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嗯嗯。
Q: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你和安娜在做——
A:菲尔,我不想让你生气——
Q:继续吧。你们当时在——
A:你到底要——
Q:(笑出声。)好了,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同时说话。你刚才说什么?
A:菲尔,不要问我和安娜之间的事情,或者我们是怎么做的,行吗?
Q:既然你觉得不说比较好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A:谢谢。说实话,这次谈话我不太能放得开,我还在担心上次谈话的事情。
Q:类似这样的想法,一开始直接告诉我就好了。记住,我是来跟你合作的,不是来逼问你的。
A: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还有些话想说。
Q:直说无妨。
A:我写给安娜的那封信,挑起了后来所有的这些麻烦。我不想让你问我那封信的事。
Q:好,你不想让我问的话,我就不问这个了。
A:(尽情舒展躺下来,深吸一口气。)好啦,现在你可以随便提问了。
Q:好。那你不要乱动,重新开始放轻松。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慢慢陷入其中,在黑暗中任意漂浮。不要睡着了,你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也可以随意地说话。全身放松。脚趾,脚踝,手指。一,二,三,四,五。你感觉怎么样?
A:(语气平和。)非常好。
Q:我重新开始读你的自传,寻找其中一些遗漏的内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治,所有的东西都写在故事里了,只是要学会怎么阅读。这儿有一大段关于那个门卫的故事,我读第一遍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注意。
A:(语气平和。)那是我和吉姆叔叔打架之后的事情。
Q:当然,你没有提到太多细节……不过,大致内容都在。你喜欢人血?
A:我尝过最美味的东西就是人血。不过,不是那个老东西的。
Q:(犹豫。)好的,我们之后再聊这件事。哦,先说说这件事吧,关于河狸巢穴这件事。
A:嗯,那个孩子不小心掉进了我的陷阱。
Q:你没有提到太多具体内容。他不是受伤了吗?
A:哦,他的腿受了点伤。我到那儿的时候,他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Q:你把他从陷阱里救出来了?
A:没错,然后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我在故事里也写了,好像他就是那个让安娜生病的该死的孩子一样,我终于能揍他出气了。
Q:他最后怎么样了?
A:我把他扔进了湖里。
Q:等一下……关于湖的事……上次主题统觉测验的时候,你编了一个故事。你应该还记得,那张水塘的图片。一个孩子在尖叫,另一个孩子把他推下了水什么的。对,他的腿也受伤了。
A:嗯,没错。事实就像那样。
Q:你把他切开了,乔治?
A:我把他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一点也不疼。
Q:那个男孩有多大?
A:我不知道,看个头的话,应该六七岁左右……那是我尝过的最美味的血。
Q:你从什么部位切开的他?
A:从肚脐眼。
Q:他是谁家的孩子?
A:天哪,我不知道。那条路前面是波洛克市,家家户户孩子多到数不清,估计他们也蠢得不会数数。而且那条路又通往克雷文斯维尔市,事实上,克雷文斯维尔市也在这一片湖边上,只不过是在我所在位置的另外一侧。
Q:你后来怎么处理的他?
A:把他扔进湖里,就像他被淹死一样。
Q:乔治,在那之后你很快就入伍了。准确地说,你第二天就入伍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的事吓到你了?
A:是也不是。我当时意识到,自己再那样下去,肯定会惹上大麻烦。我并不担心那件事,而是担心在那之后还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然后我想,部队应该和孤儿院的学校很像,只不过比较大而已。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错。我在部队过了两三年,期间一直控制得很好,直到他们把我们送到海外。
Q:然后又遇上了让你迷失的问题。
A: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抬着那些担架从C-119运输机上下来后,没人比我更迷失了。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样,现在可不就是往那个方向走吗。我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样,但已经回不去了。有些事,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Q:确实……哦,对了,我在读你自传的时候还做了笔记。我想问你笔记上的这件事,乔治。粗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别扭,读第二遍的时候更加困惑了。你看,当你描述某件事的时候,我总能清楚地知道每个物品、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但这里面有一段你写道,你父亲醉醺醺走进家里,然后你拿起了一把刀。
A:哦,没错。
Q:我大声朗读一下这部分内容。你当时扔下刀子,跑出了房间,对吗?好的,听着:“……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血液不断涌出。而母亲的双手也血流不止,她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父亲推开乔治,把冷水泼在自己胸前,又用条洗碗布擦干……”等等等等。
A:没错,这段话怎么了?
