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撑竿跳是玛雅最偏爱的一项,那使她瞠目结舌——这个项目最能展现火星引力的优越性,当然也需要相当多的技巧才能善加利用:量过步幅的助跑,将抖动不已的超
长竿子插在合适的位置,纵身跳跃,将身体往上拉,撑起竿子,两脚朝天;然后飞入空中,身体头下脚上跟着弯曲的竿子往上飞,往上,再往上;然后利落地翻身越过横竿
(或没过竿),再掉到气垫上。火星的记录是14米,这时正在跳的年轻人已经是当天的冠军,他想试着跳过15米,不过失败了。他掉到气垫上后,玛雅看得出来他很高,臂
膀粗壮,不过除此之外则瘦骨嶙峋。正等着上场比赛的女性撑竿跳选手看起来也差不多。
每个项目的选手都一样,高大瘦削,肌肉结实——新人种,玛雅想着,觉得自己又矮又弱又老。火星人。所幸她的骨骼还算争气,让她仍能挺直腰杆,否则置身于这些
新人类之间,可要汗颜不已了。她就这么不卑不亢地站着,看着萨克斯说的那个铁饼选手加速度旋转后奋力一掷,铁饼有如从飞靶机射出去一般又高又远。这位安娜丽妲非
常高大,四肢修长,肩膀很宽,手臂像翅膀一般;胸部坚挺,紧紧裹在运动衫内;髋部狭窄,但屁股丰满结实,大腿修长有力——是的,真的是美人中的美人,而且这么强
壮。虽然她能将铁饼掷那么远,借助的显然是快速旋转的力量。“180米!”米歇尔笑着大叫,“她真要乐坏了。”
那名女子确实很高兴。她们在参加比赛时都全神贯注,然后再轻松地站立一旁,或试着放松——拉伸肌肉,与其他人谈笑。这里没有裁判,没有记分板,只有一些像萨
克斯这样的义工,大家轮流上场竞技。赛跑是以鸣枪起跑,计时是以手计时,将时间喊出来后再登记在一个屏幕上。铅球看起来仍然很重,推铅球的姿势看起来很笨拙。标
枪似乎可以一直飞到天涯海角。跳高的最高纪录仍然只有4米,令玛雅与米歇尔都颇觉意外。跳远的纪录是20米,这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项目,选手奋力跃起向后挥动双臂,
在空中停留四五秒钟,横跨了好长的空间。
下午举行短跑比赛。这个项目与其他项目一样,都是男女混合比赛,全都穿着运动衫。“不晓得这些选手是否都已中性化,”米歇尔在看一群人做热身操时说,“对他
们而言性别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做同样的工作,女性一生只怀孕一次,或从不怀孕——他们从事同样的运动,训练同样的肌肉……”
玛雅完全相信已经培育出了新人种,不过对中性化的观念则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一直只看女选手?”
米歇尔笑一笑,“噢,我看得出来差异,不过我是旧人种出身。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否可以分出男女。”
玛雅放声大叫:“算了吧。我是说,你看那边,还有那边,”她比着,“身材比例,脸庞……”
“是啊,是啊。不过,你知道,他们不像希腊神话中男女神祇的差异那么大,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这些人比那些神祇还要美。”
米歇尔点点头。玛雅想,他似乎一开始就说中了;他曾说过火星上的人类最后会变成小小的男女神祇,过着神圣而喜乐的生活……然而,性别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
虽然她也是旧人种出身,或许只有她可以一眼看出来。不过,那边那个跑者……噢,一名女性,不过双腿短而有力,髋骨狭窄,胸部很平。她旁边的那个呢?又是女性——
不,是男性!一个跳高选手,与舞蹈家一样优雅,虽然所有的跳高选手都面临一个问题:萨克斯喃喃自语说了些什么像植物雌雄同体之类的话。不管怎么说,就算他们当中
