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山野与荒村的画面重合起来。那是俯视的角度,空旷的村庄由远及近,随后,火海腾腾冒起,无数呼喊在爆炸和火焰中钻进他耳中。
但这份记忆从何而来,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眼前的一切,都要毁灭!
河底慢慢平复下来,芜水河三千妖众的尸体四散开,露出持棒而立的悟空。他眼中的凶戾之气渐渐消失,看见满河的尸首,他颤抖起来,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压制不住杀气……
那只乌龟却还未死,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地咬住了一块巨石,没有陷进旋涡里去。此时,它趁着悟空失神,悄悄向石底爬去。它一爬动,便被悟空发现了,悟空上前一脚踩住龟背。乌龟顿时惨呼:“孙……孙爷爷,别……”
悟空懒得和它废话,只道:“带俺去鲤鱼精的洞府。”
“那……那可不行,我死也不会说出大王的……”金箍棒在它眼前一晃,它便将头向西边伸过去,“跟我来,这边。”
他们来到河底一块大石旁,乌龟念了咒语,石门洞开。悟空把乌龟抛开,径直入洞。这洞底幽暗深沉,水流也浑浊,悟空凝神细听,隐约听到有欢呼之声,暗道不好,难道两位师弟已经遇害?他连忙奔到一处石门前,运足气力,挥棒砸破石门,然后呆在门口——
门内正举行一场盛会。八戒站在舞台上,对着台下女妖们纵声高歌,尽管他嗓音粗俗难听,还是引起了女妖们阵阵欢呼;沙僧在台下,被十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妖围着,他已经脱了上身的衣物,露出精壮的肌肉,向女妖们展示。他每鼓起一次肱二头肌,就有一名女妖昏倒……
石门被破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女妖们惊叫着逃走,眨眼间就只剩下沙僧和八戒两人了。
吓走了观众,沙僧没好气地瞪了悟空一眼,道:“煞风景!”他穿起衣服,和八戒一道走出来,路过悟空身旁时,头都没有转一下。悟空也觉得打扰了他俩的好事,心里过意不去,讷讷地跟在后面。
出得洞外,看见了满河的妖尸,八戒长叹口气,转向悟空道:“师兄,你又开杀戒了?”
“我……我控制不住,我本来只想用漩涡吸住他们的,可是后来,我……还是用金箍棒……我好想废了这双手,我怕……”悟空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像淤积了无数死尸的沼泽。
“唉。”除了叹气,八戒也再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悟空才定下心神,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那条鲤鱼精?”八戒和沙僧都摇头:“我们一进来就看到那些法力低微的女妖,忍不住,就……”
“糟了!”悟空猛地跳起来,“俺们仨都下来了,师父却还在上面!”
“你怎么知道我是鲤鱼精?”那女子笑语盈盈,慢慢走近。
唐僧笑道:“你的变身术确实很完美,但,你身上有鱼腥气。”那女子在自己袖子上闻了闻,皱眉道:“确实有点腥味,下次再出来时,一定会注意的。”
“瑕不掩瑜,你现在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唐僧友好地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小鲤吧。以前有个男子也叫我小鲤,他的声音很温柔,可是他叫我的名字时,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哦,这真令人遗憾。”唐僧惋惜道,“若是我,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唤你的名字。”
“唐长老你的嘴真甜,难怪那么多女妖都为你痴狂。可你猜猜,我是如何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的?”
“你……你把他的心吃了?”唐僧还是笑意不减。小鲤点点头:“我问他是否只爱我一人,他说是,可我不信。他便开玩笑说,你要不要把我的心剖开看看。我就照做了,果然,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
唐僧赞同他的观点,补充道:“男人都靠不住。”
小鲤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不怕?”
“我怕什么?天地万物,天子庶民,佛祖妖精,在我眼里都是一般模样。你剖胸挖心,固然可恨可惧,终亦可怜。我且问你,那颗心的滋味如何?”
“苦,很苦,苦了我三百多年。”
“那便是了,你也不过是在惧怕、悔恨中残喘的可怜之人,我怕你做甚?更何况,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想来你也不会加害于我。”
鲤鱼精伸出手,纤纤玉指迅速膨胀,化为嶙峋怪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肉能使我长生不老,我自然要吃你的肉。你怕不怕?”
“不怕!”
“那你的腿为什么发抖?”
