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妖拥簇间,有一幼小童子,生得脸白瞳亮,煞是可爱,但诡异的是他长着一头红发,似被鲜血染过。童子一抬头,妖群顿时后退,让出一大片空间。
童子仰头,红发飘动,道:“吾乃昌明城万妖之首,浴血而生,已存七百余载。尔伤吾之手下,闯吾之居穴,意欲何为?”
“斩妖除魔!”悟空言罢,挥棒向童子砸去。
童子双眼爆射红光,然后他的身体一分为二,各自向左右逸去。金箍棒砸到地上,轰出一个巨坑。童子的两个分身飘上半空,倏地合二为一。他盯着金箍棒,嘴唇颤抖,好半天才颤声问:“尔何人,竟手持美猴王之神兵?”
悟空不答,将棒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地厅似也摇了一摇。
老猴子看到悟空持棒傲立的英姿,心头一颤,忍不住嘶声喊道:“他便是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美猴王!他便是美猴王!”
童子闻言,眯起眼,仔细打量悟空,眼里渐渐聚起锐利锋芒。蓦地,他纵声长啸:“哈哈!吾已待尔五百余载,今终遂愿!吾一生所修,俱为望尔之项背,为此吾不惜身入魔道,日食血饲,哈哈哈,苍天有眼……”
说着,他的身体开始迅速膨胀,头颅裂开,炽热的鲜血从头顶流下来,将他的皮肤烫出血泡。血泡像蘑菇一样钻出,又立刻破裂,凝成血痂。眨眼间,红发童子已经是两丈有余、浑身布满血痂的血色恶魔,他的头抵到审厅的顶部,他的声音有如咆哮:“与美猴王战,虽死犹荣!”
悟空看着他那布满血痂的狰狞的脸,不由心胆一凛,当下挥棒横击,扫向血妖腰部。血妖两只硕大手掌一合,夹住了袭来的金箍棒,笑道:“厅内狭小,不若斗之于外?”
悟空悚然一惊——五百年来,他的金箍棒第一次被人徒手接住。
不待悟空回答,血妖将背挺直,身躯再长一丈,脑袋便把审厅的顶层撞得砖瓦纷飞。
地面上,八戒正对唐僧道:“师父不用担心,师兄下去有一会儿了,定然已将血妖收服……”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轰然巨响,一个巨大丑陋的头颅破土而出。头颅环顾四周,嘶吼不已,猛然一挺,整个身躯便跳了上来,赫然是一个血痂满身的巨型怪物!
“师父快走,看我老猪来……”八戒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勇气,一把将唐僧往后一推,挺起钉耙冲向血妖,血妖正眼也未瞧,抬脚将八戒踹出几十丈,半空中传来八戒微弱的声音,“收拾……他……”
审厅里的悟空也没有犹豫,扯下几根猴毛,金箍棒向上一捅,从捅开的洞口处跃出。甫一出来,一只巨掌便当头扑下,风声呼啸,悟空不敢硬挡,脚步一错,将将躲开。“轰”,身后的石板路被击出深深的巴掌印,土屑灰石溅了悟空一身。悟空趁手掌没来得及收回,闪电般跳上血妖的左臂,举棒狠狠砸到血妖脑袋上。
金箍棒的威名震动三界,一击之下,足以开山裂石,但血妖只是眩晕般摇晃了几步,然后甩了甩头,便再度开口怒吼,双拳并举,对准悟空砸下。悟空似乎不信血妖能扛住金箍棒一击,稍一失神,便被拳头砸中。巨大的力量让他再次穿过路面,砸进地下审厅内。他从砸出的大坑里爬起来,狼狈地甩头,吐出嘴里的血丝。他环顾一下,看见审厅里的牢笼已经被他猴毛所化的灵猴打开,百姓们搀扶着向外走去,那三只猴子却围在坑边,惶恐地看着他。
“大王……”老猴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拉他上来。
悟空不耐地挥手,甩开老猴,骂道:“快滚,有多远滚多远!”语罢便腾空而起,回到地面与血妖对阵。他将棒舞得密不透风,却仍被血妖巨拳当头砸中,又喷出一口鲜血。
血妖胜势已定,边砸边吼:“尔欺我乎!美猴王威名震世,持棒之下,天地颤动,无人可挡!遥忆昔年妖神大战,王挥棒一击,江山赤流,河海泛红,谓之杀神亦不过!”
