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近处与远处。祖文特混沌地形就在他右边的山下,是块浅洼地,隔着这片荒地可以望到远方的地平线;看起来像是望着一只破碎的大碗。前方的地表同样崎岖起伏,到
处是坑洞和巨砾沙堆。阴影处太暗,阳光直射处又太亮。天色已暗,却很刺眼;又近黄昏了,光线使他的瞳孔紧缩。抬头低头,低头抬头;他到达一座古老的沙丘旁,沿着
沙坡滑下来,如梦似幻的下坡,左,右,左,每一步都可向下滑几米。很容易就会习惯这么滑动;所以一旦又回到平地时,跑起来便备感吃力,下一道上坡路更是令他苦不
堪言。他得早点找个扎营地点,或许就在下一个洼地,不然就在下一个岩层边的平坦沙地。他饿坏了,饿得两眼昏花,背包中只有几个稍早些时候挖的洋葱;不过累成这样
也好,可以一躺下去就睡着。每次都是疲惫战胜了饥饿。
他蹒跚着经过一处浅洼地,越过一座位于两块房屋般大小的巨砾间的小丘。这时一个裸体女人忽然蹿出来,一转眼就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一条绿色腰带;他赶忙停下
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担心自己的幻觉已经完全失控了。不过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胸前与腿上都沾着血迹,她默默地挥舞着那条绿色腰带。
然后几个人类身影跑过她身旁,翻越下一座小丘,朝她指点的方向跑去,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如此。她望着尼尔格,往南边比画,像是也在指点他,然后开始往前跑。她细长
洁白的身体流畅地前进,看起来好像不只是三维的,结实的背部,长腿,圆臀,已经跑得相当远了,绿色的腰带随着她的比画而东摇西晃。
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三只羚羊,正在翻越西边一座小丘,在夕阳下只能看到剪影。哦,是猎人。羚羊被几个猎人赶往西边,他们在猎物后方散开成圆弧形,或躲在岩石后
面朝猎物挥动着绿色腰带。万籁俱寂,好像声音忽然从这世界消失了:没有风,没有叫声。有那么一会儿,羚羊停在小丘上,每个人都停下脚步,全神戒备但纹丝不动;猎
人与猎物全都僵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幅画,尼尔格看得目不转睛,他不敢眨眼,深恐一眨眼,这一切便会化成幻影。
那群羚羊再度前进,打散了这幅画。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拿着绿色腰带的女人跟在他身后,笔直地走到空地上。其他猎人四处闪来闪去,像小鸟般由一个藏身
地移到另一个藏身地。他们都打赤脚,只缠着丁字裤或汗衫。他们的脸上和背上涂着红色、黑色,或赭色。
尼尔格跟着他们。他们突然改变了方向。他发现他们往西移动时,自己变成了在他们的左翼。这也算是运气好,因为羚羊群试图从他这边突围,尼尔格挺身堵住它们的
去路,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这三只羚羊因而聚在一起,再度往西冲。那群猎人跟上去,跑得比尼尔格还快,仍维持圆弧队形。尼尔格卖力地跑才不会让他们落下;他们真是
飞毛腿,打赤脚仍如履平地。天色昏暗,很难看见他们,而且他们都默不作声;弧形的另一端曾有人叫了一声,那是唯一的声响,此外就只有沙与石被踩动时的瑟瑟声,还
有他们浊重的喘息声。他们不断奔跑,有时跑出视线外,羚羊继续以飞快的速度冲刺,与他们保持距离,人类不可能追上它们。不过尼尔格仍继续跑,气喘如牛地参与这场
狩猎。他发现他们的猎物又在前头出现了。噢——羚羊停了下来,它们来到了一座断崖的边缘。一座峡谷的边缘——他看到了山谷和对面的山崖。一块浅洼地,松树的树梢
