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名字都是男性的,嗯?原则上我不反对同性恋,但这么大的规模还是让人不好接受。”查德擦了擦前额,从直升机的空调环境出来后,空气中的湿气在那里已凝结成了细密的小水滴。“里面的环境怎么样?”
“稍好一些吧。”诺曼转身走向离此最近的电梯,“顺便问一句,你跟直升机里打招呼的那两个人是谁?那个男的看上去挺眼熟。”
“你可能看过他们的照片。他们是你从美国雇的一对年轻夫妇。要去这个国家的北方,设立一所新学校。他们叫希娜和弗兰克·波特。”
“是的,我记得他们。他们的申请处于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因此被拿到我面前做决断——跟非法怀孕有关。除此之外,他们都挺合适的,所以我决定赌一把。万一将来出了问题,我们总还能开除他们吧。”
“我注意到她怀孕了——到了这个阶段已经藏不住了。看上去他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这是个好迹象。顺便问一句,你的招聘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没有招到符合要求的前殖民政府官员,也可能我们已经招到了这样的人才,只是我个人的要求太高。”诺曼示意查德进了电梯,“就在我处理波特夫妇申请的同一天,我想起来了,我还收到过另外一个申请,但我到现在还没处理。难以做出决定。”
“难在什么地方?”
“那是份来自巴黎的申请。”他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教条了——他们是一对姐弟,父母都是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但是,阿尔及利亚的教训并不是什么好的推荐信。”
“不要雇他们,哪怕他们跪在你面前。同时,也不要雇任何葡萄牙人、比利时人或是其他蹩脚料。上帝,我又开始犯地域歧视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们到了。”诺曼打开一扇铁门,带头走进一间宽敞的、布置精美的、有空调的房间。它以前是军官起居室。“我想,在长途跋涉之后,你应该先喝一杯。”
“不用了,谢谢。”查德平淡地说道。
“什么?”
“哦,等会儿来杯冰啤酒吧。不要烈酒。我欠你很多,你知道吗,包括让我摆脱酒精。”查德坐进身边最近的椅子,“我没法一边喝着酒,一边研究贝尼尼亚。”
“好,真是个好消息。”诺曼说道,随后又犹豫地加了一句,“嗯——你还没得出结论,是吗?”
“结论?你在做梦吧。我才降落了五分钟,还没有踏上贝尼尼亚的土地。但是……好吧,说回‘招聘’这个话题:你找到我需要的人了吗?”
“你要的人太多了。”诺曼嘟囔了一句,“你是怎么说的?‘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还没有形成思维定式的综合家’——我说得对吗?”
“准确地说,应该是‘思维范式’。你雇到他们了吗?”
“我还在找综合家。”诺曼叹了口气,“这个职业没有吸引到足够的人才,因为大家都觉得撒缦以色最终会让所有的综合家失业。不过我向政府递交了申请,拉斐尔·科宁跟我说会帮我找找。至于剩下的——我列了个十几个人的短名单,由你来面试他们。他们现任的雇主对他们的评价都很高。”
“听上去不怎么样。”查德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我喜欢的是那些惹恼了雇主的人,最好惹恼过很多次……不过这是我的偏见。谢谢,听上去不错。话说回来,那杯啤酒,还是拿过来吧。”
“已经派人去拿了。”
“太好了。其他事情怎么样——艾立虎怎么样?”
“今早他和凯蒂·戈比一起过来坐了会儿,凯蒂是教育部部长。我们谈了谈即将开始的学生老师计划如何挑选合适的人选。我想下午他应该在总统府。”
“还有总统,他怎么样?”
“不好,”诺曼说道,“我们来得太晚了。他病得很严重,查德。你有机会跟他见面时,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不过,在他衰老的面容下埋藏着一颗躁动的心。”
“谁会接替他?”
“我猜拉姆·伊布萨会主持一个临时政府。实际上,老萨在昨天已经签署了摄政令,一旦他病情加重无法工作,就会启用该摄政令。”
查德耸了耸肩,“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撒缦以色已经在管理这个国家了,不是吗?从我对他的认识来看,他应该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我希望你是对的。”诺曼喃喃说道。
一个女孩送来了查德的啤酒,把它放在他俩之间的桌子上。查德欣赏地注视她缓步离去。
“本地招的?”
“什么?哦,那个女招待。是的,我猜是的。”
“漂亮。如果这地方的小妞质量都这么高,即便我找不到我来这儿想找的东西,我也愿意一直住下去。噢,我忘了——你对金发白妞着迷,是吗?”
