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了情报并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法本暗下决心。
现在他面临着另外一个难题——如何把这些想法告诉盖莱特。
“即便是最老练的智能种族也会犯错误。”他缓慢而又小心地说道,“尤其是当他们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星球时,更有可能出现失误。”说罢,他装作在身上找跳蚤,偷偷朝盖莱特打着手语:现在游戏结束了?
显然盖莱特同意他的意见。她坚定地点点头。“现在这个恶作剧已经结束。他们有把握,加斯人纯属虚构。格布鲁人确信那只是泰姆布立米人设下的圈套。总之,我已有了一个印象,另外两位与这个高级教士共享指挥权的宗主绝不会允许再进行那些毫无意义的山地扫荡了。在那里,游击队会像大猩猩一样野蛮地攻击他们。”
法本猛地抬起头。一时间,他的心怦怦直跳。而后他才明白了盖莱特的意思……她最后那句话并非暗藏深意。现代安格力克语从古英语、古汉语和古日语中继承了许多粗陋的缺点,引申比喻便是其一。格莱蒂克语经过精心调整和设计,可以用最精练的词汇最大限度地表达语义,而且去除了模棱两可的模糊用语;但“狼崽子”的语言在进化中变得更粗糙,更难于掌控,夹杂了大量的特异风格,而盖莱特刚刚使用的这种比喻便是一例。
法本发觉自己握紧了双拳。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并没有专指大猩猩,只是在形容游击队。她并不知道山地中秘密进行的提升方案,法本暗自安慰自己,她不知道她刚才说的话多么富于讽刺意味。
不过,出于另一个原因,乌赛卡尔丁开的这个“玩笑”也必须马上结束。对于豪莱茨研究中心,这位泰姆布立米人并不比他的女儿了解得更多。如果乌赛卡尔丁早知道那里进行的秘密工作,他肯定要选择另一种方式为敌人设下圈套,而不会把格布鲁人引进同一片山脉中。
再不能让格布鲁人回到穆伦山脉去,法本意识到,他们没有发现大猩猩纯粹是侥幸。
“那些呆鸟,”他咕哝道,顺着盖莱特的意思说下去,“想想吧,他们傻乎乎地上了当,轻信在‘狼崽子’中流传的愚蠢谎言,居然去追查所谓的加斯人,他们接下来该追查什么了?彼得·潘(1)吗?”
盖莱特装出一副斥责的表情,“你应该对格布鲁人表现出更多的敬意才对,法本。”不过,他在内心中能感到她强烈的赞许之意。尽管他俩的出发点不同,但目前确实已达成一致:乌赛卡尔丁的玩笑该结束了。
“他们接下来要找的,法本,是咱们。”
法本眨眨眼睛,“咱们?”
她点点头,“我猜,星际战局对格布鲁人并不十分有利,他们肯定还没有找到那艘大家在星系另一边苦苦追寻的海豚飞船;而挟制加斯并不能令地球人或泰姆布立米人就范。我敢打赌,他们这样做只能让抵抗变得更加激烈,而且还可能使一些原本属于中间派的种族转而对地球人产生同情。”
法本皱起了眉头。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着眼于宏观范围去思考了。这么长时间里,他还从未想到过席卷五大星系的骚乱,从未想到过“奔驰号”和包围地球的恶势力。盖莱特都知道些什么,而此时他们最起码应该考虑些什么呢?
在全息图景墙上,一只黑色的大鸟扑棱棱落在他们面前的树枝上,紧挨着他们所坐的地毯。这鸟儿生着色彩亮丽的巨型长喙,一步步向前走来,像是在端详法本,先是用一边的眼睛,而后侧过头用另一只眼看着他。这只巨嘴鸟让法本想起了正道宗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管怎样,”盖莱特继续说道,“现在格布鲁人在加斯支撑的体系看来正大量消耗着他们的资源,而他们已经有点不堪重负了。另外,如果格莱蒂克社会不能重归和平,不消几十年时间,文明战争公会便会强令他们归还加斯星球,这样格布鲁人就更不划算了。我估计他们肯定觉得前途渺茫,现在急于从眼前的烂摊子中为自己谋取一点好处。”
法本突发灵感,“所以他们才在海湾南侧的岬角上修造那座建筑物?那是正道宗主为了挽回被自己搞糟的局面而实施的策略之一?”
