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劳森博士来说,成为电视上的焦点人物,可谓是喜忧参半。他的自信心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他还相信,这个一直被他耿耿于怀的世界也是很重视他的知识和能力的(他还没想过,一旦“西灵”号事件告一段落,他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由于长期身处天文学同行的封闭小圈子,他对天文学的热情一直不为外界所知,这次终于可以展现给世人了;他还赚了不少外快,这一点也让他非常满意。
但他参加的节目好像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让他的旧观念“人善被人欺”慢慢地回归。当然,可能这并不是星际新闻台的过错,在渴海工作平台趋于平静,镜头前没有新鲜事物的时候,总要有些节目来填补空档吧。
实际上,劳森还在月球,而和他一同参加节目的“对手”则在地球上。在技术上,这还是有些棘手的,但电视技术人员在很久以前就解决了这个头疼的问题。这种节目不是现场直播,必须提前录制,而电磁波信号在地月之间传播时又会出现两秒半的延迟,只能通过后期剪辑加以解决。参加节目时,信号延迟会让人很不耐烦——这是没办法的事——等到熟练的剪辑师剪好带子后,观众就不会发觉双方的讨论实际上已经跨越了四十万公里的距离。
总工程师劳伦斯收听这个节目时,人正仰躺在渴海上,双眼凝视着空旷的天空。已经忙了多少个小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现在,他的大脑依然很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本来他穿着宇航服就睡不着觉,现在也没必要强迫自己睡觉。第一个简易房已经自罗里斯空港运往这里了,送到以后,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尽管制造商一再声明,宇航服可以连穿二十四小时以上,但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有些原因很明显,有些则不那么明显。比如,有人抱怨说宇航服穿得太久,身上就会痒得难受,尤其是背上的一小块,或是手够不到的地方——这被称为“宇航员瘙痒症”。医生认为这纯属心理原因,有些勇敢的太空医师为了证明这一点,连穿了一个多星期的宇航服。但在宇航员中,这种症状还是屡见不鲜。
有关宇航服的传说既广泛又复杂,经常被人提及,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术语,当然有时也比较低级。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20世纪70年代,一种著名的宇航服会被称为“铁处女”,但每个宇航员都很热衷于向你解释,为什么21世纪10年代的马克14型宇航服会被称为“恐怖囚牢”——据说这是一个有性虐倾向的女工程师设计的,她决心向男性实施残酷的报复,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可信。
劳伦斯躺在宇航服里,轻松地听着热心观众提出自己的见解。虽然可行性不大,但旁观者清,他们或许真能提出一些有价值的想法。他以前就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他在听取问题时会比劳森更有耐心——显然,劳森从没学会如何愉快地与外行们打交道。
一位来自西西里岛的业余工程师提议,精心挑选几个地点,安装几台吹风机,把尘埃吹走——结果被劳森贬得一文不值。这就是典型的外行建议,就算不考虑理论是否站得住脚,单单做个计算,也能发现这方法根本行不通。尘埃确实可以被吹走——前提是气体的量要特别足。当那人还在用流利的意大利式英语滔滔不绝的时候,劳森已经快速完成了计算。“打断一下,古萨利先生,”他说,“想要在渴海中吹出一个大坑,我估计你每分钟至少需要五吨气体。要把这么多气体运到现场,根本就不可能。”
“呃,可以把气体收集起来循环利用嘛!”
“谢谢您,古萨利先生。”主持人坚决地打断了他,“现在有请加拿大安大略省伦敦市的罗伯森先生。罗伯森先生,您有什么主意?”
“我建议使用冰冻法。”
“等一等,”劳森立即问道,“你要怎样冰冻尘埃?”
“首先,让尘埃浸透水分。然后,用冷凝管将尘埃整个冻在一起,固定住之后,在上面钻孔就容易了。”
“想法不错。”劳森不太情愿地表示承认,“至少不像前面几位那么疯狂,但用水量怕是要多得离谱了。请记住,‘西灵’号是在海面以下十五米处……”
“换成英尺是多少?”这个加拿大人问。从他的语气里,就能听出他是个反对公制单位的死硬分子。
“五十英尺——相信你能理解这个概念。把你需要的水量看成是一个长方体,它的底面边长就算只有一米——对你来说是一码——这就需要……嗯……十五乘十再乘十的平方,乘上水的密度就是十五吨。这还没考虑浪费的量,实际上肯定有好几倍,甚至需要上百吨。另外,制冷机有多重,你想过没有?”
