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们肯定也发现了,即使用这个方法清空井筒,它和船顶之间还是会有缝隙。劳伦斯先生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我不得而知。但请不要再提出任何建议了,目前收到的半桶水想法已经够我们试一辈子了。
“而这个活塞装置不仅仅是设想。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工程师们已经把它制造出来并进行了测试,它现在应该正式投入使用了。有个家伙在朝我挥手,我想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们要转回渴海现场了,看看工作平台上都发生了什么。”
在千百万台电视机的屏幕上,罗里斯宾馆的临时演播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渴海工作平台,如今全世界都对那里非常熟悉了。
平台上已经有了三座大小不一的圆顶简易房,阳光照在外表面上,让它们闪闪发光,就滴几颗巨大的水银。一艘滑尘艇停靠在最大的简易房旁边,另外两艘还在跑运输,将物资从罗里斯空港运送到救援现场。
水泥管像井口一样突出在海面上,顶端只比海面高出二十厘米。想要让人自由进出,井口似乎还是太窄了,更别说穿上宇航服了——不过还好,这次救援行动的关键阶段不需要穿宇航服。
每隔一段时间,一台圆筒形的挖掘机就会深入井口,几秒钟后,功率强大的小型起重机会把它从井里拉上来。挖掘机每次都会在井口处翻一次身,把带上来的尘埃倾倒回渴海。尘埃堆积在海面上,就像一顶灰白色的圆锥形小帽,但这个形状只能维持片刻,不一会儿就会慢慢塌陷,消失无踪,然后被下一堆尘埃取代。这副景象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戏法,让人百看不厌,也能让人更好地了解渴海的性质,胜过万语千言。
随着深度的增加,挖掘机进入井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最后,它每次只能倒出半斗尘埃。通往“西灵”号的道路已经开辟——只是尽头处的大门还没有打开。


第30章
“我们精神状态都很好。”帕特对着刚刚沿着输气管道送下来的话筒说,“当然了,第二次下沉时和你们失去了联系,把我们吓坏了——现在知道你们很快会把我们救上去,心里踏实多了。我们能听到挖掘机清理尘埃的声音,知道援助近在眼前,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他又笨嘴拙舌地加了一句,“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么多人为了营救我们做出的种种努力。不论结局如何,都要感谢你们。我们都明白,你们已经尽了全力。
“现在我会把话筒传给其他人,有好多人想对亲朋好友说几句话。如果幸运的话,这将是‘西灵’号最后一次通话。”
他把话筒递给威廉斯夫人时,才感觉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欠妥,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现在救援人员已近在咫尺,他也不希望救援工作再出波折。他们已经忍受了诸多苦难,不幸应该不会再次降临了吧?
当然他也清楚,救援行动的最后阶段会是最艰苦、最关键的。几个小时前,总工程师讲述了救援计划,然后他们便一直讨论到现在。最后大家达成共识,认为获救的概率非常大——飞碟这个“罪魁祸首”则被彻底否决。
他们本来还可以继续朗读小说,但《原野奇侠》和《橘子与苹果》都已失去了魅力,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救援行动上,他们都在憧憬回归人类社会后的新生活。
这时,头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这说明井筒中的尘埃已被清理干净,挖掘机碰到了筒底。现在便可以将井筒和简易房进行对接,往通道里注入空气了。
对接和必要的测试工作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马克19型简易房经过特别改良,它的底部有一个孔,刚好与井筒的粗细相吻合。简易房的搭建和充气过程必须十分小心,“西灵”号上乘客们的生命,还有竭尽全力实施救援的人们的生命,就取决于它的密封性了。
总工程师仔细检查后,对各项指标表示满意,这才脱掉宇航服,向敞开的洞口走去。他举起一盏探照灯,朝井筒下望去。下面黑乎乎的像个无底洞,实际深度却只有十七米。在月球的重力下,物体落入井底需要五秒钟。