盖莱特抿紧双唇,而后说道:“你这个推断倒是很精彩。你想出他们正在建造什么东西了么?”
树枝上那只五颜六色的鸟儿尖叫一声,似乎在嘲笑法本。但当他猛地抬头朝那里望去时,鸟儿已经飞回林间的地面,郑重其事地用长喙在虚幻的碎石中挑拣觅食了。法本扭头看着盖莱特。“还是你来告诉我吧。”他说道。
“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还能记清宗主所说的话,所以很难把那些话给你翻译清楚。你大概还记得,我当时太紧张了。”她闭上眼睛,回想了片刻,“你……你能告诉我,一听到‘超空间分路站’这个词,你会想起什么?”
听到这话,法本一跃而起,向后退了起码一米远,墙上的鸟儿猛地展开羽翼,腾空而去。他怀疑地低头瞪着盖莱特:
“什么?可那……那也太疯狂了!居然在一颗行星表面建造分路站?那肯定不是——”
但他马上停了下来,因为他记起了那只大理石般的巨碗,还有那些庞大的发电站。法本的嘴唇颤抖起来,他合拢双手,轮番揪扯着自己的两根大拇指。法本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他基本上同人类没什么两样,他完全可以像人类一样,在面对匪夷所思之事的时候,静下心来琢磨出其中的奥妙。“那到底是什么……”法本嘀咕道,他舔舔嘴唇,凝神思索,“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还不太清楚。”盖莱特说道。在人造仿真森林的一片喧嚣之中,法本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放低手指偷偷在地毯上打着手语,意思说她也是满头雾水。“我认为,建造那东西的初衷是为了举行某种仪式。大概格布鲁人是想,找到加斯人之后,他们要利用这座建筑举行收养加斯人的仪式。现在正道宗主需要替代品来挽救他们已经付出的投入,说不定能让这座分路站另派用场。
“如果我没领会错这位格布鲁人首脑的意思,法本,他是想利用分路站来举行收养咱们新生黑猩猩的仪式。”
法本重新坐倒在地上。在很长时间里,他俩都没有看对方一眼。房间里只能听到人造丛林的喧嚣声。多彩的雾气散发着冷光,在全息雨林中的树叶间静静飘过。在一片难以捉摸的恐惧中,两只黑猩猩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墙壁的画面里,一只色彩明艳的鸟儿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无声地看着他们两个。然而片刻之后,当幽灵般的雾霭变成虚幻的细雨,那鸟儿便展开本来并不存在的双翅,飞到了视野之外。
(1)英国作家詹姆斯·巴里创作的著名童话形象。


第六十章 乌赛卡尔丁
泰纳尼人真是顽固而又执拗。看来没有任何办法能触动他的心智了。
库尔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和他那些同类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总爱虚张声势,凡事直来直去,即便知道自己的目标是错误的也死心塌地将其视为荣誉,而且还极易信赖他人。这一切都让乌赛卡尔丁一阵阵地感到灰心丧气。泰姆布立米人的头顶升腾出一股精神信息流,充满了对牛弹琴的感慨,但还是无法表达他的沮丧之情。最近这几天,乌赛卡尔丁的卷须开始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蕴含在他意识云团中的念头显得辛辣而又尖锐,令人想起地球人独特的比喻手法。
他意识到,自己要被“惹火了”。
究竟怎样才能让库尔特起疑呢?乌赛卡尔丁琢磨,自己是不是该假装睡着,然后叨咕些惊心动魄的梦呓给库尔特听。那些暗示和坦白能在泰纳尼人厚厚的脑壳里激起些微的反应吗?或许干脆放弃巧妙的手段,把事情和盘托出,直接告诉库尔特算了!
