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神话的智慧生物……那它们还真是罕见的理性,它们一定全都是没有任何浪漫梦想的现实主义者。”老人说着,找了支红笔,想在氨-07行星的位置标上“值得警惕”的红色,但他看了星图一眼,又无奈地放下了笔。因为氨-07位于星舰联盟的疆域范围内,而联盟自己早已经被涂上刺目的猩红。
五
就好像韩丹经常到战列舰上找老人聊天一样,老人也经常到科考飞船上看学者们作研究,他通常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隔着玻璃墙旁观,极少提出意见。
空旷的实验室利用3D造影技术,营造出氨水母的城市地貌,但尤里看不到这些,生活在深海的氨水母没有眼睛,它们依靠静电场感知外部环境,静电场无法到达的地方,对它们来说就是无法视物的黑暗区域。
“咱们能聊聊科学以外的东西吗?比如文学、艺术和音乐?”韩丹问尤里。
尤里沉默了很久,说:“我们的艺术作品当中,大多是些描述天空、讲述生存艰辛的诗歌,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一首名为《探索苍穹的七百零一名献祭者》的诗歌。”
尤里八根触手有节奏地摆动着,一阵阵电磁脉冲有规律地从神经索中散发出来,这是氨水母利用生物电进行“交谈”的方式,它在向韩丹诉说那首诗歌。
韩丹的手也没闲着,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将尤里的脑电波翻译成人类能看懂的语言: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有一个人物堪称氨水母中的万虎;
它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心里却怀着奔向天空的梦;
一个无风的日子,他招来七百友人,诉说了心里的梦,友人誓死效从;
七百友人舍弃性命,用头颅的皮肉缝成巨大的球囊,以触手的筋络结成吊篮,化为巨大的热气球;
万虎把火炉搬到吊篮上,火焰燃烧释放出的淡红色气体像是舍弃生命的友人眷恋躯体的灵魂,赋予热气球上升的动力;
火焰越来越烫,气球速度渐快,宛如一支失控的利箭,笔直冲上天顶;
万虎肿胀不堪的尸体在数日之后被发现,好像被无形的力量从体内胀破,触手紧紧抱着一块小小的天外之物;
那物体是如此之轻,只要松开手,就逐渐往上浮,显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万虎的飞天之路前进,再大的牺牲也无法阻挡大家的脚步。
韩丹翻译不出氨水母的诗歌韵律,但却从诗中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氨水母可以在液氨海洋的海底点燃火焰,那些充满气球的红色气体分明就是液氨和某些化学物质反应之后产生的氮化气体!至于诗歌中那片比液氨轻的物体,根本不是重点,那也许只是人们丢弃的木头或塑料片。
很多人以为,燃烧一定要在氧气中进行,于是断言不存在氧气的环境即使能进化出智慧生物,也会因为无法使用火焰,从而使得文明无法建立。这些人都忘了一件事,火焰实质上只是一种剧烈的化学反应,不一定要在氧气中进行,金属镁可以在二氧化碳中燃烧,金属钠可以在水底燃烧,能跟液氨发生类似燃烧的剧烈化学反应的物质更是不少,其中不乏某些有机物,而这也成为氨水母文明的火种。
“不要用人类的世界观评价别的生物,氨水母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韩丹把翻译出来的氨水母诗歌交给研究员时,不忘交代了一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研究员问她。
韩丹俯身看着罐子里的尤里,对研究员说:“我见过的外星生物比你见过的野猫还多,如果一种生物把牺牲视为无关紧要的事,那它的文化中对死亡就是不存在恐惧感的。”
密闭的罐子里,一些尘埃大小的颗粒悬浮在液氨中,化验结果表明,这是氨水母的孢子。氨水母的生殖方式非常奇特,它的表皮细胞组织中有着类似孢子囊的结构,成熟的孢子会自动脱落,黏附在固体表面上形成新的个体。在地球生物中,这是真菌类的低等生物常见的生殖方式,但在高等生物里却极为罕见。
研究员问她:“你怎么知道这种生物的文化中对死亡不存在恐惧感?”
韩丹说:“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就有什么样的文化。如果一种智慧生物没有性别之分,那他们的文化中就不会存在爱情故事;如果一种智慧生物没有视觉器官,他们的诗歌里就不会存在歌颂光明的篇章。我跟你打赌,氨水母的世界是一种‘独木成林’式的特殊生物群落,你信不信?”
