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跟着我!”
卷卷爬起来,后退几步,惊慌地看着大步向自己走过来的军人。
靳川一把提起卷卷的衣领,稍一用力,她小小的身体便离地
而起。靳川的表情近乎狰狞,“你以后不要跟着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是带着军队来的,你跟着我,那些欺负你的人会更加欺负你!你看,你脸上的伤疤比以前更多了,你还不明白吗,傻子!”
卷卷的脸憋得通红。
“不要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他猛一用力,把卷卷扔在地上。小女孩在泥水里打了几个滚,爬起来,浑身都是污水,头发凌乱,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靳川冷笑,甩甩手上的泥水,转身离开。
背后又响起脚步声。
“你烦不烦——”靳川怒吼,脖子上有一根青筋跳出来。
卷卷一边抽泣,一边从怀里捧出一件黑色衣服,递过来。是早上靳川扔在地上的军装上衣,她一直抱在怀里,刚才被靳川提起来时也没有放手。
“他们打我,想抢……抢这件衣服……我没有……抱紧了,补好了,没有让他们……现在被弄脏了……”卷卷吓得哭了,一边抽噎一边笨拙地解释,声音断断续续的。
军装上那个被磨坏的破口确实已经贴上了颜色相近的布料,被线头缝好,针脚绵密,几乎看不出来破损。
长街幽幽,雨丝落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周围。
靳川愣住了,随后一声冷笑,手扬起,把军服打落。雨水柔软了他的头发,却让他的眼神冷峻如冰。
看着靳川走远,卷卷的哭声渐渐微弱下来,她一抽一抽的,弯腰把军服捡起,小心叠好。衣服已经被水打湿,被泥弄脏,她抱在怀里,寒意沁进单薄的胸膛。
她也转身,走向与靳川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一间逼仄的小巷和深黑的屋子,她晚上可以缩在里面睡觉。但那里也有很多欺负她的人,像一条条在黑暗中扭动的蛇,等她回去,蛇牙便张开。
夜路太长,夜雨太凉。她冷得浑身哆嗦,肩膀在雨中紧缩着。
突然,一个人影从身后冒出来,她还没来得及惊慌,手就被牵住了。那是一只粗糙有力但同时又温暖的手。她仰起头,只能看到靳川的下巴,上面有青色的胡茬,再往上看,就是不断落下雨丝的漆黑夜幕。
靳川牵着她,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是沉默,只有雨落。
他们走得很慢,到家时已是半夜。他们走进巷子,在之前卷
卷蹲着的破旧门前停下了,卷卷松开靳川的手,打算走进去。
“等等。”靳川说。
卷卷不解地望向靳川。他的身影隐藏在夜色里,难以辨认。
“把耳朵捂上。”
卷卷听话地把手捂在耳朵上,睁大两只眼睛,像古地球时期的兔子。
靳川点点头,从皮带侧边抽出电爆枪,拇指按在指纹识别区,“嗡”的一声轻振,电爆枪被解锁,光子束在黝黑的枪管里凝聚成型。他举枪指天,扣动扳机。
“轰”,枪击声震碎了这个夜晚。
即使捂着耳朵,卷卷也感觉浑身一震。但靳川适时地护住了她的肩膀,并带着她向巷尾走去。
“轰……轰……轰……”
他一路走,一路向天鸣枪。
巷子里的人家纷纷亮灯,把头伸出来,想看个究竟。有性子急躁的想骂,但听到这枪火轰鸣声,也不敢开口。
卷卷看到那一排排探出的头颅,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总欺负自己的人就在中间。她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挨近了靳川。靳川抓住她的手腕,走到巷尾后,又转身向巷头走去。
“轰……轰……轰……”
他们在这条巷子里走了三遍,共鸣枪三十七声。卷卷被持枪的军人牵着,在居民们的视线里来回行走,这个过程中,没人敢吭一声。
枪管开始发热了,靳川才停下来。他转头环视一周,蹲下来,替卷卷把衣领整理好,亲吻她的额头。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他说。
6
天色幽暗,空气潮湿。自傍晚开始,雨就变大,由淅淅沥沥渐至噼里啪啦,轰然砸向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市。这一夜,运货飞船将停靠港口,给城市运来供其生存的物资。这一夜,一队流亡至此的军人将展开行动。
但就在军人们收拾齐备,将武器放在膝盖上,等待午夜降临时,宿舍的门被敲响了。
所有人悚然一惊,看向靳川。靳川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起身打开门。
“有什么事吗?”靳川看到门外撑伞而立的爱亚纶,眉头一皱,问道。
爱亚纶穿一身整齐的白西装,与这个破落小城格格不入。他露齿一笑,说:“噢,并没有什么正事,只是准备了些酒菜,想请中校赏脸聚一聚。”
“多谢,不过我们有个内部会议要开,遗憾不能出席。”
“我只是给中校大人践行,”爱亚纶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说,“最后一顿,还是赏个脸吧。”