乌赛卡尔丁知道,同一族类中的每个个体都可能会大不相同。而即便作为一个泰纳尼人,库尔特也显得太不寻常了。这家伙大概永远都不会想起来去窥探自己泰姆布立米同伴的思想。乌赛卡尔丁感到很难理解,库尔特是怎么在外交使团中谋到差事的?
幸运的是,泰纳尼人天性中的那些阴暗面也同样没有在库尔特身上被放大。库尔特所在党派的成员,似乎并不像主持种族政务的当权派那样自鸣得意地假装正直或彻底地自以为是。而令乌赛卡尔丁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如果他搞的这个恶作剧最终成功,所有的敌方都将遭受损失,而泰纳尼人中温和派的力量也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削弱。
这真有些可惜。但乌赛卡尔丁提醒自己,即便奇迹发生,也很难让库尔特所在的党派掌权。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得面对道德上的两难困境,为自己这个恶作剧的后果忧心忡忡。眼下,这种担心已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这趟旅程就让他极为灰心丧气——唯一的安慰是,他们尚未落入格布鲁人的拘禁营中。
他们脚下这片起伏不定的蛮荒低地,冷漠地朝着穆伦山脉的南坡绵延而去。随着地势缓缓升高,荒原上几近不毛的生态系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片片低矮的树丛和被风雨流水侵蚀的地台形成了一片片红褐色的层面,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是在眨动眼睛,似乎深藏着流逝已久的岁月留下的秘密。
二人一路跋涉,距离群山越来越近,乌赛卡尔丁一直在调整行进路线。指引他择路而行的向导是远方一点闪烁不定的蓝光,那道闪光非常微弱,有时几乎让他的双眼难以分辨。他知道,库尔特的视觉器官根本捕捉不到这点微光。乌赛卡尔丁对此早有安排。
他精确地跟随着时明时灭的光点,在库尔特前面引路,同时小心地观察着身边暗藏玄机的蛛丝马迹。每当乌赛卡尔丁发现这样的痕迹,便恪尽职守地将其清除掉:擦去脚印再用泥土掩盖好,偷偷丢弃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石制工具。他小心地做好记录,然后趁流亡同伴刚好出现在身后的小路转弯处,便急忙把笔记本藏起来。
到如今,换作任何人都肯定会对他的行动充满好奇。但库尔特仍然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这天上午,正巧泰纳尼人走在前面。他们绕过一片泥泞的平地,新近下过的一场秋雨让那里仍然满是泥水。突然,在他们的小路前方横着出现了一道足迹,显然那是某种生有两条腿的生物在几个小时前刚刚留下的,看样子那东西在走路时还用一只手的指关节撑着地。但库尔特丝毫没有在意,径直迈着大步走了过去,他只顾用巨大的腮缝在空气中东闻西嗅,同时直着嗓门大声赞叹:“今天的空气可真新鲜啊!”
乌赛卡尔丁大步走到库尔特前头,同时暗暗安慰自己一定要从长计议,尽管他的方案成功的机会很小,可一旦大功告成便会效果惊人。大概现在还不是计划开始见效的时候吧。
或许我只是还不够聪明。或许库尔特和我的种族都把最愚钝的蠢材派到了这颗荒僻的星球上。
即便在地球人类之中,也有一些人肯定能想出更绝妙的点子。比方说,地球联邦委员会里那些传奇般的特工就是这样的能人。
当然,当危机爆发时,加斯星球上并没有什么特工,也没有比乌赛卡尔丁更富于想象力的泰姆布立米人。他不得不尽全力来制订自己所能想出的最佳计划。
乌赛卡尔丁一直在琢磨他这个恶作剧的另外一部分。显然格布鲁人已经落入了他布下的圈套。但他们陷得有多深?这个玩笑给他们带来了多少麻烦,让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而从格莱蒂克外交官的角度来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格布鲁人经受的困窘到底有多么严重?