血妖轰出第二十一记重拳后,悟空连金箍棒也握不住了,只红着两眼躺在地上喘息。血妖仍不停下,再猛击一拳:“然尔手段之低劣,吾实不忍闻。尔棒中无杀意,瞳眸缺伐戮,不复昔年王征伐三界威风之万一。”这一拳将悟空轰得五脏移位,浑身骨头都裂了,他想张口说话,却只吐出几口血沫。
“尔非王!”血妖狂号一声,暴躁地向四周挥拳,周围建筑在咆哮声中纷纷倒塌,灰尘弥漫,“王逝矣,王逝矣!王称雄世间、傲视天下之时,吾乃阵前小妖,聊作炮灰耳。然王横棒退十万天兵,英姿绝世,吾自此立重誓,此生必与王一战。吾苦修五百载,历天劫受炼难,终得一身修为。然,然王逝矣,威风不再,霸气弥散。
“吾不甘,吾不甘甚矣!”血妖的咆哮里透出几丝疯狂,他转过身,想把悟空拉起来,“与吾再战,再战!”但烟尘落定之后,只见一个染血的大坑,却没了悟空身影。
“何人?!”血妖仰天长啸,状若疯魔。
5
病人游魂一般在巷子和荒地里行走。
月光冷冷地照着,一如几年前那夜,他驾驶飞机掠过那个村庄上空时,天上也是这般冷月。当炸弹爆炸时,血色扬起,月光似乎被染红了。
他脑海里泛起的记忆也是红色的,有妖怪在嘶吼,有农夫在挣扎,背景全是血海一样的波澜。坟茔仿佛被月光刨开,一只只血色手臂伸出来……
“啊!”他抱住头,在荒野里咆哮。
妻子回家后发现他不在,翻查通话记录,找到医生,然后两人合力在荒地里找到他。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声音已经嘶哑,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块儿。妻子一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刻愤怒地朝医生尖叫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医生也显然有些无措:“我只是……这是第二阶段,有较强的精神冲击,情绪低落是正常的。不过不要担心,他只要在第三阶段——”
妻子没有听完,推了医生一把:“没有第三阶段了!你这个骗子,他再也不会来找你了!”说完她扶着病人,艰难地往家走去。
一路上,悬浮车在他们头顶滑过,车头摇曳出一道道五彩的光。病人只要被车灯掠过,便会打寒战,牙齿咯噔咯噔作响。他的妻子担忧地发现,所有金属,甚至连金属周边产物,都会引起丈夫的极大恐慌——但这个高度发展的世界,是建立在庞然金属的基础之上的!
