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美神话中,吉尔伽美什与恩基杜商议,在决定命运的日子(即死亡)来临之前,他想远征永生之国来提高自己的名声。恩基杜对他说:要去往那里,必须和太阳神乌图商量,因为这一片长满雪松的神域属于神祇──智慧水神恩基的领地,他让太阳神乌图从大地上取来清澈泉水,造出了这个绿荫缤纷、硕果累累的人间乐园迪勒蒙,因为迪勒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代表纯洁、干净、光明,是受诸神喜爱的幸福岛和喜乐之地。
于是,吉尔伽美什向太阳神献上各式各样的祭品,向他请求入境许可。由于吉尔伽美什流着热泪的恳求(加上丰厚的礼物),太阳神勉强同意了,但同时提出,他要派出七个妖魔试验一下吉尔伽美什的能力。吉尔伽美什带着恩基杜和五十个年轻人踏上远征之路,那七个妖魔果然制造出种种麻烦和恶劣天气,但他们成功地打败了妖魔,翻越了七座高山。
然而就在翻越第七座山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因为疲劳在山谷中沉沉睡去,睡了足足六天七夜。恩基杜感到害怕,多次摇晃吉尔伽美什,终于把他唤醒,接着好几次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前行,恩基杜还说:「我的主人啊,请您继续远征吧。至于我,为了向您的母亲传达您远征和战斗的胜利,请允许我返回乌鲁克吧。」
但吉尔伽美什没有允许恩基杜回去,他说:「我的目的是永生之国,不是乌鲁克。」他还说,他的母亲宁松女神和父亲卢伽尔班达有命令,他不英勇地战斗到底就不能回去。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好不容易才走到永生之国的入口,砍倒七棵雪松当梯子,然后冲进了胡瓦瓦的老巢,猛烈地攻击这个守林怪兽。面对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连手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怪兽胡瓦瓦感到难以抵挡,它一边向太阳神求助,一边向吉尔伽美什求饶。吉尔伽美什本想宽宏大量地放过它,但恩基杜劝他斩草除根,于是两人砍掉了胡瓦瓦的脑袋,带着胡瓦瓦的尸体回到乌鲁克,献给了恩利尔和宁莉尔。
相比之下,《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没有提过进入雪松林需要太阳神的许可,也没有提过太阳神接受了入境申请,派出──龙、蝎人、蛇等七个妖魔考核吉尔伽美什的能力。史诗把永生之国拆分成了两个地方,其一是胡瓦瓦居住的雪松林,那里没有神祇居住,只是普通的森林。史诗中并删去了苏美版本中与吉尔伽美什同行的五十名青年,却增加了一些长老们在吉尔伽美什出发前对他的劝告:「吉尔伽美什啊,你年轻,太过躁进,你不知道……那胡瓦瓦的吼声就是洪水,它呼出来的气就是火焰,它的吐息能轻易致人于死地。」 这样的描述,杀死胡瓦瓦的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立刻就从争夺雪松资源的军事首领,升级成了史诗级别的神话英雄。永生之国的另一部分,是吉尔伽美什的远祖乌特纳皮什提姆居住的太阳神域──乌特纳皮什提姆是苏美大洪水神话主人翁祖苏德拉的阿卡德变体,他在大洪水后,来到了迪勒蒙获得了永生。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在恩基杜死后踏上了寻找先祖的漫漫长路,从乌鲁克启程,乘坐一条玛甘船沿幼发拉底河逆流而上,试图到叙利亚的马里这个古代地中海商路的大转运站,再前往迪勒蒙──这里的商路横穿沙漠后一分为二,一条向西南去往大马士革,一条向西通往黎巴嫩北部入口霍姆斯。但他们运气不好,风暴中,船在在幼发拉底河倾覆了,只有吉尔伽美什一人逃出生天。他徒步向西行进,越过群山,走向玛舒山下那扇每晚开启以便接纳太阳的地下世界的大门,遭遇了看守大门的蝎人夫妇。不过蝎人夫妇没有像在苏美版本中那样为难他,因为他们看出此人有非同寻常之处,「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
