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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因为,就在船转向,向一侧倾斜时,她回头向着埃利亚旧址看了最后一眼,被她的愚蠢行为化为废墟的这个地方——
她看到一个人。
或者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开始她并不确信。她眯起眼睛,还只是看出一条较浅的长条形,从南坡弯弯曲曲通向埃利亚盆地,现在火山周围的红光变暗,那里更容易看清。那显然并不是她和巴斯特一同前往埃利亚城的皇家大道,那是一段时期之前,某人还不曾铸成大错时。很可能,她看到的只是一条土路,之前由本地人使用,每次除掉一棵树,从周边森林里逐步清出,由于数十年的脚踩而持续存在。
有个小点,正在沿着这条路移动,从这么远的距离外看去,像是一个人徒步下山。但这不可能。没有人会逗留在距离活火山如此接近的地方,这里明明已经有千万人因此遇难。
她把眼睛眯得更紧些,移动到船尾,以便在克拉尔苏离开海岸时,继续朝那个方向遥望。如果她有艾诺恩的一只望远镜就好了。要是她能看清就好了。
因为有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或许是疲乏之下的幻觉,也或许是紧张之下的想象——
支点学院的元老们不会留着如此巨大的灾难风险不加理会。除非他们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样做。除非他们接到命令必须这样做。
——她觉得那个徒步行走的人,身穿一套深红色制服。
有人说大地的愤怒,
是因不想有人搅扰;
我说大地之愤怒,
是因为独居的寂寥。
——古代(前帝国时期)民谣
第二十一章
你重整旗鼓
“你。”你突然对汤基说。她根本不是什么汤基。
汤基呢,当时正在接近一面墙,一只眼睛里冒光,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小凿子,如今停下来,转身困惑地看着你。“干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你很累。发现并了解地下晶体泡中本不可能存在的社群让你疲惫不堪。依卡的人把你和其他人安置在一间套房里,房间在较长的一根晶体柱中段。你们不得不走过一道绳索桥,绕过环绕晶体的木质平台,才能到达住处。房间地面是平的,尽管晶体本身不然。那些挖空这个地方的人似乎并不明白,即便把地面弄平,人们也不会忘记自己身处四十五度角倾斜的东西里面。但你也已经在试图不想这件事。
而就在环顾周围环境,放下背包,想着“在逃走之前,这里就是家”的过程中,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认得汤基。你早就认识她,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认得。
“比诺夫,尤迈尼斯的领导者。”你冷冷地说,每个词都像一记重拳击中汤基。她畏缩着,向后退开一步,然后又一步。然后第三步,直到她贴紧套房平整的晶体墙。她脸上的表情是惊慌,也许是太过巨大的悲哀,以至于跟惊慌没什么两样。情绪激烈到一定程度,其实都是一个样。
“我没料到你还记得。”她说,声音很小。
你站起身,两手按在桌面上,稳如生根:“你开始跟我们一起旅行,完全不是什么偶然。这不可能是。”
汤基试图微笑,其实是苦笑:“的确会有些看似难以置信的意外发生的……”
“在你这里不然。”这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能独自潜入支点学院,揭示一个重大秘密,并且最终导致一名守护者死亡。那孩子长大后成为的这个女人,绝不会屈从偶然。你对此确定无疑。“至少这么多年来,你那可恶的伪装本领的确有进步。”
霍亚此前站在套房门口(你感觉,他又在放哨),现在转过头来轮番看你们俩。也许他是在关注这场冲突的走向,以便准备你跟他之间势必也将发生的冲突,你别无选择,下一个就是他。
汤基移开视线。她在发抖,尽管轻微。“的确不是。不是偶然。我是说……”她深吸一口气,“我并没有亲自跟踪你。我是派别人跟踪你,但这还是不同的。直到过去几年,我都没有开始亲自跟踪你。”
“你派人跟踪我。接近三十年时间?”
汤基眨眨眼,然后放松了一点儿,干笑了一下,笑声听起来很辛酸。“我家人比皇帝的钱还要多。毕竟,前二十年左右的跟踪难度很低。我们十年前差点儿就跟丢你了。但是……这个嘛。”
你两手重击那张桌子,也许是你的想象吧,感觉套房墙壁的闪光变亮了一些,就一会儿。这几乎转移了你的注意力。几乎。
“我现在、真的、不能再接受更多意外了。”你说,几乎是咬牙切齿。
汤基叹口气,倚着墙瘫在那里:“……对不起。”
你那么用力摇头,以至于头发从发髻上散开:“我不想听你说抱歉!给我解释。你到底是什么人,创新者还是领导者?”