好不容易回到家,妻子扶病人到床上睡觉。灯是关闭的,只有月光洒进来,青莹莹的光辉宛若水流。病人哆嗦地躺着,手脚蜷缩,脸埋在双膝间,似乎时光逆流回到了他的婴孩时代。
妻子一直照顾他,直到黎明喷吐。
接下来的几天,病人一直待在房间里,沉默着,目光痴然地看向窗外天空。有时候云彩会幻化成人形,或骑马,或挑担,或持棒,但每当他要看清时,云彩又都被风吹散。更多的时候,窗外是铅灰色的视线穿不透的雾霾。
其间医生打来几次电话,妻子看都不看,直接挂掉了。有一次是病人接到的,但医生的影像刚投射出来,病人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就转身站在摄像头的死角里。医生喂了几声,看不到病人的身影,也就下线了。
一个傍晚,一家三口难得地一起吃饭。
儿子很不适应这种氛围,端了碗,想回房间边上网边吃。病人重重地跺了跺脚,说:“坐下来,一起吃。”
儿子没理,继续往房间走。
浓重的阴影蓦然在病人心头弥漫。在那个古老城市里,庞大凶悍的血色怪物在咆哮,四周建筑倾圮……病人反应过来时,儿子已经倒在地上了。
儿子的碗被砸成碎片,脸上逐渐显现出巴掌印,衣领也被扯出了裂痕。儿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病人。
“对不……我不知道,我怎么……”病人看着自己的手,笨拙地解释。
儿子愤然爬起来,冲到门外。他十六岁,这个年龄的男孩,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再是哭泣,而是逃离。病人追到门口,刚要出去,防盗门边缘闪出的冷光如一层幕布一样挡住了他。这一愣神,儿子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楼道口。
病人转过身:“我没有想要打他,我……我控制不住我的手。”他说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他蹲下来捂着脸,很快,颤抖就传到他的手上。他发出轻轻的呜咽。
“你知道吗,这样下去,我和儿子都受不了。”妻子冷冷地说,然后绕过他,到楼下去追儿子。
屋子一下安静了。
风从楼道口吹进来,掠过地面,拂起窗帘,一路吹到阳台外。这是5月,阳光在外面的世界如织如瀑,但病人突然觉得很冷。他抱紧了身体,慢慢躺下来,但还是止不住浑身的抖动。
半个小时后,他站起来,走到电话前。
“你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打这个号码了。”医生的身影被光线勾勒出来,他脸上有兴奋和困惑的表情。
病人沉默地站在医生面前,他看着医生,但目光空洞,似乎视线投射在无限远处。好半天,他才开口,用极其缓慢的语气说:“你,能治好我吗?”
“我不能保证。”医生说,“但我会尽力。”
6
悟空横趴在白龙马背上,两眼眼神弥散,毫无光泽,好似死了一般。
“师父,大师兄他……”沙僧担忧地询问,唐僧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闷头前行。沙僧只得凑近悟空,将手指放在他鼻息下,感到微弱但绵长的呼吸,才放下心来。
八戒被血妖踹了一脚,也伤得不轻,边捂着腰边安慰悟空:“师兄啊,打不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血妖也着实厉害,看那声势,天上地下能战得过他的怕也没有几个了,不丢人……”见悟空不理,他又转头,赞许地对沙僧道:“沙师弟做得好,趁灰尘弥漫时把师兄抢了回来,不枉我多年来调教……”见沙僧不理,他便将视线转向唐僧,准备说点什么,可一见师父的神色,话便咽了回去。
师徒四人正在昌明城外一条小道上匆匆赶路,只想离血妖越远越好。天气依旧阴沉,黑云压顶,云层里隐隐传来闷雷滚动之声。空气在这种时刻变得压抑而黏稠,行在其中,仿若行在积雨的云内,分外艰难。
“像是要下雨了……”八戒看了看头顶触手可及的浓云,挥手抹去脑门上沁出的黏汗,喃喃道。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横空劈出,照得天地明亮透彻。沙僧横了八戒一眼,啐道:“乌鸦嘴!”说着解下自己的袍子,给马背上的悟空披上。悟空一直如活死人一般,双目无神,此时披上沙僧的袍子,眼皮忽然抖了一下。
“嗯……”悟空喷出一口鼻息,翻身下马,两脚却无力站稳,摔倒在地上。天上又劈出一道惊电,然后豆大的雨点呼啦啦落下来,地面顿时泥泞,悟空一脸泥水,挣扎了几下,仍爬不起来。沙僧想去搀扶他,前面的唐僧好似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喝住沙僧:“不要扶他,我们走!”