由洼地中冒出来。这群羚羊早就知道这地方了?它们对这个地区很熟?身后几百米的峡谷已经无法分辨……
不过,或许它们确实知道这个地方,因为随后它们沿着南边断崖边缘以优雅的小跑到达一个小弯道。这里原来是一处陡峭深谷的顶端,碎石不断滚落谷底。那群羚羊消
失在这个峡谷中,所有的猎人全冲到崖边,俯瞰着那群羚羊沿山壁而下,展现出惊人的腿力与平衡感,在岩石间纵身往下飞跃。一个猎人大吼出声:“噢,呜呜呜!”其他
猎人听了也开始咆哮。尼尔格跟着他们大叫,然后由崖边往下爬,然后他们全都疯狂地向下冲,虽然尼尔格跑了一整天,双腿相当疲惫,不过往下的速度倒比他们还快。他
手脚并用,设法维持平衡,与其他人一样奋不顾身地一步步往下跳,连滚带爬,只想尽快下山而且不要摔得太惨。
安全抵达谷底后,他才抬头张望,峡谷中树林密布,从山上完全看不见。高大的树木下的积雪布满掉落的针叶,全是枞树与松树,然后,往南沿峡谷而上,是非常抢眼
的巨杉,庞然大物,这些大树大得使峡谷看起来忽然变得很浅,虽然他们这一路下来也花了不少时间。这就是刚才在山崖边看到的树梢;高达200米的巨杉,像沉默的巨人般
挺立着,每一棵都展开宽大的枝丫,高耸在旁边的枞树与松树之上,树下有薄薄的积雪与褐色的针叶。
那群羚羊已沿峡谷往南进入这片原始森林,几个猎人循着地面的蹄迹跟过去,经过一棵又一棵的硕大树干。这些树干使其他东西显得很渺小——他们在树旁看起来像是
小动物,像老鼠,在暮色中冲过一片积雪的树林。尼尔格的背部及腹窝处的皮肤有点刺痛,连滚带爬冲下峡谷的激动仍未平息,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他们显然抓不到
这群羚羊,他搞不懂他们何苦白费力气。不过他还是在庞大的树林中飞奔,跟着领头的猎人前进,他想要的就是这种追逐的过程。
后来巨杉林的间隔稀疏了些,已经到了树林的边缘,到最后只剩几棵。尼尔格从最后这几棵庞然大物之间望过去,再度瞠目结舌:在一片狭窄空地的另一侧,峡谷的出
路被一道水墙堵住了。透明的水墙,拔地而起,往上直到山崖边,悬在他们上空。
水库。最近他们开始利用透明的钻石板建筑水库,地基用混凝土固定;尼尔格可以看出这座水库是沿着峡谷两边的山壁而建,在谷底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白线。
丰沛的水耸立在他们面前,有如大型的水族箱,靠近底部处有点混浊,水草在污泥中摇摆。与羚羊一般大小的银鱼在他们上方的透明墙边游梭,然后潜入幽暗的深处。
三只羚羊在这道水墙前不安地来回寻找出路,母羊与小羊跟着公羊东跑西撞。那些猎人逼近时,公羊突然跃身,奋力以头朝水墙全速冲过去——羊角有如刀子般,唰—
—尼尔格吓呆了,其他人也被这激烈的动作吓住,它几乎和人类一样凶狠。不过那只公羚羊被撞得弹开了,摇摇欲坠。它转过身,朝他们冲过来。套索凌空划过,套住它的
踝关节上方,迫使它趴了下来。几个猎人一拥而上将它制伏,然后用石头和长矛将母羊与小羊击倒。忽然传来一声哀鸣,尼尔格看到母羊的喉咙被一把匕首割开,血流入水
库地基旁的沙中。大鱼在上头闪着银辉,俯瞰着他们。
拿着绿色腰带的女人不见踪影。一个只裹着丁字裤的男猎人将头往后仰,长啸一声,打破围猎时出奇的宁静。他绕着圆圈起舞,然后朝水库的透明墙冲过去,掷出一根
长矛。长矛弹开了。那个极度亢奋的猎人又冲上前,举拳敲打着那透明的硬墙。
一个女猎人双手沾满血迹,转过头不屑地望了那猎人一眼。“别闹了。”她说。
掷长矛的那猎人大笑出声:“别担心,这些水库的硬度比标准安全值还高数百倍。”
那女人摇摇头,满脸鄙夷:“想碰运气未免太傻了。”
“没想到还有怕事的人会有这种迷信的思想。”
“你是个笨蛋,”那女人说,“运气与其他事情一样真实。”
“运气!命运!咔。”掷长矛者拾起他的矛,再度朝水库掷过去;长矛弹回来,差点射中他,他狂笑不已。“真是幸运,”他说,“命运之神眷顾勇士,呃?”
