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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让秀香的丈夫和女儿十分别扭，他们拿起志韩端来的饮料，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喝着。本希望他安慰几句就离开，但志韩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红色山茶花的文身还真特别。”秀香丈夫的胳膊上印着一块小巧的文身，志韩指着文身说，“那天您女儿脖子围着围巾，还没看出来，现在再一看，她脖子左边也有相同的文身呢。”
“您的眼睛可真好使。”秀香的女儿一边用手将红色山茶花文身遮住，一边微笑着说。
“在我从前生活的时代，要想活命就得眼睛好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志韩厚着脸皮回答，然后盯着秀香的全息图出神，“秀香也文了吗？她可是一直就喜欢红山茶。”
“要让我给妈妈文，我可没那个本事。”秀香的女儿望着母亲的全息图回答，表情里透着对志韩的嘲笑，“不久前全家一起去文身店文的，图案也是妈妈亲自选的。为什么非得选这种土得掉渣的图案，我当时还不明白，原来是妈妈喜欢红山茶啊。”
“在我们生活的年代，谁都会有一两个秘密，有的秘密甚至对家人也不能倾诉。”
“您说的秘密是指喜欢红山茶吗？”秀香的女儿摇晃着脑袋，一脸不解。看她的表情，她一定以为志韩是在开玩笑。志韩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起身朝乾走去。
刚好J正领着殡仪师从乾的后方走来。J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志韩，微微点了点头，向他表示问候。乾看见志韩满脸笑容，于是跟随他的视线看了看后方，接着便一脸不悦地回过头来。J在时间移民局大楼前将示威队赶尽杀绝，这件事就如同一个绳结般，拧在乾的心头。J并没有察觉到乾的这一举动，而是和殡仪师一起朝棺材走去。
“你是与那小子吵架了吗？”志韩用下巴指着J问乾。
“就是对他不满。”
“你本来也没怎么满意过他啊，今天突然唱的哪一出？”
“您和家属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秀香，回忆回忆了从前。”
“看来您是回想起从前与李秀香先生在一起的时光了。”
“对的，好多事。”志韩微笑着。
随即殡仪师宣布葬礼开始。葬礼意味着第二轮人生的终结。每个人仅有一次时间移民的机会，对秀香来说，今后她将无法再获得新的人生；与此同时，她也不会再有苦难。
“今天，我们聚到一起，向李秀香女士的离世表示哀悼。李秀香女士……”殡仪师紧接着一一列举秀香生前做过的事。秀香的这段人生对志韩来说全然陌生。
“关于犯人的身份，依旧没有一点线索，真是遗憾！”乾长叹一口气，脸色阴沉。
“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您凭什么这么确定？”
“秀香都做好标记了。”
“您这又是什么意思？”乾感到十分荒唐，气鼓鼓地问。
“在我们曾生活的时代，人是最信不过的。所以，我们会用自己人才认识的标记，来告诉彼此谁是危险人物。”
在志韩说话期间，殡仪师的悼词也结束了。位于最前方的秀香的丈夫和女儿起身，朝着刻有毕达哥拉斯《树》的黑色金属物体慢慢地移动。
“认出标记后，您会提防那个人吗？”看着黑色金属物体入口开启，乾问道。
“不会。”
乾愣愣地望着志韩。
“我会把他杀了。”志韩微笑着，注视着棺材缓缓地进入滚烫的热气中。
7
黎惧安在监视乾的行踪时，发现他曾阅览过香蕉城事件的记录。在记录服务器中，关于香蕉城事件，除了一些当时的事件经过报告、事件终结后拍摄的影像外，别无其他。在那次事件中，整座城市的居民被全部杀光，相对于事件的规模，记录的数量可谓非常贫乏。黑客们将市民分化为两大阵营，并向他们发起攻击，因陀罗网的运转也被终止。众所周知的内容就是这些。
但这些内容却与当时的事实不符。在香蕉城中，遭到黑客攻击的市民们，如同游戏中的士兵一般相互残杀。因陀罗网通过影像清晰地记录下了当时的场面。在行政部下达最后的命令、切断整个城市的因陀罗网前，阿戈斯一直处于运转中，也完整记录下了市民们临死前的大部分知觉。
除开目前已公布的资料，原住民共同体议会将其余的记录全部隐藏了起来。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阅览全部记录，一些小道消息通过口耳相传，最终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流言蜚语。
黎惧安作为当时香蕉城事件调查队的一员，她有权阅览香蕉城事件的全部记录。在事件调查结束后，她却从未浏览过。要再次直面现场那些惨烈的景象，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在公开的资料中，仅提到在遭受黑客攻击后，市民们开始相互残杀，整个城市遭到毁灭，对于事件发生前后的那些重要史实却只字未提。
在香蕉城事件中，黑客们向市民发起攻击前，阿戈斯曾向政府官员发送过紧急提醒。提醒他们在安卓OM大屠杀后，当时第一次有人目击到他们越过边界。而且并不是单纯的越界，而是侵略。