Q:如果你是从房间这边把刀子扔过去的,你父亲怎么可能把你推开呢?我感觉,你父亲当时应该就站在水槽旁没有动,也没有朝你走过去。
A:哦,是我过去了。(忽然不说话了,神色紧张。)我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刀子插在他胸口,不过应该没有刺穿肋骨,只是卡在肉里。然后,他正准备把刀拔出来的时候,我就像被绳子拽过去一样,就像电影里的梦游者一样,朝他走过去。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走过去,把嘴伸到伤口上,吮吸起来。我只是想……把伤口拼合起来,或者让伤口消失,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没发生过一样……通常来说,即便我气得发疯的时候,多少也能左右自己正在做的事。但那次不是这样,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Q:(停顿之后。)好了,我想……这应该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他怎么可能伸出手去,把你推开。
A:我吓到他了,也吓到了我自己。我猜就是因为这个,从那以后他再没有打过母亲或者别人。你知道吗,那个……那个梦游的事,比扔刀子的事更让我害怕。
Q:我能想象得到……今天讲得累了吧,乔治?
(进行将病人从催眠带回现实的常规步骤,结束此次诊疗。)
12:35 PM
1879


第12章
点评:正式评估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一方面是要赶在奎格利小姐出发去南方之前让她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另一方面,有必要后退一步,让我们更加客观——只有这样才能做好工作。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我现在无法进行客观的临床分析,只能先粗略回顾诊断乔治过程中的一些重点。
我告诉乔治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后,一切似乎都开始出现转机。我之前说过,我能感受到乔治内心那种焦灼的呼救。他对自己的秘密讳莫如深,这种负担一定沉重得让他难以承受,最近几周更是如此。卸下这副重担以后,他的举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正在努力引导乔治配合诊治,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吸血的。其实他已经在努力思考这一问题的答案了。
总结他的行为模式之后,我发现,他只有在自己受伤或“迷失”的时候,才会用吸血的方式寻求慰藉。这一点是它和普通饥饿的区别所在。或者换句话说,他的吸血行为并不像压抑已久的性欲变态狂突然爆发,更像吃奶的孩子想填满自己那种难以言表的空虚。
细想起来,这个比喻在许多方面都与乔治的表现相符,甚至不再像是比喻,成了一种类比。婴儿感到饥饿时,会一心索取自身所需,容不得半点怠慢或苛责。从这点看,婴儿似乎和疯子没有什么区别:易怒、狂躁、痴恋。就算不饿的时候,婴儿也一直在寻找心理寄托,以安抚自身情绪。撞到头也好,吃饱了也好,他们都会吮吸乳头寻求安慰。如果找不到乳头的话,他们就会变得暴躁起来,需求也会变本加厉。
任何有过乔治那种悲惨受虐生活经历的人,都会理解这种从母乳到血液的需求转换。具体到乔治的情况,这种转换几乎无法被称之为转换了。
我开始觉得,乔治的问题看似是性问题,却和性问题有很大区别。“发育停滞”虽然看似可以恰如其分地表示这种现象,但在乔治的病例中却显得过于笼统。他的情感发育确实完全停滞了,但却不像其他常见病例一样,停在青少年时期,而是停在了婴儿期最为原始的情感水平。一般而言,这种停滞会对人的身体发育和心智发育造成一定影响,但乔治却是个例外。
威尼斯酒店
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 5月5日
亲爱的奥特布里奇医生:
“伸手不见五指”,航空公司的人就是这么表述的。由于一场大雾,我不得不在这儿过夜,等待明早的飞机。晚上的时候,我已经把报告邮寄给威廉姆斯上校了。但是我估计,既然我走不了,航空邮件肯定也发不出去。趁我今晚有空,行李里又刚好放了一台打字机,我想正好可以写信给你。我知道,你一定正坐立不安地等着我的消息。
