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都只能仰视着我。”她转头朝靳川说,又把脸贴在玻璃上,向街上的男孩们做着鬼脸。男孩们气得直跳,纷纷怒骂。
靳川看到她的衣服被雨浸湿,皮肤白皙得如同透明。她的头发湿哒哒地垂着,黑与白的对比,有些触目惊心。他问道:“你没有来到过高处吗?”
小女孩伸出手,指向南边的港口。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手指纤细,指的正是独自耸立着、插入低矮云层的瞭望塔,“我以前去爬过这座塔,他们说塔顶能穿透云层,我就往上爬,但我爬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爬上去。后来——”
靳川看着她。
“后来他们就抓到我了。”被抓到后肯定还有些事情发生,但小女孩没有再说了。
靳川一边降低飞行器,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跟阿爸姓,还是跟阿妈姓,但你叫我卷卷就可以了。”
这倒是很贴切,靳川想起了她被欺负时蜷缩在街角的场景。他点点头,“我送你回去吧。”
“不!”卷卷突然紧张起来,抓住靳川的衣摆,“下去了他们会打我的。”
原来是为了躲避男孩们的欺负而逃上来的,靳川默默地想着,低头看了一眼操作面板,说:“飞行器刚刚修好,引擎动能不够,飞不了多久。”在小女孩绝望的目光中,他降落在街边,把她扔下,然后将飞行器开进修理铺,还给了老吉姆。
他出来的时候,卷卷已经被两个男孩拖着衣领,给拽到了街角。那两个孩子很高大,脸上挂着癫狂又残忍的笑容,看到靳川注视着他们,他们手上的劲松了松,卷卷立刻挣扎起来。
但靳川站在屋檐下,隔着透明且淡的雨幕,无动于衷。男孩们肆无忌惮起来,其中一个还一把抓住了卷卷的头发,将她拉进转角小巷。卷卷的身影被街墙遮住的前一瞬间,靳川看到她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惊恐的乞求。
刚回到宿舍,李大牙就把头凑过来,问道:“怎么样,这几天看出什么来了吗?”
靳川坐回床上,把背上的背包取下来,放在枕边,说:“大致看了下,这个城镇人口不足三千,老弱居多,武装力量只有警局的七人,算上治安官爱亚纶·希伯,是八个人。”
李大牙点点头,“八个人,还好办。”
“还有本地黑帮。”
“黑帮不要紧,”李大牙摆摆手,“我们可是正规军人,杀过人的,这种小城镇的混混还怕什么?”
靳川却眉目凝重,久久没有回答。
这时,一直坐在靳川对面床上的一个少年突然道:“中校,你是去查探情形了吗?可是我听说,你带着一个女孩,飞上了天?”
靳川看向这个干瘦的少年士兵,说:“阿野,你听谁说的?”
阿野扬了下脖子,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要记得,你是要带我们回家的,不是来这里玩的。跟这些乡巴佬还是少接触为好。”
这间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看着靳川和阿野。李大牙有些为难,刚要说话,却被靳川抬手止住了,说:“我知道你一直对我不服,我是联盟军人,你来自叛军,但我们都是从战争绞盘里幸存下来的人。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我答应过带你们回去,就会做到。等抢了飞船,大家都能回去。阿野,你再耐心一点儿。”
阿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没再说话了。半晌,他闷闷地吐出一句:“你最好说到做到。”
“别这么说,”李大牙见情形缓和,连忙说,“我们这一路行来,都是托了靳中校的福。”
“是你们联盟的中校。”阿野说。
靳川不以为意,也躺下来开始思考。这个城镇处处透着诡异,而最诡异的,无疑就是那个邪魅的治安官爱亚纶。看着他的时候,靳川总感觉是在与一条蛇对视。
他到底是谁?
显然,这个城镇里所有人都害怕着爱亚纶,就算是老吉姆,也不会跟他透露。靳川思考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跃入他的脑中。
第二天,靳川照例在街上晃悠,卷卷却没有跟着他了。他有些疑惑。直到下午的时候,他走到一处小巷子,才看到卷卷正蹲在巷子深处,两手抱膝,头顶是一片屋檐,挡住了雨。
他走到卷卷身前,发现卷卷脸上有几处瘀青,像是白玉里滋生出来的阴翳。她抱着膝盖,膝盖上也有伤痕。
看到靳川走过来,她抬抬头,又垂下去。
“这是你家吗?”靳川看到她背后有一扇半开的门,门内黑黝黝的,仿佛某个远古岩洞。
卷卷点点头。
“怎么不进去呢?”
“因为阿爸在里面。”
这个回答有些不明所以,但靳川想起了那个粗鲁的醉汉,也就明白了,点点头又问:“不能去邻居家吗?”