我们还注意到,《吉尔伽美什与永生之国》的结尾祥和安宁,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带着胡瓦瓦的尸体返回乌鲁克,献给了恩利尔和宁莉尔,没有引来恩利尔的怒火,也没有吸引女神伊南娜的注意。恩基杜更不是因为这桩事件种下祸根,他的死亡另有他故。在前文「太阳神乌图─沙玛什」中,我们曾提到《吉尔伽美什、恩基杜与冥府》的故事。这一诗篇主要介绍两件事:其一是恩基杜为何要进入冥府;其二是恩基杜的魂魄向吉尔伽美什介绍自己在冥府的各种见闻。恩基杜入冥府的原因主要是这样的:伊南娜女神种植了一棵生命树,正待砍伐制作宝座和躺椅,却发现树根盘踞着大蛇,树梢上有鹫鸟筑巢,树中间还住了个女妖。女神为此伤神,吉尔伽美什便请缨为她消灭了这三害。作为报答,伊南娜送给吉尔伽美什鼓和鼓槌,吉尔伽美什高兴地击起鼓,不料一个不小心,这两件礼物从地缝掉进了冥府。恩基杜自告奋勇,愿意为吉尔伽美什下冥府取回这两件宝物。吉尔伽美什在恩基杜出发前曾仔细叮嘱他在冥府的注意事项,但恩基杜一项也没有遵守,因此被冥神扣住,无法再返回人间。
如果把《吉尔伽美什、恩基杜与冥府》的情节与《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发现两者在恩基杜的死因、吉尔伽美什与女神的关系、吉尔伽美什与恩基杜的关系这几点都存在明显差异。在《吉尔伽美什、恩基杜与冥府》中,恩基杜是因为没有遵守吉尔伽美什的嘱咐才被永远留在冥府的,而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恩基杜是被恩利尔下令处死的,因为他杀死了恩利尔的守护者胡瓦瓦。
再者,吉尔伽美什与女神伊南娜或伊什塔尔的关系在两个文本里也大不相同。在《吉尔伽美什、恩基杜与冥府》中,伊南娜的个性和战斗力与她平素的强悍和武德充沛大为不同,她竟然无法收拾三个妖魔,而且吉尔伽美什对女神较为恭敬,出手替她排忧解难。但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伊什塔尔(伊南娜的对等神)在吉尔伽美什战胜胡瓦瓦后向他求爱,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而且吉尔伽美什还对女神出言不逊,大肆诋毁,甚至历数女神之前的情人,说他们都因为女神的爱才遭到毁灭。伊什塔尔自然大为震怒,派出了天界公牛袭击乌鲁克,公牛却反被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杀死。天神安努由于痛失强大的公牛,坚持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两人中间必须死掉一个,而恩利尔选择了恩基杜。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恩基杜和吉尔伽美什是生死相依的朋友,没有主奴之分和贵贱之别,而在《吉尔伽美什、恩基杜和冥府》等诗文中,恩基杜称吉尔伽美什为主人,说明恩基杜的地位是仆从、家奴或护卫侍者,而非与吉尔伽美什地位平等的朋友。这些差异都表明《吉尔伽美什》史诗是在之前版本的基础上再加工、再创作才完成的。
到大约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我们现在所知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已具雏形,以阿卡德文写成。阿卡德人精选了苏美人留下来的吉尔伽美什神话,将其汇编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在原来的基础上增补了一些细节,调整了一些人物设定,使情节更连贯。到了公元前十一世纪,巴比伦的文职人员辛─勒格─温尼尼(Sin-lege-unini)对《吉尔伽美什》史诗进行了最后一道润色加工,从而创造出了世界上最早的英雄史诗,它代表了旧巴比伦王国文学的最高成就,所使用的史诗模式至今仍为后来的英雄史诗作者采用。