唐僧低头一瞧,自己的双腿果然在不住地颤抖,筛糠一样。他用手按住,很快,连手也开始抖了。他勉强道:“你……你别乱来,我的徒儿就在附近,我劝你还是快些走,不然……放开我,你这妖精……悟空,你快出来啊,这妖精想清蒸为师,快出来救为师啊——”
“师父莫怕,俺老孙在此,妖精哪里走!”随着一声招牌式的大喝,悟空跃水而出,金箍棒化作一道惊电,直取小鲤。小鲤就地一滚,躲过棒击,恨恨地看着悟空,两人顿时杀到一处。
小鲤现出真身,却是一条遮天蔽日的八翅金鲤鱼,它口吐奔雷,眼冒风电,鼻喷毒雾,每一次振翅,天上便浓云翻滚,闷雷阵阵,声势颇为骇人。悟空则渺小得多,还没金鲤的一块鳞片大,但他身法灵活,仗着无坚不摧的金箍棒,在金鲤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伤口。
芜水河的河面渐渐被鲜血染红。
过了一阵,金鲤开始喘息,身体越缩越小。悟空却杀得双眼血红,毫毛倒竖,他挥棒向天,召唤出一阵闪电,劈得金鲤鳞片四溅,然后又将金箍棒捅进了金鲤的身体。
“悟空,适可而止……”
悟空哪里听得进去,兀自厮杀,终于将金鲤打成了原形,却是一条巴掌大的小鲤鱼。唐僧道:“悟空,住手吧,它已法力尽失,修为一空,不过一条普通……”悟空充耳不闻,挥棒砸下,只欲将小鲤鱼砸成一摊烂肉。
唐僧双手合十,默念咒语。“啊!”悟空发出一声惨叫,他犹有不甘,还想挥棒砸下去,但头痛欲裂,手上聚不起丝毫劲道,金箍棒掉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啊!”悟空在地上抱头乱滚,表情狰狞,咬牙切齿地咆哮,“我要杀!我生来便是东土染血魔猴,我手里的金箍棒便是用来毁天灭地的,我要杀,我要杀尽世间仙佛妖人,杀尽一切!”
唐僧不理会他,过去捧起小鲤鱼,放在嘴边,道:“何苦执迷呢?就算你吃了我的肉又如何?不过是永生的痛苦和悔恨罢了,还是做一条无知无觉的小鲤鱼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情人呢喃,也不知那小鲤鱼听懂没有,它只是睁大黑白眼睛,看着唐僧。
唐僧来到岸边,将小鲤鱼放回河中,小鲤鱼摆了一下尾,倏忽间潜入水底,再也寻不见了。
3
“这个阶段的治疗到此就结束了,”医生取下感应头盔,“你先回去吧,下周再来。”
病人按着太阳穴,脑海里的画面纷乱繁杂,他想回忆,却无从寻觅。他恍惚地走出诊所,外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这个城市在烟水笼罩中显得格外模糊。
幸好妻子为他准备了塑料雨伞,撑开,雨丝从伞檐如帘落下。他不能乘车,便在人行道中间行走,小心地避开行人身上的金属物。行人行色匆匆,看不清表情。路灯在他右侧一闪一闪,似乎电压不稳,又似乎是在雨幕里静默地看着他的一只只眼睛。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妻子还没回家——儿子要上高中了,花销越来越大,他却不能从事任何工作,妻子不得不每晚加班到深夜。儿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对着窗外的夜空发呆。
脑海里的画面又浮上来了,那只愤怒的猴子,那满河妖精的尸体……他试图让画面清晰,但记忆仿佛遇到了三岔路口,踟蹰不前。
很晚的时候,妻子回来了,看到他独坐房中,问道:“怎么样,那个疗法有效吗?”
病人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不知道,我都不太记得治疗的内容了。”
“哦。”妻子说,“那我先去做饭。”
其实他很想把饭做好,让妻子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但厨房是他的禁区。客厅和卧室的金属制品都被妻子用软胶包住了,厨房却不行。他满脸歉意地看着妻子拖着疲乏的身子走进厨房。
儿子回来得更晚,几乎是他们快睡着时推门声才传来。他披衣起床,在黑暗中注视着儿子,儿子知道他在门旁看着,但没有理会,把剩饭剩菜端出来吃了些就到房间里去睡了。
病人闻到了轻微的酒气,但他没有办法问儿子晚上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问了儿子也不会回答。在退役前,他是儿子的英雄,儿子逢人就骄傲地说他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军官。而他作为严重心理障碍患者回来后,儿子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开始不归家,在学校的表现也越来越差。起初妻子还管,但工作的劳累让她慢慢失去了耐心。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妻子已经去上班了。他整理床被的时候,摸到妻子的枕头上有微微的湿痕。这湿痕让他颤抖,比摸到金属时更甚。
几天后,病人接到医生的电话,很疑惑:“不是要过一周才去吗?”
“本来是这样,”医生在全息影像里沉默了一会儿,“但诊所被查封了,警察带走了我们的仪器。”
“怎么回事?”