“不再着迷了,”诺曼生硬地说,“它和贝尼尼亚无法共存。”
“我注意到了。”查德说道,“我很高兴你终于克服了。”他往喉咙里倒了半杯啤酒,随后放下了杯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说到你要找的东西,”诺曼说道,他急着想转换话题,“从你告诉我的要求来看,我猜——”
“要找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查德打断道,“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明天我可能就会提出完全不同的要求。事实上,在来这儿的路上,我意识到其实我还需要几个生物学家和基因学家。”
“你真的要?”
“还没到时候。给我一两个星期,我可能真的会需要他们。还有传教士、伊玛目、拉比、算命先生,等等。诺曼,我怎么会知道?我问你要的只是一个适合开展工作的基础!”
“无论要什么都行。”诺曼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总感觉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甚至比贝尼尼亚项目更重要。”
“又来了,”查德说道,“又捧我。上帝,嫌我还不够自高自大吗?”
人物追踪(30)
遭到拒绝之后
沿着街道逐渐走近,杰尼刚开始以为房子里没人,但很快看到覆盖着客厅窗户那厚重古旧的窗帘后透出灯光,听到了轻柔的钢琴声。这是她弟弟最喜欢的曲子:《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很奇怪,前门没有上锁。她走了进去。借助远处街灯昏黄的灯光,她看到整个门廊里乱糟糟的:花瓶的碎片踩在她脚底下,摩洛哥地毯皱成一团挤在墙角。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甜丝丝的麻醉品味道。
音乐停了。
她打开客厅的门,看到她弟弟在摇摆的吊灯下的剪影。黄铜烟灰缸内,一截浸泡了麻醉品的香烟还在袅袅冒着青烟。钢琴盖上,白兰地酒瓶已经半空,旁边还立着个酒杯。
他平静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她走了进去,关上身后的门。走向一张软垫矮凳的途中,她问道:“罗萨莉在哪儿?”
“我们吵架了。她出去了。”他的双手开始在琴键上来回滑动,看上去不受他本人控制,奏出了绵长哀怨的曲调,仿佛在验证钢琴能否演奏阿拉伯的乐曲。
杰尼听了一阵子。最后,她开口说道:“你收到美国公司的回音了?”
“是的,你呢?”
“是的。我猜,他们雇你了,然后你们就吵架了?”
“刚好相反。”他突然站起来,合上钢琴,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带着空杯子和酒瓶来到他姐姐面前的桌子旁。他在她身旁坐下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用眼神询问她是否也想来一杯。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后,他想站起身去取个杯子。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我们用一个杯子吧,不要再去拿杯子了。”
“好吧。”他拿起烟盒,示意她拿一支。
“你说‘刚好相反’是什么意思?他们没有雇你吗?”
“没有。所以我对罗萨莉发脾气了。你呢?”
“他们也拒绝我了。”
他们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终,皮埃尔开口说道:“我并不是很在意。我以为自己会很在意。我记得我十分期待自己能重返非洲。现在,我没有得到这个职位,还气走了我的妻子——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们俩能和好吗?”
“我讨厌这个想法。本来就是一面破镜子,粘好它有什么意义?只有最珍贵的宝贝才值得付出这样的努力。”
“我的处境也差不多。”杰尼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鲁尔意识不到这件事对我究竟有多重要。我们没法取得相互认同,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不值得去浪费力气了。”
“外人不理解。他们没法理解。”皮埃尔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又倒上一杯。他放下杯子时,姐姐拿起了它,小小地品了一口。
“你现在想干什么?”他问道。
“还没决定。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回非洲去,我猜我可能会再找找其他机会。即便没希望回到以前的家,其他能接受欧洲人的国家也可以,或许比那个赤道雨林带的小破国家还要好。”
“埃及雇用了很多欧洲人。”皮埃尔同意道,“大多数是德国人和瑞士人,也有比利时人。”
“鲁尔还跟我说过一件事:欧盟委员会对美国人的贝尼尼亚项目十分不满,他们打算通过资助达荷马里和尼加联来制衡美国人。”
“这也需要顾问。但是——”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这也太不容易了,放下自尊,递交申请去给黑人服务。最后结果还是被拒绝了——难以承受。”