“两个都是吧?”
你真想冻死她算了。她在你眼睛里看出这种意愿,赶紧说:“我出生于领导者之家。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是比诺夫。但……”她摊开双手。“我能领导什么?我并不擅长那类事情。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毋庸讳言。我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但东西就不同啦,我很善于处理各种实物。”
“我没兴趣听你的个人历史——”
“但它很重要啊!历史永远重要。”汤基,比诺夫,或者随便她叫什么的这个人,从墙边走来,脸上带着恳求。“我真的是一名测地学家。我的确在第七大学学习过,虽然……虽然……”她苦笑,你不太懂得那种苦笑是什么意思。“结果并不理想。但我真的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那件东西,那个接口,我们在支点学院发现的那个。伊松,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我不在乎。”
不过,听到这句话,汤基-比诺夫皱起眉头。“它很重要。”她说。现在她成了怒气冲冲的那个,你反而在吃惊地后退。“我花费了一生时间探求那个秘密。它至关重要。而且它对你来说应该也很重要才对,因为你是整个安宁洲仅有的少数几个能让它发挥作用的人之一。”
“看在地火的分儿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是那些人建造它们的地方。”比诺夫-汤基快速上前,她的脸激动得容光焕发。“支点学院里的接口。那里就是方尖碑的来源。也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汤基重新做了自我介绍。这次很完整。
汤基的确就是比诺夫。但她更喜欢汤基这个名字,这是她进入第七大学时给自己起的。事实证明,一个出生在尤迈尼斯领导者之家的孩子,并不一定要从事政治、法律或大型商业管理之类的职业。一个生为男孩的人,也并非不能变成女孩,看起来,领导者家庭并不使用繁育者,他们内部通婚,而汤基变成女性这件事,毁掉了一两个事先说定的婚约。他们本来可以安排其他婚姻,但年轻的汤基总喜欢说不该说的话,做没道理的事,让这件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此后,汤基的家人将她埋在了安宁洲最杰出的学术中心,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和一个假的职阶,悄无声息把她逐出门墙,完全避免了一切麻烦和丑闻。
但汤基在那里茁壮成长,除了几次跟知名学者之间的恶斗之外——这些战斗她还赢得了多数。而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研究当年驱使她进入支点学院的课题:方尖碑。
“其实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你本人。”她解释说,“我是说,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你帮助过我,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因此受折磨,这是兴趣的开始。但在调查你的过程中,我发现你有那种潜力。你是少数那些人之一,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会发展出支配方尖碑的能力。知道吗,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技能。还有……那个,我曾希望……那个。”
到这时你们两个都已经重新落座,两人的声音都压低下来。你无法持续对这件事生气;现在手头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你看看霍亚,他站在房间边缘,看着你们两个。他的姿态很警惕。还是要跟他谈。所有秘密都在浮出水面。包括你自己的。
“我死过一次。”你说,“这是唯一能躲过支点学院的办法。我死过一次,以此来躲避他们,但我竟然没能甩掉你。”
“那个,是的。我的人并没使用什么神秘力量来追踪你,我们使用推导演绎法。这个要可靠得多。”汤基坐在你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这个套房有仨房间,这个洞穴一样的中央空间,还有两个与之相连接的卧室。汤基需要单独占一间,因为她身上又开始变臭。你只有在得到一些答案之后,才会愿意跟霍亚住一间房,所以目前,你可能要在这间洞穴住一小段时间了。
“过去几年里我在跟……某些人合作。”汤基突然显得讳莫如深,这个对她来说也很容易,“其他学者,多数是,他们也在问那些没人想回答的问题。其他领域的专家们。过去几年,我们一直在追踪那些方尖碑,我们能追到的每一块。你有没有发觉它们的移动路线有固定的模式?每当有技能够高的原基人出现,方尖碑就会缓缓向他的所在地靠近。接近那些可以使用它们的人。在特雷诺期间,只有两块在接近你,但那已经足够确定方位。”
你抬头看,皱着眉:“向我移动吗?”
