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马上想到,下这种定论是不公平的。实际上,他已经很幸运了。虽然碰上了拉德利、莫莉小姐和汉斯·鲍尔达(谢天谢地,情况变糟以后,这两位还没有发难),但还有准将、麦肯齐博士、舒斯特夫妇、杰阿瓦登教授、戴维·巴雷特——其他人也是相当听话,从不招惹麻烦。想到这些或主动帮忙或默默配合的乘客,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感动,他爱他们。
哦,特别是苏珊,她也站在他身边,一直都是。现在她正悄悄地走向船尾,准备履行她的职责。帕特估计没有人注意到——尤其是拉德利——她打开医药箱,取出一支香烟大小的注射器。那是安眠剂,如果这家伙有什么企图,她已经准备好了。
但此时此刻,拉德利似乎并不想找麻烦。他看起来很有自制力,而且神志清醒,他的眼中没有癫狂的凶光,举手投足也不像是个疯子。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新西兰人,到月球上度假的会计师。
“有意思,拉德利先生。”汉斯廷准将小心地用不带任何偏见的语气说,“但请原谅我们的孤陋寡闻。‘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你?”
“我相信,准将,你一定听说过飞碟吧?”
飞什么?帕特自问。汉斯廷好像知道的比他多一些。“是啊,听说过。”他的回答有些不耐烦,“我还在航天学的几本旧书里读到过。大概八十年前,传得还挺悬乎的,对吧?”
“悬乎”这个词似乎有些欠妥,好在拉德利并没有表示出不满,准将的心放了下来。
“哦。”拉德利回答,“其实在更遥远的过去,就已经有它们的记载了,不过直到上个世纪,人们才开始留意。在英国一座古老的修道院里,人们发现了一本手写于1290年的古书,其中就有关于飞碟的描述——可惜,这还不是最早的。在20世纪以前,就有上万次目击飞碟的记录。”
“等一等,”帕特打断了他,“你说的‘飞碟’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船长,恐怕你所受的教育把它们刻意忽略了。”拉德利的回答带着无限的伤感,“‘飞碟’就是一种奇怪的飞行器,通常呈碟形。几百年来,它们频繁地出没于我们的星球。1947年以后,这个词出现得愈加频繁。当然,有些人更喜欢称之为‘不明飞行物’。”
这番话唤醒了帕特脑海中几缕淡淡的回忆。没错,他听说过这个词,通常它会和外星人联系在一起。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外星人的飞船曾经造访过太阳系。
“你真的相信天外来客到过地球?”一个乘客怀疑地问。
“何止是到过?”拉德利回答,“他们不但经常到访,还与人类有过接触。在我们登上月球以前,他们就已经在月球背面建造了基地,到我们第一次发射探月航天器时,他们便把基地摧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有人问。对于听众们的怀疑,拉德利似乎并不在意,他一定早就习惯别人的这种反应了。尽管他的说法未必是真的,但他言之凿凿,有一种莫名的说服力。看来他的狂热已经掩盖了理性,而他自己更是乐在其中。
“我们有过……接触。”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有些男男女女曾与飞碟上的外星人有过心灵感应,所以对他们有很深刻的了解。”
“但其他人都没见过啊!”另一个不以为然的人说,“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为什么宇航员和太空人没有遇见他们呢?”
“他们遇见了,”拉德利惋惜地笑了,“只是不愿提起而已。有些科学家保持沉默,是因为他们不想承认宇宙中有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生命。这是个阴谋。所以当宇航员报告说发现了飞碟时,会遭到他们的耻笑。结果现在,就算他们遇到了,也会选择保持沉默。”
“那你见过飞碟吗,准将?”舒斯特夫人问,显然她有点半信半疑了,“难道你也——像拉德利先生说的一样——选择了沉默?”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汉斯廷说,“我可以发誓,我见过的所有飞船都在劳埃德公司的出厂单之上。”
他看了帕特一眼,使了个眼色,帕特明白他的意思是“随我去一趟气密舱”。他已确信拉德利不会制造麻烦,只是带来了一个小插曲,且能有效地转移乘客们的注意力,让大家不再去想当前的严峻形势。如果拉德利的狂热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倒也是件好事。
“帕特?”气密舱的门将争论的声音关在了外面,汉斯廷问,“那个人,你怎么看?”
