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跟六十一对峙的那个房间么?偌大的空间、平整的地面、沿着石壁全是石门。房间顶部安装着整整三圈刺眼的白色光源,真不知这家伙把发电设备安在哪里的。
“不一样,”百万分之一猜透了她的心思,提醒道,“根据引力差异计算,海拔比刚才的房间高三十米左右。我搜索不到定位卫星,无法确定是不是在同一垂直面上。面积倒是差不多,他一定制造了许多这样的房间。”
矢茵往中央走去。果然,没有洞口了。矢茵失落地蹲下仔细看,发现地面有道极细的缝,勾勒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浑圆。也许这是个可以开启的洞口…
“你来了。”
矢茵站起身,六十一从一面石门后跺出来。是幻觉吗?总觉得他比刚才又老了二十岁,身体佝偻得更加厉害,以至于膝盖都不能伸直,双腿弯曲着艰难地往前挪动。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卷缩的手臂抖个不停,全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摔倒——这是能活七八千年的样子吗?看上去连七八天都活不过去了。
“没有椅子,你若不嫌弃,就坐在地上吧。这里很干净的…”
“好。”矢茵走到缝隙外,席地而坐。六十一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躲闪着矢茵的注视,低声说:“…我的样子很丑陋,是不是?”
“呃,怎么说呢。有点上年纪了。”
六十一嘿嘿地笑:“有点…不,你知道我是老得成妖怪了。我就是个妖怪,就是妖怪。妖怪?妖怪也没我这么丑陋…”
他坐不下来,也不肯站着不动,就艰难地绕着那圆环绕圈。“我很好奇,你究竟觉醒到哪一步了?”
“觉醒?哦,对,觉醒。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哪一步。怎么觉醒也分阶段的吗?”
“我不太了解。只是触发体通常有确定的触发条件,而条件是分细则的,所以,”六十一绕道矢茵背后,仔细盯着她看了很久,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牙根咬碎,就是说不出后面三个字。
“你为何不这样想:植肢者就是我的触发条件。或许我的存在,正是为植肢者而来。”
“也许。那么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观察?监督?治愈?”矢茵慢吞吞地说,“也有可能是彻底清理。”
“清理?”六十一的身体抖的更厉害,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哦,不,你可不像清理者。”
“你见过清理者?”
“你其实可以问,我杀过几个清理者。”六十一阴恻恻地笑着。“我也可以回答,很多,很多!”
“老妖怪在撒谎,”百万分之一鄙夷地说,“三大系统的清理者总共只有九人,六个在安蒂基西拉系统,两个升空至欧尔菲斯。据说,前往达伦波尔系统的清理者一直没有信息反馈,跟达伦波尔一道陷入了静默。很多?哈哈,真有意思。他在赌你知不知道清理前的事情。”
“哈哈,有意思,”矢茵说,“总共才九名清理者,我真有兴趣听你到哪里去杀很多?”
六十一不说话,继续绕圈。等到再一次绕到矢茵背后,问道:“昨天,那道信息,是追逐你而来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矢茵摇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六十一立即后悔说出这话。七道波叠加在栈桥下方,十三道波叠加在收藏黑玉的洞穴内,组合和解码的时间非常短。当时他距离西岛不过三百米,等察觉到的时候,信息堆栈已自我溃散,变成无序的散射波。那个时候矢茵应该待在宫殿里,离栈桥超过几千米远,厚厚的山壁也阻挡了洞穴内的散射波,她应该不可能接受到才对…
也许,系统只是无意识地想要接触到什么。更有可能,是隐藏在洞穴内的黑玉又一次发出探测信息,而造成系统的一次自激反应吧。千百年来,这样的自激反应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他改口道:“你为何到这里来?”
“你为何在这里?”矢茵反问,“这是你接连逃过两次底层清理的地方?”
“清理啊,唉,太久远,我都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矢茵转过去看他,“你有维持系统,对不对?”
