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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某种感觉,让奈松颈后寒毛直竖。现在分神特别危险,于是她迫使自己有条不紊地触碰每一块方尖碑,安抚它们回归一种近乎待命的状态。它们大多容忍了这样的安排,尽管蛋白石碑挣扎了一下,她不得不强制它安静。等到一切都平稳下来,奈松小心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四下张望。
一开始,月光下黑白分明的街道跟此前一样:安宁寂静,尽管有成群的食岩人聚集起来看她忙碌。(在核点,你很容易在人多的地方感受到寂寞。)然后她发觉……有动静。某种东西——某个人——正从一片黑暗处闪躲到下一片黑暗。
奈松很吃惊,向着那个移动的人影走近一步:“喂——是谁?”
那人影脚步踉跄,向着某种细柱子靠近,奈松一直不明白这些柱子有什么用,尽管看上去,城里有一半的转角处都有这种东西。那人险些摔倒,扶着柱子稳住身体,那身影扭动着,抬头朝着她发声的方向看过来。冰白色的眼眸,从阴影里刺向奈松。
沙法。
醒着。能走动。
奈松想都没想,马上开始小跑,然后就是狂奔着追他。女孩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她之前听别人这样说过,但一直都没在意——只是诗性的语言,只是傻话——但现在她知道了这种感觉,嘴里变得那么干,她能透过舌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沙法!”
他就在三四十英尺之外,靠近围绕核点巨洞的倾斜建筑之一。近到足以认出奈松——但他眼里没有任何已经认出她的迹象。恰恰相反;他眨眨眼,然后缓缓地露出冰冷的微笑,让她跌跌撞撞地停住,感觉到深深的、浑身难受的那种不安。
“沙——沙法?”奈松再次开口。寂静里,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微细。
“你好,渺小的敌人。”沙法说,那声音回荡在整个核点,穿透它地下的山峦,也回响在周围一千英里以内的海面上。
然后他转身,朝向身后的倾斜建筑。一个高高的、狭窄的入口在他手边出现;他一瘸一拐地穿过入口。瞬间之后,那入口就在他身后消失了。
奈松尖声大叫,奋不顾身地向他扑去。
你感觉到方尖碑之门有一部分被激活时,正在地幔下层深处,穿越世界行程的中途。
或者说最开始,你的脑子里是这样解读的,直到你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放出意念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之前。这很难。在地层深处,魔法就是太多。试图在这种情境下感知地面情况,就像在上百座轰鸣的瀑布旁边,试图听清远处细流的轻响。霍亚带你们深入的越多,这情况就越严重,直到最后你不得不“闭目塞听”,不再感应魔法——因为附近就有特别巨大的对象,正在用它的亮度“闪瞎”你。感觉就像地底有一颗太阳,银亮,有密集到不可思议的强大魔力集中在那里不停涌动……但你还可以感觉到霍亚远远避开那颗太阳,尽管这意味着旅程会花掉超过必要水平的时间。事后,你一定要问一下这是为什么。