威廉姆斯上校可能告诉过你,在进红十字会工作之前,我曾是精神病院的护士。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我对你的祝贺显得更加真挚。请不要因为上校给我看了你们之间的“O-R”通信生他的气。我俩是老朋友了,他知道,这些保密信件没必要对我保密。
为了不让你着急,我可以开门见山地告诉你,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这两场谋杀确实存在,而且和威廉姆斯上校根据病人自传和入伍记录推算出的时间完全吻合。
当地报纸和警局档案都记录了门卫之死——死因为心脏病发作。至于探索过程中的各种细节,我就不赘述了。不过,我在那边遇到了不少阻挠。那里的人不太欢迎我的到来,也不愿为我提供帮助。整个过程结束后,我真是感觉获得了莫大的解脱。长话短说,我去了警察局长那里,去了当地酒保那里,又去了酒保老婆也就是酒馆老板娘那里。在她的帮助下,我从戒心十足的验尸官那儿拿到了验尸报告。报告内容确实与报纸及警局档案有所出入,后两者都没有提到刀伤。那个验尸官简直是个不可多见的老油条,他编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把刀伤的事情直接一笔略过了。按他的说法,那个门卫多年来一直酗酒,早就到了肾脏功能衰竭晚期,还得了动脉硬化、二尖瓣狭窄等顽疾,肠内甚至有条几米长的寄生虫。即便没有被刀捅死,他肯定也命不久矣。对他和当地警察而言,受害者身份无关紧要,凶手是谁扑朔迷离,现场线索也寥寥无几,想要锁定嫌犯简直困难重重,他们才不会傻到把这种悬而未决的谋杀事件记录在案呢。我以身家性命向他担保,不会让这些文件受到损坏,他才让我把这些带走。如果你想要的话,威廉姆斯上校可以走个流程,把资料给你过目。但我觉得,如果真的有人调查或起诉此事,你也不用担心。考虑到你这位病人的精神状况,追诉是没有用的。这种事在法庭上可能会引发一番争执,但与你的诊断和治疗毫不相干。
接下来我又去了克雷文斯维尔镇。正如乔治所说,这个镇子依山傍湖。我租了一艘小船,穿过湖泊,来到了一处看起来非常像是乔治提到过的地方——有一个小山谷,一小片沼泽,还有一条小溪潺潺流入湖里。进入山谷之后,我吃惊地看到一群裸着身体的男孩在那里游泳。他们就像小小的幽灵一般,顺着湖水一直漂流进森林。我不确定是否看到了乔治用来制作陷阱的那块扁平岩石,但如果有谁真想在那儿做一个陷阱,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我没有看到什么河狸或者巢穴,不过那边确实有河狸出没,因为我看到了一棵明显是被河狸咬断的小树桩。
至于那个小男孩的死,我翻遍所有报纸也没有找到相关新闻。小镇没有报纸,距离镇子最近的报纸又是周报。那一周的报纸肯定在那孩子出事之前刚送去印刷,等下周要出新一期报纸的时候,报社又觉得这事不值得报道了。乔治有件事说得很对,对得让人不寒而栗——在这片群山中的某些地方,生命比你想象的贱得多。贫困落后、没有文化、超生超育,这三者大大冲淡了人们面临丧失一条小小生命时原本应有的悲痛欲绝。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原因让男孩之死没有造成轰动。首先,湖的一端有一条公路大桥。过去三年里,那里发生过两次人员死亡事件。一次是自杀,另一次是交通事故。两名死者的尸体都被发现漂浮在河谷里。据我猜测,可能是那里的风向,或者湖水的某种流向导致的。死去男孩伤痕累累的尸体状况,更让当地警察进一步相信,男孩不是死于河谷,而是死于别的地方。他身上只穿了一条泳裤,这是他死亡当天从家里出门时的装扮(可怜的小家伙,我猜他肯定一晚上都泡在那条河谷里),所以在他死亡现场附近甚至没有衣物证据。
尽管男孩的骨头没有断裂,但他的左腿、右脚和右脚踝均受到压伤,头部和面部有多处瘀青和擦伤痕迹。肚子上的切口就在那儿,却没人费心去想这切口的形成原因。默认是公路大桥附近肇事逃逸的司机干的,这一假设天衣无缝地掩盖了一切。我想,不管你觉得乔治是不是危险之极,你都要为他的诚实记上一笔。