劳伦斯转身看着助手们。他们还穿着宇航服,但面罩都已打开。如果情况有变,面罩可以在瞬间关上,里面的人会确保安全无虞。但劳伦斯就不同——他和“西灵”号上的二十二人处于同样的境地了。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他说,“如果我急着上来,你们就一起拉这道绳梯。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每一步事先都经过了演练。劳伦斯冲他们点点头,他们齐声回应“:祝你好运!”随后,他便跳进了井筒。
劳伦斯任由自己自由下落,一旦速度过快,便抓一下绳梯减减速。在月球上,这么做很安全——或者说,比较安全。他见过有人就是这么摔死的,因为那人忘记了,即便是在月球的重力场中,不到十秒的自由落体也能让人加速到足以毙命的程度。
就像进入仙境的爱丽丝(或许卡罗尔的许多灵感就是来源于太空旅行),但一路上除了光秃秃的水泥壁,劳伦斯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水泥壁离得太近,他必须眯上眼睛才能看清。一阵轻微的震动后,他落到了井底。
井底有个金属平台,有井盖大小,他蹲在那里,仔细查看周围的情况。在“活塞”下沉时,阀门是打开的,现在闭合得也不是特别紧密,盖子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灰白尘埃。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劳伦斯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阀门被顶开怎么办?尘埃会涌进来吗?速度会有多快?会像水井喷水一样吗?其实他知道,不会有多快,他肯定来得及爬上绳梯……
脚下几厘米处便是“西灵”号的舱顶,它以三十度角斜卧在沙尘中,着实让人气恼。他问题是如何把井筒的水平底部与游轮的倾斜顶部对接起来——只有做好了,才能有效防止尘埃的涌入。
他看不出新的救援计划有什么缺陷,也不希望会有什么缺陷,因为这是集合了地球和月球最杰出的工程师才设计出来的。计划甚至考虑到,“西灵”号如果再次发生位移——当然距离不会太远,最多也就两三厘米——他还是可以留在井底继续完成任务。但他很清楚——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则是另一回事。
井底边缘有六颗等间距的螺钉,劳伦斯一颗接一颗地转动螺钉,就像一个调弄乐器的鼓手。井底处连着一截短短的管道,像手风琴一样可以弯曲,口径和井筒一般大。它是用来和“西灵”号顶部对接的,大小足以通过一个人。在劳伦斯的努力下,管道慢慢地伸展开来。
管道有一端会基本保持不动,另一端则要展开四十厘米左右才能接触倾斜的船顶。劳伦斯最担心的是尘埃会不会阻止管道的伸展,好在螺钉轻易便克服了尘埃的阻力。
每颗螺钉都紧得不能再紧了,管道的底边一定和“西灵”号的船顶紧紧贴在了一起,希望管道边缘的橡胶圈和玻璃纤维之间也能严实合缝。究竟密封得有多紧,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劳伦斯抬头朝井口看去,他这是本能地检查一下自己的退路。在他头顶两米高处有一盏探照灯,除此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垂挂下来的绳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我把管道伸下去了。”他冲看不见的同事们喊道,“好像与船顶贴得挺严实。我要打开井盖了。”
一旦出现任何差错,整个井筒就将灌满尘埃,甚至有可能永久报废。慢慢地,轻轻地,劳伦斯打开了阀门。没有发生“井喷”,脚下的管道成功地将渴海屏蔽在外。
劳伦斯跳下这截展开的管道,他的手可以感觉到“西灵”号的船体了。尽管还隔着一层尘埃,但他心里清楚,游轮距他只有一个手掌的厚度。他这大半辈子也取得了不少成就,但这一次最让他满足。虽然工作远未结束,但他已经碰到了游轮。他在逼仄的管道里蹲了一段时间,感觉自己就像旧时的淘金者,已经看到了第一枚金块在灯光下闪闪放光。
他在管道壁上连续敲了三下,立刻便收到了回音。再敲击摩斯密码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通过话筒直接进行对话。但他清楚,这几下敲击声会给对方带去极大的心理安慰,它会向“西灵”号上的人们表明,救援人员与他们仅有咫尺之隔。
眼下还有几大障碍需要清除,首先是脚下仅供一人通行的盖子——也就是“活塞”的阀门。它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清空井筒时,它成功地挡住了尘埃。但现在,他必须打开它,好让“西灵”号上的人能够逃生。这一步也要特别小心,不能影响整个井筒的气密性。
为了使盖子易于打开,“活塞”的圆形截面被做成了可以掀开的样式,就像一只锅盖,当然他还得拧下八颗大螺栓。劳伦斯花了几分钟时间搞定螺栓,又用一根绳子绑住金属盖,然后他大喊一声“:拉!”