“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我们没有拿到《西游记》研究会的授权,他们不相信我的仪器会有效。类似的疗法在西方出过医疗事故,几名患者在取下感应头盔后精神彻底崩溃。”
病人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希望落空了。他无悲无喜,亦无表情,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说完便打算按下结束键。
“等等,”医生伸出手,虚拟的光影扑到了病人脸上,“但我有信心!我花了很多年,已经优化了这种疗法,你在《西游记》里经历的场景对你没有直观影响,你甚至都回忆不起来那些剧情。这避免了直接的精神冲击,但你的潜意识会受到治疗。”
“你是要我继续吗?”
“是的。”
“可是连仪器都没有了……”
“在我家里还有一台,那是原型机,可以继续治疗。相信我,我能够治好你。”
病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他不喜悦,也不担忧。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情况难道还能变得比现在更坏吗?于是他点点头。
当天下午,病人就来到了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在郊区,得穿过重重巷子和一片荒地。荒地尽头有一片坟茔,杂草丛生,冷风在小小的凸起间吹过,发出一阵阵幽咽。这满地的坟包下面,是嶙峋尸骨吧——不知道那些村民的尸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问题突然跳进他的脑海。
他浑身一颤,缩了缩脖子,快步穿过坟茔,在一处废旧市场旁看到了等待他的医生。
“辛苦了辛苦了,”医生抱歉地说,“我应该去接你的,但你不能坐车。我这里也要调试仪器……我会尽最大努力治好你的。”
他们走进医生家里,看到了满房间的凌乱,座椅随处摆放,被子卷在墙角。这是典型的单身男人住处。在原本是客房的房间里,病人看到了一整套治疗仪,有些部位已经蒙尘,但显然已经被启动,红绿灯光渐次闪着,表明它在正常运作。
“在我们进行疗程之前,需要谈一谈。”医生给病人倒了杯水,递过去,病人却迟疑地不伸手。医生看了看杯子,随即醒悟过来手里拿着的是不锈钢合金杯,连忙换成了纸杯。
“要谈什么?”
“你对《西游记》了解多少?”
“我说过,《西游记》的原著我看了很多遍,童年时还把各个版本的影视剧都看了。”
“那你对悟空这个角色有什么看法呢?”
病人俨然认真地想了想,说:“小时候,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无拘无束,天南海北,下地府勾销生死簿,上天庭大闹蟠桃会。后来长大了,觉得他其实挺寂寞的,一个人在花果山下待了五百年。五百年啊,那么长的时间,只能撑着脑袋,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色。”
“是啊,《西游记》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里面塑造的角色。读者每成长一个阶段,就会对里面的角色有新的理解,悟空,八戒,三藏,甚至沙僧都是如此。”医生慢慢喝了一口水,舔舔舌头,“在这个故事里,仪器是根据你的病症来选择悟空的性格的。这一点我也不能控制,所以我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有危险吗?”病人怔了一瞬,问。
“我不瞒你,危险肯定是有的。这个疗法是对你的潜意识产生影响,从而治疗,但是由于开发不完善,很可能你自己会受幻想的影响。所以有人会精神失常。”医生放下杯子,“你是军人,意志力应该没有问题,我希望你能够保持初心。”
病人想了很久,最后点点头。
4
这一日,烟雨蒙蒙,衬得远处山脉如水洇墨散。师徒四人行至一处路边茶亭,里面早已坐了两个和尚,一胖一瘦,正在喝茶。
四人坐定,要了些茶水。八戒转头,望着亭外的无边雨幕,眼神痴迷,曼声哦吟道:“啊,清明时节雨纷纷,秋风秋雨愁煞人。借问酒家何处有,姑苏城外寒山寺……”
“我和你拼了!”只听那胖和尚一声怒吼,猛地向八戒扑将过来。沙僧立马上前,挡住八戒,那胖和尚撞到了沙僧铜墙铁壁似的肌肉,被弹得跌坐到地上。沙僧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到面前,铜铃似的大眼直视着他。
沙僧早年是在流沙河混黑道的,是大名鼎鼎的恶棍,一脸凶相,不怒自威。胖和尚被他瞪得心虚,身子渐渐软了。那瘦和尚见同伴有难,赶忙过来打圆场:“这位山大王,我师弟鲁莽了。您放开他,要钱的话,好说好说。”
“你们有多少?”沙僧职业性地问,随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放开胖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兄误会了,贫僧不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贫僧是吃斋念佛的和尚,正欲往西天取经。敢问两位师兄……”
瘦和尚忙道:“我师兄弟俩来自寒山寺,我叫欠债,他叫还钱,寒山寺住持九美禅师正是我俩的恩师。”
唐僧顿时明白了还钱和尚为什么要跟八戒拼命,他起身走过去道:“寒山寺是中原名寺,我等耳闻已久。说起来,我与九美禅师还有过一段渊源。那是四年前,他当时的法号叫‘十全’。我和他凑了一些银两,一起去富贵赌坊,打算试试运气,结果他出老千被抓,给人剁去了一根手指,从此便改法号为‘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