我还去拜访了加卢斯先生和太太,也就是乔治的姨父和姨妈。不得不承认,乔治在描述人物方面很有天分,他们和乔治的描述几乎完全契合。如果乔治有一天真的被放出来了,这里绝对有他的容身之地。加卢斯夫妇年近垂暮,却膝下无子。我觉得,这位姨妈即便算不上疯狂地疼爱乔治,至少也是真心爱他。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会为乔治做很多事情。而且我觉得,那个姨父甚至会更胜一筹。他因为自己之前对待乔治的态度而心怀愧疚,想要尽量弥补。他似乎没有丝毫自私的想法,只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感到愧疚,为了摆脱这种愧疚,他会尽己所能。他们都觉得乔治有点“呆笨”——说白了就是智障。如果这个国家里每个傻傻分不清楚精神病和智障的人都给我们半毛钱,我们就能开个更大的诊所,给所有这种人治病了。
最后,我去见了安娜。啊,可怜的安娜!其貌不扬,神色麻木又寡言少语,渴望爱情又无人怜爱。她让我想起了那些任劳任怨的家畜,尤其是驴子:背上长着鞍摩擦出来的暗疮,身边围着一群吸血的蚊子,有着一双悲伤而美丽的眼睛,耐心地驻足等待着,等着主人给它喂水,或者踢它一脚,或者杀了它,或者告诉它该做什么……我有些失态了,奥特布里奇中士。我其实并不喜欢伤感,但她真的触动了我。
她同样符合乔治的描述:一个矮壮结实的女人,有点驼背,肩膀很宽,屁股很大,双手双脚还有脚踝却出人意料地有些纤瘦。她的脸很宽,脸颊略带一丝微红,小小的塌鼻梁,两只眼睛离得很近,嘴巴显得悲伤而柔软。她的下巴很大,还是个双下巴。他们从屋子里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刚好碰见她,正蹲在一小块玉米地里除草。我很高兴自己能离开他们称之为房子的那个无聊而聒噪的地方,在外面和她说会儿话。
我不会逐字记录我们的对话内容。顺便说一下,在给上校的报告中,我也没有逐字复述安娜的话。安娜的词汇和见闻都很有限,话语中几乎传达不出什么有用内容。她的态度也很冷漠。我饶了好大的圈子,才能了解她的一丝想法。
毫无疑问,她深爱着乔治(她管他叫贝利——你之前在报告里是不是提到过他的名字叫贝拉?)她真心实意、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他。
即便乔治抛弃了她,即便乔治总是沉默不语,她也像上面所说的那头驴子一样默默接受。乔治走了,她无动于衷,生活一成不变。日子就那么继续下去,只是麻木地回忆起和乔治在一起的两年半时光,把这当成她唯一的消遣方式。准确地说,她没在等他。“等”这个字带有一丝期待的成分,而她从未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不管乔治何时回来,她都会一直在这里。只要乔治愿意要她,她就是他的。
我大概理顺了他们之间完整的关系蓝图。虽然她不懂聊天技巧,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但从她含糊不清的言辞中,我能听出来,他之所以能完全俘获她的芳心,是因为他非常温柔。乔治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是有性经验的妇人了。荞麦成熟时节,家里雇了些短工收割庄稼,发生了一些喝醉了胡搞瞎搞的事。还有个工人有规律地来找她,这段关系还持续了一段时间。她提到了一个叫萨米的人,跟这个人的关系让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寻求帮助:她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她说,父亲把萨米打个半死。我没有问萨米是谁,但综合猜测,那人应该是她的哥哥。从乔治的报告中可以看出,他从未强行要过安娜。而通过自身的经历,安娜坚信所有男人都会被性欲冲昏脑袋,变得狂暴不已。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乔治之所以和其他男人不同,纯粹是因为强大的自我控制力和对她的关怀体贴。诱惑乔治并非易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乔治则既不配合也不拒绝。正是他这种无所欲求的莫名顺从,让她觉得乔治很有绅士风度,从而爱上了他。显然,他们之间的交合并不频繁,只有当她难以控制自身欲望时才会发生。但这种交合也从未间断,而乔治也从不拒绝。
