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执起一个镶满宝石的镀金大口水瓶,为史提芬倒了一杯颜色有如红宝石般的美酒。「这种酒是用地狱出产的一种葡萄酿制而成——千万别因为我这么说而吓得不敢喝!我相信你应该听过坦塔罗斯(译注:Tantalu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天神宙斯之子)吧?那个把自己小儿子烤成派吞下肚的邪恶国王?他被罚站在池水满到下巴的池塘里,但却永远也喝不到水,站在结实累累的葡萄树下,但却永远也吃不到葡萄。这也就是说,栽种这些葡萄树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要折磨坦塔罗斯,所以这些葡萄的滋味和香气必然都非常出色——这酒也是一样。还有这些石榴,同样也是来自于冥后的果园。」
史提芬尝了一点葡萄酒和猪排。「真的是十分美味,先生。请问你过去为何会到这儿来用餐?」
「喔!那时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这里举行宴会,庆祝我们即将出兵征讨十字军的英勇壮举,威廉·兰彻斯特①、汤姆·邓代儿②,和其他许多基督徒和精灵的贵族武士们,全都跟我们齐聚一堂。当时这里自然不是咖啡屋。这是一间旅馆。从我们坐的位置望出去,可以俯瞰下方一座环绕着镀金雕刻梁柱的宽阔庭院。我们的仆人、男侍和随从在庭院中往来走动,为我们进行周全的准备工作,好让我们前去报仇雪恨,把我们的邪恶敌人打得溃不成军!庭院另一边有座马厩,里面除了全英国最美的马儿之外,还有三只独角兽,另一个精灵——我的一个表兄弟——准备把它们带到圣地去刺穿敌人的身躯。几位才华洋溢的魔法师也跟我们一起坐在这里用餐。他们跟现在那些冒充魔法师的讨厌鬼可说是天差地远。他们不仅法力高强,人也同样长得俊逸非凡!空中的飞鸟甘愿听从他们的命令。雨水和河流对他们俯首称臣。北风、南风,以及各地的风,全都任由他们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他们随便比个手势,城市就轰然塌毁——或是重新恢复旧观!他们跟那个成天坐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喃喃自语地翻动古书的可怕老男人,完全是强烈的对比!」绅士若有所思地吃了一点儿炖鸡头蛇妖肉丁。「另一个正在写一本书,」他说。
『注①:威廉·兰彻斯特是约翰·厄司葛雷的宫廷总管与最钟爱的仆人,因此他也是英国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注②:汤玛斯·邓代儿,约翰·厄司葛雷的第一名人类仆人。参阅第四十五章 注②。』
「我听说了,先生。你最近有去看他吗?」
绅士皱起眉头。「我?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我觉得这些魔法师是全英国最愚蠢、最恶劣的家伙吗?没有,在他离开伦敦之后,我最多一个星期只会去看他三、四次。他写作的时候是用一把旧小刀削笔,笔尖总是削得不够细。用这么破这么丑的旧刀,要是我早就羞死啦,但所有让你我心里作呕的低级肮脏事情,这些魔法师居然全都甘之如饴!有时候他写得太专心,忘了削笔尖,墨水就会喷出来弄脏他的纸,溅到他的咖啡里去,而他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史提芬心中暗想,这位绅士实在是非常奇怪,他自己住在一栋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周遭环绕着昔日战场所遗留下来的可怕骨骸,但他却对别人家的脏乱环境这般介意。「他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先生?」他问道,「你有何评价?」
「那真的是非常特殊!他描述我们精灵种族在这个国家所有最重要的事迹。他详细记录我们当年是如何为了增进不列颠与其人民的福祉与荣耀,而介入不列颠的国政事务。他在书中再三强调,这个时代魔法师的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召唤我们,并请求我们协助。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史提芬?我可想不通。在我希望带英国国王到我家,好殷勤款待他的时候,就是这同一名魔法师阻止了我。他当时的所作所为,似乎就是故意要侮辱我!」
