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多言,帕特知道麦肯齐说得一点不错。船体上一切带有孔洞的地方一定都积满了尘埃。沿着船顶的裂缝,尘埃还灌进了舱壁之间的空隙,在供能设备的主线处慢慢堆积,直至第一缕火花迸出。尘埃中含有丰富的陨铁,是一种优良的导体。在墙后,一团团电火花恐怕已是沸反盈天。
“如果我们往墙壁上泼水,”准将问,“会有帮助吗?会不会让玻璃纤维炸裂?”
“我想可以试试。”麦肯齐说,“但要小心——一次别泼太多。”他用塑料杯盛了一杯——已经是热水了——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其他人。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他便小心翼翼地往变形的墙面上洒上了几滴。
墙上顿时噼啪声大作,吓得他赶忙住了手。风险还是大了点儿。如果是金属墙,效果或许能好一些,但这种不导电的塑料墙只会在温度的剧烈变化下迅速破裂。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准将说,“灭火器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最好还是把卫生间封死,这扇门能起到防火墙的作用,为我们争取一点儿时间。”
帕特有些犹豫。卫生间里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了,但这样逃出去似乎更像懦夫行径。但汉斯廷的建议是对的,要是留在这里等着大火烧起,他也许转瞬之间就会被烟火吞噬。
“说得对,我们出去吧。”他表示同意,“看看还能找点什么东西阻挡火势的蔓延。”
他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听得清清楚楚,墙面上发出油炸一般的滋啦声,还有燎泡破裂的噼啪声。而墙后,就是地狱般的熊熊烈火。
第31章
“西灵”号失火的消息没能给劳伦斯的行动带来丝毫影响。他的施工速度已经不可能再快了,如果再要提速,很可能会犯错误,而现在是整个救援行动最关键的阶段。他只能心无旁骛,稳扎稳打,希望赶在火焰前面打通这最后的难关。
上面放下来一把工具,看起来就像一把大号的滑脂枪,又像往婚礼蛋糕上挤糖霜的奶油注射器。只不过这东西里装的既不是润滑油,也不是糖霜,而是高压态的有机硅化合物。化合物目前呈液态,但用不了多久就不是了。
劳伦斯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液态化合物注入双层船体之间的空隙,防止尘埃涌出。在“西灵”号外表面已经显露的圆形区域处,他已经用铆钉枪打了七颗空心螺栓——一颗在中心位置,另外六颗均匀分布于圆周。
他把注射枪顶在圆心处的螺栓上,扣动了扳机。液态化合物流经空心螺栓时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压力在子弹形的螺栓尖端顶开一个小口。劳伦斯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往每颗螺栓中都注入等量的液体。这种化合物在游轮的双层船体间均匀扩散,铺成了一张边缘不太整齐的煎饼,直径足有一米多。不——不太像煎饼——更像是一种泡沫蛋奶酥,因为化合物喷出注射枪后不久,就开始发泡膨胀了。
几秒钟后,在一同注入的催化剂的影响下,液体开始凝固。劳伦斯看了看手表,五分钟后,它就会硬得像块石头,不过是像浮石一样充满气孔——没错,就像浮石。船体之间的尘埃将不会顺着他切开的圆形洞口涌入船舱,周围的尘埃会被完全封住。
在这五分钟里,他什么也做不了,这种物质凝固的速度没法更快了,而整个行动的成败就取决于它凝固后的硬度。如果他计时有误、定位不准,或者基地后方的化学家在制备这种物质时忙中出错“,西灵”号上的所有人就死定了。
他利用等待的时间将井底收拾干净,所有设备都被送回了井外。不一会儿,井下就只剩劳伦斯本人,除了一双手,他再无其他工具。如果莫里斯·斯潘塞能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偷偷安装一台摄像机——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跟魔鬼做笔交易——观众们绝对猜不到劳伦斯下一步会做什么。
上面又慢慢放下一样东西,看上去就像小孩玩的铁环。这肯定会让观众们更加困惑。这当然不是什么儿童玩具,而是打开“西灵”号的钥匙。
苏珊已经把乘客们集合到了前舱——那里比舱尾要高一些。他们站在那儿挤成一团,全都紧张地看着舱顶,同时也都支起耳朵,听着任何可能会振奋人心的声音。
振奋人心,帕特知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振奋人心了,而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受到鼓舞,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除非汉斯廷和麦肯齐也猜到了——他们目前的处境有多危险!
