他会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英明却无情的夏普集团董事长,而他的两位兄长,也将变得不再是他们自己。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嘎”地一声,黎冉猝不及防,猛地往前冲,额头差点撞上驾驶座后背。
十几个手持棍棒的黑衣墨镜的男子团团围住了车子,其中一人一棍子砸在当等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另外几人跳上车顶,分别砸碎了左右车窗和后窗,还把车顶砸凹了进去,一辆豪华奔驰眨眼间被毁得惨不忍睹。
路过的学生哪里见过这架势,纷纷避让。
司机吓地哇哇大叫,连忙用双手挡住脑袋。黎冉也有些惊恐地坐在后座,瞪眼看着站在车子跟前黑衣墨镜男子。
“这是送给你的入学礼物,老板叫你安分点,听到没有。”为首的黑衣人嗤笑了一声,“如果不听话,搞什么小动作的话,下一次,我这根棒球棍就不是砸玻璃,而是砸在你的脑袋上,你给我记住了。”
“看什么看,找死啊!”棒球股向围观的学生挥去,一群人大摇大摆地扬长离开,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
缓了很久,司机终于回过神来,声音颤抖:“少爷,我们…我们报警吧!”
“算了!”黎冉开门下车,表情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这怎么能算了呢?那些人也不想想您是谁的儿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老王,你回去吧!这件事,对谁都不要提,就说是出了车祸。”黎冉打断司机的话,他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异常坚定,“入学手续什么的,我自己会办的。住宿我也自己会安排的。”从后背箱拿了行李,他走进学生宿舍大楼。
“少爷…”司机老王呆呆地叫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那道消失在宿舍楼门口的清峭背影,他越看越觉得无限凄凉。

“喂,你醒醒,你做噩梦了。”看到下铺的青年在睡梦中仍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面容,陆凡一剑眉微蹙,神情间是浓浓的苦恼,望向床上的目光,亦有些担忧。
昨天,办完入学手续,一进寝室就瞧见睡在下铺的青年。当时见对方睡得沉,还以为是从外地长途跋涉来到科大,累的,也就没叫醒他。谁知,过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青年还在昏睡,而且不断发出梦呓,脸色更是苍白,心知情况不妙的陆凡一哪还顾得上去食堂吃饭,将人一把背起,便急急忙忙赶到校医院。
这一昏迷就又是一天,一直到傍晚时分,情况才稳定下来。
后来,教导员也赶来了,从教导员口中得知,青年名叫黎冉。也仅仅只是名字而已,更多的情况却还是一无所知。
望着白色病床上那张俊美的面庞,即便这两天里早已有过无数次的细细端倪,陆凡一仍瞧得有些怔了。
出色的外表,纵然吸引人,然而,真正让他诧异的,是床上的年轻人即便在昏睡之中,仍然萦绕于眉宇间的孤寂与萧索。
就算真因某些缘故遭人背叛,那神情间带着的,也该是憎恨或哀恸,而绝非这样…动人心弦的凄凉之色。
眼前的陌生青年,前所未有地勾起了陆凡一的好奇和兴趣。他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显然身份尊贵的青年沦落到没有一个亲人前来探望的可悲地步,他更想知道,青年神情间化不开的孤寂又是从何而起。
这么个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的人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生平第一遭,他是这么样迫切而又渴望地想认识一个人,所以天天守候在校医院,就盼能等着床上的青年醒转的那一刻。
“呜…”仿佛回应着他心底的念头一般,白色病床上响起一阵低吟。
陆凡一登时回神,望去,见床上的人双睫轻颤,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短暂的迷茫后很快地便敛下了一切的情绪波动。眸光急扫迅速地将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最后把目光落在床边的陆凡一身上。
陆凡一虽给这有些清冷的眼神惊了一惊,却没有闪避,而是直迎着对方,露出了一个欣喜的表情,“太好了,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还真怕你就这么一睡不起呢!教导员已经给你家里打了电话,你家里人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
看似平常的寒暄,却已将黎冉想知道的一切,粗略地讲明白。
听着“家人”二字,黎冉的眸子有了一瞬间的黯淡,但又旋即压下,有些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了动,“谢…!”话未说完已是一阵干咳。
他的家人是不会来的,旁人不明白,可是,黎冉自己太明白了。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被父亲赶出黎家的私生子。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到底。
“你先别说话!”陆凡一吓了一大跳,连忙将黎冉由床上扶起,替他拍拍背顺顺气,等黎冉气息稍稍平复后,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喝点水润润喉!”