「但在我看来,先生,」史提芬温和地表示,「也许他那时并不了解你的真实身分。」
「喔!谁晓得这些英国人到底了解什么?他们的头脑这么奇怪!你根本猜不透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等你自己当上他们的国王,史提芬,你就知道了!」
「说真的,我并不想当任何地方的国王,先生。」
「等你当上国王,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现在只不过是有些沮丧,担心你再也不能去无望厅和朋友们同乐罢了。这你大可放心!要是你在荣登王位之后,就必须跟我们道别,我也会感到非常难过的。但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得永远住在英国,你只不过是当他们的君王罢了。在这种无聊透顶的国家,你最多只能待上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够你闷得发慌了!」
「但我总有工作要做吧,先生?据我所知,国王必须日理万机,尽管我并不是很想当国王,但我也不希望……」
「我亲爱的史提芬!」绅士用一种半是亲昵半是好笑的愉快语气喊道,「那交给宫廷总管负责就行啦!他们可以代你处理所有无聊的统治工作,你大可像平常一样,跟我待在无望厅尽情享乐。你只要偶尔回到这里,收些税金和其他国家缴纳的贡金,把它们全都存进银行就行了。喔,为了慎重起见,你还可以选段时间在英国待久一点,找人替你绘制一幅画像,这样老百姓会更加崇拜你的。有时候你也可以展现一下亲民形象,恩准全国最美丽的淑女排队来亲吻你的手,让她们爱上你。这样你就完全尽到你身为国王的所有责任,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我和波尔夫人身边了!」绅士沉默下来,陷入罕见的沉思。「但我得坦白招认,」他最后终于开口说,「我对美丽的波尔夫人的喜爱,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强烈了。我现在又喜欢上另一位女士。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她活泼的个性和亲切的言语,却大大弥补了她美貌的不足。而且这位女士还有一个胜过波尔夫人的大优点。我们都知道,史提芬,尽管波尔夫人常到我家作客,但由于我跟魔法师签订的合约,她最后总是必须离开。但若是这位女士,我就不用去遵守这类愚蠢的合约。只要我能得到她,她就可以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史提芬叹了一口气。想到又有某位可怜的女士,将会成为无望厅永久的囚犯,实在令人感到万分悲哀!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完全无力去阻止这一切,但他至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解救波尔夫人。「这样的话,先生,」他用毕恭毕敬的语气说,「也许你可以考虑解除夫人的魔法?她若是能重新回到她的丈夫和朋友们身边,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喔!但我还是会把把夫人当作是最美丽的陪衬,她可以让我们所有的娱乐活动大为生色。所有人都喜欢跟美女作伴,而夫人在英国绝对是艳冠群芳。就算在精灵族中,能比得上她的美女也不多。不行,我绝对不可能听从你的建议。我们刚才的话题还没说完。我们必须拟定一个计划,好把另一位女士从家里拐出来,把她带去无望厅。要是我告诉你,史提芬,带这位女士离开英国,绝对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行动,可以让我们达到使你登上王位的崇高目标,这样你应该会更愿意帮我的忙了吧。这会让我们的敌人受到严重的打击!这会令他们陷入绝望!这会让他们产生纷争与冲突。喔,没错!这对他们百般不利,却对我们大有好处!我们若是不积极进行的话,可就没办法完成我们那崇高的任务了!」
史提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绅士指的是温莎城堡的某位公主吗?众所周知,国王因为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离开人世而悲痛发狂。也许蓟冠毛银发绅士是认为,再失去另一位公主,或许就会令国王心碎而死,或是让皇室其他成员精神失常。