这场火真是糟透了,如果大火冲进船舱,会把他们统统烧死。火势现在还不急,他们还能坚持一会儿,但也只是暂时的。如果发生了爆炸,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西灵”号已经成了一颗炸弹,引线也已被点燃。用来为发动机和所有电器设备提供电力的高功率电池会把储存的能量以热能的形式释放出来。尽管电池本身不会爆炸,但液氧罐就没那么幸运了……
液氧罐里一定还有不少温度奇低但极为活跃的液氧。随着温度升高,液氧罐最终会炸裂,引起一连串物理和化学上的反应。严格来说,爆炸的规模不会很大——也就相当于上百公斤的TNT炸药,但足以把“西灵”号炸个粉碎了。
汉斯廷正在堆砌防火屏障,帕特感觉,就算把爆炸的事告诉他也没什么意义。前几排座椅已被拆卸下来,堆放在最后一排座位与卫生间之间的过道上。准将看起来更像是在抵御入侵者,而不是要挡住大火——当然,烈火也算是一种入侵者。由于火势的性质所限,它也许只会在供能设备中闷燃,而不会烧进船舱。但那堵墙一旦被烧穿,尘埃便会蜂拥而入。
“准将,”帕特说,“你先忙着,我去把乘客们组织起来。否则我们没办法让二十多人尽快撤离。”
真是一场噩梦,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惨剧的发生。如果灾难降临,唯一的逃生之路只有那一个小洞,那么,恐慌是在所难免的——即使乘客们都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帕特走到前舱——在地球上,这是一段陡坡,但在这里,30度的倾角完全不成问题。他看了看面前一张张焦虑的面庞,开口说道:“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舱顶打开时,一条绳梯会放下来。女士优先,然后是男士——所有人都按姓氏字母排序。你们往上爬时,没必要使用双脚。记住,你们在月球上是很轻的,只要充分使用双手,尽快地向上爬就是了。但是,不要推挤前面的人!你们有充足的时间,只要几秒钟就能爬上顶点了。
“苏珊,帮大家依次排好队。哈丁、布莱恩、约翰森、巴雷特——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我可能需要你们的帮助……”
话没说完,船尾便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音不大,比拍爆一只充气纸袋响不了多少。但这说明墙已经倒下了——不幸的是,舱顶的洞口还没有打开。
在舱顶的另一边,劳伦斯把那个圆环平放在玻璃纤维的船体上,然后用速干胶泥固定住。圆环的直径和井底差不多大,只比伸缩管道窄了几厘米。尽管用起来会很安全,但他还是异常小心。他对各种爆炸物的了解并不多,因为他很少会用到它们。
他用到的这种环形炸药是非常传统的爆炸物,技术上非常可靠。它会在“西灵”号的船顶炸出一个边缘齐整的洞口,爆炸的宽度和厚度都已经过严格的设计,所需时间不会超过千分之一秒,如果改用电锯,则要花十五分钟。劳伦斯一开始是打算使用电锯的,幸亏最后改变了主意,再花十五分钟肯定是来不及了。
果然没错。他还在等化合物凝固,头顶上便突然传来喊声:“大火烧进船舱了!”