“脸上是阿爸打的,其他地方,”卷卷漆黑的眼睛看向巷子里的其他门窗,“就是他们留下的。”
靳川心里一叹,说:“我想问你一点儿事。”
卷卷仰视着他,瞳孔里倒映着靳川的脸。
“你知道爱亚纶吗?”
卷卷下意识地收了下脖子,身子也往墙壁缩了缩。靳川看到她的眼睛里出现恐惧,像是湖面泛起的冰冷涟漪。
“跟我走吧。”他说,“我去借飞行器。”
他转身往巷子口走,脚踩在积水里,溅到了他的军裤上。他走了几步,往后看,看到女孩有些迟疑地盯着自己。“来吧,”他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
卷卷怯生生地站起来,小跑着来到他身边,跟他一起走出巷子。这个过程中,靳川能察觉到路过的每一扇门和窗的背后都藏着窥视的眼睛。这条巷子里的人正在阴暗处盯着他,那些目光不怀好意,像冰冷的针。
靳川带着卷卷来到修理铺,尽管老吉姆不情愿,但还是让靳川把已经储能完成的飞行器开走了。城镇被雨水笼罩,一如往常的阴郁,飞行器在雨中缓缓上升,掠过这座城市。
“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靳川边开飞行器边问,“你放心,这里没人听得到。”
卷卷抬头看着他,说:“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你昨天都不管我,我被他们欺负得这么厉害。”
靳川抬头看看,云层已经就在头顶了,光线越发幽暗。“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他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病吧。”卷卷对头顶黑压压的云层有些害怕,身子缩了缩,“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有病。”
“这可不像是一个十岁女孩说的话。”
“我十一岁了!”
“那你为什么说他们都有病?”
“我妈妈说,这里一天到晚下雨,永远也见不到太……哦,太阳,谁都会被逼疯。”她回忆着,“对了,太阳是什么?”
“是恒星,就是放光的那种。但你妈妈说的太阳,是指地球上的恒星,我也没见过。”说到地球,靳川脸上有些恍惚,“你妈妈说得对,见不到阳光,整天都下雨,谁都会被逼疯的。”
“以前也不是这样,那时候大家没事做,都是待在家里。但自从那个……那个治安官来了之后,这里就变了。”
靳川问:“爱亚纶?”
“是的,是他。”提到这个名字,恐惧的涟漪再次在卷卷眼中泛起,她犹豫了一下,说,“他不是人,是一个恶魔。”
“怎么了?”
“他跟你一样,也是有一天突然来到这里,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被派过来当治安官。有些人还想去欺负他,但那些去找他麻烦的人,有光头叔叔,身上文白龙的哥哥,还有两个我们巷子里的哥哥,后来都没有回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我问阿妈,阿妈让我别问。然后陆陆续续有人受伤了,有人消失了,街上的人都不敢说话了……慢慢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靳川点点头。虽然卷卷说得简单,但他能想象得到,在这些稚嫩的话语里面藏着多少血腥。爱亚纶那样的人,以外乡人的身份来这里,能迅速立住脚跟,并且让这些本地人害怕他到忍气吞声噤若寒蝉的地步,一定不是靠身为治安官的威严。
“对了,他还带来了一种东西,叫红——”卷卷伸出食指,揉着太阳穴,有些苦恼地思索着,“我忘了叫什么了,就是一种红色的粉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大家跟着了魔一样,连阿妈都……”
“你妈妈怎么了?”
卷卷犹豫了一下,“阿妈就去跟他住了,阿爸开始喝酒,开始打人……没人管我了。”
靳川不知该说什么,专心驾驶。卷卷怔怔地看着斜上方的云层,云似乎更厚了,山雨欲来的气势压迫而来。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想问的都差不多了,也该把她送下去了,但靳川喉咙总有点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说:“卷卷?”
卷卷回过头,漆黑的眼眸里氤氲着光。
她眼中的光让靳川改变了主意,“你上次爬瞭望塔,是想爬到云上面吗?”
“是啊,怎么了?”
“坐好!”
靳川说完,猛一推操作杆,飞行器嗡嗡震鸣,以一个陡峭的角度切进云层。卷卷先是惊叫,然后好奇地看着玻璃舱门外,翻滚的云海在她眼中掠过。一切都是灰暗的,飞行器像是穿梭在古老的霾中,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功率地运行了,引擎过热,尾部颤抖起来。卷卷有些紧张,但她仰头看着靳川,看到他坚毅如岩石一样的侧脸,看到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心里安定了些。
她端正地坐在靳川身边,偶尔有一道闪电从身侧蹿过,像是惊起的电蛇。她也不感到害怕,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飞了多久,飞行器突然如鱼跃一样冲出了云层,她捂住了脸,因为从未见过的阳光正扑面而来。
5
飞行器悬停在云海之上。
四颗恒星排成一线,静静地停在南边天空,照得云海一片彤红。卷卷的嘴久久未能合上。
她从未这般震撼,仰着头,整张脸沐浴在红色阳光之下。跟南原港城终年不歇的雨丝不同,阳光是温热的——竟然是温热的!她闭紧眼睛,感受着这新奇的体验,像是有一只柔软的手在脸上抚摸,像是很久以前阿爸和阿妈的拥抱。那时阿爸还没有酗酒,阿妈也没有去当别人的姘头。
“你哭了?”靳川看到黄色光晕下,她的脸上有两道浅浅湿痕,“是光照太强了吗?”