毕竟是头一遭这般照顾人,陆凡一的动作多少显得有些笨拙。而他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贴和照顾立刻使得床上的人脸上浮起了几分苦涩与孤寂。
黎冉轻轻推开了递过来的茶杯,飞快地打量眼前这名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见他身形修长伟岸,容貌俊朗却又带着几分洒脱不羁,一双眼眸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关切的目光。
黎冉终是松懈了防备,多多少少展现了平日总掩藏着的情绪,“谢谢,我没事。可能是路上太累了。”
“举手之劳,说什么谢谢啊,我和教导员说了,把我和你分在同一个寝室,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我叫陆凡一,我知道你叫黎冉。对了,你也是我们刑侦系的吗?”
“不,我是艺术系的。”感受到那份全然发自真诚的关怀,有些陌生的暖意沁人心底,黎冉怔了怔,而后轻轻地开口,“我身体没什么大碍了,现在就可以出院。”
“好,你稍等一下,我帮你办出院手续。”陆凡一朝黎冉又是一笑,转身带上门离开了病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黎冉虽已出院,精神却仍十分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大部分的时间依然在沉睡,却总能在醒转之时,毫不意外地看见陆凡一欣喜与关切的隽朗面容。
对陆凡一来讲,之所以会对黎冉如此关注,身为室友的那份责任感外,更重要的却是对黎冉身上藏着的“故事”感到好奇。也正因为这份好奇,让他总是尽一切可能地帮对方处理一些事物,比如打开水,买饭,洗衣服等杂务…
如此你来我往,几番相谈后,年龄相近又对彼此心存好奇的二个年轻人,自也显得越发亲近起来了。
“亲近”二字对黎冉来说,自小就是十分陌生的一种感觉。
父子、兄弟、母子、上下属…出生至今的二十个年头里。环绕在他身边的大抵不外乎这几种关系,却独独缺了对一般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身在豪门,又是夏普集团的三少爷,想找个知心人本就极难,更何况身旁还有个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的后母,以及一心打压他、要将他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的两位兄长。真要细数起来,他身边构得上“亲近”二字的也就只有司机老王了。
或许,陆凡一之所以能走进他的心防,是因为刚好碰上了自己最脆弱、最狼狈的时候,又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让他没法在心底竖起冷酷的城墙,没法子用清冷的眼神望向对方。再加上陆凡一身上那份疏朗坦然的性情。才让他在活了二十年后,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友情。
同陆凡一相处时的那份对等和融洽,是他至今所未曾感受过的。
尤其是每一次从昏睡中转醒,一抬头就望见那张神采奕奕的面孔,心底总会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喜悦。
这样毫无负担的相处,让他几乎都要忘了,套在自己周身那无形的名为“权利”枷锁,忘了自己之所以能留在科技大学的深层原因,也忘了二十年来始终横亘于心底的那份…深深的孤寂。

“喂?你又在发愣了!”耳边响起熟悉的一唤。
“呃…”黎冉收回思绪,抬眸,看到陆凡一明显带着担忧的神情,摇摇头,笑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学校的社团在招募新人,你要不要去看看?”陆凡一拿出一叠宣传单,在青年跟前晃了晃。
经过这几天的交流,虽仍不清楚黎冉的真正身分,却也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了对方之所以会昏迷的理由——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老套的家产之争,狠心的兄长暗中设计恐吓弟弟。弟弟因此而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以至于孤零零地病倒在学校宿舍。
然而,纵有很多疑问,陆凡一还是强忍着尽量不加追问。
“恩,参加社团也好,至少能找点事情做。”沉吟片刻后,黎冉微微点头。

7

令陆凡一没有想到的是,黎冉竟然一口气参加了十几个社团。
他攀岩、跑马拉松、玩皮划艇,甚至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很快,这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英俊青年就成了科大的风云人物,多少美女才女对他青睐有加,有的更是拔足倒追。他却无动于衷,每天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在黎冉断然拒绝了艺术系系花的示爱、并惹哭了对方之后,陆凡一终于忍不住问:“喂,黎冉,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这么多美女追求你,就没有一个让你动心的?”
“那你呢?”黎冉静静地反问。
“我?”
“听说你们班上很多人喜欢你,就没一个让你动心的?”
“没有!”陆凡一断然否定。
黎冉也没有再追问,淡淡的目光落在那张阳光俊朗的脸庞上,笑了笑。
陆凡一却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笑容而怔住了,呆了几秒,等回过神来时,有些尴尬地找了个话题,“看得出来,你父亲对你的培养,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啊!”