劳伦斯看了看手表。有那么一刻,秒针仿佛是静止不动了。当然那只是他的幻觉,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手表没有停,只是时间流逝的速度没有他平时想象得那么快。在这以前,他总是感觉时间好像长了翅膀,现在却觉得它的两条腿都灌了铅。
再过三十秒,化合物就会硬如岩石。当然,等得再久些,效果会更好。此时,它还是有点软,现在炸开就太冒险了。
他不徐不疾地沿着绳梯往上爬,同时在身后放下引线。他算的时间刚刚好。他从井口爬出,拆掉引线头上的安全保险,连上引爆装置后,还剩下十秒钟。
“告诉他们,现在开始十秒倒计时。”他说。
帕特冲下斜坡去帮助准将——但还能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听到苏珊在镇定地点名:“莫莉小姐、舒斯特夫人、威廉斯夫人……”讽刺的是,由于字母排序的原因,莫莉小姐又成了第一个,这一次她应该没什么好抱怨了吧?
帕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胖胖的舒斯特夫人被卡住,把通道堵住了怎么办?算了,他们肯定不能把她留到最后。不,她会顺利爬上去的。设计管道时就已经考虑到她的因素了,而且事发以来,她已经瘦了好几公斤……
第一眼望去,卫生间的门没有丝毫异样。唯一出事的迹象是从门缝里飘出的缕缕青烟。帕特突然有了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也许还有半个小时,大火才能烧穿双层加厚的玻璃纤维,在那以前,他们早就……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赤脚。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他就本能地跳到了一边。
他低头看去。尽管双眼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应急灯光,但他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脚下都是灰白的尘埃,这玩意儿像鬼影一般从门缝间溢了出来——在数吨尘埃的挤压下,门板已经有点儿向外鼓了。再过不久,门板可能就会倒塌,就算还能顶住也没什么不同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尘埃已如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漫过了他的脚踝。
帕特不打算再躲开,也不想再告诉准将了,后者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几厘米外。这是他一生中头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心中升起一阵深深的恨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渴海那数以亿计干燥而细小的触角冲刷过他的小腿。在他眼里,渴海活了过来,它不怀好意地狞笑着,像猫抓老鼠一般戏弄着他们。帕特喃喃自语,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掌控了局势,但每一次,渴海都准备了新的惊喜,我们总是会慢一拍。现在,渴海玩腻了,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也许拉德利说得对,我们终究还是……
这时,供气管道里传来一声大喊,打断了他那悲观的幻想。
“准备好了!”那个声音喊道,“大家都退到船舱的一端,挡住脸。现在开始十秒倒计时!
“十——”
我们已经退到船舱的最顶端了,帕特心想。我们不需要这么长的倒计时,我们根本等不到倒计时结束。
“九——”
我敢打赌,这法子绝对行不通。如果渴海发现我们还有逃生的机会,它肯定不会让我们得逞。
“八——”
尽管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但还是太可惜了。为了营救我们,这些人全都累得半死,他们的运气本该更好一些的。
“七——”
七是个幸运数字,对吧?也许我们能成功,哪怕只能活几个也好呀。
“六——”
让我们假设一下,反正做个假设又不会少块肉。如果……嗯,总共需要十五秒钟的话……
“五——”
……当然,还要等他们把绳梯放下来……为了安全起见,只有炸开洞口之后,绳梯才会放下……
“四——”
……然后假设每个人需要三秒钟……不,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假设每人五秒钟……
“三——”
……二十二乘以五,也就是一千……不对不对,真是可笑,我连最简单的算术都算不清了……
“二——”
……是一百多秒,差不多整整两分钟,这段时间足够让液氧罐把我们炸到天国去了……
“一!”