这些英雄史诗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总有一名英雄占据了故事的中心。史诗的目的不是为了阐述某个王国、某座城池或某个民族的命运,而只关注某一位英雄的命运。史诗的目的往往也很单纯,「不是荣耀,便是死亡」。虽然有时也会岔开话题讲述一些别的话题,比如《吉尔伽美什》史诗里会提到人类诞生和大洪水的话题,但总是会回归到英雄的命运本身。后来希腊、印度、阿拉伯、西欧、北欧等地的诗人在《奥德赛》、《薄伽梵歌》、《埃涅阿斯纪》、《贝奥武夫》等史诗中所使用的技巧与此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确实,巴比伦文艺作品的遗产是非常惊人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吉尔伽美什神话群中的许多元素,对西亚地区各民族的文学有巨大的影响,其后又透过西台和腓尼基人对年代晚得多的希腊神话产生了影响,我们可以在「奥菲斯下冥府」、「奥德修斯漂流记」等神话中找到对应的情节和桥段。希腊人称吉尔伽美什为吉尔伽毛斯(Gilgamos),在公元前二世纪的《论动物的天性》一书中,吉尔伽毛斯被说成是在命运之神的安排下出生的一名私生子。他的外公是巴比伦的国王,在他出生之前曾得到一则预言,说自己的外孙注定会篡夺自己的王位,于是国王就把女儿关了起来。但由于命运之神的安排,公主还是怀孕了,生的婴儿就是吉尔伽毛斯。看守因为害怕国王惩罚,就把婴儿从囚禁公主的塔楼中扔了下去。幸好一只雕飞过,用翅膀接住孩子,把他送到附近的庭院里。庭院看守见孩子如此可爱,便收养了他,将其抚养长大,并取名为吉尔伽毛斯。后来这孩子果然成了巴比伦的王。
希腊人非常喜爱《吉尔伽美什》史诗,把其中的许多情节嫁接到希腊神话的英雄事迹中。比如希腊大英雄赫尔克里士(Hercules)的十二项功绩就与吉尔伽美什的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像吉尔伽美什一样,赫尔克里士也杀死了一头可怕的林中怪兽(第一项功绩:杀死尼米亚的狮子);抓住天界公牛的牛角,并打败了它(第七项功绩:夺取克里特岛的公牛);找到了一种能令人不死的神秘药草(赫尔克里士与巨人反叛事件);沿着太阳每日的路线航行,穿越死亡之海前往遥远的厄律忒亚岛夺取革律翁国王的牛群(第十项功绩:取回革律翁的牛群);他还造访了女神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花园,杀死了花园中一条盘旋在圣树上的大蛇拉冬,夺走了由圣树出产的战利品(第十一项功绩:摘取赫斯珀里得斯花园的金苹果)。还有人说,推崇同性恋情的希腊尤为喜爱吉尔伽美什和同伴恩基杜之间的生死情谊,雅典王翟修斯(Theseus)和同伴庇里托俄斯(Pirithous)的关系与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的关系有些类似,两人都去了冥府,但庇里托俄斯没能回来。据说荷马史诗《伊利亚德》中希腊联军英雄阿基利斯(Achilles)和他的堂兄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的生死情谊与吉尔伽美什和恩基杜的关系也有些类似。阿基利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情谊又进一步激发了后世人的情感,到了古典时代中后期,据说许多希腊同性恋人都会去两人的墓前山盟海誓。
希腊人非常喜爱吉尔伽美什,希腊大英雄赫尔克里士的十二项功绩就与吉尔伽美什有许多相似之处,就像吉尔伽美什一样,赫尔克里士也杀死了一头可怕的林中怪兽。
对今人而言,《吉尔伽美什》史诗是有史以来最具有戏剧性和张力的故事之一。在追寻荣耀与永生的过程中,吉尔伽美什遭遇了许多有关性与暴力、爱与死亡、友谊与离别的故事,就像所有伟大的追求一样,他看似失败而告终,但在失败中英雄对自己更加了解,从而日趋成熟。在史诗的最后,吉尔伽美什坦然接受了凡人注定一死的命运,但他决心要以另一种形式得到永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做到了。
后记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遗产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曾经水草丰美、城邦林立的土地,现在已是荒芜贫瘠的沙漠,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滚滚黄沙掩盖着古城墙、神庙和王宫的残垣断壁。站在高坡放眼望去,远方地平在线沙漠与天空的交汇处,矗立着许多废墟形成的巨大风化土丘。那也许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楼,也许是所剩无几的城墙,被风撕裂得只剩下骨架,残存的泥砖像鳞片一样掉落在周围的沙地上。