“为什么这么说?”
“你会攀岩,还能跑马拉松,玩皮划艇,甚至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学习也不错,如此全能,难道不是你父亲对你的栽培吗?”
“也许吧!”黎冉有些自嘲地一笑,“如果我父亲对我所做的也叫培养的话,那或许真是如此吧。”
瞧见他眼里的苦涩,陆凡一愣了愣。
“打从我进入黎家以来。便从未见过父亲表露过任何温情。为了‘培养’我和两位兄长,他从小就迫着我们兄弟为敌,迫着我们学习铲除异己,学习谋划算计的手段。他要我学会无情,学会冷酷,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这么做,才足以承接下那份传承至今的庞大家业。”
陆凡一不是傻子,不必对方继续说明也能想像得出接下来的发展,但…但会不会并不是黎冉所想的那样。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父亲只是不善表达而已?不表露温情,并不代表没有感情。否则,他又何必培养你呢?”陆凡一一边思忖着,一边反问,“你父亲让你和两位兄长竞争,同时给予你们三兄弟同样的栽培,这难道还不能称做是父子之情吗?”
此言一出,黎冉完完全全地怔了住,过了好一阵,才带着几分复杂地轻轻别过了头。他无法否认陆凡一的推测,却也同样无法赞同他的推测——父亲冷酷无情的形象早已在他心底扎了根,又岂是这三言两语所能改变的?
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面对陆凡一时,他总会或多或少地松懈了二十年来一直坚守着的心防,或许是因为他打从心底就没想过要防备对方的缘故吧?所以,才会总是不知不觉地任由自己一直掩藏的迷惘与脆弱显露在对方面前。
见黎冉沉默不语,陆凡一微微懊恼。
是他多嘴了吧?
尽管知道这么做十分鲁莽,陆凡一却还是一把扳过了黎冉的身子,笔直的视线却是绝对的认真,语气近乎热切:“如果回忆过去的生活对你来说是一种煎熬,那就不要想了。现在,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也不算晚啊!”
突如其来的言语和的举动让黎冉一时竟有些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对方的认真。
重新开始人生——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一个可能。
一边是孤寂却地位尊贵的夏普集团继承人,一边却是平静安稳的普通生活…答案看似简单明了,但此刻,面对着那条从他一出生便已经注定好的道路,年轻英俊的青年头一次有了迟疑。
身为黎家男儿,父亲的期待与他自身早已被确立的继承人地位,让他无从选择,不是被两位兄长踩在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便是挣扎着一步一步往那权利巅峰迈进。两位兄长希望将他除去,可他,又何尝不想将两位兄长可能带来的威胁彻底断绝,将一切威胁扼杀在萌芽之时。
可现在,因为父亲的刻意安排,他来到科大,这似乎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他可以舍弃以往的身分与期待吗?可以仅仅按着自己的意思过活,而无须逼着自己冷血无情,无须时时防备周遭的每一个人,无须与哥哥们针锋相对,更无须与继母为敌吗?
他可以不再强迫自己习惯那种让人窒息的孤寂吗?
他可以吗?
如果真依着陆凡一的话,开始新的人生…若真这么做了,他,又该如何面对父亲和那些拥护他的集团董事会元老。
一旦他在权利斗争中落败,一旦某一位兄长上位,曾拥护他的集团元老们必定受到大规模的清洗;集团的组织架构必将重修改组;动荡和不安将笼罩在每一位员工头上…
“很难决定吗?”瞧出了黎冉眉宇间隐现的挣扎,陆凡一实在不明白,开始新的人生,难道就那么难吗?
“我很没用,是不是?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一个决定,对我来说却这么难!我真的很没有。”黎冉淡淡一笑,眼中少了平时的清冷与落寞。

学校的日子简单而枯燥,很快,深秋了。梧桐树叶凋零的时候,陆凡一收到了老家寄来的冬衣。天气一点点转冷,黎冉却依然穿的很少,简简单单的套头薄毛衣和休闲裤却已是一身英气。
教刑侦课的老教授身体不舒服,所以,那一天的课就结束得特别早,陆凡一夹着课本,一手拎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走到寝室门口,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下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两个陌生男人一搭一唱的冷嘲热讽。
“怎么?夏普集团的黎三少没有勇气与两位哥哥正面交锋,躲到这里来了?”
