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还没人说。到了高中,才开始有人揪着这点不放。”
“对方和你关系好吗?”
“嗯,同班同学,叫万里加。说起来,应该是她的朋友最先开始说的。她的朋友和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只是在一起玩。”
恐怕那个人就是香里奈。
“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开口,她就说‘你嘴巴好毒’‘你这话说得也太居高临下了’之类的。”
明日菜自己心里或多或少也明白。
“我知道自己太要强。妈妈也批评过我,说我张口闭口就是‘你是不是傻’‘真可笑’,很没礼貌。”
所以她想要多加注意。然而,越是在意就越紧张,越怕多说多错、越想简短回答,就越显得冷漠刻薄,形成了恶性循环。
“不久前我才想到可以通过录音来确认。虽然实在是傻……啊,我又说了。”
去年十二月初,她母亲在工作单位的年会上玩宾果游戏中了二等奖,奖品是一台感应式录音笔。
“年会负责人当时正在练习英语口语,选的奖品都是自己想要的。”明日菜说道,“这也太傻了,白痴。压根儿没搞清楚负责人应该做什么。妈妈抽中录音笔其实没什么用,送给别人或便宜卖掉就好。但她非说这是好不容易中的奖,就带回家了,之后一直放在抽屉里落灰。”
后来,明日菜发现了一个有效利用录音笔的方法。
“录音之后,你释怀了吗?”
明日菜露出至今为止最为羞愧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我只听过一次。”那之后她再也没勇气听第二遍。“先别说讲话是不是刻薄,连声音都很难听。”
“录下来的声音比本来的声音更尖锐,听起来会像别人的声音。”
录音笔是感应式的,一旦感应到有声响就会自动录音,容量很大,能够保存几百个小时的数据。明日菜在家和上课时会关掉录音笔电源,打工时会与书包一起放在储物柜里。只有在每天为数不多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她才会打开录音笔。明日菜在意的是和朋友之间自然真实的对话,所以这个容量足够了。
这样的话,很久之前的录音可能还留着。
“伊知明日菜小姐,作为负责寻找昭见丰先生的侦探,如果我请求你,你能否让我听听其中的录音呢?”
“这东西会有用吗?”
“有可能。”
我的表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肃。明日菜打开背包口袋,取出细长的金属外壳录音笔递给我。
“谢谢,我马上把文件复制出来。”
“没事啦,直接借给你。”她微笑道,“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早就知道带着没用,但就是停不下来。”
明日菜背起少了录音笔重量的背包离开了。我将耳机插入录音笔,开始听录音。
录音笔每次启动录音,都会生成一个文件,按照日期排序。大多数文件噪音很重,听不清内容。女生的喧笑、吵闹的音乐、笑声中夹杂的含混不清的对话,而播音员播报新闻的声音却莫名记录得格外清晰。
三月十一日之后,录音中出现了手机收到紧急地震提示时的警鸣,还能听到明日菜和身边人出于恐惧或厌烦的逞强之语——“肯定又是误报啦”。
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现什么才算收获,但当它出现时,我自然知道这是我想要的。
三月十四日,有一份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开始录音的文件。我翻开手边的笔记确认细节。
前一天的十三日,伊知千鹤子曾经前往AKIMI,回家之后哭了很久。明日菜很担心母亲,第二天,即十四日放学后,她也去了AKIMI。
当时,松永正在电视前观看关于核电站事故的报道,但录音中并没有出现新闻报道的声音,可能是松永在明日菜到店后关掉了电视,或是将其调成了静音模式。
AKIMI还在营业。他和明日菜聊了几句,比如“最好逃到西日本去避难”“昭见先生真让人担心”。
这之后,似乎来了另一位顾客。
那是一位女性顾客,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但也算不上年老。
——有店长消息了吗?
——还没有。
——真让人担心啊。
松永的语气礼貌中带着亲近,对方应当是熟客。
——这家店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店长在名古屋有个哥哥,这几天会来东京,具体时间还没定。
——这边可不太平。何必特意从安全的地方跑来呢?