「好了,我亲爱的史提芬,」绅士说,「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我们要如何在完全不引起任何人——特别是那两个魔法师——注意的情况下,把这位女士带走!」他思索了一会儿,「我想到了!去拿一根苔橡木给我!」
「先生?」
「大小必须跟你的腰围一样粗,跟我的锁骨一样高。」
「我十分乐意立刻把它拿给你,先生。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苔橡木。」
「就是在泥炭沼里浸了无数个世纪的古木!」
「这样的话,先生,我恐怕不太可能在伦敦找到苔橡木。这里并没有泥炭沼。」
「没错,没错。」绅士猛然往后靠着椅背,凝视着天花板,考虑该如何解决这棘手的难题。
「可以用其他木头代替吗,先生?」史提芬问道,「天恩寺街有一个木材商,我相信……」
「不行,不行,」绅士说,「这必须完全按照规定……」
就在那一瞬间,史提芬突然有一种极端诡异的感觉:一股力量将他从椅子上拉起,让他站在地上。在同一时间,咖啡屋也完全消失,周遭变成一片漆黑冰寒的虚空。史提芬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空旷宽阔的地方。狂风在他耳边呼啸,暴雨仿佛同时自四面八方撒落到他的身上。
「……进行,」绅士若无其事用同一种语气继续说下去,「这里有一根非常出色的苔橡木。我记得是这样……」他的声音原本是在史提芬的右耳附近,但此时却开始逐渐远去。「史提芬!」他喊道,「你有带一把挖泥锄、一柄除泥铲和一支长牙锹吗?」
「什么,先生?哪一样,先生?没有,先生。我什么都没带。坦白说,我刚才并不知道我们要到其他地方。」史提芬发现他的双脚和脚踝全都泡在冰水里。他想要踏到旁边。在下一刻,他就一脚踏空,小腿肚以下全都陷入水中。他尖叫一声。
「嗯?」绅士询问。
「我……我实在不愿打扰到你,先生。但这片土地显然正在吞噬我。」
「这是泥沼啊,」绅士热心地提供资讯。
「这想必是世上最吓人的地方。」史提芬试图模仿绅士漠不关心的平静语气。他心里很清楚,绅士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特别注重要维持体面与尊严,他担心他若是让绅士听出他心里有多么害怕,绅士很可能就会对他心生反感,毫不犹豫地径自离去,任由他被泥沼淹没。他试着移动身躯,却完全踏不到坚实的地面。他奋力挥动手臂,却差点儿摔倒在地,让他泡在稀泥中的双脚双腿陷得更深了一些。他再次失声尖叫。泥沼发出一连串最令人厌恶的吸吮声。
「啊,天哪!请容我冒昧向你指出,先生,我正在渐渐下沉。啊!」他开始站立不稳,「你总是非常仁慈地表达出对我的厚爱,说我是你最好的同伴。如果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不便的话,是否可以请你救我脱离这片恐怖的泥沼?」
绅士并未回答。史提芬感到一股魔法的力量将他拉出泥沼,让他站到地面上。他吓得双腿发软,恨不得能立刻躺下来,却不敢移动。这里的地面似乎相当坚实,但还是湿答答的令人畏惧,而且他根本不晓得泥沼到底在哪里。
「我十分乐于帮忙你,先生,」他朝黑暗中喊道,「但我担心会再次陷入泥沼,根本不敢走动!」
「喔,没关系!」绅士说,「坦白说,我们现在只能等待。苔橡木要到黎明的时候才容易找到。」
「但现在到黎明还有整整九个钟头!」史提芬惊恐地喊道。
「是啊,没错!我们坐下来等吧。」
「在这里,先生?但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又黑又冷又恐怖!」
「喔,的确!这里真的是糟糕透顶!」绅士用一种气人的平静语气附和道。说完他就陷入沉默,而史提芬只得认命,乖乖陪着他一起等待黎明。
寒风在史提芬身边呼啸;湿气浸透了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沉重的黑暗袭裹住他的身躯;而漫漫长夜缓慢得有如凌迟。他并不奢望能够入睡,但在夜里他偶尔也能暂时脱离他那悲惨的处境。更精确的说,他并不是陷入睡眠,而是陷入梦中。
他梦到他前往食物储藏室,去替某人取一块美味可口的猪肉派。但他一切开派皮,却发现里面根本没什么猪肉。伯明罕市占据了内馅大部分空间。他可以看到派皮里面的熔炉和锻冶场在冒着黑烟,引擎轰隆隆地运转。一名看起来很斯文的市民,刚好从史提芬切开的切口走出来,他的目光落到了史提芬上,他说……