一?!我还没挡住脸呢,我是不是应该趴下?好让这该死的讨厌尘埃钻进我的肚子……
一阵尖锐的爆破声突然响起,气浪扑面而来,然后……就没了。这点威力让人看着有些失望,但在爆破专家眼里,效果非常理想,和他们的期望丝毫不差。经过精确的计算,炸药的能量高度集中,爆炸的威力几乎没有浪费,甚至没有激起船舱里的尘埃。要知道,现在尘埃已经覆盖了半个船舱的地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好一阵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接下来,一个美丽的奇迹慢慢地现身了,它的出现让大家激动不已,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它是真实的,确凿无疑。
一道明亮的白色光环出现在舱顶深红色的阴影中,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随着一部分舱顶的掉落,这光环突然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光线倾泻下来,这是上方二十米处一盏探照灯发出的,但对长期处于昏暗船舱中的人们来说,这灯光简直比日光还要辉煌耀眼。
舱顶上被炸出的圆板掉落到地板上,绳梯也随之放了下来。莫莉小姐一直保持着百米冲刺的架势,这时闪电般地冲了上去,舒斯特夫人紧随其后——尽管慢了一些,但也尽了全力,大家还是可以容忍她的速度——她往上爬时,就像发生了月全食,几乎完全遮住了通往求生之地的光线。船舱里又变黑了,刚刚经历了短暂的光明,黑暗似乎变得更加幽深。接下来是威廉姆斯夫人。
轮到男士了——第一个是鲍尔达,感谢你在字母表中的排位吧。当船舱中只剩下十二个人时,卫生间的门终于从铰链上脱落,蓄势已久的尘埃如雪崩一般四下飞溅。
帕特还在船舱斜坡的中间位置,第一波尘埃便拍到他的身上。尽管尘埃很轻,远没有定形,但还是减缓了他的行动速度,让他仿佛是在胶水中跋涉。幸运的是,船舱内湿气很重,空气比重也很大,尘埃的冲力被大大削弱,否则船舱里会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尽管这样,帕特还是又咳嗽又打喷嚏,眼睛也差点睁不开,好在他还能呼吸。
在雾蒙蒙的黑暗中,他听到苏珊一边清点人数,“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边把乘客推向洞口。他本想让她和其他女士一起先走,但她坚持要留下,履行完她的职责。尘埃越升越高,几乎漫过了他的腰,在与该死的流尘搏斗时,他的心中依然牵挂着她。他对苏珊的爱恋之情已经如此强烈,仿佛就要从胸膛中跳出。真爱是渴慕与柔情的完美结合,对此他已没有丝毫的怀疑——渴慕很久以前就有了,而现在,汹涌而来的则是无尽的柔情。
“二十——到你了,准将——快!”
“这里真像地狱,苏珊。”准将说,“你先上!”帕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让他变成了半个瞎子——但他猜汉斯廷一定是把苏珊奋力推上了舱顶。不论是他的年龄,还是他在太空中度过的漫长时日,都没能削弱一个出生于地球之人应有的力量。
“帕特,你在哪儿?”他喊道,“我在绳梯上。”
“不用等我——我来了!”
说起容易做起难。他感觉好像有几百万只柔软却难缠的手拉住他不放,简直要把他拖进越来越高的尘埃潮。他抓住一只椅背——它已经快被埋进尘埃之中了——使劲朝前挣,目标便是眼前的亮光。
有什么东西抽到了他的脸,他本能地把它拨开——然后发现这正是绳梯的末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抱住绳梯往上爬。慢慢地,渴海终于不情愿地放开了他。
进入管道以前,他看了船舱最后一眼。船舱后半截已被汹涌的灰潮彻底掩埋。尘埃还在不断上升,但其表面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几何平面,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泛起,这看起来极不自然,甚至很不吉利。在一米远处,一只孤独的纸杯平静地漂浮在灰潮表面,就像宁静湖面上的一艘玩具小船。几分钟后,它将会碰到舱顶,从而倾覆,但是眼下,它仍在勇敢地与尘埃对抗着。不知为何,帕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画面了。
还有应急灯,它们也会持续亮上好多天。即便完全被尘埃覆盖,陷入绝对的黑暗之中,它们还是会亮着。
管道里的暗淡灯光笼罩着他,他能有多快就爬多快,但还是追不上前面的准将。当汉斯廷爬出井口时,一道亮光突然自上而下直射下来,帕特不情愿地把头垂低,保护自己的眼睛不受强光的刺激。尘埃已经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依然是那么波澜不惊,依然是那么温柔恬静……依然是那么冷酷无情。
他终于爬出了井口,站在拥挤不堪的简易房中间,这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他周围全是疲惫不堪、灰头土脸的同伴,有几个人正在帮助他们,其中四人穿着宇航服,一人则没穿——他一定是总工程师劳伦斯了。这么多天之后,终于见到了一张新面孔,还真有些不适应……
“所有人都上来了?”劳伦斯急切地问。
“没错。”帕特回答,“我是最后一个。”然后他又加了一句,
“但愿如此。”他想到,在一片昏暗和混乱中,有人落在后面是完全有可能的。比如说拉德利,如果他决定不回新西兰去接受法律的审判……
不,他错了——拉德利就在这里,正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就在帕特清点人数时,塑胶地板突然震了一下——井口处喷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撞到天花板,又反弹下来,散得四分五裂,这时还没有一个人回过神来。
“又他妈出什么事了?”劳伦斯问。
“液氧罐爆炸了。”帕特回答,“亲爱的老伙计——它挺到了最后一刻!”
