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如今他们在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公寓卧房内,不是他们以前住的那间,而是靠角落的一间,可以从大窗户眺望南边与西边。海岸的曲线与远山都可说明这是敖得萨,

不是别处。老旧的石灰墙早已斑驳,木质地板黑得发亮,要历经无数的岁月才会磨得如此古意盎然。由一道门走出去就是客厅,由另一道门沿走廊可以通到厨房。他们有床

、床垫、长沙发、几张椅子、几个未拆封的箱子——他们以前打包起来,从仓库中找出来的。真奇怪,区区几件家具就这么摆着。看着它们,让她心里好过了些。他们会将

这些箱子拆封,好好摆设这些家具,用到完全磨损为止。习惯会再度蒙蔽这个世界赤裸裸的现实。为此要谢天谢地。
不久之后便要进行全球选举,“自由火星”以及与其结盟的小党再度成为全球国会的压倒性多数。然而,它的胜利不如预期理想,它的一些盟友也怨声载道,并四处寻

找条件更好的结盟对象。曼格拉电视台是谣言的温床,光是屏幕上的社论、评析,还有搬弄是非者的文章,就足以让人读上好几天。移民这个话题已搬上台面,危险性也因

而比往年都高,曼格拉地区的疯狂行径便是个明证。下一届执行委员会的选举结果仍没有出来,有谣言指出杰姬正在排除来自党内的挑战。
玛雅将她的屏幕关掉,静心思考。她联系阿多斯,他有点意外,然后马上彬彬有礼。他已获选为尼潘西斯湾沿岸城镇的民意代表,正在曼格拉为绿党贡献心力,绿党在

这次选举中表现突出,获选的民代席位颇多,也拉拢了许多新盟友。“你应该出马角逐执行委员会席位。”玛雅告诉他。
这次他真的是满脸诧异了。“我?”
“你,”玛雅真想叫他去找面镜子照照,然后仔细思考,不过忍住没说出口,“你在这次竞选中表现杰出,而且有很多人想支持一个亲地球的政策,却不知道应该支持

谁。你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你或许甚至可以去找‘火星之首’谈谈,看看能否使他们脱离与‘自由火星’的结盟关系。只要答应他们采取温和的立场,并在议会中当他们的

代言人,并且长期附和红党。”
他这时愁眉苦脸。如果他与杰姬仍在暗通款曲,又要竞选执行委员会的席位,那便得正面交锋,他真的要惹上大麻烦了,尤其如果他也想拉拢“火星之首”的话。不过

在彼得出现后,他或许不会像在大运河的那些光辉灿烂的夜晚般在意。玛雅让他去慢慢思索,对这些人,也只能这么做了。
虽然不想重拾往日在敖得萨的生活,不过她的确很想工作,此刻水利学已取代人类工程学(显然也取代了政治学),成为她最专业的领域。她对希腊盆地的水资源循环

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如今盆地已经注满了水,这项工作有何改变。米歇尔有他的专业,他打算参与在罗德斯时便接洽过的定居计划;她也必须找点事做;因此在他们将那些

打包的家具摆设都拆封并重新放好后,她便去找深水公司。
公司的旧址如今成了一栋滨海公寓,看起来相当整洁,电话簿上已经查不到这家公司的名称,不过狄安娜的电话仍登记在电话簿上。看到玛雅来访她相当开心,也乐于

与她共进午餐,告诉她当地水世界的最新状况,那仍是她的工作。
“深水公司的人员大都投奔希腊海协会了。”这是一个跨学科的团体,成员包括盆地周围所有农业合作社及水利站的代表,也包括渔业、敖得萨大学,以及沿岸各城镇

