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一宽慰地看着面板上显示的进度条变成绿色,远处的反应堆涡轮又开始低沉地啸叫,整个共青城站重新活了过来。正常照明恢复,空调系统也开始重新运行。整个主控室机柜上的状态灯多了很多。随身计算机告诉他,共青城站的全站网络已经可以使用。
定一不敢做过于深入的操作,只是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各个舱室的监控。整备库里的出舱服已经全部停止活动,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定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指令远程关掉了这些设备,感觉就像是一个水平拙劣的程序员写的A.I.,代码里有诸如“当且仅当共青城站失能时启动并且搜索敌人”的指令。他搜索了一下站内的其他人类活动痕迹,站内网络告诉他,哈代就躺在中控室里,昏迷不醒。
定一赶到中控室。中控室一切正常,没有血迹和残尸,没有金星怪兽,也没有正在巡逻的里面没有人的出舱服。哈代就躺在门口。看来全站失能的时候哈代刚刚走进门,不过这没法解释为什么他现在怎么也醒不过来。
简单地将哈代抬上了一张椅子之后,该做的工作还是需要完成。定一很顺利地找到了角落上的物理操作台,打开盖板,拉出键盘,系统接受了阿蒙森的操作权限,开始获取整个共青城站的基本操作状态。
动力——check;
生命支持——check;
内部通信——check;
姿态控制——check;
大气传感器——check;
远程通信——
自检列表进行到远程通信条目,画面突然凝固。周围的灯光闪了闪,熄灭了。
定一还没来得及恐慌,中控室的灯光重新亮起,物理操作台的屏幕的自检列表继续进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中控室的大屏幕有了显示,扬声器开始发出声音。屏幕上播出的是一幅复杂而不断变化的分形图案。扬声器所播放的则是节奏感极强,旋律非常悦耳但是定一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看到这个图案,不知怎的,定一觉得非常可笑。
是的,这就是瘟疫的办法。迷幻视频和音乐,神经缓冲区攻击,针对大脑边缘区。定一想到自己的这些经历足以拍出一部非常惊奇的电影:一名孤胆英雄闯过重重困难来到邪恶的巢穴,却被音乐和图像搞得狼狈不堪,真是特别滑稽。估计过不了几天就真的世界末日了,另外还有——
哈代在一旁说了什么,他放声大笑。
“什么!?你说远征队取消了!?”定一猛然站起来,盯着哈代喊道。
“是这样。议会刚刚投票,否决了远征计划。”哈代避开定一的眼睛,“对不起。”
定一颓然坐下。他从年少时就有的梦想,在今天,正式化为了灰烬。他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没事的,定一,没事的。”哈代找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飞行员,就比我自己差一点点。”哈代向来是在嘴上不服任何人的。
“等仗打完了,我们随便去干点什么都行。柯林也肯定会理解你的。”哈代拍了拍定一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跟老刘说了,今天下午这边我来扛,你回去陪陪柯林。”
“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很不尊重我的朋友?我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柯林对着定一大叫。
“……对不起。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无法控制我自己。”定一垂下眼睛。
“你变了。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够相信你。”柯林怔怔地流下泪来。她的眼睛在灯光中显得亮晶晶的。
定一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快要不认识你了。你已经不是我当初喜欢的那个人了。”柯林擦了擦眼泪。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
定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扫了一眼中控室的大屏幕,彻底黑屏。物理控制台显示自检已经完成,超驰程序正常加载,共青城站可以随时启动。然而哈代消失了。定一模糊地记得在他昏过去的最后时刻听见哈代说了话——但那时哈代应该还没有醒。他现在不在那张椅子上。
很快定一就在站内监控的帮助下找到了哈代。他现在在地图室。
地图室的大门没有锁。定一发现哈代正面对着地图室的超大型平面显示。显示并没有开启,上面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是手绘的,仍然全新,两支笔还摆在哈代旁边。他背对着定一,直直地盯着那个图案。
“哈代,你怎么了?”