向上拉盖子时,如果劳伦斯长得比较胖,就必须先爬到井口,好在他只需紧贴井壁,避开侧过来的金属盖就行。最后一道防线也解除了,他自言自语,如果密封不严,尘埃灌了进来,那这口井可是想封也封不上了。
“给我桶!”他喊道。没想到桶已经放下来了。
四十年前,劳伦斯心想,我还在加利福尼亚海滩用水桶和小铲玩沙子,在沙滩上修建城堡。现在我到了月球——成了月球正面的总工程师——居然还在激情洋溢地玩沙子,而且是在整个人类的注视之下。
第一桶尘埃被拉了上去,劳伦斯已经看到了一块相当大的“西灵”号船体。下面的尘埃比较少,再来两桶就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眼前出现了涂漆的纤维隔热层,在长时间的压力作用下,隔热层已经起皱,劳伦斯不费吹灰之力就割开了它——这层材料本来就很脆弱,他徒手就能撕开——接下来是外层船体那毛毛糙糙的玻璃纤维,用低功率电锯就能轻易切开,但如果弄不好,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这时,“西灵”号的双层船体已经遭到破坏,如果船顶之前便已破损,尘埃就会从破裂处涌进两层船体之间的空隙。它们会在那里聚集,在压力下伺机而动,等着他切开船体内层。在他进入“西灵”号之前,必须把这层致命的尘埃固定住,不让它们肆意流动。
劳伦斯迅速拍打了几下船顶,果不其然,因为进了沙,拍打声十分沉闷。想不到的是,游轮里也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打声。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可绝不是一句令人安心的“我们没事”。上面的同事还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劳伦斯便已经猜到,为了不放走到手的猎物,渴海也发起了最后的猛攻。
卡尔·约翰逊是个核动力工程师,鼻子异常灵敏,他又恰好坐在游轮的尾部,所以第一个发现灾难的降临。他先是愣了几秒钟,抽着鼻子闻了几下,然后对挨着过道的邻座说了声“对不起”,站起身悄悄走向卫生间。如果没事的话,他不想引起乘客们的注意,尤其是救援人员近在咫尺的时候。但在职业生涯中,他已经记不清遇到过多少次事故了,他的经验是,永远不要忽视绝缘材料发出的焦煳味。
他在卫生间里待了不到十五秒,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但还没到引起众人恐慌的程度。他径直走向帕特·哈里斯——船长正与汉斯廷准将聊得热火朝天——他不顾礼貌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船长!”他压低声音急迫地说,“着火了!快去卫生间看看吧。我还没告诉其他人。”
帕特马上直奔卫生间而去,汉斯廷紧随其后。在太空中,和在大海上一样,一听到“着火”二字,没有人会有闲心先问个究竟。约翰逊也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人,他和帕特一样,都是月球行政管理当局的技术人员,也是准将挑选出来的“防暴小组”成员之一。
“西灵”号的卫生间和任何陆、海、空、天小型运输工具上的规模一样,里面的人不用改变姿势就能碰到四面的墙壁。在船尾一侧的墙面上,洗手池的上方,已经烫得不能摸了。因为过热,玻璃纤维层鼓起了燎泡,他们惊恐地看着墙面,上面的燎泡和凹坑还在增加。
“我的天哪!”准将说,“墙面很快就会被烧穿了。怎么搞的?”
说话间,帕特已经不见了。几秒钟后,他再次出现时,胳膊下夹着两只从舱内拿来的小型灭火器。
“准将,”他说,“快去向工作平台报告!告诉他们我们可能只剩几分钟了。我待在这儿,以防火烧过来。”
汉斯廷按他的吩咐去了。过了一会儿,帕特听到准将对着话筒呼叫的声音,还有乘客们突然爆发的惊叫声。几乎是同时,卫生间的门被打开,麦肯齐走了进来。
“需要帮忙吗?”这位科学家问。
“应该不用。”帕特回答。他举着灭火器,随时准备灭火。他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是在做梦,随时都能醒来。大概他已经不知恐惧为何物了。危机接踵而至,又被一个接一个化解,他的所有情绪都被榨干,尽管他还能做出反应,但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怎么搞的?”麦肯重复了一遍准将的问题,接着又提出另一个,“墙后面有什么?”
“主供能系统。有二十个大型蓄电池。”
“一共蓄积多少能量?”
“呃,我们出发时有五千千瓦时,现在还剩一半吧。”
“这就是原因。有什么东西造成了供能系统短路。也许电路总线被拉断以后,火就一直在闷燃。”
游轮上没有其他能源,所以这个解释还是有些道理的。游轮的材料是防火的,一般的火根本烧不起来。而动力电池中的能量足够驱使游轮高速运行好几个小时,一旦释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电池过载会触发断路器,线路会立即断开——除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断路器被卡住了。
但它们没有。麦肯齐到气密舱快速检查一番,没有发现问题。
“所有断路器都已断开。”他说,“线路彻底切断。这不可能啊。”
已到如此紧要关头,帕特还是忍不住差点笑出声。麦肯齐不愧是个科学家,死到临头也要弄个明白。就算把他绑到柴堆上烧死——和目前的境遇差不多——他肯定也会问刽子手:“你们要用哪种木材?”
门又开了,这次是汉斯廷。
“劳伦斯说他会在十分钟内打通船体。”他说,“这面墙能挺住吗?”
“天知道!”帕特回答,“也许能挺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五秒钟。这取决于火的燃烧方式。”
“墙后没有自动灭火设施吗?”
“根本没有必要——这是一堵气压墙,墙后通常就是真空。而真空是最好的防火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