,还有盆地中地势较高的内环分水岭内所有移民区的代表。沿岸城镇特别关注的问题是使海平面维持在旧有的-1000米这个等高线,只比北海目前的海平面高出几十米。“他

们甚至连让海平面变动一米也不肯,”狄安娜说,“他们希望能不动就不动。大运河也无法充当通往北海的河道,因为那些闸门需要有水双向流动。所以问题就在于如何借

着地下含水层及雨水,再加上蒸发造成的损失,设法平衡流入的水量。迄今为止还算控制得宜。蒸发的损失比降雨在分水岭上的损失略高,因此每年他们都要往下挖取几米

的含水层。那最后必然会成为问题,不过还不算太严重,因为仍有一个很好的含水层,水源正逐渐充裕,以后还会再增加。我们也希望降雨量会不断升高,到目前为止也确

实如此,因此很可能会继续升高,至少还会持续一阵子。我不知道。反正,那是最大的隐忧;就怕大气层所吸收的水分会比含水层所能提供的还多。”
“大气层到最后不会完全成为氢氧化物吗?”
“或许会。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它会变得多潮湿。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认为气候研究是个笑话。全球气象模型太复杂,有太多无从理解的变量。我们只知道空气仍很干

燥,以及看起来很可能会变得潮湿一点。因此,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那一套,然后去做些让自己开心的改变,全球环保法庭只能设法加以监控。”
“他们什么都不会禁止?”
“噢,也会,不过只禁止大型的高温水泵。小型的他们根本懒得过问,至少他们以前不曾过问。最近全球环保法庭手段变得强硬了些,也开始过问规模较小的计划。”
“依我看,规模较小的计划不容易出错。”
“可以这么说。他们打算互相抵销。你知道,红党有很多计划是要保护高海拔处,以及南部各地他们能保护的地方。他们有宪法的高度限制做后盾,因此不断向全球环

保法庭提出控诉。他们获得胜诉后,便开始动手,因此一些规模较小的计划都被他们抵销掉了。那简直是法律带来的噩梦。”
“不过他们是想使情况维持稳定。”
“我认为高海拔处的空气和水太多了。必须要到非常高的地方才没有空气与水。”
“你刚才说他们在法庭上都胜诉了?”
“在法庭胜诉了没错。然而在大气层则不然,有太多计划在执行中。”
“他们应该控告温室气体制造工厂才对。”
“他们提出了控诉,但败诉了。其他人都支持制造这些气体。如果没有这些气体,我们会进入冰川期,永远无法解冻。”
“不过,降低排放标准……”
“是的,我知道。仍在斗争中。会永远这么相持不下。”
“的确。”
此时希腊海的海平面高度已经达成共识;那是有明文规定的事实,所有在盆地四周进行的计划都旨在同心协力使海平面维持在法定的高度。整件事错综复杂,虽然原则

很简单:他们测量水循环的周期,包括风暴与降雨和降雪的变化,融化及渗入地下,经由溪、河流过地表,流入湖泊,然后流入希腊海。在冬季结冰,然后在夏季蒸发并开

始周而复始的循环……他们在这庞大的周期中,设法维持海平面的高度,这座海的面积约与加勒比海一样大。如果水太多,而他们想使海平面下降,可能会将一些水抽回南

边的安菲特里忒山脉已掏空的含水层中。然而,这么做的效果很有限,因为那些含水层都是有渗透性的岩石,在将水抽出时已经被挖碎了,很难或不可能使水回流。事实上

这个计划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就是水会溢出。维持平衡……
这类计划在火星各地都在进行,几近疯狂。不过他们想做,而且非做不可。狄安娜这时谈起使阿尔及尔盆地维持干燥的计划,这个计划与将希腊盆地注满水一样庞大:

他们装设了巨型的抽水管,如果希腊海需要水,就将水从阿尔及尔抽到希腊海中,如果希腊海不需要,就将水抽到流往北海的各流域中。
“北海本身呢?”玛雅问。
狄安娜摇摇头,口中塞满了食物。显然大家的共识是北海太大,无法调节,不过它基本上也很稳定。他们只需静观其变,至于沿岸城镇则只能自求多福。很多人相信北

海的水位最后必会下降一些,因为水会回流到永冻土,或留在南方高地的数千座火山口湖泊中。不过话说回来,降雨及流入北海的水量也很丰沛。狄安娜说,南方高地是这

个议题悬而未决的一个症结。她用腕表调出一幅地图,向玛雅说明。分水岭建设合作社仍在四处奔走,装设排水道,将水注入高地的溪流中,强化河床,挖掘流沙,有时候

这些流沙底下就是古代分水岭的河床;不过他们的新河流大都必须在熔岩层中挖掘,或使用峡谷的裂缝,或偶尔出现的短运河。如此一来,与地球的分水岭支流多而明确就

截然不同:水文错综复杂,包括圆形小湖泊、冰冻的沼泽、峡谷中干涸的河道、长而直的河流,忽然出现90度急转弯,或忽然陷入坑洞中。只有将古代的河床重新灌水看来

比较“像样”;其他地方的地貌看起来简直像暴风雨后般残破不堪。
有些深水公司的离职员工没有投效希腊海协会,他们自行成立了合作社,绘制地图标示希腊海附近有地下水的盆地,测量水回流入含水层与地下河流的程度,计算出有