话刚说完“,西灵”号的船长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第32章
“我还是觉得,悬挂这些旗帜不是什么好主意。”游轮驶离罗里斯空港时,帕特说“,外面可是真空,会让人感觉很假。”
环绕候船大楼的彩旗在并不存在的微风中飘扬,必须承认,这副景象还算赏心悦目。但这一切都是电动机和弹簧旗杆的功劳。地球上的人们看到这一幕时,一定也会相当惊讶。
今天是罗里斯空港——甚至是整个月球——的大好日子。他真希望苏珊也能到场,可惜她的身体状况不合适。确实是这样,今天早上,二人吻别时,她还说:“真难想象地球女人怀着孩子会是什么样子。那儿的重力是这里的六倍,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走得动?”
帕特将思绪从对家人的想念中转回,让“西灵”二号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在他身后的船舱里,三十二名乘客不时发出惊呼声和赞叹声。灰白色的尘埃划出一道道抛物线,映着日光,就像单色调的彩虹。“西灵”二号的处女航是在白天进行,所以游客们无缘得见海面上奇妙的磷光,还有火山湖大峡谷的夜景,以及静止不动的地球投下的碧绿光辉。新奇和刺激才是这趟航行最吸引人的地方。“西灵”二号是目前太阳系中最著名的交通工具之一,这还真要感谢它那位命运多舛的姐妹。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预订游轮座位的人络绎不绝,连旅游事业管理局局长本人都为自己的胆识暗自庆幸,他竭力主张扩大新游轮的空间,以容下更多的乘客。早些时候,为了建造新游轮,他几乎要跑断了腿。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行政总督依然心有余悸。幸好费拉罗神父和月球物理研究中心证实,渴海在接下来的一百万年间不会再发生地震,总督的疑虑这才打消,接受了建造新游轮的提议。
“保持航向。”帕特对副驾驶说,“我到后面跟乘客们聊聊。”
他还是这么年轻自负,喜欢走到乘客们中间,迎接他们赞羡的目光。船上每个人都听说过或在电视上见过他,实际上,这些人敢登上“西灵”二号,这本身就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帕特当然明白,这份信任中还有其他人的功劳,但他没必要假装谦虚,轻视自己在“西灵”号最后一次航行中起到的作用。现在他家里还摆放着一只小巧的金色游轮模型,那是大家送给哈里斯夫妇的结婚礼物,上面写着——“请接受我们最诚挚的谢意——最后一次航行的全体乘客。”这是他收到的最有价值的礼物,也是那次历险的永久纪念,除此以外,他已别无他求。
他在船舱中和乘客们打着招呼,走到中间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好,船长。”一个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声音响起,“见到我,你似乎很惊讶。”
帕特马上镇定下来,脸上露出最灿烂的职业笑容。
“真是一分意外的惊喜,莫莉小姐。我还不知道您又来月球了。”
“对我来说也很意外——我本来正在写有关‘西灵’号的后续报道。但《星际生活》杂志邀请我报道这次处女航。”
“我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像上次那样刺激。”帕特说,“顺便问一下,你和其他人还有联系吗?麦肯齐博士和舒斯特夫妇几个星期前给我写过信。我还想知道,可怜的拉德利被哈丁押走之后,现在处境如何。”
“他还好——只是丢了工作而已。宇宙旅行卡公司认为,就算他们提起诉讼,大众也会更同情拉德利,可能还会激起更多人盗用旅行卡的热情。我想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是给那些飞碟信徒做报告,‘瞧我在月球上发现了什么’。我还可以做一个预言,哈里斯船长。”
“什么?”