“白痴,自爱一点。”
“那只公羊最光荣,没错,这么就朝墙壁撞过去。”那人嘎嘎地笑个不停。
其他人没理会他们两人,忙着宰杀羚羊,还向羚羊道谢。“多谢了,兄弟。多谢了,姊妹。”尼尔格看着他们,双手不住地发抖,他可以闻到血腥味,他口水直流。一
堆肠子在冷空气中冒着气。他们从腰袋内抽出伸缩镁棍,将棍子拉长,然后把被斩首的羚羊腿部绑在镁棍上。镁棍两端的猎人将没有头的尸骸扛起来。
满手鲜血的女人朝掷矛者大叫:“如果你想吃,就快来帮忙扛!”
“去你的。”不过他还是上前帮忙扛公羊。
“来吧。”那女人对尼尔格说。然后他们匆匆往西走过谷底,沿着高大的水墙与庞大的巨杉林前进。尼尔格跟过去,饥肠辘辘。
峡谷的西面山壁上全都是壁画:有动物、男性生殖器、女性生殖器、手印、彗星、宇宙飞船、几何图案、驼背的长笛家科科佩利,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山壁间有一条梯
道,沿着几近完美的Z字形岩棚搭建而成。几个猎人拾级而上,尼尔格也跟上去。再度改成上山的步伐,他的肚子饿得发慌,眼冒金星。一只黑羚羊被五花大绑地扛过他身旁
的岩石。
上方,有几株巨杉孤立在峡谷的崖边。他们到达崖边,又回到夕阳余晖中,他发现这些巨杉形成了一个圆圈,九棵树排成一个巨杉树阵。树阵中央有一个生火用的凹洞
。
这群人进入这个圆圈中,开始生火,将羚羊剥皮,切下腰腿部大块的鲜肉。尼尔格站在一旁看着,双腿颤抖不已,垂涎三尺;袅袅轻烟中可看到初升的星辰,他闻到肉
汁的香味,不断地咽口水。火光驱走了黑夜,使那群巨杉围成的圆圈变成明亮的无顶房间。火光照耀着针叶,有如看见了自己的毛细血管。木制阶梯盘绕着有些巨杉的树干
,直达树枝之上。高悬在他们上方的灯已经点亮了,天际传来云雀般的声音。
三四个猎人围在他身旁,请他吃味道有如大麦的饼干,然后从土瓮中倒出酒来。他们告诉他,他们在几年前发现了这个巨杉树阵。
“那个,带头狩猎的那个人呢?”尼尔格问着,环顾四周。
“噢,那个狩猎女神今晚不能和我们一起睡。”
“而且她在外头瞎搞,不愿意和我们睡。”
“她愿意。你很清楚佐儿的个性,她一定是有事不能来。”
他们笑着,靠火堆更近些。一个女人又刺出一块已烧焦的肉,用手扇着让它冷却。“我要把你全部吃掉,小妹妹。”然后一口咬下去。
尼尔格与他们一起吃,滚烫而多汁的美味让他大快朵颐,埋头猛嚼,狼吞虎咽。他饿昏了。食物!食物!