有些人有点雌雄同体的倾向,大部分人还是可以立刻分辨出性别来的。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米歇尔说着,注意到她沉默不语。
“算是懂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否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他们到头来全都男性化了,那么便得设法平衡性别才行。”
“布雷维亚山脊的人士必然会提出这种主张。”
“到时候这或许也会成为地球移民所面临的问题。不是移民人数的问题,而是那么多由地球来的人都出身于旧文化。这有点像是从中世纪搭时光机器来到现代,面对的
是这些高大的米诺斯人,男女看来大同小异——”
“而且有全新的集体潜意识。”
“是的,我想也是。因此那些新来的人无法适应。他们会聚集在移民区,或全新的移民城镇,维持故乡的传统文化,厌恶此地的一切,然后旧文化中的排外及重男轻女
现象再度出现,他们开始排斥自己的女性及本土女孩。”事实上,她听说城市里已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在谢菲尔德及塔尔西斯东部,层出不穷。有时候本土女性将意图攻击
她的移民打得屁滚尿流,有时则是本土女性遭到痛殴。“本土人不喜欢这种情况,他们觉得是在引狼入室。”
米歇尔蹙眉,“地球的文化基本上都很神经质,神经质的人一遇到神智正常的人,会变得更神经质,而神智正常的人则会束手无策。”
“所以他们就施压禁止移民,也因而让我们冒了再度引发星际大战的风险。”
不过米歇尔已屏气凝神地看着另一项刚开始的比赛。这些选手的速度很快,但却无法根据引力比而比在地球快两倍半。他们的问题与跳高选手一样,不过整场比赛都存
在:短跑选手爆发力强,因此必须设法压低身体,才不会离地太高;他们在冲刺时一直保持身体向前倾斜,像是竭尽全力避免扑倒,而双腿则飞快地奔跑;在冲到终点后,
他们总算能挺直身体,人也立刻腾空而起,像是以立姿在空中游泳一般,他们每一步的距离越来越长,最后有如单脚跳跃的袋鼠般往前跳。这一幕使玛雅想起彼得与杰姬,
他们是“受精卵”的飞毛腿,曾在极地的海滩奔驰,他们自行发明了一种类似的跑法。
使用这种跑法,50米短跑最快纪录是4.4秒;100米是8.3秒;200米是17.1秒;400米则是37.9秒;不过因速度过快而产生的平衡问题,似乎使他们无法用玛雅年轻时见过
的那种方式全力冲刺。
至于长跑,选手的跑法则是优雅的跳跃式步伐,像是山脚基地人士所谓的火星大跃步。他们曾穿着紧身活动服试过这种跑法,但没能成功,如今看起来像是飞行。一个
年轻女子在10000米长跑中一路领先,而且保留了相当的体力以备最后的冲刺,在最后一圈时,她全力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像瞪羚般凌空飞跃,每隔几米才落地,领先一些
选手一圈以上,动作真是优美,玛雅喊得喉咙都沙哑了。她挽着米歇尔的臂膀,有点晕眩,虽然开怀畅笑,眼泪却满脸纵横;看着这些新人类的表现,玛雅心头真是百感交
集,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她喜欢看女性击败男性,虽然他们自己似乎都不在意这一点。女性在长跑与跨栏比赛中赢的比率略高,男性则比较擅长短跑。萨克斯说,睪丸素可增强力气,但最后会
造成痉挛,不利于长跑。显然大部分的项目都是以技巧取胜。她想,这样可以有各种项目,让人们依各人喜爱前往观赏。至于地球上——如果她以这句话当开场白,一定会
引来这些人的讪笑。至于地球上,又如何?那里有各种怪异而丑陋的行径,然而又何必为此而担心?眼前看到的是一个选手即将跨栏,另一个选手紧追不舍。飞啊,飞啊!