“他真的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哦,是的——他相信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以前我就见识过这种人。”
准将很清楚拉德利的奇谈怪论。在20世纪,所有对航天学感兴趣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个领域。年轻时,他还读过相关题材的理论著作——都是些怪力乱神的胡扯,或者骗小孩的玩意儿,但那些说法也曾动摇过他的价值观,让他不再相信人是理性的生物。这种类型的作品大多发表于疯狂的50年代,居然还能延续至今,真是咄咄怪事。
“目前这个局面很奇怪。”帕特抱怨说,“都什么时候了,大家竟然还在讨论什么飞碟?”
“我反而觉得挺好。”准将说,“还能让他们做些什么呢?面对现实吧——我们只能在这儿坐等,等着劳伦斯再来敲门。”
“但愿他会来。也许巴雷特说得对——没准工作平台也沉了。”
“我看不太可能——影响应该没这么大。你觉得我们下陷了多少米?”
帕特想了一下。回想起来,之前的事故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当时船舱里一片昏暗,他还要堵住喷涌的尘埃流,所以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只能胡乱猜一下了。
“可能有……十米。”
“怎么可能?整个过程也就持续了几秒钟。我怀疑顶多也就两三米。”
帕特简直不敢相信,但他希望准将是对的。他知道,缓慢的加速过程是很难判断的,尤其是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汉斯廷是船上唯一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他的判断应该很准确——也能让人心生安慰。
“上面的人可能还蒙在鼓里呢。”汉斯廷继续说,“也许他们还在纳闷,为什么我们不回话了。你确定无线电没法修好了?”
“确定。断头完全缩进舱壁内部的管道里了,我们根本就够不到。”
“呃,我猜也是。先回去吧,让拉德利给我们洗洗脑——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朱尔斯把镜头对准拥挤的滑尘艇,一直看着它们驶出上百米。他突然发现,两艘滑尘艇上只载了七个人——但救援现场的人数应该是八。
他急忙把镜头扫回工作平台。可能是他运气好,也可能是他确实拥有一流摄像师的超强预感,刚刚调回镜头,无线电中便响起了劳伦斯的声音。
“我是总工程师。”他说。眼看着自己全力以赴的成果付之东流,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沮丧,“很抱歉,现在才回复你们,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发生了意外。‘西灵’号好像又下沉了。这次有多深,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不但够不到游轮,连它的信号也失去了。
“这里有可能会再次发生塌陷,所以我下令,让他们撤到一百米外待命。其实,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很小——我们甚至感觉不到之前的震动——但也没必要冒险。这里只留一人就够了,我能处理好一切。
“我过几分钟再回话。我是总工程师,通话完毕。”
在几百万人的注视之下,劳伦斯蹲在平台边缘,重新组装那根探测杆——当时就是用它找到“西灵”号的。他把探测杆加长到二十米,如果这都探不到游轮,他就只好另寻良策了。
探测杆插进尘埃,随着深度增加,阻力也越来越大。现在已经伸到“西灵”号之前所在的深度了——15.15米,杆上还留着当时标记的刻度——但这个标记很快便消失了。探测杆继续下沉,就像一根即将刺穿月球的长矛。还有多深呢?在空寂的宇航服中,劳伦斯喃喃自语。
事情的发展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劳伦斯差点就笑出了声。探测杆又下沉1.5米便触到了东西——这是他不必伸长手臂也能轻松够到的距离。
又探测了几次,他才发现情况没那么简单。“西灵”号不是水平地下沉,船尾陷得更深一些,船体倾角大概有三十度。单凭这一点,原来的救援计划就彻底没戏了。只有“西灵”号保持水平,井筒放下后才会没有缝隙。
这个暂且放到一旁,眼下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现在“西灵”号的波段一片空白——希望只是简单的电力原因——他连船里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听得到探测杆敲打船体的声音,他们又该如何与他取得联系呢?
方法当然还是有的。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往往也最有效。在经历了一百五十多年的电子时代之后,恐怕这个方法早已被人遗忘了。
劳伦斯站起身,呼叫待命的滑尘艇。
“可以回来了。”他说,“这里没有危险。游轮只下沉了一米多。”
他已经忘记了那几百万双关注的眼睛。虽然新的救援计划还有待商榷,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第28章
帕特与准将返回船舱时,乘客们还在激烈地争论。拉德利之前寡言少语像个哑巴,现在却仿佛上足了发条,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法关上。说不定是这样——既然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暴露,那就干脆一吐为快吧。
汉斯廷准将见过不少这种外星人信徒——实际上,为了应付他们,他几乎翻过所有相关作品。这些人传道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首先是提出问题:“准将,您常年身处外太空,一定见过不少奇怪的东西吧?”然后,如果你的回答让对方很不满意,他们就会小心翼翼地暗示——有时也没那么小心——说你要么是害怕,要么就是不愿意讲。反驳他们纯属浪费时间,在这些虔诚信徒的眼中,越是辩解,就越证明你心中有鬼。
其他乘客没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于是纷纷败下阵来,拉德利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他们的诘问。就连舒斯特这种久经沙场的律师也没能将他问倒。就像让妄想症患者相信自己没有受到迫害一样,他的努力完全没有效果。
“简直没有道理!”舒斯特争辩着,“既然那么多科学家都知道飞碟,为什么每个人都把猫藏在盒子里?如此重大的事,瞒得住吗?你能把华盛顿纪念碑给藏起来吗?”