他吃第二块肉时就开始细嚼慢咽了,也环视着其他人。他想起刚才连滚带爬地冲下峡谷: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竟然能有这样的表现,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种超乎
本能的表现——或者说是无意识的表现——也许就深藏在脑中,不用思考就知道该如何反应,一种天赋。
一根松枝在火中哔剥着冒出火苗。他的眼睛仍未适应,看东西时仍会有残余影像。掷长矛的那个猎人和另一个男人走到他面前:“来,喝这个。”然后笑着将一个兽皮
做的袋子凑到他口边倒下去。他喝了一口苦涩的鲜奶。“喝一点,兄弟。”一群猎人捡起几块石头,开始有节奏地敲敲打打,发出的声音有高有低。其他人开始绕着火堆跳
舞,时而仰头长啸,时而高歌或咏唱。“安夸库、夸西拉、哈马契斯、卡塞。安夸库、曼格拉、马爱丁、巴赫蓝。”尼尔格与他们共舞,全身的劳累都抛诸脑后。夜凉如水
,每个人都可以时而靠近,时而离开火堆,感受着冰凉肌肤上的热气,然后再退开纳凉。待每个人都热得浑身大汗后,他们全部离开火堆,走入黑夜中,沿着崖边往南回到
峡谷。一只手抓住尼尔格的臂膀,好像是那个拿绿色腰带的女猎人又站到他身旁了,黑暗中有一丝光线,但太暗了看不清楚。然后他们纵身跃入水库中,往下潜,水冰凉刺
骨,有及腰高的淤泥与细沙,冷得令人心跳暂停。他们站起身,冒出水面,心脏激烈地跳动,喘着气,开怀大笑。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他又钻入浅水中,脸先入水,大笑
着。脚趾在黑漆漆的水中乱撞,他们哇哇大叫,然后回到巨杉树阵之中,回到热气之中。他们将身体擦干再次跳舞,围着火堆取暖,双臂张开,拥抱着这股热气。火光中的
躯体红通通的,巨杉的针叶与满天繁星争辉,在敲击石块的节奏中摇曳生姿。
待他们将身体烘干,火也熄了,他们带他登上一株巨杉的木梯。在巨大的枝干上有一个平台,四周围着矮墙,顶部露天。一阵微风吹来,树梢沙沙作响,脚下的板子微
微摇晃着。尼尔格独自待在这显然是最高的平台上。他取出寝具,躺了下来,在巨杉叶梢的风声中进入梦乡。
他在晨曦初露时乍然醒来。他坐起来靠在平台墙边,很惊讶这个晚上居然不是梦境。他从墙边往下望,地面距离很远,很远。有如置身于一艘大船上的鸟窝里,这使他
想起了“受精卵”的高大竹屋,不过这里什么都大多了,繁星点点的苍穹,远方地平线呈锯齿状的黑线。整个地面是一张皱巴巴的黑毯,水库中的水有如毯中银色的曲线。
他走下木梯,共400级。这株巨杉大约有150米高,耸立在高达150米高的峡谷峭壁上。他在晨曦中俯瞰着他们围堵羚羊的那面墙,看到了他们冲下去的深谷,透明的水库
,以及水库中丰沛的水。
他回到巨杉树阵中。有几个猎人已经起床,将火堆的余烬重新引燃,在清晨的寒意中打着冷战。尼尔格问他们当天是否要上路。他们是要上路;往北横越祖文特混沌地
形,然后再前往克里斯湾的西南海岸,再接下来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了。
尼尔格问他们能否让他跟着他们一阵子。他们满脸惊讶地打量着他,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交头接耳。在他们交谈时,尼尔格也在纳闷自己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他想