就在此时,一阵高亢凄怆的声响划破了史提芬的梦境——一首用不知名语言吟唱的哀伤慢歌,而史提芬甚至还没真正清醒过来,就立刻听出这是蓟冠毛银发绅士在歌唱。
一般来说,当有人歌唱时,除了他的人类伙伴之外,其他生物并不会注意到他的歌声。就算他的歌声再美妙动听,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他悠扬的歌声或许会令人感到心醉神迷,但却完全无法引起其他大部分生物的共鸣。猫或狗也许会转头看他一眼;他的马儿若是特别聪明的话,也许会暂时停止吃草,但最多也仅只是这样而已。然而当精灵开始歌唱,整个世界全都会凝神倾听。史提芬感觉到流动的云彩暂时停驻;他感觉到沉睡的山峦微微震动并沙沙作响;他感到冰寒的雾气在跳跃舞动。他这辈子第一次了解到,这世界并非既聋又哑,它只不过是在等待一种它能够理解的语言。在精灵的歌声中,世界认出了它们呼唤自己的名字。
史提芬再度陷入梦境。这次他在梦中看到山峦四处行走,天空默默哭泣。树木走过来对他倾诉秘密,让他明了它们对人类的善意或是怨恨。圆石和枯叶中隐藏着重要的命运。他梦到世上的每一样事物——石头和河流,树叶和火焰——全都有一个它全心全意去努力实践的目标,但他同样也了解到,这些事物有时也可能经由诱导,转而去追求跟原先截然不同的目标。
他在黎明时醒过来。但他所看到的并不是光明灿烂的黎明景象。光线幽暗凄迷,呈现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忧伤。他们四周耸立着巨大阴郁的灰色山丘,山丘中间有一汪广袤无边的黑色泥沼。史提芬从来没见过这般凄凉的风景,仿佛是故意要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在瞬间坠入绝望的深渊。
「这里应该是你的王国吧,先生?」他说。
「我的王国?」绅士讶异的惊呼,「喔,才不是呢!这里是苏格兰!」
绅士突然消失——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堆工具重新出现。有一把斧头、一根铁叉,和其他三个史提芬从来没见过的工具。一个有点儿像锄头,一个有点儿像铲子,最后一个工具非常特别,看起来像是铲子和镰刀的综合体。他把这些全都一股脑地塞到史提芬怀里,史提芬一脸迷惑地检视这些工具。「这是都是全新的工具吧,先生?它们闪亮得出奇。」
「那还用说,要执行这类魔法任务,你可不能使用一般的金属工具。它们是用水银和星光打造而成,好了,史提芬,我们现在得先找到一片完全没有露珠的土地,苔橡木就埋在那儿!」
放眼望去,峡谷中所有的青草与细小的彩色泥沼植物全都沾满了露珠。史提芬的衣服、双手,头发和皮肤上,全都结了一层有如天鹅绒般柔软的灰霜,而绅士的头发——总是那么醒目——在原本的灿烂银光之外,又增添了成千上万颗小水珠的闪烁光辉。他看起来就像是头上环绕着一圈镶满宝石的光晕。
绅士双眼紧盯着地面,开始缓步穿越峡谷,史提芬跟在他身后。
「啊!」绅士喊道,「就在这儿!」
史提芬实在看不出,绅士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此刻站在一片宽阔泥沼地的正中央,看起来跟峡谷其他地方毫无差别。附近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树木或是石头来作为地标。但绅士却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大步走向一个低浅的洼地。在洼地中央,有一片又长又宽、未曾沾染上露珠的狭长土地。
「从这往下挖,史提芬!」
令人惊讶的是,绅士竟然对挖煤颇有研究。但他自己完全不动手,只是巨细靡遗地指示史提芬,该用一种工具先挖掉最上面一层的青草与苔藓,再用另一种工具劈开煤炭,最后再用第三种工具把挖下的泥渣草屑铲出来。
史提芬不习惯做这类粗重的苦工,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全身酸痛。幸运的是,没过多久,他就挖到了某种比煤炭更加坚硬的东西。
「啊!」绅士非常高兴地喊道,「那就是苔橡木。太棒了!史提芬,挖掉它周围的泥炭!」
这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史提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挖开大片泥炭,露出埋在下面的苔橡木,但他却无法一眼看出哪里是橡木,哪里是泥炭——它们同样都是又黑又湿,并在不停地渗水。他继续挖掘泥炭,但这时他忍不住开始怀疑,绅士虽然说它是一段木头,但它事实上是一棵完整的大树。