——高井(还是中井)太太您要去避难吗?
——我老公还得工作呢。我要不还是带着孩子去哪儿躲躲吧。
他们对话时,明日菜可能正拿着包站在店内某处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录音中偶有杂音,但整体质量很好。
——松永你也不容易啊。你在这里过夜吗?我记得店长是住在里面的吧?
——店长是住里面。我回家住。
——哎呀,是不是忘记丢垃圾啦?好臭啊。
这位女性顾客非常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眼前甚至浮现出她皱起鼻子苦着脸的表情,就像我们闻到恶臭时的反应一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是不是厨余垃圾啊?还是说有死老鼠呀?
录音中出现了很响的杂音,听不清松永的回答。
——你不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吗?
她像是在对着明日菜说话。接着,明日菜可能回过头面向她。
无论如何,当初明日菜讲起前往AKIMI这段经历时,并未提及此事。这只是个小插曲,她也许忘记了。
嗅觉的个体差异非常大,有人敏感,有人迟钝。我姐姐的鼻子就非常灵敏,我却迟钝得不行。鼻子又是适应性很强的器官,就算室内有些微异味,如果没有从外面进来的人提醒,注意不到也很正常。
三月十四日下午四点左右,AKIMI发生过这些对话。
同一天晚上七点多,松永租了一辆车。那天夜里,松永究竟搬运了什么?
今年的三月很冷,但无论是老鼠还是体形更大的生物,死亡后还是会腐烂。气温越低,腐烂的速度越慢,但或早或晚会散发出腐肉的味道。
我取下耳机,用一只手捂住双眼。
为了和松永见面,我谨慎地做好各项准备。我固然担心他逃走,但也绝不能因为心急招致任何危险。
我找蛎壳所长商量此事,他向我推荐了一家咖啡馆,非常适合这种有一定风险的会面。店长和所长是至交好友,蛎壳事务所曾经在这里办过好几次案。这家店位于新宿站西口附近一栋杂居楼的地下一层,店面不大,出入口很容易封死。
我通过香里奈,和松永约好下午两点见面。以防万一,我们包下了一点到三点的场地,蛎壳事务所会派出两名调查员佯装顾客坐在店门口,其中一位是南先生,而另一位,到了当天我才知道,居然是所长亲自出马。
“我还挺感兴趣的。”所长说。
在约定时间的三十分钟前,香里奈给松永打去一通电话确认。“戒指带来了吗?你不会想骗我们吧?”香里奈的声音甜得发嗲,装腔作势而又撼人心魄,“你先去店里,拍张照片发我。看不到照片,我可不过去。”
香里奈当然不是什么乖孩子,演技相当了得。松永很快发来照片。在附近停车场蛎壳事务所的公务车中,我和小情侣一起确认了照片。
“你们确定这是之前见过的戒指?”
“嗯。”
“好的,你们回去吧。”
我走上街拦了辆出租车,让他们俩上车,告诉司机去四谷站,并付了打车券。
“我们不用在场吗?”
“这是为了你们好。还是说你们想一起去?那样的话就要和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偷东西,还有从朋友那儿要钱的事,可全都得老实交代。”
香里奈再次摆出臭脸。
直人倒是很老实,抓住香里奈的胳膊,以就他而言相当坚决的语气说:“走吧,就这样了事算我们走运了。”
“说得不错,还有今后说话做事都收敛些。”
香里奈赌气般无视了我。直人则回道:“好的。”不是“哦”,而是“好的”。
下午两点差一刻时,我收到南先生发来的短信:“目标已落座。”
比约好的时间稍早。我随后进了店。南先生坐在玻璃门边上的座位,蛎壳所长则坐在便门旁的吧台席,拐杖靠在脚边。他今天戴着银边眼镜,正看着笔记本电脑。
松永坐在里侧卡座。他今天穿着卡其色夹克和牛仔裤。在AKIMI见到他时,他的下巴还很光滑,如今却蓄起胡茬。似乎并非懒得刮,而是为了时髦留的。
他好像不记得我的长相。我走近他,在他对面坐下,他一脸诧异地眯起眼睛。我没说话,将自己的名片放在桌上。
“我们之前在AKIMI见过。”面对面观察,我发现松永那件薄外套的内袋鼓鼓的,戒指盒从中露出一角。“我其实是个侦探,接受昭见社长的委托,正在寻找昭见丰先生。”
松永霎时面如土色。
“你可以把内袋中那个皮尔兹莱的钻戒给我看看吗?”