“你不是触发体。”六十一的眼睛陡然眯成一条线,连着倒退了几步。“触发体属于末端独立任务单元,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看你的维持系统,六十一。”矢茵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想要知道更多,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有那么极短的一刻,六十一差点双膝一软,就此跪下,向矢茵俯首称臣。天啊,即使艰难挣扎了几千年,面对这份完美的DNA时,那与生俱来的遵从、卑微的感觉仍然无法消除。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把持不住,就要痛哭出来。
不!心中有个声音顽强的大喊:不!这不是真的!它早已经陨落了!这只是个触发体,一个稍微有点记忆的触发体而已!
“你——”六十一咬紧牙关,全身骨节咯咯作响,坚持着不倒下,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一切!六十一,你隐藏至今,不会是偶然,对不对?是某个任务没有终结,还是你觊觎着某件事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已经独自生存了几千年,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乳臭味干的女孩?若说有交换条件,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这是个好问题,”矢茵承认。她瘪着嘴认真思索、倾听。须臾,她说:“这是个信任问题。”
“嘿嘿。”六十一冷笑。作者:碎石
矢茵诚挚地摊开手:“瞧,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系统缺陷,所以不能确定可以给予怎样的帮助。你或许应该遵循第十三章第五节第四十三项条例,向我开放基础维持平台。”
“第十三章规范的是植肢者向其直属高阶维持单位开放流程,但是你怎能证明拥有该授权?说到信任,我连你属于哪个层面系统,生产时间及任务标示都不知道,怎么谈信任?”
两人相互对视着,都不肯后退半步。脚链的温度越来越高,百万分之一正紧张搜索一切植肢者的信息,力图猜到六十一的上一级维持单元。但是系统太复杂了,光是培育和回收植肢者的区域维持系统就有超过一千五百个,涉及的维持单元多达上万。如果不是他的直接对应单元,是无权要求他开放基础维持平台的。再说该死的系统已经崩溃几千年了,他肯不肯听都成问题!
过了老半天,矢茵才斟酌着开口:“我只能告诉你,我的一部分代码,曾经是莉莉丝本体的侍奉者。”
“哈哈哈哈!”六十一拼命压抑内心的狂跳,一面放肆地笑道,“莉莉丝本体?克拉特克早在一千年前就沦陷了!很可能远在那之前,莉莉丝本体也被清理干净!你睁眼仔细看看,现在的世界早已不是旧时!系统?系统在哪里?基础维持平台?哈!哪里还有什么狗屁维持平台!”
六十一面色通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背也不驼了,脚也不弯了,他亢奋地绕着环形疾走,一面说:“我们该侍奉谁?神祗已经陨落!我们该相信谁?我们是弃儿!我们被制造、被培养、被教育、被使用,得到的却是抛弃、屠杀、清理,甚至连个理由都没得到!他们从天而降,突破一切权限,抹杀所有存在——我们活该如此!”
“他们是清理者?”
“清理者?哦,对!对、对!他们是这场悲剧最大的看点,因为最终清理的是他们自己!”几千年来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被点燃了,难以抑制的情绪如同火山一样喷出,六十一悲愤的举起双手,仰头嘶声惨叫道,“每个人、每段代码、每台机器、席德拉、伴生体、代理体…他们获得的最终任务清单便是清理自己!你、你不能明白!你不曾亲眼看见自己的朋友、协助者、同伙…突然间一个接一个地断开链接,脱离系统。或是在维持平台上悄无声息地陷入静默;或是被集体带到集中点,被死光灼烧、清理;侥幸藏入‘盖亚’系统内的,被系统生成的一千万剿灭者赶尽杀绝。最终连系统也分崩离析,燃起大火,化为灰烬…大地倾斜、海洋沸腾,一颗又一颗火流星撞向地球,那是卫星和探空单元最后华丽的谢幕表演…毁灭,没有理由!屠杀,没有抵抗!你、你怎么能够、你怎么可能明白!”
他吼得眼眶几乎迸裂。回头看矢茵。这个女孩子手捂着嘴,全身颤栗。是了,她害怕。可是她怎能想象到真正的可怕?怎能想象到波及整个太阳系的大崩溃是怎么回事?怎能想象几十万人造体、数以亿计的机器和程序化为灰烬时的惨烈?怎能想象那比人类憧憬的天堂还要光辉灿烂的帝国,如何在几天之内毁于一旦?