安卓OM越过边界，黑压压地涌来，他们将边界地区的卫星城市逐一毁灭，瞬间便攻到了中心城市——香蕉城。在抵达香蕉城前，他们已控制了因陀罗网。如同蓄谋已久一般，黑客们开始对人发起攻击，并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整个城市的市民都成了他们的傀儡。他们仿佛是想向世人展示，此前在这香蕉城中，因相互仇视而引发的犯罪到底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安卓OM包围香蕉城后，在市民之间的大屠杀结束前，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就那样等待着。在杀戮进入尾声时，他们才再次对城市发起攻击。除动物外，他们将人类和人类修建的建筑全部毁灭。
在他们退去后，黎惧安负责现场调查，她亲眼见证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残酷场景：被残忍杀害的人的尸体遍布街巷，整个街道上弥漫着火药和血腥的味道。
一具小孩子的尸体至今让黎惧安难以忘记。那孩子看起来三四岁的年纪，脖子被切断，四肢被撕裂，就那样睁着眼横陈在地上。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时，黎惧安最终没能忍住，吐了出来。她当时并没有感到憎恶，心中只充斥着恐惧。引发这场大屠杀的安卓OM依旧生活在边界外，他们拥有人类无法抗衡的力量，高举灭绝人类的大旗，在边界之外对人类虎视眈眈。
黎惧安回想起那天的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毕世路设定好的程序仍然在运行，他们正等待时机要将人类送上西天。社会内部的不合理、由此而引发的矛盾、因矛盾的发生而可以预见到的冲突、一边倒的实力对比、安卓OM带来的变数，各种因素间复杂多样的关系，在事件之后都被提出并进行了详尽的研究。
程序在命令安卓对人类发起攻击时，究竟在何种变数上赋予了多少权重依旧不为人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社会中犯罪事件的发生、可以预见到的冲突是最具影响力的变数。因此，为避免群体之间发生大的冲突，原住民共同体才会如履薄冰地拼尽全力。
乾查阅香蕉城事件的公开记录，应该并不是想对隐藏的事件真相一探究竟。很明显，他想弄清的是不久前的时间移民者连环杀人案与黑客攻击之间的关联。香蕉城事件恰好与此次连环杀人案极为类似。
可能是因为一直想要忘却的惨烈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黎惧安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李秀香葬礼结束三天后，乾来找她。他坐下犹豫了一阵子，才道出心中的疑惑。
“我听说李秀香先生的记忆匣子并没有损毁，这和J说的不一样啊。”从表情来看，乾并不情愿这么说。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朋友J会和李秀香的死扯上什么关系。
“最早发现尸体的绿青园安卓这么说的？”
安卓从不隐藏任何信息，更别说撒谎了。因此，乾认为一定得弄明白这一点。他的表情十分阴沉，“那天记忆匣子的状态，你没有向安卓确认吗？”
“那天我到的时候，首席事务官已经将记忆匣子收走了。对安卓的讯问已经结束，所以我也就没再继续审问。哎哟，你这是在想些什么呢？”黎惧安故作镇定地笑道。
乾始终表情凝重，“记忆匣子里应该记录着李秀香先生被杀害时的情况。如果非得把它藏起来，那么理由不是只有一个？那小子和李秀香先生的死有关。”
“我的天，你与首席事务官那么要好，还不了解他吗？他可不是会去害谁的那种人。”
“你忘了吗？他曾在时间移民局大楼前将示威队全体处决。”
“那是……”这话让黎惧安接不下去，只能叹了一口气，“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情况。如果首席事务官不那么处理，肯定会有死伤者出现，也可能演变为更大的暴动。对于时间移民局的政策，你不也十分清楚吗？他们绝不会放任时间移民者间的矛盾演变成冲突的。”
“根据这项政策，他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处决掉上百人。要杀一个人又有何难？”乾颇有深意地望着黎惧安，“如果连黎惧安都不清楚，那说不定原住民共同体也牵涉其中。”
“原住民共同体？”黎惧安微微地皱紧了眉头。
乾踏实且责任心强，并不会有太天马行空的猜想。因此，对于事情的推测，一般不会超出他自己的常识范围。他努力地想要在自己的常识范围内，试着解释李秀香被杀事件。所以，他绝不可能靠近真相。但乾接下来的话却让黎惧安措手不及。
“除了黑客攻击，有其他窃取人体的方法吗？”
“什么？你这话也太离谱了！”黎惧安瞪着圆圆的眼睛，大声地反驳道。但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闪烁不定，她内心希望乾不要察觉。
“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奇怪，于是再次查看了李秀香先生调查对人认知紊乱症状的相关资料。患者觉得家人像变了一个人，因此深陷恐惧之中，并最终像赫俊一样将家人杀害，调查资料十分详细，但也有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人体插槽的副作用带来对人认知紊乱的症状，并使得个人产生错觉，对吧？也就是说，他们会觉得好端端的家人像是其他人，但如果现实中这些家人真的发生了改变呢？”