研究员说:“如果真是这样,氨水母的生命形态还真是原始得出奇。”
老人突然插话问韩丹:“这些氨水母,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
“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韩丹说,“这世上的生物,并非只有动物和植物两类。”
这时传来提示音,韩丹按下几个按钮,科学院的大屏幕上出现的是最新的调查结果——科学院投放的探测仪已经绘出详尽的氨水母的世界地图。
科学院的人看着地图,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之中。
六
韩丹的预测是正确的,氨水母是一种“独木成林”的生物,每一只氨水母都是从大海深处茂密的菌簇森林中诞生的,菌簇就是氨水母的前身,数不清的菌簇扎根在大洋底下,汲取着各种矿物,茂盛地生长着。地球上的植物依靠阳光作为能源,合成各种有机物,但阳光终究也只是电磁辐射的一种,有些生物也能利用可见光之外的电磁波段作为能源,而氨水母利用的则是人类遗弃在氨-07行星上的各种辐射源。
当全息投影仪营造出来的虚拟世界笼罩着会议室时,所有的学者都身临其境地看到了氨水母的海底世界。
一望无际的海床上,排列有序的氨水母菌簇就像农田一样整齐划一。一些发育高度成熟的菌株顶端,已经可以看到裂开的孢囊中幼小的氨水母个体,菌株的长柄像脐带一样联结在它身上,它那刚刚发育出来的小触手和锋利的口器却已懂得牢牢抓住其他氨水母菌株,狠命地咀嚼和吞食。
菌簇的生命周期很长,按照地球时间计算,一棵菌株从孢子成长到发育成熟,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成熟的菌株能长到三四米高,像长长的海藻,在海水中摇曳,菌株的顶端会逐渐长出细小的触手和口器,捕食氨水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在它的食物名单中,甚至也包括尚未发育成菌株的氨水母孢子,所以能发育成菌簇的孢子,万中无一。
“这些氨水母幼体竟然吞食自己尚未诞生的同胞。”一名科学家用手支着下巴说。
另一名学者耸耸肩,说:“上帝为它们设计的生物群落太单一了,它们只能自己吃自己。”
韩丹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然界优胜劣汰的一种形式。”
氨水母的城市非常巨大,各种工厂层层叠叠,成熟的氨水母脱离菌株之后,衰老的表皮细胞就会长出细沙般的孢子,逐渐脱落,随洋流漂流,一个氨水母在它的生命周期中,脱落的孢子数以亿计,但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长成菌株、发育成新的氨水母。
韩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将画面切换到氨水母的城市。城市很大,工业区、居民区的分布就像蜂巢一样错落有致。她把画面停在居民区,逐渐放大,氨水母的房屋像极了珊瑚礁,层层叠叠,大量年老的氨水母黏附在礁石上,缓慢地舞动着触手。
韩丹说:“氨水母从菌株上脱落之后,寿命通常就只剩下几个星期到三个月不等,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中,年迈的氨水母肢体将发生明显的钙化,身体表面开始出现富含液氨钙化物的黏液,像珊瑚虫一样黏结在一起,等它们死后,钙化的尸体将会变成建筑材料,跟珊瑚虫的生存形态如出一辙。”
一名学者说:“一种智慧生物想要建立足够先进的文明,那它至少要有一定长度的寿命来学习知识、付出劳动、教育下一代。我无法想象一种智慧生物,能在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生命中,完成传承知识和建立文明的重任。”
韩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菌簇田,说:“你们总是从人类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为什么没想到它们真正的大脑就隐藏在这片辽阔的菌簇田下呢?”
菌簇是有自己的神经纤维的,每一株菌株的神经结构都很简单,就一根神经索,一竿子通到底,这么简单的神经系统原本不可能诞生智慧,但成万上亿的菌株通过根部的神经系统连接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尽管那些原始的神经连接方式和超远距离的神经元分布使得神经信号的传输速度远逊于人脑,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神经元的总数却远超人类大脑,跟人类相比,谁的大脑更发达还真不好说。
韩丹说:“氨水母是不需要把知识传授给下一代的,这些尚未成熟的菌株才是真正的‘它’。在它诞生以来的岁月,所有知识都沉淀在这颗巨大的大脑里,每一棵菌株个体短短的二十年寿命对它而言,只不过是单个神经元正常的新老交替过程,无损它的整体结构。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它是永生不死的生物,在这个偌大的星球上,就只有它孤身一人,所有游荡在氨海洋中的氨水母成熟体,都只是它的一个智商有限的克隆体。”
突然间地震了……不,准确来说,是头顶上的液氨海水在巨大的力量扰动下发生震动,继而引起大地的共振,与其说是地震,还不如说是“天震”更恰当。
韩丹抬头仰望,却什么都看不见,毕竟这儿是深达一万多米的海底。数不清的氨水母却像是条件反射般,追逐着震动的来源游动,抢夺着黑暗的苍穹降下来的垃圾作为珍贵的资源。这种震动对氨水母来说就好像月亮对人类而言那样司空见惯,也是驱使它们探索“天空”的秘密的最直接动力,在它们短暂的蒙昧时代的诗歌中,有不少歌颂“天震”的篇章,就好像古时的人类歌颂月亮的诗篇。
“那震动到底是什么?”一名学者抬头问韩丹。
“那是我们的巨型飞船近距离高速从氨-07行星附近掠过时引起的震动。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飞船经常从它附近经过。”韩丹说。
一名学者按下一个按钮,林林总总的数据如同流水,哗啦啦地显示在大家面前。但这些并不能引起大家太多的关注,毕竟作为生物学家,他们见过太多非常特殊的外星生物,氨水母只是其中并不算太起眼的一种。
它最特殊的地方,仅仅是因为诞生在联盟眼皮底下的一颗人造星球上罢了。
接下来的时间,学者们都在讨论一些很深奥的问题。一直拄着拐杖坐在一边旁听的老人听不懂那些太深奥的知识,他需要的只是结论。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会议室的打印机慢慢吐出一份表格,现场十九名学者挨个儿在上面签字,表明态度。韩丹是最后一个签字的,签字笔在她修长的手指间不停地旋着圈,她犹豫了很久,才最终签下自己的名字,把表格传真到科学院总部。
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回到“炎帝号”航天战列舰之后,韩丹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拿起一把剪刀修理休息室的盆景;在人类眼里,有些外星文明就像盆栽的植物,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塑造成喜欢的样子。
老人问韩丹:“你们打算怎样处理它们?”