靳川眼角一跳,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抓住了腿上的武器。但靳川首先冷静下来,手在背后迅速一划,令他们不要乱动,然后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太懂治安官的意思。我们奉命来此执行秘密任务,何时撤离,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爱亚纶笑笑,说:“不管怎么艰巨的任务,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吧。”看到靳川脸色依旧阴沉,他伸出手,拍了拍靳川的肩膀,“放心,不会耽误你们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有些重,别有意味。靳川强迫自己不去躲闪,任爱亚纶的手落在自己肩上。良久,点点头说:“既然盛情款待,那就却之不恭了。”他又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等我回来,再——再开会。”
说完,他接过爱亚纶递来的伞,旋开黑色的伞面,一起冒雨穿过长街,来到了爱亚纶的住处。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靳川很难相信在破旧的落雨之城里还有这样堪称“豪华”的二层小楼。各式高档配置摆放在房间里,即使拿去地球,也是顶级配置了。还有昂贵的原木桌椅,纤尘不染,靳川抬头,看到一顶华光异彩的吊灯悬在头顶。
“陋室寒酸,”爱亚纶说,“中校不要见怪。”
靳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走进客厅,道:“只是没想到,治安官的薪水这么高。”
爱亚纶看着靳川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留下污泥痕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揉了揉脸颊,恢复惯常的微笑,说:“见笑了,治安官的薪水当然不值一提,但所谓生财有道,总是有办法可以让自己过得好一些的。人就该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不是么?”说着,他走到客厅中央的楠木圆桌前,“请坐吧,这里食材缺乏,只做了些家乡小菜,希望还能合中校的胃口。”
饭桌旁还站在一个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袭金发,美艳动人。她身穿一袭旗袍,身段显山露水,却在旗袍外围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白色厨裙。显然,这一桌菜肴正是出自她手。
靳川看了她几眼,引起了爱亚纶的注意,调笑道:“怎么,中校对她有兴趣?只要中校开口,今晚中校可以留在这里。我会让出这间房子。”
靳川摇头道:“不必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
“哦?”爱亚纶笑道,“那看来中校想要的是另一个女人了,不过恕我不能办到。”他转过头,看到女人一直盯着靳川,突然站起来扇了她一巴掌,骂道,“傻站着干吗,看不到地毯脏了?去给我弄干净!”
女人连忙去拿吸尘器,但才走了一步,爱亚纶又是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女人姣好的面容上泛起红色掌印。这一刻,她的脸跟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了——卷卷。她跟卷卷长得很像。
女人捂着脸,浑身颤抖,但不敢乱动,只是看着爱亚纶。“乔,乔,我的乔。”爱亚纶轻抚着她的脸,感受着女人因自己的触摸而战栗,“我说让你弄干净,是让你用吸尘器了吗?”
乔完全被爱亚纶的疯魔吓呆了,嗫嚅道:“那用什么?”
“地毯是用脚弄脏的,你就要用舌头舔干净啊。”
爱亚纶的声音很温柔,仿佛这样的话语跟情人间的呢喃一样。乔的颤抖更剧烈了,她低着头,抖如筛糠。
“怎么,不愿意吗?”爱亚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拧开,扔到地毯上。一些红色粉末从瓶口洒落,与靳川留下的泥水痕迹粘在一起,“现在呢?”
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玻璃瓶,表情也变得有些扭曲,仿佛这红色粉末勾起了她身体里的恶魔。她使劲点头,蹲下来,跪行到地毯前,柔媚的身躯趴下,伸出舌头,舔着毛毯上残留的泥水和红色粉末。
靳川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病态。城市常年阴沉,人们麻木而残忍,眼前更是变态到了极致。一个美丽的女人甘愿趴在地上舔舐泥土,而治安官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靳川忍住心头强烈的厌恶感,说:“已经很晚了,我肚子不饿,先回去了。”
爱亚纶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乔的身上收回来,对靳川笑道:“中校别急着回去嘛,放心,运货飞船还得两个小时才能到,来得及。”
靳川眼睛眯起,针一样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好半天才道:“你知道了?”
爱亚纶避开话题,只道:“所以你肯坐下来了吧。”
两人坐在圆桌两边,靳川没有动餐具的意思,爱亚纶便自顾自地拿起刀叉,将还透着鲜红的牛排切片放进嘴里嚼。肉上的血残留在他银白的牙齿上,伴着有力的咀嚼声,如同生食人肉。
“怎么,”爱亚纶微笑,露出牙齿上的血丝,“吃不下?”