她喊得喉咙沙哑。
当天的田赛项目结束后,选手们在运动场及跑道中清理出一条通道;一个跑者慢跑进场,接受群众疯狂的喝彩。是尼尔格!玛雅的喉咙原已沙哑,这时喊得更是声嘶力
竭,喉咙发痛。
越野赛跑的选手当天清晨由负一岛南端起跑,全身赤裸,连脚都光着。他们已经跑了100千米,经过负一岛中央荒地最崎岖的路段,沿途有错综复杂的峡谷、地堑、坑洞
、陡坡、落石——显然有很多条路径可以跑,因此比的不只是跑步,也是分辨方向的能力。不过沿途困难重重,能够在下午4点便跑完全程,显然是相当惊人的成就。据说第
二名要到日落后才会抵达。因此尼尔格绕场一圈接受欢呼,看起来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像是一场灾难中逃出的难民;然后他穿上裤子,让人替他戴上桂冠,接受四面八方
拥来的人们的拥抱。
玛雅是最后上前拥抱他的人,尼尔格看到她后开心地笑了。他的皮肤上有一层干了的白色汗迹,双唇干裂,头发沾满污垢,眼中布满血丝,身材瘦削而结实,几乎枯瘦
如柴。他举起一瓶水仰头畅饮,一口气喝光,婉谢了另一瓶:“谢谢,我没那么渴,我在吉利基附近曾路过一座储水池。”
“你跑的是哪条路?”有人问。
“别问!”他笑着说,似乎是太过坎坷了,不愿说出口。后来玛雅才知道,每位选手的路径都不会向人透露,也不会有人追根究底地打听,算是一种秘诀。这种越野赛
跑在一些团体间很流行,玛雅知道尼尔格是个中翘楚,距离越长,他的表现就越突出。人们谈起他的路径时,好像他有特异功能。这一趟对他而言算是短距离,因此他格外
开心。
他走到一张长椅旁坐下。“我先休息一下。”他说完,坐着看其他项目的最后冲刺,聚精会神,相当开心。玛雅坐在他旁边望着他;她无法透彻地了解他。他长久以来
一直住在这片土地上,曾参与一个农耕及采野菜的野人合作社……这种生活是玛雅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她总认为尼尔格置身于人间炼狱,被放逐到了偏远地区,像老鼠或植
物般苟活残喘。然而此刻他却在此,虽已筋疲力尽,却仍为400米赛跑的冲刺而加油呐喊,正如她记忆中许久以前在地狱之门时见到的那个活力充沛的尼尔格——那段岁月对
他与对她而言都是最辉煌的时光。然而此刻望着他,她认为他对过去的看法似乎与她不同。她觉得自己受制于过去,受制于历史;不过他这时的成就不是历史——他的命运
仍残存着,像一本旧书般被搁置一旁,他此时此刻在阳光下欢笑,打败了一群野性十足的年轻人,借着他的机智,他对火星的感受,他的跑步技巧,及他强健的双腿。他一
直是个长跑健将,她脑海中浮现杰姬与他跟在彼得后面跑过沙滩的一幕,情景恍如昨日——另两人跑得比较快,不过他有时可以一跑就是一整天,绕着湖边一圈圈地跑,也
不知是为何而跑。“噢,尼尔格。”她倾身吻他沾满灰尘的头发,觉得他在拥抱她。她笑了,环视着四周那些美丽的巨人,那些运动员在暮色中容光焕发,她再度觉得自己
充满活力。尼尔格有此能力。
然而,当天深夜,在一场露天的晚宴结束后,她将尼尔格拉到一旁,告诉他地球与火星之间最近的冲突令她忧心。米歇尔在其他地方与人交谈;萨克斯坐在他们对面的
长椅上,默默聆听。
“杰姬与‘自由火星’的领导层正在主张坚守防线,不过那是行不通的。地球人不会就此罢休。这会导致战争,我告诉你,战争。”
尼尔格凝视着她。他仍然很重视她的话,愿神保佑他美丽的灵魂,玛雅双手搂着他,像搂着自己的儿子一般,用力抱住他,抱紧。
“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他问。
“我们必须让火星门户开放。我们必须为此而奋斗,而且你必须参与。我们特别需要你的参与。你在我们出使地球时发挥的影响力最大;基本上你是地球历史上最重要
的火星人,就为了上次出使的缘故。他们至今仍在撰写书籍及文章,描述你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吗?北美与澳大利亚都在如火如荼地推行野人运动,而且其他地方也在蓬勃
开展。龟岛的居民几乎已经将美国西部完全改头换面了,那边如今有数十个野人合作社,他们都会听你的,这里的情况也一样。我已尽我所能,我们只能沿着运河与他们做
竞选活动的较量。我也试着与杰姬交过手,我想那或许有点效果,不过不止杰姬一人。她已经去找埃瑞斯卡了,红党当然会反对移民,他们认为那可以保护他们珍贵的岩石
。因此,‘自由火星’与红党或许会为了这个议题而首度站在同一阵线。他们联手后将很难被打败。不过如果他们没有联手……”
尼尔格点点头,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真想亲吻他。她搂住他的肩头,紧紧抱住,探身吻他面颊,用鼻子摩擦他的颈部。“我爱你,尼尔格。”
“我也爱你,”他轻松地笑着说,神情有点惊讶,“不过听着,我不想卷入政治活动中。不,听着——我同意这事很重要,我也同意我们应该让火星采取门户开放政策
,并协助地球解决人口过剩问题。那是我一向的主张,也是我们出使时我向地球人的承诺。不过我不想进入政治机构,我办不到。我会以我以前的方式尽心尽力,你懂吗?