这些巨大的建筑物之所以会衰败,主要原因是由它们是由易腐朽的泥砖所建,由于长期缺乏维护,不可避免地会被风沙侵蚀塌落。虽然使用的材质脆弱,但古人所造的一些建筑,即使以今天的标准看都令人惊叹。举例而言,乌尔古城的神庙高达近百公尺,也就是三十多层楼的高度,完全是用泥砖砌成的。
考古学家们对其中一些遗址进行了细致的修复,尽可能使它们恢复从前的样貌。但总的来说,美索不达米亚的遗迹并不像许多古代文化遗迹,比如埃及金字塔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它们看起来更像是远古荣光孤独悲凉的纪念碑,年复一年、不可挽回地消失在曾经孕育了它们的大地里。不难想象,对后来那些在干旱平原放牧牛羊的沙漠游牧民族来说,远方由古代异族修筑的朽烂塔楼是异教神祇的尘世之家。《旧约》中的先知也不厌其烦地宣称,那里是尘世间所有邪恶的发源地,是恶魔的老巢。
很多人听说过巴别塔的故事:大洪水后,挪亚的子孙在新的世界繁衍生息,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由于人类数量越来越多,生活就成了问题,众人决定向东迁居。他们成群结队地往东而行,最后来到一处平原。他们决定在此定居,要修建一座城市,还要修筑一座直通云霄的通天塔,作为给留给子孙后代的纪念物。人们取来泥土烧砖,用河泥制作灰浆。烧砖的烧砖,修塔的修塔,日复一日,那塔也越来越高。
此事惊动了上帝,他亲临现场,看到高耸入云的通天塔,又惊又怒,认为这是人类傲慢和虚荣的象征,是对自己尊严的冒犯。于是他决定「变乱」人类的语言,让他们听不懂彼此的话,这样就无法同心协力,统一行动了。就这样,每一个人说话都只有周围的人听得懂,稍远的人就听不明白。塔顶的人向塔底喊话,打了半天手势,塔底的人也听不懂是要做什么,要砖块还是要灰浆。没过多久,人心就涣散了,大家先后离去,通天塔的修建半途而废。
然而,神祇将人类语言变乱的神话,其实在苏美时期就有原型,可能源自苏美神话中乌鲁克国王恩麦卡尔的年代。恩麦卡尔派遣特使造访远方的阿拉塔城国王,特使提到,过去曾有一个黄金时代,那时「没有蛇,没有蝎子……人类没有敌人」。那时人人都可以用同一种语言直接与众神首领恩利尔谈话。但后来不知何故,或许是因为司掌魔法与文明的智慧水神恩基不喜欢人类的所作所为,决定「使他们的语言各不相同」,从此人类的语言就变得各种各样,失去了与神、与远方民族直接沟通的能力。
巴比伦城的修筑和毁灭也发生过很多次。早在古巴比伦王国时期就有几位国王对它进行过修建。巴别塔这样的阶梯型高塔在当地也并不少见,只是规模和名声远远逊色。正如摧毁神庙一样,异族征服者也热衷于摧毁高塔,所以巴别塔在历史上经过无数次毁坏,又经无数次重建或扩建。
尼布甲尼撒二世之父那波勃莱萨建立新巴比伦王国之后,决定重建被亚述人毁掉的巴别塔。他留下的铭文写道:「巴别塔年久失修,因此玛律杜克命我重建。他要我把塔基牢固地建在城市之中,而尖顶要直插云霄。」不过据尼布甲尼撒二世所写的铭文来看,他父亲只将塔建到十五公尺高,玛律杜克神庙大部分的塔身和塔顶是尼布甲尼撒修建的。他的宗旨是「加高塔身,与天齐肩」,为此命人砍伐了许多黎巴嫩优质雪松,并鎏金装饰塔顶神庙,使之熠熠生辉。
大约一百五十年后,古希腊学者希罗多德游历巴比伦时,巴别塔的整体结构还保存得较为完好。据他说,巴别塔建在八层巨大的高台上,越高越小。塔基每边大约九十公尺,高约九十公尺。塔的上下各有一座玛律杜克神庙,称上庙和下庙。墙外沿设有螺旋形阶梯,可以绕塔而上直达塔顶,中腰设有供朝圣者休息的座位。下庙供有神像,上庙则用深蓝色玻璃砖建成,饰以大量黄金,可谓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朝圣者远远就能望见。
《圣经》上说,高塔修筑者们的语言变乱是巴别塔遭废弃的原因,实际上,巴别塔的毁灭是因为波斯人的入侵。公元前五三九年,波斯王居鲁士率大军攻占了巴比伦,迦勒底人的巴比伦王朝就此结束。不过,居鲁士并不像前任的许多王那么迷信,他相信的是实力,因此他没有像以前的征服者那样疯狂摧毁战败者的宫殿和神庙,让他们失去神的庇佑。居鲁士甚至要求他的部下把他的陵寝外形修成小型巴别塔的样式。