「你不能用魔法把它取出来吗,先生?」他问道。
「喔,不行!绝对不行!我要请这根木头帮我一个大忙,所以我们有责任在它从泥沼进入广大的世界时,尽量让它的道路变得畅行无阻!可以了,史提芬,用这把斧头切下一段跟我锁骨一样高的木头。然后我们再用铁叉和长牙锹把它撬出来!」
他们又多花了三个钟头才顺利完成任务。史提芬按照绅士要求的尺寸,切下了一段木头,但要把它从泥沼中取出来,却不是一个人能独立完成的工作,因此绅士只好亲自动手,踏入这污浊发臭的泥坑,跟史提芬同心协力地又拖又拉,才好不容易把木头抬了出来。
他们终于完成任务,而史提芬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而绅士站在一旁,欣喜地盯着那根木头。
「很好,」他说,「这比我想象中容易多了。」
史提芬突然发现自己又返回耶路撒冷咖啡屋楼上的房间。他看看自己,再看看绅士。他们体面的衣服变得破烂不堪,从头到脚全都沾满了污泥。
他直到这时才看清苔橡木的模样。它宛如罪恶一般漆黑,纹理极端细腻,并不断渗出黑水。
「我们得先把它擦干才行,」他说。
「喔,不用了!」绅士露出灿烂的笑容,「就是要这样,才能达到我要的效果!」


第四十三章 海德先生的奇遇
一八一五年十二月
在十二月第一个礼拜的某天早上,杰瑞米敲响史传杰在艾司费尔庄园的图书馆房门,向主人通报海德先生来访。无端受到干扰,让史传杰感到有些厌烦。他在回到乡下后,几乎变得跟诺瑞尔一样喜爱宁静与孤独。「喔,真是的!」他低声抱怨。
他耽搁了一段时间,又多写了一段文章,翻阅华伦泰·葛雷瑞克的传记,查了三、四项资料,用吸墨纸吸干纸上的墨迹,更正一些错字,再吸干纸上的墨迹,然后他才急急赶到客厅。
一位绅士独自坐在炉火边,望着火焰沉思。他是一名精力充沛的健壮男子,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农庄绅士的粗布衣服和坚固皮靴。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小杯酒和一小碟饼干。杰瑞米显然知道这位访客得独自等上一段很长的时间,有必要为他准备一些点心。
海德先生和强纳森·史传杰两人是从小就认识的邻居,但他们的命运与爱好都大不相同,因此他们一直都只是点头之交。事实上,这是他们两人在史传杰成为魔法师以后第一次碰面。
他们两人握手。
「我敢说,先生,」海德先生说,「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何要在这种天气登门拜访。」
「天气?」
「是啊,先生。天气非常糟。」
史传杰望向窗外。艾司费尔庄园周围的高山覆盖着皑皑白雪。每一根枝桠和细枝上都堆满了积雪。似乎连空气都因冰霜与雾气而变得白茫茫的。
「糟透了。我居然完全没注意到。我在上个星期天后就没出过门。」
「你的仆人说你正忙着做研究。请原谅我打断你的工作,但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喔!不用这么客气。请问你的……」史传杰停下来,努力回想海德先生到底结婚了没有,他是否有小孩、兄弟姊妹,或是朋友等可让他问候的对象。他发现他居然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农庄可好,」他最后说,「我记得那是在阿斯顿。」
「是在库伦贝里附近。」
「库伦贝里。没错。」
「我一切都好,史传杰先生,只不过,我在三天前遇到了一件相当……令人不安的事情。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到底该不该过来跟你说。我询问过我妻子和朋友们的意见,而他们一致认为,我必须把我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三天前,我到威尔斯地区的边境附近,去找达维·伊凡斯办些事情——我想你该认识他吧,先生?」
「我认得他的模样。但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我相信福特一定认识他。」(福特是专门为史传杰处理所有地产事务的经纪人。)