再看那个女猎人一眼,没错。不过不只如此。长跑至今,他从没有过类似昨晚狩猎最后半小时那种体验。当然,他先前的长跑已经为这场经历铺路——饥饿,疲惫——不过
还是有新的体验。积雪的林地,穿越原始森林的追逐——冲下深谷——水库下的景象……
那些早起的人朝他点点头,他可以同行。
他们一整天都在往北走,穿过祖文特混沌地形上一条蜿蜒的小路。当天晚上他们到达一块小台地,上面是一整片苹果林。一条坡道可以通往那座果园。果树都被修剪成
了高脚杯的形状,新长出的嫩芽从盘根错节的旧枝间冒出来。他们拿梯子架在果树上,将新芽修剪掉,并摘了一些坚硬、酸涩、尚未成熟的苹果,留下来备用。
在果园中央有一座圆形屋顶的建筑,四面墙壁都空着。他们称之为圆盘屋。尼尔格走过去,欣赏它的设计。地基是一片圆形的混凝土板,磨得光滑如大理石。屋顶也是
圆形的,以一堵简单的T型内墙撑着。其中一个半圆形内有厨房与客厅;另一个半圆形则是卧室与浴室。它的四面如今敞开着,若天气太冷,可以将透明墙壁关起来,像窗
帘一样绕着圆圈拉上。
肢解羚羊的那个女人告诉尼尔格,月高原遍地都是圆盘屋。其他的小组在路过果园时,也住同样的圆盘屋。他们都是一个组织松散的合作社成员,过着游牧生活,有时
农耕,有时狩猎,有时采摘野果。这时有一群人在煮小苹果,做苹果酱备用;其他人则在外面的火堆旁烤羚羊,或熏羊肉。
圆盘屋旁边的两个圆形浴室正冒着蒸汽,一些人脱下衣服跃入较小的一间澡堂中,趁晚餐前冲个澡。他们浑身脏兮兮的;他们在荒山野地间已经很久了。尼尔格跟着那
个女人(她的手上仍有干血迹),与他们一起洗澡,热水有如另一个世界,像是将火的热量转化成液态,让人可以触摸得到,浸泡其中。
他们一早醒来,慵懒地在火堆旁取暖,烹煮咖啡、聊天、缝衣服,在圆盘屋旁工作。过了一阵子他们将简单的家当收拾好,将火弄熄,再次上路。每人都背着一个背包
或腰袋,不过大部分人都与尼尔格一样,只有简单的行囊,甚至更为简单,只有个薄睡垫与若干食物,有些人还带着矛,或在肩上挂着弓箭。他们匆匆赶路,然后分成几个
小组分头去采松子、橡子、洋葱、野生谷物;或去捕捉土拨鼠、兔子或青蛙,或更大的猎物。他们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见,脸庞也很消瘦。那妇人告诉他,他们喜欢保持
有点饿的状态,那会使食物吃起来更为可口。每天晚上,在长途跋涉之后,尼尔格都狼吞虎咽,每种食物吃起来确实都如珍馐美味。他们每天都走很长的路,在狩猎期间,
他们经常会进入极为险恶的地形,要花四五天才能到下一座果园的圆盘屋中会合。由于尼尔格不知道下一座圆盘屋位于何处,因此必须紧跟着这群人中的一个。有一次,他
们让他带领四名儿童由一条比较好走的路径穿越月高原的火山口地区。每次必须选择前进方向时,都是那些儿童指点他,结果他们是最早到达下一座圆盘屋的。那些儿童很
喜欢做这种事,人数较多的小组也经常请教他们何时可以离开圆盘屋。“嘿,孩子们,可以走了吗?”他们每次都会不假思索便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或否。有一次,两个大人