多少水可以蓄积下来,诸如此类的工作。狄安娜是这家合作社的一员,玛雅的一些老同事也都在这家合作社。吃过午餐后,狄安娜去找合作社中那些老同事,告诉他们玛雅

已经回到镇上来了;一听说玛雅有意加入他们,他们立刻提供给她一个职位,并让她享受优惠的入社费。玛雅对他们的礼遇颇为开心,决定加入。
于是她开始替这家“爱琴水文目录”合作社工作。她一早起床煮咖啡,吃点吐司或饼干,或牛角包,或松饼,或煎饼。天气好时她就在外头的阳台上吃;通常她会坐在

飘窗内的圆形餐桌前,边吃边阅读屏幕上的《敖得萨先驱报》,留意每则报道中的小细节,将之综合起来,对与地球之间日渐恶化的形势有了更明晰的概念。位于曼格拉的

国会选出了新的执行委员会,杰姬落选了,她的席位被纳内迪取而代之。玛雅乐不可支地大叫出声,然后阅读所有的相关消息,并观看采访的视频;杰姬声称是她婉拒连任

,她说工作这么久也累了,打算像以前一样先休息一阵子,然后再回来(她说最后这句话时目光如炬)。纳内迪对此谨慎地保持缄默,不过他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屠杀了一条

龙,掩不住的喜悦与些许的惊讶;而杰姬虽然表示仍会为“自由火星”奉献心力,但她在党内的影响力显然已大不如前,否则早就连任了。
好啊,她将杰姬逐出了全球政治舞台,不过反移民的气焰仍然高涨。“自由火星”仍凭借绝对的优势设法控制着它的盟友。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一切依旧。有关地球

人口膨胀的相关报道仍令人忐忑不安。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们算账的,玛雅对此深信不疑。地球各国之间相安无事,他们可以吸取教训,观察形势,研究计划,通力合

作。其实如果想安心地吃顿饭,早餐时最好还是别把屏幕打开。
于是,此后她便开始到滨海道路上吃丰盛的早餐,与狄安娜一起,后来也与娜蒂雅及亚特,或来镇上参观的游客一起。饭后她便走路去位于滨海区东侧的“爱琴水目录

”合作社办公室——有益健康的散步,空气中的盐分每年都会提高一些。她在合作社中有一间靠窗的办公室,工作性质与在深水公司时类似,充当与希腊海协会的联系人,

整合一支结合了火星研究学家、水利学家、工程师等各路英雄好汉的队伍,督导他们的研究工作。这些人大都是在地下水源最充沛的赫勒斯篷特山脉与安菲特里忒山脉进行

研究。她沿着弯曲的海岸线观察若干地点与设施,进入山区,经常待在蒙他普西阿挪这个位于西南岸的港边小镇。回到敖得萨后,她白天工作,很早就下班,在镇上闲逛,

到旧家具行采购,或去购买衣服。她对新时装及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的款式很有兴趣。这是个很有品位的小镇,人们衣着得体,而且最新的款式很适合她,她看起来很像是

一个矮小的本土老妇人,腰杆挺直,仪表堂堂……她通常都在下午三四点钟到滨海道路去,然后徒步回到他们的公寓,不然就坐在楼下的公园中,或者夏天时就提早在海边

的餐厅用餐。秋天时有一支船队停泊在码头内,船身与船身之间以舷板相连,充当一场品酒会的会场,入夜后在湖面上还燃放烟火。冬季时夜晚来得早,有时近海的海面会

结冰,冰面颜色则视当天傍晚天空的霞彩而定,冰面上还有一些人在溜冰,或玩快速冰上滑行船。
有一天,薄暮时分,在她独自用餐时,一个舞台剧团在邻近的巷子里上演一出戏:《高加索灰阑记》 [1] ,当时的暮色,以及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的聚光灯,交织成如梦