韩丹说:“这世上,每一种智慧生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财富。不同的生存条件、不同的身体结构、不同的生理特征、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维方式,孕育出各不相同的文明形态,每一个都是让人深为着迷的宝藏。”
老人叹息说:“你还是老样子,不想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时,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
韩丹沉默了小半晌,才说:“我们决定给这些氨水母一颗新的星球,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大方了点儿?”
老人说:“我只是军人,真正的军人绝不干政,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就执行怎样的命令。”
七
三天之后,星舰联盟。
那是一颗相当巨大的人造行星,老人拄着拐杖,眺望着它在漆黑夜空中的明亮反光。人造行星的表面由数以亿计的反光面组成,每一个反光面都是极其复杂的信号捕捉器,连接着下面如同巨树枝丫般茂密的管线和支撑架,这是人造行星“伊司-03”。
伊司-03是星舰联盟仅有的四颗伊司型人造行星之一,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的以北欧汝尼文字命名的特殊人造行星。伊司-03缓缓地朝着氨-07靠近,绕着它旋转,伊司-03巨大的引力把氨-07拖离轨道,它们逐渐变成一对彼此环绕缓缓转动的双星。科学院的科考飞船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考虑到在这种强引力潮汐下工作的情况,故未受影响。
伊司-03离氨-07越来越近,大量的液氨海水在伊司-03的强大引力吸引下,像高山一样迅速隆起,飞快攀升到拉格朗日点,一颗颗房子大小的水珠因引力平衡悬停在半空,在远方的人造太阳照耀下,巨大的水珠倒映出周围无数飞船扭曲的影子,每一颗水珠都闪耀着无数人造星体组成的璀璨星光。
“将军,这儿海浪大,飞船不太平稳,您还是回到‘炎帝号’去吧!”一名士兵对老人说。
老人看着眼前的惊涛骇浪,眼皮都不动一下,说:“你见过恒星表面的氢聚变海洋吗?那些沸水一样翻滚的氢离子海浪,像山谷一样深达数百公里的黑子,还有数十万公里高的日珥一边进行着热核聚变、一边朝你扑来时,那个场面才叫壮观!眼前这些液氨海浪跟它一比,不过是自家后院小池子里的涟漪罢了。”
联盟的宇宙战舰大多能承受数万度的高温,对战舰来说,横穿恒星的气态氢聚变海洋、利用恒星的光芒和强烈辐射作掩护,对敌人发起进攻是很常见的战术。老人记得自己还是新兵蛋子时,第一次随军舰在恒星表面劈波斩浪地飞行,那种恐惧和刺激相伴随的快感永世难忘。
士兵讷讷地说:“我三个月前才刚入伍,还没随战舰到过恒星表面……”区区氨海洋的巨浪就让他膝盖发软了。
老人问他:“韩丹跑哪儿去了?”
士兵说:“韩教授在实验室跟尤里谈一些问题。”
每一个将军都经历过当小兵的日子,当老人还是一名年轻的新兵时,上头就经常派他执行保护学者的任务。老人很喜欢和学者们待在一起,这总能让他回想起年轻时的岁月。
实验室里,韩丹向尤里说明了情况,她知道尤里的液氨罐中有着跟氨海洋底的巨型大脑传输信号的通信装置,她不仅是在跟尤里对话,而是通过尤里,跟大海深处那个巨大的氨水母大脑对话。
尤里难以置信地问韩丹:“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居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颗星球?”它不相信一种智慧生物会毫无缘由地如此厚待另一种智慧生物。
韩丹说:“因为你们对人类有价值。”尤里似乎很难理解两种不同的生物在同一个世界中共处是什么样子,毕竟在氨水母的生物圈中,生物种类非常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