在地底深处这里,除了翻涌的红色岩浆,你看不到太多其他。你们速度有多快?因为没有参照物,这个很难判断。在红色背景下,霍亚是你身旁时隐时现的影子,你偶尔看见他,会发现他的身体在放出微光——但话说回来,你自己的身体可能也在放光。他不是在钻过地层,而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然后让他身体的颗粒包裹在岩层颗粒上进行传缩,变成了一种波,你可以隐知到的那种,就像声音或光线或热量。这本身已经很令人不安,即便不去想他也这样处理了你的身体。你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除了他的手传来轻微的压力,还有勒拿胳膊带来的隐约拉扯感。除了无处不在的隆隆声,周围没有其他声响,没有硫黄味或其他任何气味。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呼吸,反正你也没有感觉到自己需要空气。
但是远方多座方尖碑同时激活的事,让你心慌意乱,几乎让你试图摆脱霍亚,以便集中精神,尽管——太蠢了——那样的结果不只是让你没命,而且是彻底毁灭,把你变成灰,然后让灰化成气,再把气体点燃。“奈松!”你叫嚷,或者试图叫嚷,但在地下深处的轰鸣中,人声会被吞噬。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尖叫。
不对。有人。
你们周围有东西在动——或者说,你迟钝地意识到,是你们相对于它的位置在改变。你开始没有留意这件事,直到它再一次发生;你觉得自己应该是感觉到勒拿在猛扯你身体的侧面。然后你才终于想到,应该去看你的同伴们身上的银光,在深红色的地下岩壤的背景下,这些至少还能看清。
你手上有一团炽烈的人形光源,重得像一座山,在你的意念中向上疾飞:霍亚。不过他的行动方式很怪,周期性地向一侧或者另一侧偏转;这是你之前有那种感觉的原因。霍亚身边有更为暗淡的发光体,浅浅的只有轮廓。其中一个的胳膊上,银光有明显的间断;那一定是汤基。你分不清加卡和丹尼尔,因为你看不出头发、个子高矮,或者牙齿之类的细节。勒拿的明显特征,也只有他靠你更近。而在勒拿外侧——
有东西一闪而过,重如山峦,魔力明亮,徒有人形,但并非人类。也不是霍亚。
又一道闪光。某种东西划出与它垂直的轨道,拦截并把那道光驱走,但还有更多。霍亚又一次偏转,又一道闪光扑空。但这次很险。你身边的勒拿似乎在战栗。他也能看到吗?
你真心希望他不能,因为你现在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霍亚在闪躲。而你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无能为力,只有相信霍亚可以保护你们避开那些食岩人,而他们正在试图把你们从霍亚身旁扯开。
不。在你如此恐惧时,真的很难集中精神——当你跟行星地幔中半固态的高压岩石融为一体,当你一旦失败,自己爱过的所有人都会在恐惧中缓缓死去,当你周围环绕着如此强大的魔法力量,毕生从未见过,而你又遭到了致命食岩人的袭击。但是。你童年时代一直在死亡的威胁下磨炼技艺,那段日子并没有白过。
仅靠一丝一缕的魔法,根本就不能阻止食岩人。地层深处像江河一样流淌的那种东西,才是你必须鼓动的力量。探入这样的魔法之河,就像让自己的意识潜入岩浆腔室,有个瞬间你在纳闷儿,如果霍亚放手,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可怕的热力和痛苦一闪而过,然后一切皆空。你把这想法丢到一旁。你想起一段往事。喵呜。把一段寒冰楔子打入山崖表面,选准时机把它削断,去砸烂一艘载有守护者的船——