他唯一表现出侵犯举动那次,她肯定难以抗拒。乔治异常身强体壮,他的强烈欲望撼动了他自己,也轻易感动了安娜。谈到这里,安娜的语言变得支离破碎,甚至很难说出完整的话来。不过我还是调节氛围,努力让她卸下沉重的心理包袱,平复她的负罪感,让话题继续下去。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她感到羞愧至极,而且最终一定会遭到天谴。说到这里,这个可怜的女人闭着眼睛低着脑袋站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我去唾弃她,等着老天降下惩罚。
我用最简单的言辞,尽量语气温柔、表述清楚地告诉她:调查统计显示,不管我们做什么事情,这么做的都不会只有我们。像其他那些蒙昧无知、不懂思考的人一样,她之前真的以为,她和乔治之间的事情是独一无二、坏不堪言的,对老天来说就像是白色桌布上的血斑一样显眼。了解到那些事情其实相当常见,而且并非十恶不赦之后,她感到十分意外。我甚至大致引用了蔼理斯的话宽慰她(当然,没有提到蔼理斯的名字):任何互动行为,只要双方没有彼此强迫,只要是出于爱的表现,都是符合道德的。当时的场景真是太奇怪了:我穿着精致闪亮的鞋子,站在陡峭的山坡上,和一头穿着一身干净破旧衣服的家畜谈论哲学上的大道理。天哪,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我有些瞌睡的时候,总是会联想到一些奇怪的意象。
至于他们这种行为的频率,我觉得你知道后会很感兴趣。他们大概每二十八天就做一次,前后差异不超过一两天。乔治就像只动物一样,能够感应到这种事。不过,和他自传中其他那些奇特事件一样,这点也被隐藏在他平淡无奇的叙述之下了。他没说过下面这件事吗?早在安娜知道自己怀孕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安娜从没追踪过自己的生理周期,但他却记得。
奥特布里奇医生,你见过其他精神病人有这种表现吗?
好了,这就是我了解到的全部故事。中士,因为这不是调查报告,而是一封私人信件,所以请允许我发表一些个人观点。首先,我要正式说明,我的观点仅仅只是观点罢了,毕竟我不是医生,我是一名社会工作者、一个护士、一个女人。
然后,我要对你表示祝贺。我深深地崇拜你以及你处理这个病例的方式。希望有一天我能亲眼见你一面,和你握手。
我觉得,乔治是我听过的最为悲剧的生物。假如他的故事最后出现在学术论文或者虚幻小说当中,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当然,我也希望看到他最后能够恢复正常,重获自由,和安娜一起在自家玉米田里度过余生。虽然我不知道你准备怎么治疗他,但我可以肯定,你不会放弃对他的治疗。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地方,请一定记得告诉我,拜托了。能和你一起工作将是我的荣幸。
请允许我向你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也许太过简单;也许因为我了解不够全面,显得有些荒谬;也许全是你已经淘汰掉的想法):我在上面提到了自己的三种不同身份:社会工作者、护士、女人。结合这三种身份的经验,我认为乔治根本不是性欲变态患者,这一领域的任何治疗手段应该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你之前也提出过一些假设,他在情感方面接近刚出生婴儿的最低水平,而这则病例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在所有其他方面却已经完全发育成熟。我认为你的这个假设简直太敏锐了。我也知道,现代精神病学已经确认了性活动和性分化的初期和早期指数。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普遍认为,除非受到环境玷污,否则所有孩子在十岁之前都是“天真无邪”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性观念。然而,在我看来,这种性分化肯定有一个起点,而且肯定不是一出生就存在性分化。孩子们可能早在性分化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就已经有了某种性意识,但我觉得这个时间点又不会早到出生的时候。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从情感角度来说,在孩子的某段婴儿时期,它既不是男性,又不是女性,也不是任何性实体,它只是个无性别概念的婴儿而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这一点,但如果有人认为女婴仅仅因为自己是位女性,就减少了自己对母乳的需求,这种想法不会觉得很奇怪吗?……我知道,我所提到的这些看法都源自我作为女人的直觉,但我就是难以摆脱下面这个想法:乔治在性分化的那个时期,情感状态一定非常混乱。