我跑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会与他们谈,我会再度到会议中演讲,我会在这个层次上尽力地帮忙。”
玛雅点点头,“那太好了,尼尔格。反正我们想达到的也只是这样的层次。”
萨克斯清清喉咙:“尼尔格,你有没有见过数学家巴欧?”
“没有,应该是没有。”
“喔。”
萨克斯再度陷入他的思绪中。玛雅谈了一些她与米歇尔当天所讨论的问题——移民像时光机器,将一小部分的过去整个移植到现代。“那也是约翰当年所担忧的问题,
如今真的发生了。”
尼尔格点点头,“我们必须对火星化有信心,也要对宪法有信心。他们一旦搬来这里居住,便必须遵守我们的宪法,政府必须坚持这一点。”
“是的。不过那些人,我是说土生土长的人……”
“那算是社会同化主义者的道德规范。我们必须拉拢每一个人加入。”
“对。”
“好了,玛雅。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他朝她笑笑,然后当着他们的面,突然就睡眼惺忪,“或许我们可以再度力挽狂澜,呃?”
“或许。”
“我得躺平了。晚安。我爱你。”
他们从负一岛向西北航行,这座岛屿像一场古希腊的梦境般消失在海平线下,他们再度进入汪洋大海中,海浪仍澎湃汹涌。强劲的贸易风由东北方向吹来,白色的浪花
随风飞溅,使深紫色的海水看起来颜色更深了。风声与海浪声不绝于耳;说话很难听得见,必须大吼才能听清楚。船员干脆就不说话了,埋头调整船帆,让船上的计算机也
跟着他们忙;桅帆在每阵强风吹来时都像鸟翼般绷得鼓鼓的,因此风势大小可由船帆的松紧看出来,也可以由玛雅皮肤上的浪花感受出来,她站在船首望着上方与后方,恣
意接受强风的吹拂。
第三天风势更加强劲,船因而如快艇般飞快地前进,船身向上扬起,只有船尾像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激起的浪花让甲板上的人都颇不好受。玛雅也回到舱房内,在此
可以隔着玻璃观赏这壮观的一幕。这么快!有时船员会浑身湿淋淋地进来,稍微喘口气,喝杯咖啡。其中一名船员告诉玛雅,他们为了应对希腊海的潮流必须调整航道;“
这座海是科里奥利力对澡盆排水原理最大规模的例证,它是圆形的,在它所处的纬度,贸易风的推力类似科里奥利力,所以它会绕着负一岛顺时针旋转,像个大型的旋涡。
我们必须有高超的技巧来应对,否则会搁浅在前往地狱之门的途中。”
强风继续吹袭,也和他们一样飞快前进。他们一直如此飞驰,横跨整座希腊海只花了4天时间。在第4天下午,桅帆收了起来,船身也再度回到水面,向两旁排出白色浪
花。北边的海平线上忽然出现一整片陆地:大盆地的边缘,像一片没有山峰的山脉。一条沿着斜坡而建的大型崖径,看起来像是一座火山口的内壁,事实也是如此,不过比
一般火山口大许多,几乎看不到圆弧形的火山口——就有这么大——玛雅也被这美景震慑住了。他们驶近陆地,然后沿着海岸线往西航向敖得萨(他们虽然已经根据潮流调
整过航道了,但接近陆地的位置仍偏离到了敖得萨的东边)。她爬上船帆的侧支索,迎风眺望海水冲刷成的海滩:宽广的一大片,后面是长着绿草的沙丘,四处都是小溪的
入海口。迷人的海岸,就在敖得萨郊外;那么说,这迷人的景致也是敖得萨的一部分了,她的城市的一部分。
往西行驶,崎岖的赫勒斯篷特山脉开始在浪涛上浮现,又远又小,与北方山区平缓的山势差异颇大。那么说他们想必已经很接近了。玛雅又沿侧支索往上爬。看到了,
在北边的斜坡上——在一排排公园与建筑物的最高处,全是绿色与白色,或青绿色与赤褐色。然后是弓形的镇中心,像一座巨型的环形剧场俯瞰着港口,港中的灯塔先出现
,然后是阿卡迪的雕像,随后是防波堤,接着是小港中的数千艘船,最后则是脏兮兮的水泥防波堤后杂乱的屋顶与树木。这就是敖得萨。
她从侧支索上滑下来,身手几乎像船员一样利落,然后她与他们及米歇尔拥抱,面带笑容,风吹拂在他们身上。他们驶入港中,帆像受到碰触的蜗牛般缩回桅上。他们
缓缓停进一个码头,然后走下舷梯,踏上码头,走过小船坞进入滨海公园,总算到了,蓝色的电车仍然在公园后的街道上叮叮作响。