你让自己的意念变成楔形,钉入最近处的魔法急流,它轰然作响,蜿蜒流动。这招儿管用,但你的准头太差,魔力四处喷溅,霍亚不得不再次闪避,这次是因为帮倒忙的你。我×!你又试了一次,这回集中精神,让自己心态放松。你们已经在地下,血红、炙热的空间,而不是黑暗温暖的地带,但这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在一座熔炉里,只不过这回名副其实,而不是用马赛克作为象征。你需要把楔子钉在这里,目标是那儿,就在又一团人形闪光开始尾随你们,并且要冲上来发出致命一击的瞬间——
你恰在此时挡住了一道最纯粹、最明亮的银流,直接冲刷到它的行进路线上。还是没有命中。你的瞄准能力不行。但你看到那个食岩人戛然止住,魔力洪流几乎是在他鼻尖涌过。在这片深红世界里不可能看得清表情,但你想象那家伙很吃惊,也许还有点儿怕。你希望他怕了。
“下个就轮到你了,臭杂种,食人族生养的混蛋!”你想要喊,但你这时候不在完全真实的空间里。声音和空气都遥不可及。所以你想象这番话,并且希望你针对的那个混蛋能明白这意思。
你却没想到,那些疾速跃动的食岩人会不再攻击。霍亚继续前进,但已经没有新的攻击。好吧,那也行。自己总算还有点儿用。
没了妨碍,他现在的上升速度更快。你的隐知盘又开始能够感应深度,它变成了理智的、可计算的东西。深红色变成了深棕色,然后冷却成深黑。然后——
空气。光线。质感。你又恢复了真实存在,血肉之躯,不再掺杂其他成分,站在一条街道上,两旁是奇怪的、线条平滑的建筑,夜空下,它们有方尖碑那么高。感知力的恢复让人震惊,极富冲击力——但什么都比不上你抬头看到的景象更令人震撼。
因为过去两年,你一直活在满是飞灰的天空下,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月亮已经回来。
它是暗黑天幕上的一颗冰白瞳孔,是无尽星空中的恶兆,如此巨大,又如此可怕。你可以看清它的实质,甚至无须隐知——一块巨大的岩石球。在天空中,欺骗性地显小;你觉得应该要靠方尖碑协助,才能看清它,但只用肉眼,也能看到它表面类似火山坑的构造。你曾经穿行过火山坑。月亮上的火山坑大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步行穿过它,可能要花上好几年,这让你知道,它整体已经大到难以想象。
“我×。”丹尼尔说,这让你把视线从天空方向收回。她四肢着地,就像是要赖在地面上,感谢大地的真实存在。也许现在,她已经后悔为了职责冒险的选择,又或者,从前的她只是不懂,做好一名讲经人,也可以像担任将军一样可怕又危险。“我×!我×!”
“就是它喽,看起来。”汤基说,她也在仰头看月亮。
你转头去看勒拿的反应,然后——
勒拿。你身边那个位置,之前他拉着你的地方,空了。
“我没有预料到那场袭击。”霍亚说。你无法转身面对他。无法把视线从那片空白移开,勒拿应该出现的地方。霍亚的声音,还是平常那种没有抑扬顿挫、空洞的男高音——但他是动摇了吗?被吓到了?你不想让他被吓到。你想让他说类似这样的话,但是当然,我还是成功保证了所有人的安全,勒拿就在附近,别担心。
相反,他说的却是:“我本应该猜到的。那些不想要和解的派别……”他欲言又止。闭上嘴巴,就像个不知该怎样解释的平常人类一样。
“勒拿。”最后那下拉扯。你以为勉强躲过的那次。
这不是理应出现的结果。你才是那个高贵地选择了为拯救未来世界而献身的人。他本应该是幸存者。
“他怎么啦?”加卡问,她还能站立,但是弯着腰,两手扶膝,像在考虑要不要呕吐。汤基在给她揉后背,就像这样能帮忙似的,加卡的注意力却在你身上。她在皱眉,然后你看到她终于明白你们在谈的内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震惊。
你感觉……麻木。不是通常那种无知无觉,在你变成雕像的中途出现的状态。这次不一样。这次——