巴别塔被保存下来,但以前定期举行的大规模玛律杜克朝圣活动被禁止了。波斯王虽然能容忍被征服民族保有自己的信仰,但绝不赞成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时间一长,巴别塔就逐渐荒废,而彻底毁灭是在波斯帝国后期。在残酷镇压了巴比伦人的反抗后,波斯王薛西斯(Xerxes)下令彻底摧毁巴比伦,巴别塔也在劫难逃,彻底变成了一堆瓦砾。
《圣经》对巴比伦或巴别塔都不抱好感,认为它们代表邪恶,「变乱」一词在希伯来语中读作「巴比伦」,然而在阿卡德语中,巴比伦却是「神之门」的意思。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大致意思是「天地间的基石所在」,总之是神圣的。两者相较大相径庭,其奥秘或许要透过历史上巴比伦与希伯来人的关系来解释。在新巴比伦王国时期,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曾多次远征巴勒斯坦,迫使犹太等国称臣。公元前五八六年,他灭亡了犹太国,拆毁耶路撒冷的城墙,烧毁神庙,把城里的男女老少全部掳走,只留下少数最穷的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巴比伦之囚」。亡国为奴的切骨痛恨,使希伯来人把巴比伦称为「冒犯上帝的城市」,对它发出可怕的诅咒:「沙漠里的野兽和岛上的野兽将住在那里,夜枭将住在那里,它将永远无人居住,世世代代无人居住。」
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诅咒应验了一部分。因为在十九世纪八〇年代两河流域考古热兴起之前的数千年里,除了零零星星的希腊和埃及文献,我们对巴比伦以及比它更早的苏美文明的了解,几乎都来自《旧约》,而希伯来人憎恶比他们富有强盛的苏美和阿卡德邻居,自然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好话。《圣经》中几乎没提到过苏美,尽管据说人类祖先亚伯拉罕(Abraham)就来自苏美的古城乌尔,而乌尔城即使在当时也已经很古老了。希伯来的先知们厌恶这些秉持多神信仰的邻居,他们相对奢华的生活方式被认为是诱人堕落的邪恶,他们强大的武力也被认为是对四邻严重的威胁。于是,先知们以独特的贬低技巧来讲述他们眼中的异教城镇。以巴比伦为例,《圣经》中提到过巴比伦好几百处,其中有一些是中性的,大部分是辱骂的,而说好话的几乎没有。比如在《以赛亚书》中,以赛亚以得意的心情写道:「巴比伦倾倒了,覆灭了,它一切雕刻的偶像都打碎于地。」(见《以赛亚书》21.9),《启示录》中,巴比伦被说成「世上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见《启示录》17.5),虽然作者使徒约翰实际上是在指罗马──在早期基督徒眼中罗马是充满罪恶的深渊,但「巴比伦淫妇」之类的恶名从此盖棺定论。
气候变迁也加剧这一诅咒。今天在这一地区的旅行者可能很难相信,这里曾存在过大城市──例如,恩利尔的圣城──尼普尔城的遗址现在满是流沙,恩基的圣地──埃利都也遍地乱石。更多城邦的遗骸湮没在黄土之下,基本上不会引起后人的注意。就这样,除了曾被誉为古代西方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偶尔还有人提及,两河的其它文明遗产几乎被人遗忘,昔日强大的城市被流沙淹没,它们辉煌的成就被人夺走,自身被却大量负面宣传所遮蔽。
尽管如此,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仍以惊人的韧性留存着。美索不达米亚的灌溉和防洪技术已被广泛应用了几千年;天文学方面,美索不达米亚人根据月亮运行编制了太阴历,能粗略预测月蚀与日蚀,将日月和五大行星作为一周的名称。这些知识被西亚各民族广泛使用,并传播到欧洲,我们今天的生活中也能看到它们的痕迹。我们的计时方式,即一周分为七日,一小时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这并不是因为任何数学或天文学上的需要,而是因为苏美人就是这么做的,而几千年后我们还在继续使用。圆周被划分成三百六十度也是出于同样的缘故。几千年后我们大约还会延续这种做法,因为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需要去改变它。