“小可怜。我知道你的感受。”她再次拿起杯子。她的嘴唇在啜饮着酒时,眼睛仍盯在皮埃尔身上。
“是啊,你不也一样吗?”他说道,“要不是世界上还有你能理解我,我肯定早就疯了。”
“我也是。”她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随后放下了杯子。她没有再看着他,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相信——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生活才会如此糟糕。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待在一起超过一年就算是巨大的胜利了……”
“至少你还有勇气继续寻找,”皮埃尔说道,“我放弃了。除非被逼,就像我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我再也不想找了。”
空气变得愈发浓稠,不仅仅是因为麻醉品,更因为某种欲说还休的态度。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就好像空气在拉着他,不让他动似的。
“来点音乐吧。我觉得房子里空荡荡的。”
“就像我的灵魂一样空虚。”
背景环境(27)
研究小组报告
从语言学上说,纯粹的传统辛卡语只有在上了年纪的老人背诵儿时习得的歌曲、谚语和故事时才会用到。它是广泛分布于这一地区语系的一个亚语族。除了之前已知的异常之外,我们新发现了几处异常,尤其是“战士”和“傻瓜”这两个词同源,以及“受伤”和“疾病”这两个词谐音。
然而,纯粹的辛卡语已几乎被完全取代了。在所有的城市中心地带,语言都受到大量的英语污染,原因是本地词汇量不够,无法在保留自己的前提下吸收外来词汇。霍莱尼方言却做到了这一点,它既融合了大部分的本地词汇与外来的语法,也融合了本地语法与外来词汇——这两者通常在同一个说话者身上并存,在他的话语中随时转换,取决于他与倾听者交流的程度。霍莱尼方言在整个国家北部的影响力最为显著,不管哪个种族的人都懂得霍莱尼词汇,能听懂简单的霍莱尼句子,但是处于优势地位的还是受污染的辛卡语。
此外,伊诺克人和卡帕拉人的飞地仍保留了其母语(现在也广泛受到辛卡语的污染),所以他们实际上是双语。以孩子教育来说,因为他们在学校必须说英语,所以是三语。
英语是政府、对外贸易和大部分知识分子中的通用语言。电视以所有的五种语言播出,其中也包括英语。但是,娱乐节目要么是本地制作的辛卡语节目,要么是从外国进口的英语节目。
语言中保留的痕迹,可追溯到阿拉伯语、西班牙语、斯瓦希里语。此外,在国境线上,存在着不同种类与邻国相通的方言。它们偶尔为贸易活动提供通用的习语。
即将开始对采集到的词汇进行系统分析……
从身体形态上来说,本地居民以黑人为主,北部地区有入侵的柏柏尔人,梅港地区有大量人口混有英国和印度的血脉。男女的平均身高比邻国都矮(男人矮二分之一英寸,女人矮一英寸),体重也较轻。造成此现象的原因有(a)饮食习惯不同(b)流行病造成的衰弱。锥虫病和疟疾常见于本地居民,对这方面的公共卫生教育已充分开展。但隐蔽的、显然耐抗生素的“黑水热”细菌也广泛分布于此,偶尔会提高婴儿死亡率,但它似乎不会对成年人造成致命影响。结核、天花和其他一些传染病已被广泛的疫苗接种抑制,但是……
我们的队员测得小学生智商的中位数比邻近地区的平均数低2.5个点,但目前我们无法判断这个数值是否有统计学上的意义,因为测试无法消除背景干扰。假设差别真的存在,可能是几代人的饮食营养不足造成的:主食以淀粉类食物为主,高蛋白副食和蔬菜的摄入量不够。不过,政府成功推广了柑橘类水果,消灭了败血症。此外,鱼类食品也开始供应。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发现了一小群异常聪明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智商高达176。我们仍在测试,研究是否存在异常基因……
在有纪念意义的活动中(出生、青春期、结婚、怀孕、成为父母、生病和死亡)发现了一些矛盾的仪式。有些活动来自本地传统,其余大部分来自基督教的影响。表格附后,展示了在活动频繁地区这些仪式的主要特征。注意:人们对于这些活动的态度是为了庆祝,而不是害怕魔法或为了祈祷。无法判断这是本地传统,还是殖民期间欧洲人的宗教庆典对本地的影响……
家庭结构从霍莱尼人典型的父系结构逐渐向南部辛卡人的母系结构过渡,在城市里尤为明显,因为男性劳工总是在迁徙。然而,两性在法律面前平等。民俗也显示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意志坚强的女性也曾被纳入男性的长老会。原有的用以描述辛卡家庭关系的复杂词汇逐渐被简单的英语取代,可能是因为传教士教育的关系。然而,我们仍无法确定……
“大众楷模”在辛卡语和英语中都有表述,但略有不同。在英语中,“富有”和“当总统”得分高。在辛卡语中,类似(翻译并不精确)“得到大家的尊敬”和“受欢迎的举动”等品质得分最高。仍无法确定这是因为理念上的冲突,还是因为存在更高级的价值观……
和多数原始社会一样,对话中大量引用谚语和传说故事。然而,故事内容却有其独特的地方。
对贝基的广泛崇拜在习语“贝基会去拜访你家”得到了充分体现,它表示对这个家庭的高度赞赏。
要想仔细研究辛卡语和霍莱尼语用法的不同之处,以及伊诺克语和卡帕拉语的影响,必须等到……
查德·穆里根致所有的研究小组:
“你们还不清楚!你们还不确定!你们还无法证实!