“我以前甚至不认为我爱他。”你咕哝说。
加卡的脸色不太好看,然后她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可能是有来无回。”
你摇头,是……混乱吗?“他一直是……他生前……一直都比我年轻那么多。”你以为他会比你活得更久。这个是正常应该出现的结果。你本以为自己死前还会感到内疚,因为留下他孤身一人,又害死了他没出生的孩子——他本来应该——
“嘿。”加卡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过,现在你已经认出了她脸上的表情。这是领导者的模样,或者说,这表情让你想起,自己是此地的领导者。但这是对的,不是吗?这次小小的远征是你主导的。你是那个没有让勒拿,或者其他任何人待在家里的人。你是那个没有勇气独自完成这件事,而你他妈的本来就应该那样独行,如果你真心不想让他们受伤害的话。勒拿的死是你的责任,跟霍亚无关。
你避开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伸手抓自己的断臂。这是不理智的反应。你在希望能发现战斗中留下的伤,灼烧痕迹,或者另外某种东西,来表明勒拿已死。但断臂完好无损。你也毫发无伤。你回应别人的注视;他们也都安然无恙,因为跟食岩人的战斗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人都可能仅受一点儿皮肉伤就脱离战场。
“这个是战前遗迹。”你失神呆立的同时,汤基已经转身侧向加卡,这是个问题,因为加卡已经赖在她身上。加卡哼唧着抱怨,用一只胳膊揽住汤基的脖子,让她跑不开。汤基看似没有觉察。她环顾四周,眼睛瞪得太大。“邪恶的,吃人的大地啊,看这个地方。绝对完整!没有任何隐蔽设施,没有防御机制和伪装,然后也没有足够的绿地让它自给自足……”她眨眨眼。“他们一定需要定期运来补给才能生存。这个地方的建造初衷就不是确保生存。这意味着,它属于大敌出现之前的时代!”她又眨眨眼。“这里的居民一定是来自安宁洲。也许这里有某种特别的运输方式,我们还没看到。”她安静下来沉思,时不时自言自语,一面蹲下来,抚摩地面材料。
你不在乎。但你也没时间悼念勒拿或者痛恨自己,现在不行。加卡是对的。你有工作要做。
你已经看到了天空中除了月亮之外的东西——那几十块方尖碑,它们那么靠近,位置那么低,能量已经蓄积起来,而且当你向它们伸手,没有一块理你。它们不是你的。尽管它们已经被调试过,准备就绪,用某种特定的方式套在一起协作,让你马上断定情况不妙,但它们什么都没有做。某种力量让它们引而不发。
专注。你清清喉咙:“霍亚,她在哪儿?”
当你的目光扫向他,发现他已经换了新姿势:表情空白,身体大致朝向东南。你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马上让你肃然起敬的东西:一组建筑,在你看上去有六七层高,楔形,表面完全平整。很容易看出它们构成了一个圆环,也很容易猜出环的中央有什么,即便因为角度关系,你看不到中央。但是,埃勒巴斯特早就跟你说过,不是吗?那座城市的存在,就是为了包围那个洞。
你喉咙哽咽,难以呼吸。
“不。”霍亚说。好吧。你迫使自己恢复呼吸。她没在那个洞里。
“那么,她在哪儿?”
霍亚转过身来看着你。他这样做,动作很慢。他的眼睛瞪大:“伊松……她已经进入了沃伦。”
地上是核点,地下就是沃伦。
奈松跑过黑曜石岩层中开掘出来的廊道,通道狭小,低矮,压抑。这下面比较热,还没有热到让人难受,但是热源很近,而且无处不在。这是火山的热力,从它核心处的古老岩石上辐射出来。她可以隐知到那种回响,当初为了建造这个地方用过的手段,因为那是原基力,不是魔法,尽管这种原基力要比她见过的任何技法更精准,更强大。但她完全不在乎所有这些。她只要找到沙法。