卷卷摇头,脸庞轮廓闪着淡淡的光辉。
靳川抬眼看看,四轮恒星虽然不烈,也没有有害辐射,但对于常年生活在阴云之下的人来说,还是不宜多晒。他操纵着飞行器降下去,再次没入云海。
但回去就没那么顺利了,飞行器终于支撑不住,尾部打了个突,引擎运转声消失,急速下坠。
在卷卷的惊叫声中,靳川迅速地启动备用引擎,抵消坠势。飞行器一路从云层跌落,一出云层,靳川便立刻将降落伞弹射出来。云层很低,蒲公英一样的降落伞吊在飞行器上。撑开不到一分钟,飞行器就重重地落到地面。
一大蓬水溅开。
舱门被震开,靳川和卷卷跌了出来。但他眼疾手快,在空中一把抱住卷卷,以自己的臂膀落地。他的肩在地上划出半米多远的擦痕,军装被磨坏,肩头露出淋漓血肉。
“你没事吧?”他看向怀中的卷卷。
卷卷摇摇头。她只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倒是没受伤,但这一幕落在了街上那些在暗处窥视着的人眼里。
第二天一大早,靳川没有上街,在宿舍里缝补昨天被磨坏的军装上衣。他对修飞行器了如指掌,捏着针头却无处下手。其余的人都笑着看他。
李大牙刚打算帮忙,却瞥见窗子外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嗨,中校,”他笑着说,“恐怕是找你的。”靳川抓着军装上衣,走到宿舍外,“怎么了?”
那个探头探脑的人正是卷卷,她抬起头,满脸期待地说:“再带我去飞呀。”
但靳川看到她抬起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卷卷的脸上不止是期待,还有可怕的伤痕。她的两个眼眶周围都是深深的瘀青,仿佛头顶的阴云沁入了她的皮肤。但这显然是两个拳头揍上去后留下的痕迹。她的脸颊也没好到哪里去,瘀青的形状甚至更复杂,有拳头的方形、巴掌形,还有一道细长而深的肿痕,应该是鞭子留下的。这些伤痕从脸向下蔓延至脖子,更下面的靳川就看不到了,但他能想象,那场景同样触目惊心。
“你怎么了,”靳川眯着眼睛,“谁欺负你了?”
“哦,就是他们啊。”
浑身的疼痛令卷卷说话都抽着冷气,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欺辱,身体上还有对疼痛的本能反应,脸上却满不在乎。她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漆黑,靳川的脸倒映在两泉幽幽潭水里。
“你带我去飞呀,我还想照见太阳。”她重复了一遍。
但靳川看着她,脑袋里残梦涌现,那只抓着铅笔的手从土里伸出,跟卷卷的手一样,瘦弱,布满伤痕。他突然暴怒起来,直起身子,脸上肌肉抽搐,低声吼道:“我不会再带你坐飞行器了!不能飞了,不能看到太阳了,你给我滚!”
卷卷吓到了,肩膀缩了缩。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你滚!”靳川一把将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样子凶狠,声音有如咆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杀过人的!我有任务,我不是来带你去玩的!你不要来找我了!”
说完,靳川转身离开。卷卷似乎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暴怒中回过神来,颤抖着,站在原地。
靳川一直走到大街上。他再次感受到了那些蛇一样隐秘的目光,从门窗后探出来,一边打量他,一边窃窃私语。他站在街心,脸上由愤怒变成冷笑,手扣在了腰侧。
他腰侧的枪套里插着一柄电爆枪。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像被这柄枪灼了一下,纷纷收回。
夜雨寒凉,落了靳川一身。
他从酒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冷雨好歹驱退了些许酒意,但他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一些久远的记忆蒙上来。他莫名狂躁,迈步疾走,脚下水花四溅。
城里分散在各处的人都悄悄看着他。他在无数道目光中行走,一反前几日的随意淡漠,浑身透着戾气。人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爱亚纶站在远处高楼栏杆前,一手揽着风情万种的乔,看着在夜雨中行走的靳川,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
“你在笑什么?”乔心里有些发毛。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爱亚纶说,“我很期待后面会怎么发展,不过,我感觉我出手的时候该到了。”
乔正要继续问,突然眼角一跳。爱亚纶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跟在靳川身后,为了赶上靳川的步伐,她几乎是一路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