吵了起来,便去找那四个孩子评理,他们决定判其中一方理亏。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向尼尔格解释:“我们教导他们,他们审判我们。他们很严格,不过很公平。”
他们在各座果园内采摘果实:桃子、李子、杏仁、苹果。如果有作物要熟过了,他们就全部采摘下来,煮熟后腌渍成酱,或留在圆盘屋内的大储藏室,供其他小组的人
享用,或待他们自己下次来时食用。然后他们再度出发,往北穿越月高原来到大斜坡,在这里,月高原的高台地在水平距离100米内陡降5000米,进入克里斯湾。
横越这一陡峭荒地的道路崎岖难行,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形成数百万道皱褶。这里并无人工修筑的道路,也没有像样的路径可供通行;整个地区都是上下起伏、高低不
平的地形,没有什么可供捕猎的,附近也没有圆盘屋,找不到什么食物。有个孩子在他们穿越一排有如铁丝网般的橘红色仙人掌时摔了一跤,膝盖扎上了一团刺。镁棍这时
便充当担架,他们抬着那号啕大哭的孩子继续北上,最出色的猎人带着弓箭待在侧翼,看能否沿路猎到些猎物。尼尔格看到几次出猎都空手而返。也有成功的时候。有一次
,在距离甚远处,有人一箭射中一只长耳大野兔——这一箭称得上是百步穿杨,他们都兴奋得又叫又跳。在庆祝时所消耗的热量,比他们均分这只小兔所吸收的热量还多,
那负责肢解羚羊的妇人不以为然。“残杀我们的啮齿类兄弟还大肆庆祝,”她边吃着肉边嗤之以鼻地说,“可别告诉我没有运气这回事。”不过那个亢奋不已的掷长矛者只
朝她大笑,其他人则开心地大啖野味。
当天稍后,他们遇见一头小驯鹿踽踽独行,似乎迷路了。只要能猎到这一只,他们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不过它看起来虽然已摸不清方向,却仍很机警,而且不断左躲
右闪,避开弓箭的攻击,逃离他们这一群人,冲下大斜坡,将所有的猎人都远抛在后面的陡坡上。
最后,众人千辛万苦地在这正午时分手脚并用爬过炙热的岩石,试图尽快下去围捕那头驯鹿。不过他们位于上风处,驯鹿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惊慌地继续跑下坡,或往
北走,然后边走边吃草,还不断回头看着这群紧追不舍的人,似乎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玩这种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游戏。尼尔格也开始觉得纳闷,显然有这种念头的不只他一
人,他们都怀疑这场围捕可能会徒劳无功。空气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显然是在讨论下一步的策略。尼尔格这才体会到,狩猎并非易事,这群人经常空忙一场,或许他
们不太精于此道。每个人都在岩石上被烤得苦不堪言,而且他们已经两天没能吃点像样的食物了。这就是这群人的生活写照,不过今天情况实在是惨得令人哭笑不得。
然后他们继续追捕,东边的地平线似乎一分为二:克里斯湾,闪烁着蓝光,水平如镜,仍在下方很远处。他们继续跟着那头驯鹿下坡,眼前的海面越来越宽广;大斜坡
在此处极为险峻,因此火星的曲度虽然很大,但在此处却能眺望很远,他们可以看到几千米外的克里斯湾。大海,蓝色的海洋!