“我……我不存在!”声音如同叹息。
定一盯着中控室屏幕,上面显示共青城站浮力舱排气过程已经完成百分之三十,马上到达能够上浮的临界点。反应舱室正在大量地将二氧化碳和储存水转化为氧气和重碳氢化合物。氧气用于提供浮力,重碳氢化合物则用作储备碳源。他转过头望了一眼哈代。哈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跟他在加布里埃尔站所看到的那三个人一模一样。在任务出发之前,他们两个都接受了抗体,仅仅只有定一的措施起了作用,哈代还是被感染了。可能他的感染早在他们两个因为站内停电分离的时候就已经生效了。
上浮开始,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上浮到加布里埃尔站的高度还有差不多二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定一无事可做。共青城站的自检程序报告高功率定向通信系统组件AE35出现故障,需要外场维修。以目前的状况,定一一个人做出舱工作实在太危险,只能等到上浮到位之后再来行动。
定一转头,习惯性地望向哈代,想要问问他目前的想法。在定一沉思的这一会儿,哈代又消失了——定一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肯定回到了地图室。
“我是不是该把他锁起来?”定一第十遍问自己。哈代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确定——可能下一秒他就会被瘟疫所俘获,变成一个无知无识的野兽。但是定一又很担心,如果对哈代采取任何行动,只会把他往瘟疫那边推一把:任何行动都有可能破坏现在这种脆弱的平衡。哈代只能自求多福了。
地图室里,哈代仍然望着那一幅明显是他自己手绘的图案。定一调出上一次的图像对比,发现计算机报告多了一些内容。但是定一从来没有看到哈代手绘的过程,仿佛他完全知道定一什么时候会看他,这让定一想起他小时候所看到的某个恐怖故事:一个怪物,只有在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时候才会移动。这幅图像极为精细,有些线条的走向有点类似定一在斯科特博士那里看到的神经放电图,放大来看又不像了。定一脑袋里的抗体非常安静,他望向这幅图像的时候并没有想笑的冲动,这应该不是一幅调制图。问题就在于……这所有的一切,定一的潜意识、哈代的感染、调制,有什么意义?那个瘟疫也好,或者自称天人也好,它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为什么到现在定一仍然还知道自己是定一?
定一将共青城站的舱室都检查了一遍,还抽空去了一趟装备仓库,将仍然瘫痪的那一堆出舱服的动力电池都拆了下来。他的抗体和随身战术显示上斯科特安装的临时程序都告诉他,他们没有在共青城站发现任何调制图案。共青城站很久之前就转为无人值守模式,离开的船员带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站内除了必需品之外什么都没有,十分简朴。他回到准备舱,检查出舱服的状态,一切良好。动力电池都一个不少地被锁在装备柜里,出舱服挂在机械臂上。理论上没有任何自动化装置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理论上。
“你怎么过来了?”舱门打开,哈代走了进来。定一转过头去,正好面对他的眼神。完全的空洞,无机质(2)。一种极大的危机感在定一心里升起。
哈代朝他猛地冲过来。定一奋力避开,但是没有能够闪过哈代那如同鬼魅的身形,被撞倒在地上。他试图站起来,但是哈代展现出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格斗能力,定一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抓住,重心失控,便被哈代给摔进了气闸。随后气闸的门从外部关上。定一起身试图打开门,但是哈代已经启动了泄压程序。
定一看着哈代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突然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是的,这就是终结了。“没关系,很快就好。”哈代声音怪异地说了一句,还笑了一下。那是与李德哈特和华盛顿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按下确定按钮,泄压即将开始。嗡嗡的声音响起,这是外部气密阀门打开的声音。
定一无计可施。他用力撞击气闸门,但是门纹丝不动。哈代就站在外面,脸上是漠然的神情。定一知道那不是哈代,而是某种更高于哈代的力量。他最终放弃了。
高温高压的金星大气即将冲进来。定一的身体不会燃烧,金星的底层大气基本上是由二氧化碳构成的。在四百六十度的强酸性环境中,他的皮肤会迅速失去水分,碳化,变成一团黑色的焦炭。他身上穿的陶瓷基高分子舱服不会被完全反应掉,后来人会发现气闸上覆盖着一层碳迹,剩下几件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布料。这就是他的结局。
警报声响起,定一闭上眼睛,等待最终的命运。
泄压并没有开始。又一阵嗡嗡声,外部气密阀门重新锁闭。内部气密门打开。定一睁开眼睛。
“不穿出舱服就打算出去?你这是抽的什么风?”哈代扬起眉毛。
定一冲出去,挥拳直击哈代的脸,但是哈代轻松地躲开了。“你在干什么!”哈代叫道。
“刚才我差点死了!被你害死了!”定一把哈代推到墙上,用手臂压住他的脖子。
“我干的?”哈代愣住了。
“是你干的。或者说,不是你干的。”定一终于平复了心情,松开哈代。他特别强调了后面这个“你”字。“你还记得什么?”他赶紧锁闭好气闸,以防哈代再次犯病。
“一切都很正常啊。我从地图室里出来,来检查一下准备舱,刚好就看到你在气闸里开始泄压。我赶紧过来停了泄压程序,没想到你丫竟然要揍我。”
“在那之前呢?你之前在地图室干了什么?从我们登上共青城站起?”定一让哈代坐下,也找了把椅子坐下。
哈代拧起眉毛,似乎在努力回忆。过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我……我想不起来了。我还记得我们上了共青城站,我们到了中控室门口,但是后面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你被感染了。你刚才过来,把我扔进减压舱,想要弄死我。”定一盯着哈代的眼睛。
“我被感染了!?”哈代叫道,“那我现在怎么还能在这里跟你好好说话?”