似幻的光影,令玛雅如飞蛾般被吸引,忍不住想观看。她没注意剧情,不过有时候还是会受到震撼,尤其是在其中一幕即将结束,舞台灯光全暗,所有演员都纹丝不动地僵

立在暮色中的舞台上时。她想,这时候如果再来点蓝色就更完美了。
散戏后剧团也到餐厅用餐,玛雅与那位导演交谈。她是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中年女性,名叫拉特罗布,她也很乐于结识玛雅,讨论戏剧,及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关于政治

剧的理论。玛雅发现拉特罗布是亲地球的,也支持移民;她打算通过演出舞台剧来提倡火星门户开放,以及将新的移民同化成火星人。她说,真是可怕,古典戏剧中提倡这

种观念的剧目少得可怜。他们需要新的剧本。玛雅把狄安娜在联合国临时政府管辖时晚间从事的政治活动,还有他们如何在公园中碰面讲给她听。她也谈及了她认为当晚的

演出中可以加点蓝色的这种个人看法。拉特罗布邀请她到剧团里和团员聊聊政治,如果她有兴趣,也可以帮忙打光,那正是这个剧团最弱的一环。这剧团成立之初,就是在

与狄安娜他们那个组织碰面的公园里演出的。或许他们可以再回到那座公园,演几出布莱希特的剧。
玛雅于是接受邀请到剧团中与团员聊天。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就成为负责打光的团员之一了。同时她还帮忙准备戏服,这也算是另一种款式的时装。她常与他们

秉烛夜谈,讨论政治戏的观念,也帮他们挑新剧本。事实上,她可以称得上政治美学的顾问。不过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请她粉墨登场的邀约,游说她上台的不只剧团,连米

歇尔与娜蒂雅也不断怂恿她。“不,”她说,“我不想上台。如果我上台了,他们必定会要求我在那出描述约翰事迹的戏中扮演玛雅·妥伊托芙娜。”
“那出戏是歌剧,”米歇尔说,“就算你想演,也得能唱女高音才行。”
“还是不要。”
她不想演戏,每天生活中演的戏已经够多了,不过她还是很喜欢戏剧世界。这是与群众接触,改变他们价值观的新途径,不像直截了当的政治那么惹人厌,更有趣,有

时候甚至更有效。舞台剧在敖得萨非常活跃;电影已经是一门过时的艺术,平时在屏幕上看的影像已经够多了,所有的影像都会令人厌烦。这敖得萨的市民喜欢的似乎是现

场演出的临场感,那一刻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一样。舞台剧是镇上最活跃的艺术,真的,在火星的其他许多城市也是如此。于是随着春去秋来,敖得萨剧团也收集了许

多政治剧,包括南非的阿索尔·富加德的全部作品,这些荡气回肠的剧本鞭辟入里地剖析了种族歧视与排外心理。玛雅认为,那是莎士比亚之后最脍炙人口的英语戏剧。他

们剧团也发掘并培养出一批与富加德一样有如椽之笔的本土剧作家,他们后来被称为敖得萨团队。这些男女剧作家以一出又一出的戏探讨新移民中第一代与第二代血泪交织

的问题,以及他们融入火星社会的艰苦过程——有上百万个小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上百万个血缘关系被切断或联结。那是让玛雅了解当代生活最佳的途径,也是她向当代人

表达看法,设法加以改造的最佳途径——成效卓著,因为许多剧本都引来了广泛的讨论,有时甚至会造成轰动,因为这个团队推出的新作强烈抨击仍在曼格拉执政的反移民

政府。那是新模式的政治,也是她所见过的最让人满意的一种;她真希望能与弗兰克分享这种心得,告诉他这是如何运作的。
在这几年间,随着时间两个月两个月地逝去,拉特罗布也收集了许多杰出的古典戏剧。玛雅在观赏这些经典作品时,深深地被悲剧的强烈戏剧张力所吸引。她喜欢政治

剧,在这类戏剧中,愤怒与期待都含有乌托邦式的改革意图;然而,让她觉得最真实、最感动的,却是地球的古典悲剧,而且越悲惨越好。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情感净化作