“能不能给我些靠谱的结论——尽快?”
现场记录(41)
于事无补
太阳下山后一个小时,乔伽琼握了握唐纳德的手,随后把他交给了自己的一个下属。在四个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的护送下,另有四个人抬着被塑料布裹成粽子般的苏盖昆吞,他们踏上了一条新的小路,与他们来时走的那条不同。他背上驮着个像是干粮袋的东西,那是折叠整齐的反雷达救生衣。在海面情况允许潜艇安全上浮之前,他和他的同伴得穿着它在海里漂浮好几个小时。
小路十分崎岖,借给他使用的黑光夜视仪效果又不怎么样。在翻过一个山坡、逐渐远离罗亚老祖之后,因地面温度太高,四周的植被和他身旁的人都无法正常显示,只有模糊的影子。他身旁的雅塔康人习惯于在黑暗的丛林中无声地行走,对他每次蹭到垂下的树枝或在烂泥地上差点滑倒时表示出了不屑。
不知不觉间,他们到达了第一阶段的终点,一条小河的源头。一只粗糙的木船靠在河岸边,上面装着简陋的舵和橹。船家一动不动地等着,在码头上盘着腿,抽着烟。烟头小心地拢在双手里,不过手指间还是会透出时暗时明的光。
苏盖昆吞被小心地放上船头,用旧麻袋盖住。唐纳德在他后面上了船,坐在中间的一个横档上。在他身后上来了两个游击队员,电击枪垂在大腿上。他不禁想,他们将多少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多少放在观察岸上可能的动静。他们和船夫没说话,只是对了个暗号,很快船就漂浮在狭窄河面的中央。船夫开始摇橹,发出了有节奏的吱扭声,如同蟋蟀在唱歌。
小河更像一条淹了水的暗道。两岸的树木在头顶上方对接起来,树冠上垂下挂着苔藓的藤蔓。偶尔,夜鸟会发出鸣叫。猴子被惊动过一次,可能是因为蛇,这个动静让唐纳德的脊背发凉。
在小河汇入一条大河的河口处,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子,村里面没有一丝灯光。他们让唐纳德躺在船底的木板上,以防万一有人醒着。当他被允许再次出来时,他们已经航行在一条干流的中央。波浪推着船轻快地向前走着,船夫已经提起了橹架在船上,手里只拿着桨,帮着船舵一起工作。
这是二十一世纪。唐纳德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这里是雅塔康,一个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国家,科学技术也并不落后:苏盖昆吞就是个例子。现在我却坐着手摇船穿过黑夜。
两岸的人家开始多起来。这是整个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唐纳德收起了他的小惆怅,又跪倒在船底的木板上,眼睛刚好与船舷齐平。一艘警察的巡逻艇系在柱子上,艇首对着一个比刚才大得多的村子,但好在艇上没有人。他们有惊无险地经过巡逻艇。当它消失在视线外之后,船夫又开始摇橹。刚才停止摇橹的这段时间内,船速不够快。稍加思索后,唐纳德猜到他们接近入海口了,正在逆着涨潮的水流驶向大海。
沿着入海口有一连串房屋,像一串项链;还有一个小港口,从柱子上悬挂的渔网来看,主要服务于渔船。几盏昏暗的电灯照亮了水面。这地方同样没人,渔船都出海打鱼了。显然不可能在此地等着他们黎明时返航。唐纳德觉得放松了一些。
离岸边还有些许距离时,船夫将这艘破旧的船横了过来,与刚才前进的方向垂直。一个游击队员从船底取出个手电。他打开手电后,把它挂在船舷。它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唐纳德猜它发出的主要是紫外光。
在焦急的等待中过去了十分钟。随后,一艘大船,更准确地说是艘渔船,在夜晚漂浮在水面上的迷雾中出现了。船上除了正常的灯光外,也挂了一盏同样的蓝灯。船夫越过唐纳德身边,放下船的护舷。很快,两艘船撞到了一起,几乎没发出声音,柔软的护舷吸收了绝大部分撞击力。
唐纳德笨拙地帮两个游击队员把苏盖昆吞绑在渔船船员扔过来的吊索上。他们扶着他,避免他被吊起时撞到船舷,随后看着他消失在渔船上。接着,唐纳德也上了吊索,并被渔船上的几只手接住了。