威廉姆斯上校在你们的一封“O-R”通信中开过一个玩笑,这个玩笑确实非常有趣。在提到乔治画的鸭梨形状的动物时,他开玩笑地说,这些形状更像是乳房。大笑之后,我开始深思这句话。我记得乔治还画过一副造型相似的男人和女人的画。他用一条潦草的锯齿线条画出了女人乳房的轮廓,但却一丝不苟地画上了乳头。而且,他总会画上肚脐作为收尾,好像觉得任何圆形物体不以这种方式结束,就不完整一样。
我忽然想到,他那些看似好笑的涂鸦,很可能是他眼中所看到的生命的样子——他那婴儿般的情感意识希望生命是什么样子,认为生命是什么样子。兔子也好,松鼠也好,小男孩也好,老门卫也好——所有生命体对他而言都是乳房,有着温暖而充沛的乳汁。他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真正的乳房在他眼里显得无足轻重(但他却无法忽视乳头的存在)。他将女性的整个身体当作乳房,渐渐忽略甚至完全忘记了这副身体是女性的事实!
这一假设又引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他在与安娜的暴虐性爱中,完全没有任何性意识,也不是在对性爱器官进行一场充满性欲的结合。对他而言,这种器官就像瓶子一样,没有什么性别之分。
(要是我早就想到这个层面,真不知道自己那时还会不会煞有其事地和安娜谈论他们之间这种“爱的行为”。)
而且,从符号象征角度来看,我也从乔治如何分辨西部片中的好人和坏蛋的惊人言论中得到了一些想法。(乔治太有洞察力了,他说的是对的!)好人总是在胸部(乳房)中枪,坏蛋则总是在肚子中枪。他的父亲,还有被他当作父亲一样看待的老门卫,都是从胸部被他切开的。而那个被他当作迫使他和安娜分开的胎儿一样看待的小男孩,则是从肚脐被他切开的。这难道只是巧合而已吗?
天哪,瞧我都做了什么。我本来只是打算写信告诉你这些消息,对你道声祝贺,然后就去睡觉。现在,窗户边缘在曙光照耀下变得越来越红,浓雾也逐渐消退了。我的航班一小时之后也要起飞了。菲利普中士、医生、先生——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谢谢你,很荣幸能和你通信。
诚挚的,
露西·奎格利
12:36 PM
1880


第13章
一封信……
菲利普先生的疯人院 O-R
加利福尼亚州,精神分裂市 5月8日
亲爱的艾尔:
我随信附上一封信件,这是露西·奎格利寄给我的一封长篇信件。你说她是个可人儿,倒让我很好奇她的样子。
之所以把它寄给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会很感兴趣。尽管你应该已经在她的正式报告中读到了相关的信息,而且信中还有一些对我的不适当的赞美之词。
但我要郑重地说,我想让你仔细思考一下她提出的假设:乔治精神病症的无性概念。或者用我的话说,尚未形成的性概念。虽然我对这一假设也有些半信半疑,但这种假设却让我兴奋不已。我很想知道你对它会有什么反应。
听到下面这些消息应该会让你很开心。我服从了你的命令,好好睡了几觉。然后连续工作了四十个小时,将之前由于专注诊断乔治以及最近睡觉导致的工作堆积全都处理干净了。所以,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轨。这段时间里,我只见过乔治一次。当时我碰巧在他对面病房给一个身穿约束衣的病人检查头部。我和他随便闲聊了几句。你应该会对我们这部分聊天内容很感兴趣:我告诉他,我会尊重他的意愿,不讨论他和安娜之间的事情,也不询问那封航空信的内容。我又进一步向他保证,我要问他一个问题,但他可以不用回答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想讨论这些事情。
好吧,我们的乔治坐在病房的床沿上,用手挠了挠他帅气的一头黄发。最后,他给了我一个真心的微笑,然后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很奇怪。”
你近来怎么样?