“瘟疫……”定一指了指上面说,“对你似乎有点儿不一样的想法。”
哈代沉思着,眉毛拧成一团:“只要我不去仔细想,我就完全不会发现我的记忆有任何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是……”哈代连续几次想要开口,但是欲言又止。“我宁可死,也不要当某个超级A.I.的傀儡。”哈代最后沉声说道。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跟我们当初对付李远哲一样,把你捆起来扔进牢里吗?”定一避开哈代的眼睛。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
“那你怎么想?”哈代说。
两个人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哈代站起来,“走吧,我们还有活要干。”定一跟上去。他们两个默契地决定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定一隐隐觉得,哈代这个状态对他并非是完全的潜在危险;上面那个天人有着琢磨不透的动机。
定一跟在哈代身后,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过舱室,最后来到一个之前未曾到过的区域。他们登上共青城站时间不长,还有很多舱室从未探索。
哈代按了一下面板,舱室的门开启。“一套完整的全频谱合成孔径阵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艘金星深潜科考船会装备这么一套东西,可能是用于地形测绘和光谱分析。有这套东西我们应该能够找得到Xenus人的远征集群,前提是他们还没有被瘟疫干掉。”哈代说道。舱室里是一套控制台,阵列传感器数据使用这种控制台进行汇总分析。定一猜测可能是出于专属的科研目的,所以数据没有直接传输到中控。“不过,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这套设备的?”定一问道。
“我突然想起来了。”哈代耸耸肩。
“接收到加布里埃尔站的窄波信号。”中控宣布。定一一下子睁开眼睛,从临时折叠床上坐起来。过去的十几个小时十分无聊,定一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能反复研究中国湖号的日志文件,饿了就去食堂吃一点东西,困了就睡觉。全是无梦的沉眠。哈代则一直走进走出,不知在忙些什么。看起来他情绪饱满,作息非常健康,丝毫没有过去一段时间的困顿之色。
“加布里埃尔站,这里是共青城站。我们现在正处于上浮过程,预计还有两小时三十二分钟到达预定位置。收到请回复。完毕。”哈代向加布里埃尔站发报。
“这里是加布里埃尔站,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我差点打算自己乘着深潜船下去看情况了。不管怎样,回来就好。请向我们传送上浮路线和定位数据,我们得做一些准备工作,完毕。”阿蒙森站长在通信频道中口气平稳,这几天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定一犹豫要不要将下面他们所看到的情况告诉阿蒙森站长。想了想,他还是决定等到站之后再汇报。
肉眼看到加布里埃尔站之后,定一和哈代两个人才明白阿蒙森所说的“准备工作”是什么。加布里埃尔站展开了一个巨大的刚性框架,导航计算机引导,两个科考站被固定在一起。从框架末端的锁闭结构来看,这并不是阿蒙森临时研究的方案,明显一开始两个科考站在设计上就考虑到了合并。阿蒙森解释说这也是金星殖民科考项目的一部分,未来的金星生活基地应该就是这样互相联结的可扩展悬浮平台,最后发展成巨型漂浮都市。感染发生之后,不知道他们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这个计划的实现。
气密舱合拢,打开门,阿蒙森站长就在门的那一边。几天时间过去,他看上去又更苍老了一点。“下面情况如何?”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共青城站也被感染了。多亏斯科特博士,我们最后解决了。还遇到了一些很复杂的情况,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们回来要跟斯科特博士讨论一些问题。”定一看了一眼哈代。他没有任何反应。
“另外,共青城站的高功率通信系统的AE35组件坏掉了,需要出舱更换,这个应该有备件。”哈代补充道。
阿蒙森站长的脸色有点儿古怪,“斯科特博士的状况……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