“或者就是靠近另一位原基人,是的。”汤基现在放松下来,吃着从包裹里取出的一块水果干。无视你的反应,而你瞪着她,感到血液发凉。“三角测量线路非常清晰。可以说,特雷诺就是圆心。你一定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其中一块向你靠近的方尖碑,已经沿着同样的路线飞行了接近十年,从东海岸一路赶来。”
“紫石英碑。”你轻声说。
“是的。”汤基观察你的反应,“我就是因此怀疑你还活着。方尖碑……在某种程度上,会跟原基人之间形成纽带。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种现象很明确,而且可预测。”
演绎法。你摇头,惊讶得无话可说,而她继续。“无论怎样,过去两到三年里,两块方尖碑加速。所以我旅行到了那个地区,装成一名无社群者,试图得到更好的碑体读数。我从未真正考虑过去找你。但之后,北方那件事发生,我开始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要有一名支配者——方尖碑的支配者在近旁。所以……我试图找到你。我在驿站发现你的时候,正在赶回特雷诺的路上。很幸运。我当时本打算跟踪你几天,考虑下要不要向你揭示自己的身份……然后他就把一头克库萨变成了石雕。”她向霍亚的方向甩头,“所以我感觉,最好还是闭上嘴巴,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有点儿合理。“你刚才说,不只一块方尖碑在向特雷诺靠近。”你舔舔嘴唇,“其实本应该只有一块。”紫色方尖碑是你唯一连接过的。现在只剩这块。
“但事实上有两块。紫色这块,还有默兹地区飞来的另一块。”那里是东北方向的一大片沙漠。
你摇头:“我从来没去过默兹沙漠。”
汤基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困惑,也许是厌烦:“好吧,特雷诺有几个原基人?”
曾有三个。但是。“在加速。”你无法思考,突然之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过去两三年间加速移动。
“是的。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导致这种变化。”汤基停顿了一下,然后侧目睨视着你,眼睛渐渐眯起。“你知道吗?”
小仔死前两岁。接近三岁。
“出去。”你轻声说,“去洗个澡或者怎样。我需要思考。”
她犹豫一下,显然还想问更多问题。但然后你抬眼瞅着她,她马上起身离开。她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沉重的门帘在她身后垂下(这地方的套房没有门,但门帘足以保护隐私)。你默然独坐,头脑空空,过了一阵子。
然后你抬头看霍亚,他站在汤基空出的椅子旁边,显然在等着轮到他。
“这么说来,你是个食岩人。”你说。
他点头,一脸严肃。
“你看起来……”你向他做个手势,不知该怎样说。他的样子从未正常过,不是真的正常,但他也绝对不是食岩人通常的样子。他们的头发不会动。他们的皮肤也不会流血。他们可以在瞬息之间穿过多层岩石,但走一段简单的楼梯,可能让他们花费好几小时。
霍亚微微扭转身体,把他的背包放在膝头。他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个破布小包——你有段时间没看到它了。他解开布包,终于让你看了他一直带着的这些东西。
包里有很多小块的、粗磨过的晶体,在你看来就是这样。有点儿像石英,或许是石膏,只不过其中有些并不是乳白色,而是暗红。你并没有把握,但感觉这小包是比之前小了一点儿。他是把其中一些东西丢掉了吗?
“石块。”你说,“你一直都带着这些……石块?”
霍亚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拿起一块白色的。他拿起石块,那东西大约有你的拇指肚那样大,大致是方形,其中一面被凿下的痕迹粗糙。它看似很硬。
他开始吃那块石头。你瞪着眼睛看,而他一面吃,一面观察你的反应。他把石头放嘴里一会儿,不停变换位置,像是在找适合下口的角度,也或许是在用舌尖舔,品尝它的味道。也许那是块盐。
但随后他下颌收紧。你听到碎裂声,在静寂的房间里响亮得惊人。然后又是几声,没有那么响,但显然他咀嚼的并不是普通食物。然后他吞咽,再舔舔嘴唇。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他吃东西。
“食物。”你说。
“我。”他展开一只手,把它放在那堆石头上,带着一份诡异的温情。
你微微皱眉,因为现在的他,比平时更不可理喻。“那么那个到底是……什么?让你看起来像我们的东西吗?”你以前都不知道他们能做到这样。话说回来,食岩人从不揭示他们的秘密,也不容许别人寻根究底。你读过阿卡拉第六大学做过的尝试——捕捉一个食岩人用于研究,那是两个灾季之前。结果是迪巴尔斯的第七大学设立,建立的基础就是从第六大学的废墟里挖出了足够多的书籍。
“晶体结构是非常高效的存储媒介。”这话听起来毫无道理。然后霍亚清晰地重说了一遍:“这个就是我。”
你本来想继续追问这件事,随后改变了主意。如果他真心想让你理解,就会为你解释了。反正,这个也并不重要。
“为什么?”你问,“之前你为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而不是直接……以你的本相出现?”