悟空被留在身后,他的脸浸在浑浊的水洼里,他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地竖起耳朵,却只听得到雨点打在地上的啪啪声,那声音连绵不绝,就像悟空此时心脏的跳动声。这声音又像水帘洞边上那条瀑布终年不歇的呼啸声,他当上水帘洞主后,半夜经常被瀑布声吵醒,便披衣而起,站在瀑布边,看着那白色水流像匹练一样泄向幽深黑沉的山底深渊。那时,他白天是呼啸山林纵横世间的妖王,夜晚则是痴望流水的披衣人……
“师父,师父……”悟空在泥泞里伸出手,嘶声喊道,“师父渡我,师父渡我啊……”
唐僧终于停下脚步,面朝悟空,笑道:“施主终有所悟,贫僧甚是欣慰,自当竭尽全力。只是,施主想如何渡?施主又欲渡往何处?”
悟空抬起头,不顾地上的泥水,以肘撑地,艰难地爬到唐僧脚边,道:“弟子不知,师父,弟子懵懂啊……弟子五百年前杀戮太重,手下所杀生灵不知凡几,金箍棒上的血迹至今没有洗去……弟子怕啊。”
“怕什么?怕我,还是怕悟能、悟净?抑或说,你怕你自己?”
“弟子怕……怕做噩梦。弟子白日杀人,杀上几百上千,也不曾眨一下眼睛。可是,一到了晚上,弟子便怕,怕看到所杀之人的冤魂,怕听到他们的喊冤凄声。为了消去这种恐惧,弟子还进过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但……但弟子还是怕啊。弟子在水帘洞时,就被冤魂噩梦所缠,一有声音,弟子就再难安睡,也不敢再睡,只得整夜整夜地看着夜色瀑布,直到天亮。后来被压入五指山下,也是夜夜如此,五百年来,弟子没有一个晚上能安睡……”说到后来,悟空几乎哭泣出声,但他脸上污水横流,辨不出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阿弥陀佛,那施主是想放下杀孽,洗掉过往种种了?”
“是,弟子护送师父,便是希望佛法能消除弟子往日的罪孽,能让弟子得一夜安睡。”悟空道。
唐僧合十,道:“很好,佛法确能助你消弭往昔之罪。”悟空蓦地伸手,使劲攥住唐僧的衣角,咬牙切齿道:“可是弟子一旦放下杀性,一身武艺便再也难以运用。弟子顾忌,顾忌再造杀孽,一旦染血,弟子潜心所修便毁于顷刻,杀性难以平复……”
“那便不杀。”
“可若是不杀,世间便妖魔横行,生灵涂炭。如那昌明城,一城百姓尽数遭难。”
“那便杀。”
悟空一愣,道:“可杀孽一起,弟子的魔性就会再度肆虐,金箍棒下,白骨支离,尸横遍野!”
“那便不杀。”唐僧面不改色地道。
……
如此几十次,悟空终于火了,手上青筋暴起,用力一拽,把唐僧拉得扑倒在地,恶狠狠地道:“死秃驴,你耍我是不是!到底杀是不杀?若是不说清楚,看俺老孙一棒将你打杀!”
唐僧爬起来,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袈裟,道:“那便来吧,杀了贫僧。”
悟空再也忍不住,拼起全身力气,啊呀呀叫道:“我一心向你求教,你却胡言乱语,糊弄于我!”说着挥出金箍棒,一棒砸向唐僧,沙僧眼见情形不对,及时扑出,抱起唐僧扑到两丈开外。唐僧在泥水里滚了几遭,身上袈裟布满污迹,他推开沙僧,还是爬起来,整理袈裟,然后平静地对悟空道:“杀或不杀,并非取决于你,而是看对方。比如刚才,你若杀了我,必定后悔终生,所以我不可杀,不能杀。”
“那,那究竟谁人可杀?”
唐僧指向八戒:“悟能可杀,他身为天界大将,却疏于职守,调戏广寒仙子,该杀!”又将指头对准沙僧,“悟净亦可杀,他本是卷帘大将,却打碎王母珍宝,被贬下界后仍不思悔改,占河为王,危害一方,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