“勇气?呵,他哪来的勇气?他除了在父亲面前摇尾乞怜,装可怜以外,怎么瞧,也不与‘勇’字沾边啊。”
听到有人出言侮辱自己的朋友,陆凡一正想冲进房间,却听见黎冉冷冷的声音响起,“如果两位大哥只剩下耍嘴皮子的功夫,那么今天也没有多谈的必要了。七天后就要召开董事会。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谈吧!”
“你这么急着赶我们走,莫非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位大哥就真以为自己的手比我的干净?”黎冉双眉一挑,暮雪般的一脸冷色,语气中带着讥诮。意有所指的一句话,暗示的自然就是入学那天那是几个流氓的恐吓。
两位兄长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沉默了一会儿,作为大哥的黎煜缓缓开口:“我们两人既然敢放下架子要求谈判,自然是掌握了某些足以让你动心的条件。父亲想用把你赶出家门这一招来迷惑我们,未免也太小瞧人了吧。”
黎冉沉默不语。
二哥黎彬步步紧逼:“有一点你该明白,你眼下或许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可是父亲的理智和无情,你比我们更清楚。一个残废了的儿子,又如何能继承一个庞大的跨国集团?说到底,父亲的宠爱,也不过是看中你的才华罢了,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才对。”
“二哥的意思,是我如果不合作的话,会找人做了我?或者,把我变成植物人,在床上过下半辈子?”黎冉冷笑。
“我可没这么说。”黎彬勾了勾嘴角,“不过话说回来,父亲毕竟年纪大了,说不准哪一天就一病不起,连句遗言也来不及留下,就撒手人寰,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所以呢?”
“所以,奉劝你,趁早站对位置,弄清楚哪些是你可以想,哪些是你连想都不该想的。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二哥冷哼了一声,“另外,你在科大的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哦?我在科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黎冉反问。
“你和你同寝室那个小子眉来眼去,还真恩爱啊!你们每天晚上搂在一起睡觉,很爽吧!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你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原来你喜欢被男人压在身下啊!看来,那个小子搞的你乐不思蜀呢!你那肮脏的…”
“闭嘴!”陆凡一粗暴地打断对方的话,一脚踹开寝室门,冲进去,“我和黎冉清清白白,容不得你们污蔑。”他冷冷地望着两个男子,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我警告你们,如果黎冉哪一天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会把今天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法官,到时候,我一定会亲自指证你们。你说,法官是相信一个警察呢,还是相信两个野心勃勃的兄长?”
两个男子显然被陆凡一的突然闯入惊了一下。事情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可能,他们看了黎冉一眼,又狠狠瞪了眼陆凡一,这才悻悻地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黎冉和陆凡一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间凝固了。
黎冉刻意忽略心底涌起的一阵阵感动,这份对他来说太过难得的情绪,许久,他轻轻地开口:“刚才…”
“你不需要解释什么。”陆凡一打断他的话。
尽管早就知道黎冉的身份不只是普通人家那么简单,可真正知道对方有夏普集团的背景,心底的震撼仍然不能用笔墨形容。他虽然不懂商场,但“夏普集团”四个字代表的,究竟是怎样大的一份家业,他还是明白的。而自己的友人竟然是夏普集团的继承人,这是怎么样显赫的一个身份。即便眼下自认为与黎冉相处地十分融洽,可陆凡一知道,自己从未了解好友背后隐藏的种种的真相。
不过,对他来说,只要知道黎冉把自己当做朋友,就像他把黎冉当做朋友那样,一点秘密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了,你的乐队是不是缺人手?”陆凡一巧妙地岔开话题,似乎对刚才的事一点也不好奇。
“你…想加入我的乐队?”说不上是惊喜,还是什么别的情绪,黎冉愣了愣,望向对方的眼眸中却带上了少有的亮色。
“不是你自己总在我跟前抱怨乐队人手不够吗?我看你这么为难…”
“是吗?”黎冉忍不住想笑,自己可不是那种喜欢抱怨的人。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这样。”
“那么,你这算是雪中送炭?”黎冉戏谑地望向他。自己的乐队何时缺过人手,令他头痛的是科大有太多的学生想报名加入他的乐队,“我看,怕不止如此吧?”他笑了。
“什么啊?”陆凡一脸色一窘。
“你一定想了很久,才提出来的吧?”黎冉笑起来。很不客气地揭露他。
“开什么玩笑!”陆凡一还在嘴硬,不过,看着黎冉从未有过的灿烂笑脸,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午后的阳光里,两个年轻人相视大笑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
那个暖暖的午后,两张干净俊朗的脸庞定格在那一段似水流年,淡不去,忘不了。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心中悄然萌芽。那一刻,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再也瞧不出一分的孤寂和迷惘,唯有淡淡的感动和…欣喜。
无数次,黎冉问自己,为什么是这个叫陆凡一的人?