真正让我们认识到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庞大遗产的,还属考古出土的文学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地中海周围各民族中发现的每一个神话和传说,都能在苏美神话或阿卡德神话中找到某种对应,比如此前在《大洪水演化史》中提到过的阿特拉─哈西斯神话对希腊琉克里翁洪水神话、印度摩奴洪水神话和挪亚方舟故事的影响;《吉尔伽美什进化记》中提到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对希腊英雄传奇,如奥菲斯下冥府、奥德修斯海上漫游、赫尔克里士的许多功绩的影响;而吉尔伽美什之父卢伽尔班达在深山中遇到的安祖鸟,与波斯神话《列王纪》中扎尔王子遇到的西木尔鸟,以及《天方夜谭》中的大鹏都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克里特岛崇拜的公牛可能也与美索不达米亚神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希伯来人的典籍对美索不达米亚人极尽污蔑之能事,但其本身却有不少内容来自美索不达米亚世界。美索不达米亚的多神信仰对亚伯拉罕一神教的形成也有影响,尽管前者肯定会让以色列的先知们大惊失色。比如《先知书》中「以我们的形象造人」;《诗篇》82.亚萨的诗:「神站在有权力者的会中,在诸神中行审判……我曾说:『你们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儿子。』」《诗篇》110中「神对我主说:『你坐在我的右边,等我使你的仇敌作你的脚凳』」等,一般都被视作多神教的残留。《创世纪》开篇中「……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这与美索不达米亚宇宙观中太阳从月亮中产生,白天从黑夜中出现,光明从黑暗中诞生的概念相似。黑暗的渊面水域也可能与至高天之外的原初水域,即女神南穆有关。
此外,雅威──Yahweh(旧译作耶和华,近年来的语言考古学研究发音更接近雅威)也显现出美索不达米亚众神之父天神安努个性的一些特征,恩利尔与雅威更是有许多共同之处。《旧约》与苏美和巴比伦宗教之间一个比较大的共通点,就是神或众神会经常利用灾难惩罚不敬者。雅威多次用非利士人或巴比伦人的入侵和屠杀来折磨以色列人。恩利尔也时常用这种方式惩罚人类,比如他曾安排一支游牧部落入侵伟大城市亚加底,烧杀抢掠,把亚加底夷为平地。
亚述帝国的宗教观也对亚伯拉罕一神教的形成产生了影响。亚述人崇拜的主神阿舒尔,意为微风或气息,实质上取了玛律杜克的职能,但同时又采用了天神安努的地位。亚述帝国的神学认为,他国的一切神祇都是亚述主神阿舒尔的化身,阿舒尔是至尊神,亚述帝国境内其它各民族的神都是他的化身,可以被直接视为阿舒尔崇拜的本土化。在亚述帝国把版图扩展到迦南之地后,迦南主神厄勒(El)被视为巴勒斯坦地区的阿舒尔崇拜变体,因此厄勒的神妻天后──阿瑟拉(Asherah)被亚述人视为阿舒尔的配偶。雅威起先在迦南一代的神职和地位更近似当地的风暴之神巴力哈达德,而巴力(Baal)在迦南神系中是主神厄勒之子,因此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都不能匹配天后阿瑟拉。后来,由于雅威是以色列人的主神,亚述人逐渐把雅威当成主神阿舒尔在巴勒斯坦地区的变体。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认为雅威神庙里有权供奉天后阿瑟拉。古犹太国后来有一段时间甚至把雅威直接描绘为阿舒尔的样子,出土的钱币显示,大致是「坐着带车轮的宝座,手中持着鹰的王」的造型。
西方一些常用的宗教符号中也有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留存下来的元素,比如「希腊十字架」或「圣殿骑士十字架」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巴比伦太阳神沙玛什的象征,或者是巴比伦书写之神纳布的象征。一些出土的古代两河国王的雕像显示,他们的脖子上就戴着这种形状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