用,对她而言似乎相当有效;看完一出伟大悲剧的杰出演出后,她总觉得全身像被净化了——也更快乐了。有些晚上她终于领悟,那是她与米歇尔吵架的替代品——他必定

会说,那是一种升华,这么说也很贴切——当然,这么一来他的日子就好过了,也更有尊严,更高贵。并且他们也因而受到古希腊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希腊盆地四周,在城

镇间与野外都可发现。这是一种新古典主义,玛雅觉得这对他们大家都有益处,他们已见识到并设法达到“希腊式”的崇高诚信,以及“希腊式”的坦然面对现实。《俄瑞

斯忒亚》《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美狄亚》《阿伽门农》(或者应该称为《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些剧本中那些不凡的女性,无论她们的男人使她们遭逢何等多舛

的命运,她们都能不屈不挠,挺身抗拒,就如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了阿伽门农和卡珊德拉,先是告诉观众她是如何杀了他们,到最后怒目望向观众,望着玛雅:
苦难到此为止!别再惹出事端。我们的手已猩红。
回家趁早向命运低头,
趁早,免得受苦。我们这么做是不得已的。
我们这么做是不得已的。那么真实,那么真实。她喜爱这种真实感。伤感的戏剧,伤感的音乐——挽歌,吉卜赛探戈,《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詹姆士一世时期的

复仇剧——越阴森恐怖越好,真的。越真实。她为《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打光,观众很厌恶这出戏,吓坏了,他们说全场血淋淋的,而她也真的用了好多的红光——然

而当无手无舌的拉维尼娅设法指认是谁残害的她时,或是将泰特斯被砍断的手咬在口中,像狗一样——那一刻,全场屏气凝神;没有人能否认,莎士比亚的确是从写第一个

剧本开始便已表现出其戏剧天分,无论是否太过血淋淋。他的剧本越写越有力,更阴森恐怖,也更真实,甚至描写老人也如此。她曾在看完惨绝人寰的《李尔王》之后,兴

奋地笑着抓住一个打光同人的肩膀,猛摇着这个年轻人,大叫:“太正点了,太炫了,对不对?”
“咔,玛雅,我不知道,我宁可看王政复辟时期的修订版,剧终时考狄利娅获救,并嫁给爱德加,你知道这个版本吧?”
“呸,傻孩子!我们今晚将事实说出来了,那才是重点!你早上再回到你的谎言中吧!”她放声朝他狂笑,将他推回他朋友身旁,“傻小子!”
他向友人解释:“是玛雅。”
“妥伊托芙娜?歌剧中那个角色?”
“是的,不过真的是她。”
“真的,”玛雅不屑地挥挥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觉得自己知道。
有时友人会来镇上造访,逗留一两个星期;然后随着夏季逐渐暖和,他们喜欢在12月时到敖得萨西边的海滨村落,住在沙丘后的一间简陋小屋内,在近日点期间每日游

泳、扬帆出海、玩冲浪板,或者躺在太阳伞下的沙滩上读书、睡觉。然后在爽朗的秋色中回到敖得萨,回到他们熟悉的公寓与小镇。南半球的秋天是火星最长的季节,光线

越来越暗淡,直到远日点Ls=70度这一天到来,在远日点与冬至点之间,是冰雪节,他们就在防波堤下海面的白色冰层上溜冰,仰望着镇上沿岸部分,白雪皑皑,空中则乌

云密布;他们有时玩冰上滑行船,滑至很远的地方,此时小镇看起来好像只是庞大的白色弯曲外缘上的一道裂缝。他们有时独自在热闹的嘈杂餐厅用餐,等着音乐开始演奏

,湿漉漉的雪飘落在外面的街道上。他们走入一家有霉味的小剧院,走入可预期的欢笑中。首次于春天时在阳台上用餐,穿着毛衣御风寒,看着树枝上的新芽,这种绿意与

众不同,有点像是淡绿色的泪珠。就这么周而复始,深陷入这种习惯与它的节奏中,开心地享受自己营造出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天早晨她打开屏幕看新闻,发现有一个大型的地球移民区出现在“火星山谷”的外围(好像这个名字可以掩饰他们侵入的事实);一个全球警察发现后大吃一惊,下

令让他们迁离,但他们竟若无其事地公然抗命。地球上的联合国政府也警告火星,任何对这个移民区的干预行为都会被视为挑衅行为,他们必会采取适当的反应。“什么!