为什么不是别人?
很久以后,时间都静默了,他才明白,没有为什么,只是注定了。

四年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两人一起玩乐队,一起跑马拉松,甚至一起上下课。
跟着陆凡一一起上刑侦课的黎冉,曾在陆凡一他们班上闹过不少笑话,以至于后来,02届刑侦系的人都知道,有个艺术系的大才子经常在旁听的时候语出惊人,艳惊四座。连他们刑侦系大教授有几次都被唬住了。
时过境迁,眨眼间,大学时光过去了。
对于黎冉来讲,毕业那一年,是个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一年。
身体硬朗的父亲一夜之间病倒,国内的医生查不出病因,国外的专家组赶来也只是束手无策,夏普集团内部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黎冉当然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也私底下派人调查过。然而,两位兄长做事滴水不漏,再加上继母在旁边掩饰,整个事件居然天衣无缝。
尽管愤怒,尽管不甘,尽管挣扎,他最终选择离开。也难怪父亲总要他冷情绝情,呵,看来,他最终还是没能够做到啊!如果他狠下心来争个鱼死网破的话,鹿死谁手最后也说不定。
但是,他没有。
他不想与两位兄长为敌,也不想因为兄弟纷争造成集团分崩离析,更不希望看到几万员工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丢了饭碗。
哪怕继承夏普集团,是他的骄傲,他的尊严,是他从少年时期走到今天的道路,舍弃它,就等于舍弃这么而多年来深深刻于固骨子里的傲…没了这份傲,没了庞大家业的背景,他。又还会是原来的黎冉吗?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从前他不愿向两个哥哥低头,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心底的那份傲气与不甘,于是,在迈向权力的道路上,利用自己不喜欢却不得不用的心术和权谋。
如今,既然选择离开黎家,放弃夏普集团继承人的身份,走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不论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要亲身去面对。
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刚好是科大毕业典礼的日子,也是夏普集团董事会召开的日子。他没有参加董事会,也没有来学校拿毕业证,而是守在父亲的病床前,说了一天的话,没有人知道,他和已经死去的父亲都说了些什么。
只有司机老王看到,三少爷走出病房时,脸上过分平静的表情和湿润的眼眶。

等他重新出现在陆凡一面前时,已经是毕业典礼一周后了,科技大学大四的学生,也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校园格外冷清。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听到他说要去美国留学,陆凡一心里堵得慌。自己刚刚接到被警队录取的通知,本想告诉好友这个好消息的,谁知道,好友张口就说要去美国。
“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一副伤感的样子?”黎冉不以为然地笑了,对自己家里发生的变故,以及自己离开夏普集团的事绝口不提。
头顶的梧桐树开始飘下落叶,黎冉抬起头,眼神露出迷茫,低声喃喃,“快秋天了呢!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秋天。”
“喂,黎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呢!”陆凡一追问。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吧!”黎冉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陆凡一本就性子坦荡,见好友衣衫单薄,也没想那么多,张开双臂就把他拥在怀里,“这样呢?暖和些了吗?”
黎冉浑身一僵,一下子愣在那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沉默了许久,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推开身前有些莽撞的友人,但最终还是任由对方把自己拥在胸前。
“凡一…”他轻轻地开口,胸口因为那过紧的拥抱而一阵揪疼。
“要去多久?”陆凡一声音轻轻的。
“一两个月吧?不会很久。”
“到底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一个月加两个月就是三个月。”黎冉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其实我也说不准。现在是去学校报到。美国那边的分公司也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过,家里这边还有些事没交代完,所以,我还得再回来一趟。最多三个月吧,三个月后一定回来。”
陆凡一慢慢松开他,在他消瘦的肩上重重一拍,大声说:“出国留学是好事,说不准还能找个漂亮的洋妞回来。什么时候走?”
“下午三点的飞机。”
陆凡一飞快地看表,眉头一皱,“已经一点半了。”
“恩,我也该走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逼近,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满心的离别愁绪却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既然决意离去,所能做的,也只有坚定再坚定自己的决心而已。“我走了。”黎冉朝陆凡一点点头。
“我陪你去吧。”脱口而出的一句。
“呃。”黎冉一下子愣住了。他说什么?陪自己一起去美国?
“我陪你去机场,走吧。”
原来是这样。
“不用了,老王在学校门口等我,他会送我去机场的。我走了,你保重。”黎冉再也不迟疑地飞快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