劳伦斯啧啧称奇。和他认识的许多科学家不同,劳森在解决实际问题时很有一套,心算速度也相对快。通常,一个天文学家或物理学家做快速计算时,经常会在10到100之间的换算上卡壳。但劳伦斯相信,劳森就没有这个问题。
这位推崇冰冻法的加拿大人还在据理力争,就被工作人员拖出了场外。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位非洲绅士,他的设想与刚才的加拿大人刚好相反——高温法。他主张用巨大的凹面镜将阳光汇聚到尘埃上,将其熔化并凝固成无法流动的固体。
劳森一定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住自己的火气。这位太阳熔炉鼓吹者就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土专家”,拒不承认自己的计算可能会出错,于是双方的争论异常激烈。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节目。
“劳伦斯先生,滑尘艇来了。”
劳伦斯翻身坐起,爬上工作平台。在月球上,只要有东西出现在视野里,就说明它已经离你很近了。果然,是一号滑尘艇——同行的还有三号。它是从月球背面的旱湖(那里的环境相当于一个小号的渴海)调来的,这一路一定经历了很多坎坷,也花了不少钱。三号滑尘艇在旱湖就有过传奇般的经历,除了少数几人,外界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每艘滑尘艇都拖着两只滑尘橇,上面堆满了设备。它们停靠在平台边上,卸下的第一件货物就是装有简易房的大箱子。简易房充气膨胀的过程总是让人特别着迷,劳伦斯更是兴奋得直想跳脚(没错,他也有“宇航员瘙痒症”)。充气过程是全自动的:只要撕去封条,再打开两个独立的开关——这是为了防止开关被意外触发——然后等着就行了。
等也不会很久。箱子的四壁倒了下来,里面是一团紧紧扎在一起的银色纤维材料。它就像个有生命的活物,不停地挣扎蠕动着。劳伦斯见过飞蛾破茧而出的过程,二者竟是惊人地相似。不过,飞蛾破茧至少要一个小时,简易房充好气却只要三分钟。
气泵将空气压进软绵绵的外壁,简易房快速地膨胀、绷紧,变得越来越硬实;升到一米高后,它开始向四周扩展;扩展到极限,又会继续上升,这时,气密室在主体部分突显出来。此情此景,让人感觉整个过程应该伴有艰难的喘息声,而不应该这么无声无息。
整个简易房的主体结构已基本成形,看起来就像地球上爱斯基摩人的雪屋。二者的设计理念也十分相似——都是要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为人类提供庇护;在技术细节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上,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
安装内部设施的时间要比充气长得多,因为所有设施——双层床铺、椅子、桌子、柜子、电子仪器等——都要通过气密室搬进去。有些大型家具搬起来很费事,会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终于,简易房里传来了无线电呼叫声“,好了!可以进来了。”
劳伦斯毫不客气。他钻进气密室,在双层气密门之间便卸下了宇航服上的各种装置,他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于是摘下头盔,立刻感受到了周围的新鲜空气。
自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他可以伸展手脚、挠挠全身、毫无阻碍地走来走去,还能与同伴们面对面地交谈。浴室虽然只有棺材大小,却能冲走宇航服里的一身汗臭,让他干干净净地重返人类社会。他穿上短裤——在简易房里只穿一条短裤就够了——坐下来与同事们开了个会。
预定的物资大都已经到位,几个小时后,剩余物品会由二号滑尘艇运到。在他检查送货清单时,便深深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了形势。氧气已不成问题,除非情况有变;饮用水有些短缺,不过很容易解决;食物供应有点儿困难,但也仅限包装问题——餐饮中心提供了一些样品,有巧克力、肉干、奶酪,甚至法国长面包——打包以后可以装进直径只有三厘米的圆柱形盒子,顺着氧气管道便能送进游轮,让“西灵”号上的人们更有盼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前的重中之重是怎样救人。他的智囊团提出了许多建议,汇集成了一份长达六页的报告。劳伦斯仔细地读着,不时点头表示赞同。他自己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与他们的提议几乎如出一辙。
无论怎样,这都将是“西灵”号的最后一次航行。
第25章
微风拂遍“西灵”号,吹走的不仅是污秽的空气。回想刚刚陷入尘埃的那几天,汉斯廷准将如梦初醒,在最初的惊骇过后,船上常常会变得混乱,甚至有人歇斯底里,但这都是正常现象。大家努力振作精神,营造虚假的快乐和幼稚的幽默,朝这个方向中走得太远,也在所难免。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原因很简单,救援人员近在咫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大家都很镇静,是因为他们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有什么事能与这种经历相提并论,在这群人中,自私与胆怯已经荡然无存。