如果格布鲁人像库尔特这么愚笨迟钝……
不,格布鲁人还是能指望得上的,他们不是傻瓜,乌赛卡尔丁劝慰自己。至少,格布鲁人都是些老谋深算、虚伪奸诈、伪善做作的家伙。把他们树为敌人要比与泰纳尼人为敌容易得多。
乌赛卡尔丁抬手遮在双眼上方,估计着上午的时光已过去了多久。气温变得越来越高。随着一阵“嗖嗖”声,树枝纷纷断裂,“噼啪”作响。这是库尔特在作怪。他大步流星出现在乌赛卡尔丁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口中哼着节奏缓慢的进行曲,正用一根长棍子在灌木丛中横扫,为自己开出一条道路。乌赛卡尔丁有些纳闷。既然我们双方的种族已经正式宣战,库尔特为什么不对我多加注意呢?我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底下藏东西,他怎么会注意不到?
“喂,”大块头泰纳尼人走上前来,咕哝道,“我的同僚,您为什么不走了?”
这话是用安格力克语问的。近来他们在玩一个游戏,每天都换一种不同的语言来交流,聊作练习。乌赛卡尔丁指了指天空。“快到正午了,库尔特。吉莫郂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咱们最好找个地方躲过日头。”
库尔特头顶的羽冠一下子支棱起来,“躲过日头?可咱们怎么躲……哦,啊哈,哈哈哈。只有‘狼崽子’才这么说话。真好笑。没错,乌赛卡尔丁。当吉莫郂升到天顶的时候,那感觉真像是快被日头烤熟啦。咱们确实得找个阴凉处躲躲才对。”
不远处,正好有一小丛灌木立在一座小丘顶端。这次库尔特走在前面,挥动自制的手杖,在又高又密的野草中清出了一条小道。
现在,他们已经能相当熟练地按照固定程序来分工协作了。库尔特负责干重活:挖掘出一个舒适的容身处,一直挖到地下凉爽的土层;而乌赛卡尔丁则用灵巧的手指把泰纳尼人的斗篷固定在头顶,做成一只遮阳篷。然后他们坐下来,靠在背包上休息,等待这一天最炎热的正午时刻慢慢过去。
乌赛卡尔丁开始打盹儿,库尔特则趁这工夫在他的便携式存储器上输入资料。他捡起身边的细枝、浆果、一块块泥土,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弄一番,而后把擦下的土渣送到腮缝前嗅闻味道,最后再用他从坠毁的飞船中抢救出的那套小仪器进行检验。
泰纳尼人这股勤奋而又细心的劲头更令乌赛卡尔丁感到沮丧:尽管库尔特如此认真地考察本地的生态系统,但不知为何,他始终对乌赛卡尔丁有意布下的那些蛛丝马迹全都置若罔闻。或许正因为是我故意让他看到的,他才熟视无睹。乌赛卡尔丁沉思着。泰纳尼人是个做事有条理的种族。可能库尔特对世界的观察视角已是根深蒂固,他已习惯于通过悉心研究来发现和探索,以这种方式就能轻松看到的东西反而会被他忽略。
这可太有趣了。乌赛卡尔丁头顶的卷须冒出一股精神信息流——充满了惊喜,因为突然之间他发现,这个泰纳尼人的行事方式可能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粗笨。他本以为,库尔特是因为愚钝才对那些有意安排的线索置之不理,但是……
但是那些线索毕竟全是假的。我派到荒野树丛里的那个同谋之所以留下这些提示性的痕迹,就是为了让我能“找到”并且“隐藏”。而库尔特对它们毫不理会,难道是因为他那顽固的观察方式具有辨别真假的超能力?事实证明,他确实几乎无法被愚弄!