玛雅与米歇尔手牵着手走过防波堤下的滨海道路,看着那些沿街叫卖的小吃摊与街上的露天咖啡馆。所有店名似乎都是新的,没有一家与往日相同,不过一样都是餐厅
;它们看起来与昔日大同小异,整座城市由滨海地区往后上方呈阶梯状爬升,正如他们记忆中的模样。“那边是音乐厅,那边是辛特——”
“我当初就是在那里为深水公司工作,不晓得他们如今在做什么。”
“我想,维持海平面在固定高度,就够他们忙的了。总是有些与水利有关的工作。”
“没错。”
然后他们来到了布雷西斯的旧公寓建筑,这时墙上几乎已爬满了常春藤,白色的灰泥已斑驳,蓝色的百叶窗也已褪色。就如米歇尔说的,需要花点工夫修整,不过玛雅
喜欢它现在的模样:老旧。她在三楼看到了他们从前的厨房窗户与阳台,斯宾塞的阳台就在旁边。斯宾塞自己应该在里面。
他们走进大门,与新的管理员打招呼。斯宾塞确实在里面,算是在:他当天下午去世了。
其实应该没太大关系。玛雅有好几年没见过斯宾塞·杰克逊了,她以前也很少与他碰面,即使他就住在隔壁那段日子也是如此,与他根本不熟。没有人与他熟识。斯宾
塞是“登陆首百”中最难以理解的人物之一,这就足以说明他的孤僻。孑然一身,过自己的生活。他也曾以假身份在外界生活过一阵子,一个间谍,为卡塞峡谷的秘密警察
部门工作了将近20年,直到他们炸毁那座城市,救出萨克斯为止,斯宾塞也同时被救了出来。以别人的身份生活了20年,有一个假造的过去,没有人可交谈;那对人会有何
影响?不过斯宾塞原本就沉默寡言,喜欢离群索居。因此,对他或许没什么差别。他们住在敖得萨时,他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当然,经常找米歇尔做心理咨询,有时候会
烂醉如泥;不过算是一个好相处的邻居,一个好朋友,安静,可靠,有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值得信赖。他自然也继续在工作,他与波格丹诺夫设计师合作的产品历久不衰,
无论是在他当间谍期间或之后都是如此。一个杰出的设计师。他的速写也是一绝。不过以双重身份生活了20年对他会有何影响?或许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造的。玛雅从没想
过这一点,她无法想象;如今,在斯宾塞空荡荡的公寓内收拾他的遗物,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连想都没想过——斯宾塞掩饰得宜,使人甚至不会对他生疑,这是一种非常奇
怪的成就。她哭着告诉米歇尔:“疑人之心不可无!”
他只是点点头,斯宾塞曾是他的好友。
随后的几天,来敖得萨参加葬礼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萨克斯、娜蒂雅、米哈伊尔、沙易克、娜丝可、罗德、土狼、玛丽、乌苏拉、玛琳娜、韦拉德、于尔根、西比拉、
史蒂夫、马里昂、乔治、艾德伐德、萨曼莎,简直像是健在的“登陆首百”以及第一代移民的大会师。玛雅凝视着这些熟悉的老面孔,心情沉重地想着,往后他们会经常在
这种情况下聚会。每次由世界各地赶来相聚,都是少了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人发现自己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可怕的命运。不过不是玛雅愿意忍受的,她一定不
会最后才走。她必会因年迈力衰而率先与世长辞;若有必要,她甚至可以去卧轨。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避免最后才走就好。或许不是做什么都可以。卧轨太懦弱也太勇敢
了。她相信她必会早死,不会用到这一招。噢,别怕,死神一定会出现的,想必会在她想走之前就出现。或许当“登陆首百”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也不是什么坏事。新朋友,
新生活——那不正是她如今在追寻的吗?那么说,这些愁眉苦脸的老面孔对她而言只是个累赘?