霍亚给了你一个极度怀疑的眼神,让你意识到刚才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要是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的会允许他跟你同行吗?话说回来,如果你早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试图阻止他。这他妈就没有人能阻止食岩人做任何他们一定要做的事。
“何必费力呢,我是说?”你问,“你就不能……你们这类生物可以从石头里面旅行的。”
“是的。但我想跟你一起走。”
现在我们说到问题的关键了:“为什么?”
“我喜欢你。”然后他耸耸肩。耸耸肩。跟任何小孩一样,如果你问了一个让他为难的问题,他或者不知道怎样回答,或者就是不想尝试。也许这并不重要。也许这只是一时冲动。也许他最终还是会走开,追随又一个奇想。只不过他并非孩童——他根本就不是他妈的人类,他很可能已经有几个灾季那么老,因为他来自的整个族群的生物,他们不会突发奇想,这对他们来说太他妈难——这让刚才的举止成了谎言。
你抹了把脸。你的两手拿开时沾了泥灰,发黏;你也需要洗个澡。当你叹气时,你听到他很小声地说:“我不会伤害你。”
你闻言眨眼,然后慢慢放低你的手。你之前都没想过他可能伤害你。即便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看到了他能做到的那些事……你还是觉得,很难把他看作一个可怕的、神秘的、不可知的怪物。而这些,超过其他任何东西,让你了解了他对自己做出这些调整的原因。他喜欢你。他不想让你害怕他。
“很高兴知道这些。”你说,然后就已经无话可说,你们只是默然互望,待了一段时间。
“这地方不安全。”然后他说。
“感觉到了,的确。”
这句话就这样说了出来,带着压抑的冷嘲,在你来得及管住自己的嘴巴之前。但是——好吧,你现在有那么几分酸楚和愤世嫉俗,这真的意外吗?从特雷诺事件以来,你一直都对人怀有敌意,这是事实。但随后你又想起:之前你对杰嘎并不是这样的态度,对别人也都不是,在小仔死难之前。那时候你一直很小心,要表现得温柔些,平静些。永远不要冷嘲热讽。就算生气,你也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伊松不应该是那么尖刻的样子。
是的,然而,你目前已经不完全是伊松。不只是伊松。不是任何人。
“那些跟你一样的人,在这里的那些。”你开口说,但他的小脸马上紧绷了起来,显出不可能看错的怒气。你吃惊地住了口。
“他们跟我不一样。”他冷冷地说。
好吧,那么,到此为止。你问完了。
“我需要休息。”你说。你走了一整天,尽管也很想洗澡,但你并不确信自己愿意脱光衣服,在这些凯斯特瑞玛人面前表现得更容易受伤害。尤其是考虑到他们正在用不言自明,客客气气的方式,把你们扣留了起来。
霍亚点头,他开始重新收起自己那一小包石块。“我来放哨。”
“你平时睡觉吗?”
“有时候睡。比你们少。我现在并不需要睡觉。”
好方便啊。而且你相信他,超过相信这个社群里的人。这不合情理,但你的确如此。
于是你站起来,走进那间卧室,躺在床垫上。床垫很简单,就是稻草和棉花,塞进帆布套子里面,但要比死硬的地面和你薄薄的铺盖卷儿强多了。所以你倒在上面。几秒钟后就已经入睡。
你醒来时,并不确定过去多长时间了。霍亚蜷缩在你身旁,像他过去几周常做的那样。你坐起来,皱着眉低头看他;他警觉地对你眨眨眼。你最后摇摇头,站起来,自言自语。
汤基已经回到她的房间,你能听见她的打鼾声。你走出套房,意识到自己依然没有时间概念。在地面上,你至少能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即便有浓云和落灰:要么是落灰加浓云,要么是黑沉沉的,反射红光的落灰和浓云。不过,在这里……你环顾四周,视野里只有巨大、闪亮的晶体柱。还有这座小镇,人们难以置信地建造在了上面。
你走上房外粗糙的木质平台,就在你的套房门外,眯着眼睛,朝它完全不可靠的安全护栏外面俯视。不管现在是什么时间,看起来总有几十个人在下方地面上来回忙碌。好吧,反正你也需要加深对这个社群的了解。在你毁掉它之前,这是说,假如他们胆敢阻止你离开的话。
(你无视自己脑子里那个细小的质疑声,依卡也是个基贼。你真打算跟她开战吗?)