不管是真是假,这种猜测非常有趣。乌赛卡尔丁头上的意念云团盘旋摇摆着想要腾空升起,但他的卷须依然无力地低垂着,他现在已没有兴致去怂恿自己的精神信息流了。
他的思绪转到了艾萨克莱娜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但如果他尝试获得更多的信息,肯定会招来敌人精神感应探测装置的追踪。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感念之中,依然传来一丝丝悸动,告诉他,如果父女二人还能在这个世界再次相见的话,他早该有些艾萨克莱娜的新消息了。
“到最后,父母对孩子的指导总是会有限度的。”在半梦半醒之间,一个轻柔的声音对他说道,“而当父母的关怀无法顾及的时候,孩子的命运便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到底是什么样的陌生人进入了她的生活?乌赛卡尔丁问道。他闭着双眼,但只能看到自己去世已久的妻子站在面前,全身闪闪发光。
“亲爱的丈夫,你想问那些陌生人是谁?他们将塑造她的生命,而她也会帮助他们成长。但我们呵护女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她的面孔是如此清晰……这是一个梦,据说地球人类都是这样做梦的,但泰姆布立米人却极少碰到这种事情。在这梦境中,眼前的情景真实可见,其中的意义更容易用语言来表达,而不是精神信息流。一股情感之流令他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
玛茜克劳娜的眼波轻轻流转,她的微笑让他想起了旧日的时光,那是在首都,那一天他们的卷须第一次轻轻相触……一时间他无法挪动脚步,头晕目眩,呆立在人潮如涌的街头。不知名的精神信息流令他神魂颠倒,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追寻着她留下的痕迹,穿过街巷,跨过小桥,走过昏暗的咖啡馆,一路寻找,心中越来越绝望,直到最后,他发现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着他,而那里距他第一次感觉到她的那个地方只有几步之遥。
“你明白了么?”她问道,梦幻般的声音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女孩。“你我的生命都得到了塑造。我们发生了改变。但我们的过去,永远都不会改变。”
乌赛卡尔丁猛然惊醒。妻子的身影一阵波动,而后在摇摆不定的光晕中寂然消失。她刚才待过的地方,只留下一股精神信息流,悬在半空……其中蕴含着喜悦。当谜团正待化解时,人们心中便会生出那种喜悦。
他叹口气,坐起身,揉揉眼睛。
不知何故,乌赛卡尔丁总觉得明亮的日光会驱散那股信息流。但现在那片意念云团并不只是一个梦。突然,尽管乌赛卡尔丁的心念未动,信息流却自己升腾起来,慢慢朝那大块头泰纳尼人飘了过去。
库尔特此时正背对着乌赛卡尔丁,仍沉迷在自己的研究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正在发生微妙变化的信息流。现在,那团意念之云满含着恶作剧的乖张念头,在库尔特的头顶上方慢慢飘落,一直下降,钻进羽冠之中,最后不见了踪影。乌赛卡尔丁目瞪口呆,惊奇万分,只见库尔特轻哼一声,抬起了目光。泰纳尼人的腮缝“呼哧呼哧”地响着,他放下手中的仪器,朝乌赛卡尔丁转过脸来。
“我的同僚,这里有某种东西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是某种让我很难解释的东西。”
乌赛卡尔丁舔了舔嘴唇,而后说道:“尊敬的大使先生,您一定要告诉我,是什么让您这么担心。”
库尔特用低沉的声音答道:“似乎是某种生物……不久前刚在这片浆果丛中觅食。乌赛卡尔丁,几天前我就看到过它吃食时留下的痕迹。这东西个头很大……太大了,不可能是加斯本地的生物。”
乌赛卡尔丁仍旧习惯于认为,是刚才那股神通广大的精神信息流攻克了多少机敏狡黠、强大有力的意识云团始终不曾突破的堡垒。“真的吗?这发现很重要么?”
库尔特略停了停,似乎拿不准是否该多说一点。但最后泰纳尼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朋友,这简直太古怪了。可我必须告诉您,自从布鲁拉里人的大屠杀之后,不应该有任何动物能在地势这么高的灌木丛中生存。而且,这东西的觅食方式非常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库尔特的羽冠快速地支棱了几下,这说明他正处在困惑之中。“我请求您,我的同僚,千万不要嘲笑我。”
“嘲笑您?绝不会的!”乌赛卡尔丁撒谎道。
“那么我就对您说了。乌赛卡尔丁,现在我确信,这生物长着两只手。我能肯定。”
“哦?”乌赛卡尔丁含糊地应道。
泰纳尼人把声音压得很低:“我的同僚,这里出现了一个神秘之物。就在这儿,加斯星球上,发生了非常古怪的事情。”
乌赛卡尔丁按捺住自己的卷须,不让它动弹分毫。同时,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面孔,以免显露出任何表情。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团满是恶作剧的乖张念头的信息流能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这个玩笑开到了我自己头上!