走廊是空的,头顶有那种奇怪的方形光源,就像她在地下城看到的那种。除此之外,这里跟地下城再无相似之处。地下城的设计感觉很是放松,站点建造的方式透着隐约的美感,表明它是一点点逐步建造而成,每个建造阶段都有时间细细规划。沃伦却只是阴暗、实用。当奈松跑过倾斜的坡道,途经会议室、教室、餐厅、起居室,她看出所有房间都是空的。这座设施的走廊,是从盾形火山岩层中强行开挖出来的,周期仅仅几天或几周——很仓促,尽管奈松不清楚她是怎样看出这儿建造仓促的,反正她就是有某种根据,自己也很吃惊。或许是恐惧已经渗入了那些墙壁。
但这些都不重要。沙法在这里,某个地方。沙法,他已经连续几周几乎一动不动,现在却跑了起来,他的身体被某种力量驱使,但不是他本人的意志。奈松追踪他的银线,奇怪在自己设法打开那道门的一点点时间里,他居然能跑出那么远。那道门不愿为她打开,奈松用银线强行扯开的。现在,他已经远在前方,而且——
前方还有其他人。奈松停留片刻,喘息着,突然感到不安。好多人。几十个……不对,好几百个。跟沙法类似,他们的银线更微细,更怪异,而且全都从别处得到了强化。
守护者。那么这个,就是他们灾季期间要去的地方了……但沙法曾说过,那些人会杀死他,因为他已经“被污染了”。
他们做不到。奈松握紧双拳。
(奈松完全没想到那些人也会杀死她。或者说,她想到了,但在她的意识里面,“他们做不到”才是主导一切的想法。)
当奈松穿过一段阶梯顶端的门,门后突然出现了一间特别狭窄,但是房顶很高的石室。它高到房顶几乎隐没在阴影里,长度也延伸到她的视野之外。而在这间石室的墙面上,都是整齐的行列,一直堆到房顶,那里有几十个,不对,数百个,奇怪的方形孔洞。她想起峰房中的小室,只不过形状不对。
每个方孔里面,都有一个人的身体。
沙法就在前方不远。房间中的某处,不再向前移动。奈松也停下来,恐惧终于压过了她马上找到沙法的冲动。这份寂静让她皮肤刺痛。她不可抑制地感到害怕。蜂房那个比喻还在她的头脑里,在某种程度上,她害怕往石格中看去,却发现一只幼虫瞪着自己,也许趴在某种动物(人类)的尸体下,充当寄生虫。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最近处的石格。它比里面的男人肩膀宽不了多少,那人看似睡着了。他样子年轻,灰头发,是个中纬人,身穿暗红制服,奈松听说过很多次,但从未见过的那种。他在呼吸,尽管频率很慢。他旁边格子里的女人也穿同样的制服,尽管在其他方面,跟前一位截然不同:一个东海岸人,皮肤全黑,头发编成了贴着头皮的复杂小辫,黑葡萄酒色的双唇。那嘴唇上有极浅的笑容——就像在睡梦里,她还是摆脱不了爱笑的习惯。
睡着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睡着。奈松追寻石格中那些人的银线,感觉他们的神经和循环系统,知道每个人都是在类似昏迷的状态下。她觉得,自然状态的昏迷应该不是这样子。这些人里面像是无人受伤或者生病。而且在每个守护者的体内都有核石——这些很安静,而不像沙法那颗一样,总在怒冲冲地发光。奇怪的是,每个守护者体内的银线,都在向他们周围的同伴伸展。共同组成一个网络。是在互相强化吗,也许?彼此充入能量,来完成某种工作,就像方尖碑网络一样?她猜不出。
(他们从来都不是能永远存活的。)
但随后,从那个高房间的中央,也许是一百英尺外的地方,她听到刺耳的机器嗡鸣声。
奈松跳起来,踉跄着远离石格,快速而恐惧地环顾周围,想知道那声音是不是哪个石格中的人触发的。他们都没动。她咽下口水,小声叫道:“沙法?”