“别绕弯子了,”靳川忍耐着,“你想怎么样?现在就狙杀我吗?或者拖延我,去通知飞船船员做好准备?”
爱亚纶连忙摆手,“哦不,我怎么会做这种事?这里就只有两个人和一条狗,”他用下巴点了点正趴着的乔,“门外并没有我的人埋伏着。我也没有想去通知飞船船员,而且每次飞船上就来五个人,只有两件武器,你要动手,先去保卫舱。胖的那个保安员你不用管,只需要搞定瘸了腿的杰克,搞定他,飞船就是你的了。”
靳川看着爱亚纶的眼睛,凭直觉,这番话并不是作伪。“为什么帮我?”他说,“我们素昧平生,我也想不到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我不需要你的好处,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么,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国王!”
靳川皱起眉头。
“另一件事你也说错了,我们见过的。”爱亚纶放下刀叉,用毛巾擦净嘴角的血丝,“很久之前,我见过你。你第一次来镇上时,不用基因检测,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你绝不是赵吉,你是靳川,联盟军校1631级荣誉学员,海军工程专业,毕业后进入联盟海军七分部。”
靳川悚然一惊,立身而起。
爱亚纶依旧端坐,仿佛沉入了往事之中,继续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在1631级结业典礼上,你穿着那一年由海军军备处新改版的黑蓝色军装,肩章上用金线绣着飞船图案。你穿过战争理论学院和海军战役指挥学院阵营中间的过道,走到主席台。你一路走过去,所有人都扭过头,羡慕地看着你。尤其是女同学,都向我打听你是谁,她们看你的眼睛闪着光,像是好多星辰沉到里面……”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为何,眼眶里竟然泛起了一丝亮光,“校长麦肯锡教授亲自为你拨穗,并把‘铁冢’型的机械外骨骼赠予你。那是当时联盟最新型的战具,所有男生都羡慕,所有女生都仰慕。但你好像并不怎么开心,你那时的表情,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样,仿佛所有的荣誉和苦痛,都不能令你动容分毫。”
靳川慢慢地坐下来,问:“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还只是大二的学生,坐在人群里,我周围全是对你的低声赞叹。他们说,你是军校最好的学生,毕业就能进入海军指挥部,为联盟开辟疆土,军功卓越,走上名将之路。”
“当时,”靳川露出苦笑,“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菜已变凉,屋外雨声密集,窗子上全是蜿蜒的雨水痕迹。靳川抬头远望,透过窗子,看到浓郁的夜色正在凝聚。南边的瞭望塔已经开始闪烁着灯光,为即将到来的飞船指引方向。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在本该风声鹤唳的肃杀夜晚,他却坐在摆满菜肴的厅堂里,听爱亚纶讲述久远的往事。
爱亚纶摇了摇头,恢复一贯的优雅笑容,接着说:“后来我打听过你,听说你在飞船上闹了点事,打断了右翼涡轮组组长的腿,然后驾驶战斗飞船撞向陨石带,那以后就再没听到你的下落了。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前几天看到你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时,我非常意外,然后便是惊喜。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不可能错的,你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落魄了些;你脸上的猩红胎记还在,你依然是面瘫一样的表情。真是巧合啊,这场战争波及那么多星球,那么多人被卷进来,偏偏最终上帝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上帝不会这么闲,只是概率而已。”靳川默默叹息,他隐姓埋名来到这里,能躲过基因检测和编号查询,却不料,被人以最原始的方式认了出来,“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拆穿你吗?”爱亚纶说,“因为你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啊,靳川学长!”他像是激动起来,握住刀叉,手臂上青筋暴起,“我们多少人把你当作目标,流尽血汗就是想超越你。但你毕业之后就悄无声息了,你的照片被挂在宿舍里,后来也渐渐蒙了尘。你让我们失望了!但天可怜见,毕业四年之后,你来到了我面前。你说你是赵吉,那你就是赵吉,你说你执行秘密任务,那就是执行秘密任务,我全都不在乎。我只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老实说,我很失望,神一样的荣誉学员,创下外骨骼格斗术得分最高纪录的靳川学长,终于走下神坛,成了一个只会在夜里开枪吓唬这群乡巴佬的普通人!”
他的声音充满恶意,屋外风雨飘摇。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拦着你。”爱亚纶长呼口气,冷静下来,“我不但不阻止你,还会帮你,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偶像。你想抢飞船,那就去抢吧,反正联盟船舶司还是会派船送物资过来。而我,依然在这座城市里。”
他让靳川过来,与其是想把过往一一说清,倒不如说是想对靳川进行最后的羞辱。曾经光辉万丈的偶像,现在落魄潦倒,仓皇逃窜。而有什么比让曾经崇拜的人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帮助更令人快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