(你还挺善于无视这类小声音的。)
找出到达地面层的方法很难,一开始,是因为这地方所有的平台、桥梁和阶梯都是用来连接晶体柱的。而晶体柱的走向杂乱无章,所以连接通道也一样。这里没有任何符合直觉的设置。你必须走一段向上的阶梯,绕过一根粗大的晶体柱,才能找到一段向下的阶梯——结果却发觉它们的尽头是一座平台,没有任何阶梯通往别处,这迫使你原路返回。周围有些人在活动,他们经过时,会带着好奇或者反感观察你,很可能因为你特别明显是新来的:他们都干干净净,而你一身风尘。他们看上去肌肉丰满,你的衣服却松松垮垮吊在身上,因为你最近几周一直在赶路,吃的也只是旅行口粮。你情不自禁看到那些人就觉得反感,所以你在问路方面的态度就变得固执起来。
不过最终,你还是到达地面。在这里,你前所未有地明显是走在巨大晶石泡的底部,因为脚下的土地微微向下倾斜,并在你周围形成一个明显的碗状,尽管非常巨大。这是凯斯特瑞玛卵圆形空间的突出点。这里也有晶体柱,但都非常短小,有些只到你胸口那么高。最高的也只有十到十五英尺。有些晶体周围有木质隔档儿,还有些地方,你能辨认出明显更粗糙、更苍白的区域,显然有晶体柱被移除,以便清理出空间。(你有点儿无聊地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迷宫一样互相交叉的众多通道,每条都通往社群里的某个重要职能部门:一座窖窑,一间铁匠铺,一个玻璃厂,一家面包房。在有些小路旁边,你看到帐篷和宿营地,有些住了人。显然,本社群并非所有人都喜欢沿着简单连缀在一起的木板桥,走在距离地面上百尺的高处,下面还都是巨大尖锥。好好笑哦。这个。
(又来了,这种不像伊松的冷嘲态度。随它去,你已经懒得克制自己。)
路线实际上还挺好找的,因为灰绿色的石板地上有湿脚丫印下的印迹,所有湿漉漉的脚印都通往一个方向。你循迹反向而行,惊喜地发现,浴池是一大片冒着热气的清澈水池。水池比晶体球自然形成的底部高出一点点,有条水渠从池边引出,流入几根巨大铜管中的一根,那些管子通往——某个地方。在水池另一端,你能看到瀑布形的水流,来自另一根管子,还给浴池供水。水流循环的频率,大约够让水池每隔几小时彻底清洁一次,但尽管如此,浴池一侧还是有很显眼的一片洗浴区,有木质长凳,还有架子摆放各类物品。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忙着在进入大浴池之前先把全身清洗一遍。
你已经脱光衣服,全身洗到一半,这时有个人影投射在你身上,你身体一震,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碰倒了凳子,向大地深处汲取力量,然后才觉得这反应或许有点儿过度。但之后,你还是差点儿丢落手中沾满肥皂的海绵。因为——
——来人是勒拿。
“是的,”你瞪着他的同时,他开口说,“我的确想到可能会是你,伊松。”
你继续盯视。他看上去有某种变化。更沉重了,有些吧,同时也更瘦削,跟你消瘦的方式相同;旅途劳顿。已经过去了——几星期?还是几个月?你已经开始跟不上时间。还有,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本应该待在特雷诺。拉什克绝对不会放医生离开的……
哦,对了。
“这样说来,依卡的确设法召唤到了你。我之前还不确定。”疲惫。他看似很疲惫。他下巴边缘有道伤疤,一道新月形的惨白痕迹,貌似已经不太可能恢复原来肤色。你继续盯着他,而他挪动下身体,“我居然会流落到这样一个地方……然后还遇见了你。也许这就是命运,或者世上真有大地父亲之外的神——一个真的有闲工夫关心我们的神,我是说。或者这些神也是邪恶的,而这就是他们开玩笑的方式。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勒拿。”你说,这句话有点儿好的影响。
他垂下眼帘,你为时已晚地想起自己是全裸的。“我应该等你洗完的。”他说,很快看向别处。“我们等你洗完再说吧。”你并不在意他看到你的裸体(我×,你有一个孩子就是他接生的),但他这样说也是出于礼貌。这是你已经熟悉的他的习惯,总是把你当成正常人对待,尽管很清楚你是什么,这种感觉带来一种奇怪的熨帖感,经过那么多古怪经历,还有你生活中的诸多改变之后。你现在不习惯被自己已经丢在身后的生活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