她得到的回答,在高高的石室中回荡的,是低沉又熟悉的呻吟。
奈松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她呼吸急促。这是他的声音。那间古怪石室中央立着一些设备,排成几行。每套设备都有一张椅子,连接在复杂的银色线路上,线圈和晶体部件众多,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你见过。)每套设备看似足够大,可以容纳一个人,但都是空的。然后——奈松探身靠近,想看清楚——每套设备都靠着一根石柱,里面有复杂到令人发指的机械构造。不可能无视那些小小的解剖刀,还有精致的镊子形附件,大小各不相同,还有其他若干设备,显然适合切割和钻孔……
在附近某处,沙法在呻吟。奈松把那些切割用具从脑子里推开,快速跑过方格行列——
——她到了整个房间唯一有人的绳椅面前。
这椅子已经被某种办法调整过。沙法坐在上面,但他脸冲下,身体被绳索悬吊,被剪短的头发在颈后分开。椅子后面的机械设备正在开动,伸展到他身体上方,感觉特别气势汹汹——但在她靠近时,那设备已经在收回。沾血的设备消失在自动机械内部;她听到更多嗡鸣。也许是在做清洁吧。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镊子似的附件留在外面,举起一个仍在微微放光的战利品,上面还沾着沙法的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形状不规则,色调暗黑。
你好,渺小的敌人。
沙法没有动,奈松瞪着他的身体,浑身哆嗦。她无法迫使自己把感应模式调整到银线,调整到魔力,看他是否还活着。那颈后高处的带血的伤口已经细细缝合,就在奈松一直好奇的另外那道伤疤上方。伤口还在流血,但显而易见,这伤口切开得很快,缝合也同样迅速。
就像小孩子祈求床下的妖怪不要存在一样,奈松祈求沙法的后背和身体侧面能动一下。
那些地方动了,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奈——奈松。”他哑着嗓子叫道。
“沙法!沙法。”她双膝跪地,跪爬着向前,从绳椅底下看他的脸,无视沙法的脖子和脸上还有鲜血滴下。他的眼睛,他那双美丽的冰白眼睛,现在睁开了一半——而且这次真的是他。她看出了这一点,自己也痛哭起来。“沙法?你还好吗?你真的已经好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含糊。奈松不去想这是为什么。“奈松。我。”更缓慢地,他的表情变了,就像眉宇间发生了一场海底地震,迟缓的认知像海啸一样蔓延到身体其他各处。他瞪大眼睛。“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触摸沙法的脸:“那——那个东西已经离开你的身体了,沙法。那个金属的东西。”
沙法闭上双眼,奈松感到腹部在抽紧,但随后,沙法的眉头展开了。他再次微笑——奈松见到他以来第一次,没有在笑容里看到紧张和虚假。他现在的微笑不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疼痛,也不是为了安抚别人的泪水。他的嘴巴张开。奈松能看到他所有的牙齿,他在大笑,尽管身体很虚,他也在痛哭,带着解脱和欢愉,而这是奈松见过最美的东西。她捧住沙法的脸,小心着他颈后的伤,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跟他轻柔的笑声一起震颤。她爱他。她就是太爱他。
而且因为她接触到了沙法,因为她爱这个男子,因为她对他的需求和痛苦和欢乐都那么熟悉,她的感应能力滑到了银线那层。她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她只是想用双眼享受沙法回望她的眼神,用她的双手触摸他的皮肤,用她的耳朵听到他的声音。
但她是个原基人,无法关闭隐知盘,正如她不能关闭视觉、听觉和触觉。这就是她的笑容凋谢,欢乐消失的原因,因为在她看到沙法体内银线开始退去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否认,他正在慢慢死亡。
这很慢。只靠剩下那些银线,他可能会再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最长可能有一年。但其他生物几乎是偶然就能产生自己的银色能量,它们的银线或断或续,可以修复细胞之间的任何损伤,沙法的细胞之间却只有极其虚弱的联系。他体内剩余的能量主要都集中在神经系统,而且奈松能看到,在他曾经的银色能量核心,有个巨大的空白,就在他隐知盘的位置。正如沙法警告过的,没有核石,他本人也活不长。
沙法的眼睛已经闭上。他睡着了,筋疲力尽,因为迫使他虚弱的身体跑过那些街道。但那件事并非他本人所为,不是吗?奈松站起来,哆嗦着,两只手仍然按着沙法的双肩。他沉重的头压在奈松胸前。她怨愤地看着那块小金属片,马上懂得了大地父亲为什么对他这样做。
它知道奈松想要让月亮掉落,这样就会导致远远超过碎裂季的一系列灾难。它想要活下去。它知道奈松爱沙法,直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为了让沙法安息,才要毁灭整个世界。现在,大地却已经让沙法脱胎换骨,把他交付给奈松,当作一个活生生的最后通牒。
现在他已经自由。大地用这个无言的姿态说。现在他可以不必去死,就得到安宁。如果你想让他活下去,渺小的敌人,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