没有人会比汉斯廷更了解这一点了。他有过不止一次这种经历。在遥远的太阳系深处,他们的飞船经常会面临同样的困境。尽管他不是哲学家,但在太空中,他会花大量时间用于思考。有时他想,人类乐此不疲地向危险发起挑战,或许真正的原因,正是为了印证友谊和团结的力量,这才是隐藏在人类潜意识中的东西。
想到总要会与这些人说再见,他就感觉非常难过——没错,即便对方是莫莉小姐。她现在脾气很好,既听话又体贴。之所以会想到离别,是因为他很有信心,虽然没人敢拍着胸脯说一定会没事了,不过当前的形势确实是在掌握之中。总工程师劳伦斯会用什么方法救出他们,没有人知道,但那只是方法的问题,毕竟他们有很多选择。现在,他们的问题只是不大舒服,危险已经远去。
是的,只是不大舒服,连艰苦都算不上。包装好的食物沿着氧气管道送了下来。在这以前,尽管船上还不至于挨饿,但食谱确实很单调,饮用水也是实行配给制。上面还送来了好几百升水,灌满了行将见底的水箱。
汉斯廷准将考虑问题一向很周到,奇怪的是,他却从没问过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之前我们的水都去哪儿了?”尽管迫在眉睫的问题有很多,但船上额外增加的这些重量理应引起他的注意。可惜他没有,最后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帕特·哈里斯和劳伦斯同样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这也是他们的失误。救援方案本来很完美,但百密常有一疏。而这一疏,就足以毁灭一切。
月球正面的工程处仍在加班加点,但已不像先前那么急迫了。他们正在建造实验用的“西灵”号模型,再将模型沉入空港附近的渴海中,检验各种进入游轮的方案。新的建议依然层出不穷——有些很有见地,有些则不然——但现在谁都不去考虑它们了。主体方案已经确定,除非遇到预想不到的意外,否则,不会再有修改了。
在简易房到位后的二十四小时里,所有特殊设备均已制造完毕并运到现场。这真是一项纪录,劳伦斯为创造它的人们感到自豪,并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去打破它了。工程处很少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就拿空气来说吧,人们总觉得在月球上呼吸是理所应当的,却忘了若没有工程处,月球上根本就不可能有空气。
劳伦斯已经准备好正式开展救援行动了,他现在很想找人说说话——对此,莫里斯·斯潘塞求之不得,他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
摄像机和被采访人居然相距五公里,斯潘塞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电视访谈。距离这么远,画面肯定会有些模糊,“奥利佳”号船舱的轻微震动也会影响图像。所以,他要求飞船上每个人都不要走动,不必要的仪器也要全部关闭。
总工程师身穿宇航服,站在平台边缘,紧靠在一架小型起重机上。起重机的吊臂上挂着一根两头敞开的粗大水泥管——这是救援管道的第一截,正准备沉降到尘埃里。
“经过慎重考虑后,”劳伦斯对远处的摄像机说——但他最主要的听众还是下方十五米深处的乘客们,“我们选择了一个最佳方案。这根水泥管是‘井筒’的一部分。”——但他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晴空”——“凭借自身的重量,井筒可以轻易沉下去。它锋利的下沿可以穿透尘埃,就像刀子切开奶油。
“我们会将数节井筒连接到游轮上,一旦接触,筒底会与船体紧密结合——压力会确保结合处严丝合缝——然后我们会排空井筒里的尘埃,再安装一台小型升降机,直通‘西灵’号。
“到这里,救援任务就完成了一半,但只有一半。我们还要把升降机与充气简易房连接起来,这样,在我们打通船顶的时候,空气才不会泄漏。我认为——当然也希望——在工作中不会出现麻烦。”
他停顿片刻,犹豫着是否应该谈及其他技术细节,但这些细节会让整个行动显得更加复杂,于是他决定略去。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还有些人甚至连热闹都看不下去,反而会认为他是在夸夸其谈。目前,一切进展还算顺利,所以尽管受到了广泛关注(根据旅游事业管理局的报告,约有五亿人正在收看),他也并不担心。要是进展不顺利的话……
他抬起手臂,发信号给起重机操作员。
“开始沉降!”
四米长的水泥管慢慢没入尘埃,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铁环突出在海面上。沉降过程很平稳,劳伦斯希望剩下的几节也会同样顺利。
一位技术人员拿着水平仪,小心翼翼地靠近井筒,检查它是否垂直。过了一会儿,他竖起大拇指,劳伦斯也用同样的手势表示回应。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属于宇航人员,仅仅依靠手势便能交流很多技术性问题。这也是宇航员的一项基本技能,因为有时候,无线电会失灵,还有些时候,根本没必要去占用有限的无线电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