渔船的船长跟他打了个招呼,让他马上帮苏盖昆吞穿上救生衣。因为迷雾移动的关系,他们现在的下水点比原计划的更靠近岸边。唐纳德没有质疑这个决定是否有道理。他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要回家了而略感失落。以前生活在世界上最富裕国家的唐纳德·霍根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不知道这个顶着他名字的陌生人该如何融入他以前的生活。
他茫然地服从了命令,依次将苏盖昆吞瘫软的四肢装入塑料救生衣内,按下充气瓶上的阀门。科学家还得再昏迷个把小时。
他仔细地检查了科学家的随身救生设备:水色的救生舱,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无线电和声呐浮标,救生绳,食物配给罐头,刀……稍加思索后,他从苏盖昆吞的救生衣上拿下了刀,把它给了船长。在乔伽琼的营地,他说过他改主意了。为保险起见,最好不要给他配备武器——当然不是因为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能给赋能的杀手造成什么威胁。
他以同样的方式给自己做好了准备。船长让他的一个船员用救生绳把他们连到一起,以防他们在水面漂浮时相互远离。
他为唐纳德解释,他们会被放入海流中,海流会带着他们直接前往海峡深处,潜艇就躲在那地方的水底等着他们。几英里外的伊索拉基地,一支分舰队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对一个邻国船只用于加油和修整的港口展开佯攻。这种行为严重冒犯了雅塔康的中立地位,但苏盖昆吞的投诚值得付出这种代价。当然,所有人都希望佯攻不必发生。
随后,坐在了某种类似吊椅的装置上,他们俩——一个间谍加一个投诚者——依次被放到水里,只激起了很小的浪花。
船员们朝他们挥手,在黑夜迷雾的笼罩下,几乎看不清。随后渔船也隐没了。他们单独漂浮在黑暗之中。
我们肯定已经漂了一个小时了……没有,我的手表只过去了三十五分钟。
唐纳德担心地眯起眼睛四处观望。跟他意料中的一样,他什么也没看见。一直在上下浮动,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有种想吐的感觉。待在乔伽琼营地的那几天里,他没好好吃东西,尽管义军提供了营养均衡的食物,好让他们保持健康。那种食物很单调,让人没胃口。但现在他却希望用清淡的东西把自己填饱,例如白米饭。饥饿的痛苦和隐约的恶心开始在他的肚子里打架。
他们真的能看到我们、跟我们会合,并把我们安全地接上船吗?
他提醒自己,乔伽琼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进出这个国家的,另外,苏盖昆吞的价值会迫使家里的头头们采纳最保险的路线。但这些提醒全都没用。世界离他仿佛那么远,就像他与其他地方已经彻底割裂了似的。天上的星系之间的距离也分隔到了极致,连光都无法穿越彼此之间的鸿沟,而且,星系内部也开始解体。
这一切都值得吗?我应该把雅塔康从无耻的谎言中拯救出来吗?苏盖昆吞说过这是个弥天大谎。
但那还是在宫吉伦的事了。在乔伽琼的营地,科学家说想回去,拒绝配合。
我为什么没问他想这么做的原因呢?
他想避免寻找问题的答案,但是失败了。
因为我害怕。如果我可耻地利用了传统习俗,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违背了他的意愿,那我情愿不知道。我想一直都相信他是自愿跟我走的。
海面上传来一阵呻吟声。他的血似乎都在血管内凝结了。有那么一刻,他那过于敏感的想象力将呻吟声听成了警察巡逻艇的汽笛,从迷雾后面的远处传来。这一刻仿佛成了永恒,直到他意识到了这声音其实是苏盖昆吞说了一句雅塔康语。
他们已分开到了救生绳的极限。他急切地拉着绳子,让他们两个又相互靠近。在这种地方醒来肯定让他吓了一跳。在苏盖昆吞失控之前,他必须让他平静下来。
“教授,没事了——我在这儿,是我,唐纳德·霍根!”
他抓住苏盖昆吞的胳膊,目光从帽檐下看出去仔细地打量他。老人的眼睛睁大到了极限,直直地瞪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放松了。
“我在哪儿?”他虚弱地说道。
“我们在等着一艘美国潜艇接我们。”唐纳德柔和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