菲尔
病理学宫殿 O-R
俄勒冈州,新罗西斯 5月10日
亲爱的菲尔:
我将露西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它随这封信寄回给你。你说得很对:她是个可人儿。或者应该说我说得很对?好吧,我说得很对:她是个可人儿。至于她长什么样子,你可以自己亲眼见证。她明天就到我这儿了,我们搞个直升机,飞过去找你共进晚餐,怎么样?
至于她的那种假设,请你见谅,老朋友,但我对这个假设没有什么看法。就算有,也不会告诉你。你就把我看作一个机票代理商吧,我只知道飞机有哪些航班,知道怎么帮助人们搭乘飞机。但你不要问我这玩意儿是怎么飞起来的。所以,没有看法。至于上面说的“就算有,也不会告诉你”这句话,且听我细表原因。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但我偶尔会对你有些不安。这三个月来,每次我向你表述自己观点时,就像是在命令你做这件事或者允许你做那件事一样,而你总是服从。
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其一,我到你那儿的时候,会给你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些不值钱的人造饰品,比如银质徽章之类的,里面还会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类似委任状的内容,还有一张自你二十五岁生日起开始生效的军队出纳票券。你欺骗了乔治,你顶着中士的头衔,努力和乔治变得更为亲近,而实际上,你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一位军官。
另一条消息与已故的曼森少校有关,愿他在天之灵能感受到我的歉意。(我之前曾辱骂过他,还说他仅仅出于乔治在他鼻子上打了一拳的私人恩怨,就给乔治贴了个“精神病”的标签。)在他光荣牺牲之后,我们效率十足的军队很快就将他的私人物品与公务文件分离出来,并将私人物品移交给了他的遗属——他的女儿。可以理解,他的女儿因为极度悲伤,过了很久才对父亲的遗物进行分类整理。她发现这些文件中夹着一封未曾寄出的航空信件。我随信附上这封航空信,我想,看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信件审查员会将信拦下,并把信交给少校,而少校又为什么会派人传唤乔治。
不许吃午饭,这是命令。你和露西还有我,我们三个要好好享用这顿晚餐。
再见,
艾尔
附件:一封未曾寄出的航空信笺。上面写有这位士兵的编号、军队邮局地址,以及所属部队的徽记。信上已经签了名字。信件主体的全部内容如下:
亲爱的安娜:
我非常想念你。
真想再喝几口你的血。
合上文件吧,你已经读完了全部内容。
你正坐在奥特布里奇医生家台灯的光晕之中。夜已经深了,但是你可以再坐一会儿,这位虚构的精神病医生不会打扰到你。毕竟,他只存在于读者你的脑海里。
现在,把双手放在保密文件夹那平实而光滑的封面上,闭上眼睛,静静思考。
既然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么,怎样的结局才会让你满意呢?
奥特布里奇医生深深爱上了露西·奎格利小姐。没过多久,露西就成了奥特布里奇医生的太太。他们相处甚欢,并且协同工作,最终爱情和名誉双获丰收。这让你满意吗?
乔治被转移到一家退伍军人管理局,那里的医生通过麻醉、药物注射、电击以及精神分析等综合手段,抑制了他的失控人格。三年零五个月之后,他痊愈出院,之后便娶了安娜,继承了姨妈的农场。他们在森林旁相依为伴,住了下来。他还学会了去爱那些孩子。这样可以吗?
或者,如果你还对乔治心有余悸,那就直接让他在心理治疗失败之后,被一辈子关在监狱里。他可能会在监狱暴乱中被人打死,或在越狱途中被狱警枪杀。你想让他被枪击毙吗?打中胸口还是肚子?为什么呢?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你最好还是把文件夹放回原处,然后离开这里。如果奥特布里奇医生突然回来,你就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继而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