”玛雅大叫,“完了!”
她与曼格拉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联系,近来他们都已经淡出政治舞台。她问他们对情况有何了解,并打听为何那些移民没被押往太空电梯,遣送回国,等等;“这是无法

容忍的行为,你们必须立刻加以禁止!”
但是,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的入侵行径早已进行多时了,她自己偶尔也会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移民使用较为廉价的登陆工具,未动用太空电梯,也因而避开了谢菲尔德当

局。火箭配合降落伞的登陆方式,就像古代一样,当局对此束手无策,只要干预必会引发星际纷争,大家都在暗地里设法解决这个问题。联合国支持地球人,因此更为棘手

。已经有点进展了,虽然缓慢但有稳定的进展,她可以不用担心。
她将屏幕关掉。以前她曾经误以为,只要她够努力,便能改变全世界。如今她算是觉悟了。
不过想承认也很难。“那足以让人变成红党,”她在正要去上班时告诉米歇尔,“那足以让我们前往曼格拉了。”她警告他。
不过这个危机在一星期内就已解决。双方达成协议:那个移民区可以保留,联合国答应按比例减少来年送上火星的移民配额。不能完全令人满意,但就此定案。生活就

在这个新阴影中继续下去。
不过在春末,有天下午她下班后走路回家时,滨海道路后方一排玫瑰树丛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想走近瞧个仔细。人们走过这片树丛后的哈马契斯街,大都行色匆匆。这

片树丛长出了许多新叶,它们的褐色调是由绿色与红色混合成的。新长出的玫瑰花是深红色的,艳丽柔软的花瓣在午后的阳光中明亮耀眼。树上的标识牌写着:林肯。一种

玫瑰花,也是最伟大的美国人;就玛雅对他的了解,他像是集约翰与弗兰克于一身。敖得萨团队曾编过一出关于他的戏,阴森又恐怖,主角被残酷地谋杀了,很赚人热泪的

戏。最近他们也需要一个林肯,红色的玫瑰花灿烂耀眼,她忽然看不见了;刹那间眼花缭乱,像是望向太阳一般。
然后她看着一排物体。
形状,颜色——她只知道那么多,但那是什么——她是谁——她一言不发,吃力地想要加以辨认……
然后,一切忽然涌现。玫瑰,敖得萨,像是一直不曾消失过。不过她头重脚轻,她必须维持平衡。“噢,糟糕,”她说,“我的天!”她咽了下口水;喉咙干燥,非常

干。一种生理状况,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她吐着气,强忍着不哭出来,僵立在碎石路上,棕绿色的玫瑰花丛在她面前,青红色点缀其间。下次演出恐怖复仇剧时,她

必须记得那种颜色所造成的效果。
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早就知道。习惯,老是会撒谎;她早就知道。她内心有颗定时炸弹在嘀嗒作响。此前它已经响了大约30亿下,如今他们将它调整成可以响

100亿下——或许更多——或许更少。无论如何它仍嘀嗒作响。她听说最近有人在卖一种可以倒计时的时钟,视你的生命仍留下多少时间而定,500年,或其他时间。若选的

是100万年,那就可悠闲地过日子。若选一年,则要多珍惜眼前时光。或干脆按照平常的习惯过日子,别去想它,和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样。
她也很乐于这么做,她以前曾这么做过,也会再这么做。不过这时候又出了状况,她回到过渡时期,介于几种习惯之间,等待着下一次的蜕变。不,不!为什么?她不

想要这样的时期,太难熬了——她无法忍受这期间度日如年的痛苦。那种每件事都是最后一次的感觉,她痛恨那种感觉,恨透了。而且这一次她根本没有改变习惯!没有任

何改变;简直是晴天霹雳;或许是距离上次发作太久了,与习惯无关;或许如今已变成它想发作就发作,随时可能发作,或许会经常发作。
她回家(心想,我知道我家在哪里)试着告诉米歇尔出了什么事,边说边哭,然后放弃。“我们做事情都只做一次!你懂吗?”
他忧心忡忡,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无论脑中是否一片空白,她都可以毫不困难地分辨出杜瓦先生的情绪。他说她的“旧事如新感”或许只是轻微的癫痫症,轻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