她神色肃穆地站着,直到简短的追思仪式与三言两语带过的致辞仪式完成。那些发言者看起来都有点困惑,不知该说什么好。达·芬奇地区来了一大群工程师,是斯宾
塞当设计师时的同事。显然,有很多人喜欢他,这颇令人惊讶,虽然玛雅自己也很喜欢他。真是怪事,这么一个孤僻的人竟然这么受人欢迎。或许他们都是基于他的沉默寡
言而喜欢他,塑造一个他们自己的斯宾塞,然后像爱自己般爱他。反正每个人都会这样,那就是人生。
而今他已溘然辞世。他们走到港口,那些工程师们放开一个氦气球,气球升至100米高时,斯宾塞的骨灰开始缓缓地撒下来,成为苍茫暮色的一部分,蓝色的天空,黄铜
色的落日。
随后几天,众人各自打道回府。玛雅在敖得萨的街道上闲逛,到旧家具店寻宝,坐在滨海道路上的长椅上,看着夕阳余晖洒上海面。能回到敖得萨真好,不过她觉得斯
宾塞的葬礼比她预期的更令人心寒。连这最美丽的小镇都因而蒙上了一层阴霾;那提醒她,他们搬回此地,住进那栋老建筑,是在试图做不可能的事——想要回到从前,想
要否认时光的流逝。毫无希望——每件事都已消逝——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最后一次。习惯是一种谎言,让他们误以为有些事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而事实上没有什
么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这是她最后一次坐在这张椅子上。如果她明天再来到滨海道路,坐在这张椅子上,那也是最后一次,而且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是最后一次之后
的最后一次,依此类推,一直都是最后一次,结局之后是另一个结局,绵延不绝。事实上她也无法参透这种道理。言语无法诠释,理念无法表达。不过她可以感受得到,像
是一道波峰持续地往前涌出,或像她脑中不断吹拂的风,速度如此之快,使她无法思考,无法真心地感受。入夜后她会躺在床上思索,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次,她会紧抱着米
歇尔,紧紧抱着,仿佛如果抱得够紧,就可以阻止时光的流逝。甚至可以留住米歇尔,可以留住他们营造的二人小天地——“噢,米歇尔,”她惶恐地说着,“时间过得好
快。”
他点点头,嘴唇紧绷着。他不再试图替她做心理治疗,他不再试图像往常一般老是让她看到事情的光明面;他这时对她平等相待,将她的情绪当成心情的实际写照,那
是她应该出现的情绪起伏。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怀念被呵护的时光。
然而米歇尔并未进行任何反驳,也没有任何有裨益的看法。斯宾塞曾是他的朋友。以前住在敖得萨时,他若与玛雅吵架,有时候会到斯宾塞家过夜,想必也会觥筹交错
,彻夜长谈。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向斯宾塞套话,那应该就是米歇尔了。这时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个疲惫的老人。他们不再吵架了。玛雅觉得如果他们还会吵架,或许
对她会有帮助;可以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全部清除,再度充电。不过她再怎么挑衅,米歇尔也毫无反应。他自己已经无心争吵了,而他既然已不再替她做心理治疗,当然也就
不会为了她而吵。不。他们肩并肩坐在床上。玛雅想,如果有人走进来,他们必会看到这一对的现状:老迈而又疲惫,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坐着,各自耽溺于自己的心事。
“是啊,”米歇尔过了许久后才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
玛雅笑了。经过一番努力,打气的话总算说出口。他是个勇敢的人,而且是引述登陆火星后的第一句话。约翰对搞笑颇有一套。“我们已经到了。”其实说这种话很愚
蠢。不过,除了引述约翰的话之外,他是否还有言外之意?“我们已经到了。”她也重复了一次,体验着说这句话是什么感觉。到火星了。曾经只是个构想,然后成为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