松永纹丝不动,只有嘴角颤动着。他抬起视线,看向我身后,瞪大了双眼。昭见社长从吧台席里侧走出。我事先交代过,在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要现身,但社长可能忍不住了。
昭见社长站在我身边,俯视松永。“请告诉我,我弟弟在哪里?”他的语气很有礼貌,听起来不像请求,更像是教诲。
颤抖好似涟漪,自松永的嘴角荡漾开来。他的下巴打着战,肩膀也开始抖动。“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他低下头,“这个还给您。”戒指盒被夹克口袋挂住,一时掏不出,也许是因为松永的手抖得太厉害。
“和我们去警察局吧。不是还了戒指就可以一了百了的。你心里很清楚。”我说。
松永总算掏出了戒指盒,放在桌上。深蓝色盒身上烫有银箔,小巧奢华。
“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真的很抱歉。”
“我弟弟在哪里?”
“我不知道。”松永整个人都颤抖着,轻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昭见先生去了东北进货……”
“三月十四日晚上,你为什么会租车?”
一个人脸上血色尽褪的瞬间,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是因为那天傍晚,有位熟客说店里有异味吗?”
一个人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瞬间,更不是我想看到的。
那一刻,他就像一座沙雕,从某一角扑簌簌地坍塌,不复人形。
“你主动交代的话,罪过会减轻一些,无论你犯了什么罪。”
“去自首吧。”昭见社长说,他死死压抑住情感,看起来疲惫而绝望。
松永像昨晚的我那样一只手捂住双眼,呼吸紊乱,哭了出来。“对不起。”
无论针对什么罪过,道歉的话语永远只有这一句。
“我没想杀他。”他口中泄出一声呜咽。
昭见社长退到一旁,取出手机。
警车十分钟内就能赶到,我们一言不发地等着。松永只是流泪,店里的音乐和他单调的哭声纠缠在一起。那是一首治愈系钢琴曲,经常在各处听到。
那次之后,我开始讨厌这首曲子。
警察在调查时总是不愿分享信息,即便对方是被害人遗属也不例外。更不用提私家侦探,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于是,我的主要信息源就成了报纸和电视。
松永杀害昭见丰先生的时间是三月十日下午。那天AKIMI没有营业,店长在清点库存,松永前来帮忙。他们吵了起来,松永用手边的空葡萄酒瓶砸向店长的脑袋。
争执的焦点在于AKIMI这家店的命运。当时,昭见丰先生第一次明确告知松永,自己最晚在六月和伊知千鹤子结婚,之后会关掉AKIMI,搬回名古屋老家。考虑到明日菜,他想在暑假搬家,从第二学期开始,让明日菜转入当地的高中。
松永恳求说,如果这样,希望店长能将AKIMI交给自己。松永自认为工作得努力,也有些相熟的客人。如果店长还要在名古屋开轻古董店,也可以把此处留作分店。
昭见丰先生笑着拒绝了。在他看来,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讨论价值,松永不过是个员工而已。
自己的恳求被直接拒绝,还遭到店长嘲笑,这就是松永供述的动机。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后果,也因此没考虑到如何处理尸体,只把尸体搬到了AKIMI里面的休息区。也是在那时,他发现了昭见丰先生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皮尔兹莱戒指盒。为了能够在时机合适时交给伊知千鹤子,昭见丰先生总是随身携带这枚珍贵的戒指。
第二天,松永照常开门。有客人上门,他也只说昭见先生出去进货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确说店长去了哪里。毕竟熟客们都知道,店长是个说走就走的旅人。单靠这个借口,他就能争取到几天时间。
下午两点四十六分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情况随之一变。