乌赛卡尔丁的目光越过遮阳篷的边缘,向远方望去。远山顶上流溢出的云雾正开始将明亮的午后天空渲染得多姿多彩。
外面的矮树丛里,他的同谋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散布“线索”。自从乌赛卡尔丁有意让飞船坠毁在山脉南面远处的沼泽边缘,这项秘密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小乔乔,那只退化的黑猩猩,除了用手之外无法与人交流的低能儿,始终走在乌赛卡尔丁他们前面,像动物一样赤身裸体,留下令人生疑的脚印,削凿出石制工具丢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同时用贮藏室防护装置上的蓝色小球与乌赛卡尔丁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
本来这个错综复杂的计划是为了要引诱泰纳尼人无可避免地下结论——加斯存在潜在的智能生命。但库尔特居然没有看到任何线索!没有发现任何一处精心设置的提示!
而最后,库尔特却注意到了乔乔本人……那只小黑猩猩在荒野中觅食时留下的痕迹!
乌赛卡尔丁意识到,刚才那股信息流中满是恶作剧的乖张念头,对他来说简直太合适了。他跟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确实非常精彩。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又听到了玛茜克劳娜的声音。她像是在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令人惊奇,”他对泰纳尼人说,“真是令人惊奇。”


第六十一章 艾萨克莱娜
她时常担心,自己对身体的变化可能过于习惯了。重新调整的神经末梢、重新分配的脂肪组织、现在像地球人一样滑稽地向前探出老远的鼻子——这一切都让她习以为常,以至有时她都感到疑惑,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恢复到泰姆布立米人的标准形态。
这念头让艾萨克莱娜心惊胆战。
在此之前,一直都有许多重要的原因要求她保持这些形似地球人的变化。在领导一支由半开化的“狼崽子”受庇护种族组成的部队时,如果她能长得更像一名人类女性,那要比足智多谋、精明审慎管用得多。正是因为她变得像个地球人,才将她与黑猩猩和大猩猩维系在一起。
还有罗伯特。她记起来。
艾萨克莱娜想知道,他们两个还能再像上次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尝试异族之间甜蜜的调情吗?现在看来,好像不太可能。他们的配偶关系日渐疏离,此时已只停留在树皮文书的那两个签名上——而这夫妻名分只是出于形势需要才保留下来。
其他的一切都与往日截然不同。
艾萨克莱娜低下头,面前的一洼黑水中映出她的面容。“非驴非马,不伦不类。”她用安格力克语低声说道。尽管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读到或听说过这句成语,但她明白其中的比喻意味。任何一个泰姆布立米男子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肯定会忍不住放声大笑。还有罗伯特,唉,不到一个月之前她还觉得二人之间很亲近呢。那段时间里,他对她的吸引力与日俱增,他那“狼崽子”独有的、原始的欲望显得大胆而又冒失,令她欢欣愉悦。
但现在他和自己人在一起。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了。
艾萨克莱娜摇摇头,下定决心要驱走这些思绪。她拿起一只烧瓶,把四分之一公升灰白色的液体倒进水洼里,搅散了自己的倒影。随着岸边的池水泛起一缕缕泥痕,如丝带一般从头顶伸到水中的藤蔓那一片片细网状的须根变得模糊起来。
这里距离山洞基地有几公里之遥,中间横亘着一连串小水塘,此时艾萨克莱娜正伏在最后一洼水塘边。她全神贯注地工作,同时仔细做着记录,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家,只有凡事都小心翼翼才能弥补这一不足。现在,她这些简单的实验已经开始显示出令人乐观的结果。如果助手们能带着她通过藤蔓发送出的信息从旁边的一条山谷及时返回,她就有可能让普拉萨楚松少校看看某些重要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