或许他们可以将驯鹿赶到水边,堵住它的去路,不过此时它正顺着大斜坡往北走。他们跟着它爬过一道小山脊,然后忽然看到底下的海岸线出现一片美景:翠绿的树林
环绕着海岸,树林中有粉刷过的小建筑物;峭壁上有一座白色灯塔。
他们继续往北,海岸线的一个弯道从地平线上隆起。过了这个弯道就是一座海滨小镇,沿着半月形的海湾而建,此时他们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海峡,或者说得精确一点是
座峡湾,在狭长的水域另一侧,有一座比他们目前所在的陡坡更陡的峭壁:3000米高的红色岩石耸立在海面上,那座巍峨的峭壁像是一片大陆的边缘,它的水平线被几十亿
年的风侵蚀得往下深陷。尼尔格忽然知道他们置身于何处了,这就是沙拉诺夫半岛面海陡坡的大断崖,所以那座峡湾应该就是卡塞峡湾,那座海滨小镇则是尼罗克拉斯。他
们走了好长一段路。
猎人之间的哨音变得嘈杂而变化万端。有半数的人坐着——一排脑袋从石头后方冒出来,互相对视着,好像同时兴起了一个念头——然后他们站起来,走下斜坡前往那
座小镇,放弃这次的狩猎,留下那头驯鹿漫步着四处吃草。过了一阵子,他们连跑带跳地冲下坡,又叫又笑,抬担架的人与那个受伤的小孩被抛在后头。
不过,他们在更下方处等着,就在小镇外围的松树底下。抬担架的人赶上之后,他们一起穿过松树林,走入镇上的街道。一群人喧嚷不已,走过有着精致前窗的房舍,
由窗内可以俯瞰拥挤不堪的港口。他们直接走向一家诊所,仿佛早已知道该怎么走。他们将受伤的孩子留在诊所内,然后前往公共澡堂;匆匆洗过澡后,前往码头后的商业
区,在三四家毗邻的露天餐厅大快朵颐,餐厅将餐桌摆在太阳伞下,还挂了一排灯泡。尼尔格与几个小孩在一家海产店同坐一桌;过了一阵子那个受伤的小孩也加入他们,
膝盖与小腿已包扎妥当,他们饱餐了一顿——龙虾、牡蛎、河蚌、鳟鱼、新鲜面包、奶酪、蔬菜沙拉、一杯又一杯的水、酒——吃完后,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肚皮撑得
像鼓皮一般。
有些人直接赶往一家旅馆,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说他们常来这里。他们一进门,不是立刻躺平就是呕吐。其他人则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那些建筑物,来到附近一座公园
,那边正在上演廷德尔的歌剧《菲丽丝·波义尔》,随后还会有一场舞会。
尼尔格与前往公园的这批人躺在观众后方的草地上。他与其他人一样,对演唱者的歌技与廷德尔的编曲功力都赞叹不已。在歌剧结束后,一行人都已消化得差不多,可
以跳舞了,尼尔格也与他们共舞。跳了一个小时之后,还加入了乐队的演奏。他卖力地击鼓,后来身体也像鼓一般抖个不停。
不过他吃得太多了,所以有些人要回旅馆时,他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去。他们在半路上听到路人说:“你看那些野人”或类似这样的话。掷长矛的那个猎人闻言大声咆哮
,他和几个年轻的猎人将那些路人逼到墙边,用力推挤他们,对他们破口大骂。“说话小心点,否则我揍得你屁滚尿流,”掷长矛者激动地大叫,“你们这些笼中鼠,你们
这些吸毒鬼,你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以为只要吸毒就可以像我们这么快乐了吗?我们踢破你们的屁股,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实的感觉,你们马上就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尼尔格劝阻他,说道:“好了,好了,别惹是生非。”这时,那些路人大吼着反扑,他们拳脚利落,既不是醉鬼,也不甘受此凌辱。年轻的猎人被打
得节节败退,在那些路人心满意足地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后,才让尼尔格将他们拉开;他们还在破口大骂,沿着街道跌跌撞撞地走着,鼻青脸肿,边笑边咆哮,自鸣得意:
“醉生梦死的王八蛋,躲到你们的豪华住宅里吧,我们会踢破你们的屁股!把你们的屁股从这些玩具房子踢进酒桶里去!你们这些笨蛋,胆小鬼!”
尼尔格推着他们前进,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那些猎人都已酩酊大醉,他自己也已微醺。回到旅馆时,他望向对街的酒吧,发现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就坐在里面,于是
与几个喧哗不已的同伴一起过去了。他坐在一旁望着他们,自己也喝了一杯白兰地,舌头啧啧作响。野人,路人这么称呼他们。那个肢解羚羊的女人望着他,揣度着他在想
什么。许久之后他吃力地站起来,与其他人一起离开酒吧,摇摇晃晃地走过铺着石头的街道,与他们一起扯开喉咙高歌:“低低地摇,甜蜜的马车。”繁星由卡塞峡湾如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