“是啊,有些人是想把真相公之于众。”拉德利回答,“但有些证据总是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想揭露真相的人。如果有必要,有些人会变得相当残忍。”
“但你说过——外星人与人类有过接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点儿也不。你知道的,和地球上一样,宇宙间也有善、恶两种势力。有些外星人会帮助我们——而另一些只想利用我们。二者相互争斗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有时便会波及地球。亚特兰蒂斯就是这么沉没的。”
汉斯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种故事肯定会扯上亚特兰蒂斯——还有利莫里亚和姆大陆。传说中的古代文明发源地真是这些家伙的最爱。
为什么人们会对这种话题这么着迷?如果汉斯廷没记错的话,在20世纪70年代,一批心理学家对此展开了深入的研究。他们得出结论——在20世纪中叶,有相当多的人相信世界将要毁灭,只有外星人才能带来拯救。他们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希望有一天,救世主会从天而降。
在这些濒临崩溃的人群中,对飞碟的信仰流传了将近十年,然后便突然消失了,就像瘟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心理学家认为,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人们已经厌倦了;第二,是因为当时的国际地球物理年项目,那是人类进入太空时代的前奏。
在该项目持续的十八个月期间,人类开发了很多仪器来观察并探测太空,训练有素的观测人员也越来越多,数量上远远超过以往历史上的总和。如果天外来客出现在大气层中,如此密集的观测网绝不会漏掉他们。但人类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第一艘载人飞船离开地球,飞碟依然没有亮相。
对大多数人来说,争论可以就此打住了。几百年来,人们目击的上千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大都出于自然原因,深入发展的气象学和天文学为这些现象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太空时代的到来则激发了人类掌握自身命运的信心,世人对飞碟终于失去了兴趣。
但信仰是很难彻底消失的,总有一小撮忠实信徒会让那些疯狂的“真相”流传下去,什么与地外智慧生命的相遇啦,与外星人建立心灵感应啦。就算有些说法已被证实是伪造的谎言,他们的信心也绝不动摇,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他们需要这些天外的神灵,你是无法说服他们的。
“你还是没有解释,”舒斯特先生仍然不依不饶,“外星人为什么要追捕你?你是怎么惹到他们的?”
“我知道了一些秘密,所以他们要借机消灭我。”
“我想,他们应该有更简单的方法吧?”
“你认为凭我们有限的智力能够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大错特错。这看起来就像一场事故,没有人会怀疑它是蓄谋好的。”
“说得好。既然我们必死无疑,那能不能告诉我们,你都掌握了什么秘密?我敢说大家都想知道。”
汉斯廷看了一眼欧文·舒斯特。这位小个子律师之前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现在却这么尖锐,有点儿不像他的风格。
“当然乐意。”拉德利回答,“事情发生在1953年,当时一位名叫奥尼尔的美国天文学家有了一个不得了的发现——在月球危海的东部边缘,他发现了一座桥。当然,同行们都嘲笑他,但有些不抱任何偏见的人也确认了桥的存在。不过几年以后,桥不见了。显然,我们对桥的关注引起了外星人的警惕,他们把桥拆除了。”
又是“显然”,汉斯廷心想,典型的外星人信徒的逻辑——他们的想法极其跳跃,然后,“反正就是这样”,正常人的思维没法跟上他们。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奥尼尔的桥,在天文学史上,也有过不少观测失误的例子,最经典的就是火星运河。诚实的观测者们多年来一直在奔走相告他们的发现,但那些运河的确是不存在的——至少不像洛威尔等人画的那样星罗棋布。拉德利会不会说,在洛威尔画出运河之后,人类获得第一批火星的清晰照片之前,有人把火星运河填平了呢?汉斯廷相信,这种话他是说得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