“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你是找到了李秀香留下的什么资料吗？”黎惧安观察着乾的表情，故意装作十分吃惊地问。李秀香留下的资料早已被她的丈夫和女儿体内的VIP全部销毁。光这样黎惧安还不放心，保安部甚至派遣安卓进行过地毯式的搜查，不可能会留下任何有关新天堂的蛛丝马迹。此刻黎惧安却变得不安起来。
“不是，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以对人认知紊乱症状出现并上报的时间点为界，我对他们此时间点前后带回家的物品和食品清单分别进行了比较，发现两份清单截然不同。生活方式也好，口味也好，都完全发生了改变。如果不是人变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是吗？”黎惧安将手放进口袋中，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她的口袋中装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枪的大小完全根据手的大小定制。枪的外壳冰冷得让人胆寒，黎惧安观察着乾的表情，用手抚摸着枪的外壳。
“千真万确。”乾表情凝重地点头，对于黎惧安脑海中的想法全然不知。
“无论怎么看，都已经不仅仅是黑客攻击这么简单了，看样子是有人将人格杀害后，把其他人的大脑信息复制了进去。从前，新天堂的意识体在掌控人体后将人格消灭，不也有这样的先例吗？当然，这属于绝密消息。”
黎惧安抚摸着枪的手停了下来。乾表情沉重而意味深长。虽然没有说明，但他应该是在怀疑新天堂。真相差不多已经来到他的眼前了。
黎惧安握紧手枪。不能因为这区区一个移住民而动摇整个共同体。
“所以你是在怀疑新天堂的意识体吗？”
黎惧安将手指放到扳机上。只要动一动手指，乾便会当场死在这里，眼下最具威胁的麻烦人物就会消失。之后的处理过程会有些麻烦，但也并不是不能收场。况且，她的身份还是别族。
“不可能。那个案子现任行政官不是都解决了吗？对于是否还存在类似案件，当时也仔细搜查过，已经宣告终结了。而且一年之中，新天堂能够连接因陀罗网的次数屈指可数。”
乾摇头，对于黎惧安早已变得冰冷的笑容，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黎惧安一时间感到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放下了悬着的心。与此同时，她的手离开了扳机。
该说他天真，还是傻呢？黎惧安感到心里踏实的同时，又对乾泛起了一丝同情。他太容易相信别人和这个世界了。
“那你是在怀疑谁？”黎惧安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原住民共同体。”
黎惧安的手突然僵住了。
“队长你也是移住民，应该很清楚，在原住民共同体看来，我们不过是被管理的对象。时间移民旨在帮助人类存续和繁衍，反正现在这一目标已经实现。或许，原住民共同体正在利用因陀罗网进行什么实验？”
“我从没听说过。而且，就算是进行了那种实验，他们应该也不可能告诉我这样一个移住民。”
“也是。说不定是J撒了谎，谎称李秀香先生的记忆匣子损坏了。李秀香先生一直都在调查对人认知紊乱的症状。如果我查出来的这些事，李秀香先生也同样知晓，她一定会着手调查原住民共同体进行的实验。在这一过程中，李秀香先生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惨遭杀害也说不定。而J作为首席事务官，站在他的立场，必须维护原住民共同体。因此，他极有可能将记录着事件经过的记忆匣子损毁，并隐藏起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测。”
乾的推测已触及真相的一角，但又与本质擦肩而过。只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有无数的方法将其说服。但黎惧安总觉得还有哪里无法令人放心。
在李秀香被杀害的那天，J并未与保安部联系，他报告称记忆匣子是他独自处理尸体的过程中销毁的。在将李秀香杀害后，其丈夫和女儿惊慌失措地告知他，并且事发在深夜，情况十分紧急，于是他才这样处理。当时黎惧安觉得J的说法似乎十分合情合理。但如果像乾说的这样，记忆匣子在回收时并未损坏，这么一来前后就对不上了。
想到这里，黎惧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坐在一边表情严肃的乾被她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她。一向都是笑靥如花的黎惧安此时的表情却无比僵硬。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急事要处理。”黎惧安勉强地笑着说道，但依旧无法隐藏她满脸的震惊与恐惧，“什么也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