“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我也希望如此。我还从没在危海附近发现他要找的东西。”
两个人都笑了,然后莫莉小姐问:“我听说你要辞职了?”
帕特似乎有些尴尬。
“是啊。”他说,“我想调到太空服务部去。希望我能通过测试。”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但他必须付出努力。驾驶游轮是一项有趣而且愉快的工作,但也是一条死胡同——苏珊和准将都对他提过这一点。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他经常问自己,渴海上的这次经历究竟改变了多少人?至少,当时身处“西灵”号的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对他来说,之后的事情都朝好的方向发展了,现在能与莫莉小姐友好地交谈就是证明。
对参与救援的人们来说,影响也非常深——尤其是对劳森博士和总工程师劳伦斯。帕特好几次见到劳森在电视上作科学讲座,他很感激这位天文学家,但对他本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好像几百万观众也不喜欢他。
至于劳伦斯,他正在努力撰写回忆录,书名暂定为《月球中人》——他向上帝发誓,真希望自己没签过这本书的合同。帕特在有关“西灵”号的几个章节上帮过他,苏珊则在等待婴儿诞生的空闲期间帮他校对书稿。
“请原谅。”帕特想起了自己作为一船之长的职责,“我必须去看看其他乘客了。下次来克拉维斯太空城,记得到我家坐坐。”
“我会的。”莫莉小姐答道。她稍微有点儿吃惊,但显然很高兴。
帕特继续走向船尾,一路同其他乘客打着招呼,并回答他们的问题。最后他来到气密舱,关上舱门——这次终于只有一个人了。
这个气密舱比“西灵”号的要大,但基本设计和布局完全一致,难怪他会思绪万千,记忆的潮水汹涌澎湃。这里放置着宇航服,当其他人都昏睡过去时,他和麦肯齐博士曾轮流呼吸一瓶氧气以保持清醒;这是那堵墙,他曾把耳朵贴在上面,听着夜幕中尘埃流动时发出的低语;就是在这样的舱室里,他第一次认识了苏珊,无论是从字面上,还是从神圣的爱情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这艘新游轮有一个改进之处——在气密舱通向外界的大门上多了一扇舷窗。他把脸凑了过去,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渴海。
他现在位于游轮的背阳面,看不到太阳,只能见到黑色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见到了空中的星斗。当然,只有较亮的星星,漫射的光线还是可以干扰他眼睛的敏感度。虽然有些不清晰,但所有星星都在那里——那是木星,除了金星以外,它是所有星星中最亮的一颗。
他很快就要去那里了,从此远离他的故乡。这个想法让他既兴奋又有些害怕,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爱月球,尽管它差点要了他的命——在空旷的月球表面,他再也没有自由自在的感觉了。尽管幽深的太空中充满了危险和敌意,尽管它还没有对他宣战,但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愿意自甘平庸了,他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气密舱的门打开了,乘务员端着摆满空杯的托盘走了进来。帕特的目光离开了舷窗,离开了天上的群星。下一次再见到这些星星时,它们会比现在明亮千百万倍。
他微笑地看着制服整洁的姑娘,朝这间小储藏室挥了挥手。
“交给你了,约翰逊小姐。”他说,“请照看好它们。”
然后,他返回控制室,继续驾驶游轮穿越渴海。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但对“西灵”二号来说,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