「听我说,先生。达维·伊凡斯和我在两点左右把事情办完,而我急着想要赶回家。当时到处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从此地到蓝菲尔·瓦特丁的路况非常糟糕。我想你并不知道,先生,达维·伊凡斯家是在一座山丘上,在那里可以看到西边远处的景象。我和他一踏出大门,就看到一大片灰色的雪云正朝我们飘过来。达维的母亲伊凡斯太太,硬要我待在他们家过夜,等第二天再回家,但我和伊凡斯讨论了一下,而我们两人都认为,只要我马上出发,尽可能走最快的捷径回家,就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换句话说,我得赶在暴风雨到达前,骑马登上奥法堤①,从那儿越过边境回到英国。」
『注①:奥法堤(The Dyke)是一列土石砌成的高墙,用来作为威尔斯与英国的边界,在今日已成为废墟——这是十八世纪时麦西亚(译注:Mercia,七、八世纪间位于不列颠岛中部的盎格鲁撒克逊王国)国王奥法所建造的高墙,他从过往的经验得知,他的威尔斯邻居完全不可信赖。』
「奥法堤?」史传杰蹙起眉头说,「那条路地势非常陡峭——就算在夏天也很不好走——而且那里十分偏僻,你要是遇上意外,也找不到任何人帮忙。我自己是绝不会走这条路的。但我想,你对山里的情况要比我熟悉得多。」
「你比我聪明多了,先生。在我骑马爬上奥法堤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狂风,将地上的积雪卷到空中。我的马儿和我的大衣全都沾满了雪花,我低头一看,我们竟然变得跟山丘一样雪白,跟空气一样雪白。跟周遭的一切一样雪白。在空中飞舞的雪花形成许多诡异的形状,仿佛有许多鬼魂,许多阿拉伯故事中的恶灵邪神在我四周兜圈子打转。我可怜的马儿——它平常并不容易受惊——被周围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你可以想象,我那时有多后悔没接受伊凡斯太太的邀请,然后我听到了一阵钟声。」
「一阵钟声?」史传杰说。
「是的,先生。」
「但那附近哪来的钟?」
「当然没有,在那种偏僻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钟。事实上,那时四周全都是呼啸的风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我很讶异我居然还能听得到其他任何声响。」
听到了这里,史传杰以为海德先生必然是来向他请教关于钟声的问题,于是他开始长篇大论地阐述钟声所代表的魔法意义:钟声可以用来作为抵挡精灵与其他恶灵的防护措施,比方说,教堂的钟声就会把坏精灵吓跑。但在另一方面,精灵却又十分热爱钟声;精灵魔法往往以钟声作为伴奏;而精灵出现时,人们也常常会听到钟声。「我无法解释这种奇特的矛盾现象,」他说,「这是理论魔法师数世纪以来都无法解开的谜团。」
海德先生带着礼貌而专注的神情静静倾听。等史传杰说完,海德先生才开口说:「但钟声只是个开端,怪事儿还在后面哩,先生。」
「喔!」史传杰有些不悦地说,「很好。请继续说下去。」
「我爬上山坡,看到了山顶的奥法堤。那里有几棵东倒西歪的树,几堵砖石脱落的破墙。我往南边望过去,看到一位女士正沿着奥法堤飞快地朝我走过来……」
「一位女士!」
「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的模样。她披着长发,风把她的头发全都吹得竖起来,在她头周围激烈飞舞。」海德先生比了个手势,来模拟那位女士头发在雪花中飞舞的模样。「我对她大声呼喊。我知道她有回过头来看我,但她并没有停下来或是放慢脚步。她再次转过头去,继续在狂烈的暴风雨中沿着奥法堤往前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洋装,没有披肩,没有外套。而那让我非常替她担心。我想她是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于是我赶紧策马赶过去,逼迫我那可怜的马儿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山。在这整段过程中,我一直努力盯住她的身影,但狂风总是把雪花吹进我的眼睛。等我到达奥法堤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于是我骑马沿着奥法堤来回找了几趟。我四处呼唤搜寻,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猜想她大概是倒在一堆石头或是积雪后面,要不然就是被某个兔子洞绊倒。或是被那个伤害她的恶棍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