肆意想象松永此时的心境,是对昭见丰先生不敬。不过关于昭见丰先生不在店的理由,松永的说辞从“出门进货去了”变为“碰巧去了东北,希望他平安无事”,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起造成两万多人死亡或失踪的惨剧,成了松永的保护伞。
我也猜测了一番松永对明日菜的心意。我想,作为负责任的侦探,这一点想象还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伊知千鹤子和昭见丰结婚后,明日菜的人生也会改变,至少她能够从经济困境中解脱出来。她今后生活所能达到的高度,远非孤独而贫穷的松永可比。
这对松永来说太痛苦了,因此他希望自己也多少能够有所改变。获得经营AKIMI的资格对他而言已是最大的奢望,而且这也并非纯粹的空想,自己和店长关系不错,昭见丰先生很有钱,经营AKIMI只是出于兴趣。只要求求他,说不定就会答应。
——会答应的吧,如果答应就好了。虽然我只是个打工的,可我也为店里努力付出了那么多。我的人生从未被幸运眷顾过,上天就不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吗?哪怕就一次也好。
可昭见丰先生笑着拒绝了。
松永一直不愿意交代抛尸地点。他难道以为,只要不交代就能够脱罪吗?还是说,他只是想拖延时间,不愿自己的罪过以遗体之形呈现在面前?
根据松永的供述,警察在逮捕他的一周后,找到了用蓝色塑料布和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抛尸地点位于他旧居城镇的郊外,一片废弃的人造林中。
电视台记者和主持人报道了对AKIMI附近居民和熟客的采访。所有人都很惊讶,异口同声地表示,嫌疑人松永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其中一人这样说道:“地震之后三四天吧,我在附近的建材市场碰到过松永。他买了蓝色塑料布。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管道被震松了,在漏水,他正头疼呢。”
若是平时,买大幅塑料布需要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而大地震再一次包庇了松永。
他时刻关注着核电站事故的新闻,还劝明日菜去西日本避难。这大概是真的担心她吧。回顾当初的报道,曾有专家指出,整个东日本地区都将变成不毛之地。
与此同时,他却埋掉昭见丰先生的遗体,独自留在AKIMI,继续撒着谎,隐瞒真相。
他帮昭见社长跑腿,可能是因为心底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昭见社长说:“在找到我弟弟之前,这家店就先拜托你了。”
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每个人都过着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做着只属于自己的梦。为了尽可能做个好梦,只能竭力挣扎。
——我们去约会吧。我请客。
钱还没到手,他就向明日菜发出邀请。卖掉偷来的戒指,赶走胁迫明日菜的狐朋狗友,在解决掉这些“麻烦事”之前,他却想要先兑现一个美好的邀约。这是真正的胆小鬼。而这样一个懦弱的青年,却杀人抛尸,事后还能和被害人的家人、亲近之人若无其事(在旁人看来)地攀谈。
昭见丰先生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分身?这如今已成为永远的谜。
不过我认为分身的确出现过。不是昭见丰先生的分身,而是松永的。狡猾而邪恶,对从未得到过的一切——爱情、财富、幸福万分饥渴的另一个他。那是一个脱胎于肉体、犯下罪过的不祥阴魂。因为是阴魂,所以无须忧虑或畏惧现实中的威胁,尽可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这并非是我一人的臆想。昭见丰先生的遗体被发现后,托尼来我的事务所喝咖啡,他仔细审视着自己所绘的松永肖像,嘟囔道:“是我的错觉吗?明明画的是个活人,看起来却像具尸体。”
竹中家的一家之主至今依旧不许托尼去画核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