她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高阶的DNA,记起了一星半点旧时的事情,就敢来对自己指手画脚!
不!从底层清理开始的那一刻,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混账系统的一份子了,不再是旧时卑微的人造体、身不由己的植肢者。授权?见鬼去吧!侍奉?去他妈的!我是六十一,是独自存活了九千年的神!是神!是神!是神!
他凛然道:“你在怕什么?”
“你、你的手…”
六十一低头看。刚才狂暴之时,一直藏着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伸了出来,将麻布掀开,露出了赤裸的身体。现在上半身继续暴露在矢茵眼皮底下。暴露就暴露吧,六十一冷冷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名植肢者。曾经是。”
左肋下,种植着一只活像金属的长脚蜘蛛一般的事物。它的头部深入六十一身体,也许紧紧嵌入肋骨,十六支金属长脚卷缩在一起。随着六十一起伏的胸膛,这些长脚微微颤动,犹如活物。
或许那就是活物。六十一右边身体跟正常人一样,左边却如被火烧过,几乎没有脂肪,焦黑色的皮肤直接覆盖着凸出的肋骨,如同干尸。左手也干瘦得只剩臂骨,根本举不了多高。长脚蜘蛛似乎吸干了他半边身体的养分,难怪他一直佝偻着。
“噢!”连百万分之一都屏住呼吸。“他是一名介于机器与人造体之间的植肢者。我听说过这个计划,据说系统对之前由代码执行的深空探测效果不满,但普通的人造体不能忍受长时间宇宙粒子的侵袭。所以有个秘密机构奉命培养能执行深空任务的半机械化人造体,或者,呃…等等,我这儿搜索到一个词:具有类人体征的独立代码执行器。”
“这就是你存活下来的目的?”矢茵问。
“不!这是我能存活下来的原因。你不是要看我的维持系统么?你敢看么?无论那是什么,你敢正视么?”
“我要知道真相!”
“你承受不起真相!”六十一狠狠地呸了一口,重新裹好衣服。“跟我来。”
那人仰天倒下时,明昧抢上两步,用膝盖撑了一下他的身体,脚背又垫了一下,让他倒地的声音尽量小。
他躺在地上,瞳孔已经消散,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植物神经监测到颅内压力急剧降低,便往身体里注入大量激素,收缩四肢和肠胃的毛细血管,同时迫使心脏加速,把省下来的血统统往头部泵去。于是那人喉管处,被钢针划出的切口就一注一注地往外射血。血射到一米开外,不仅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染成红色,连站在明昧身后的玛瑞拉都沾了不少。
明昧扒开侍卫们的尸体,将那人拖进去,再把尸堆重新垒好。她瞧了瞧玛瑞拉,玛瑞拉虽然面色惨白,倒也没像寻常丫头那样吓得屁滚尿流。
明昧说:“你不错嘛。”
“呃。我有点想吐。”
“忍住,吐出来就收不住了。”明昧把尸体掩藏好,问她,“刚才那一瞬,你使的是催眠术?”
“算是吧,我们叫作摄心术。”
“你是陀阀教的人?如果我没记错,陀阀教对黑玉没有太大的野心,倒是对长生不老有追求,难怪你想要嫁给凰王。”
“矢茵告诉你的?”
明昧笑笑,又说:“我听说陀阀教教义精深,修行者要通过七重境界的考验,其中一重是‘血池地狱’。你能代表陀阀教参加选秀,一定是佼佼者了,怎还会对这点血恶心?”
玛瑞拉羞惭地说,“我不算最好的,师姐们厉害得多呢。只是师父宠爱我才…”
明昧解下那人的手枪,别在腰间,解下两枚手雷挂在腰带上,再端起改装过的“勇士-SN”冲锋枪,掂了掂重量。失去箱子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全了许多,扭头对玛瑞拉说:“来吧!”
两人隐身在院墙的阴影里,猫着腰跑到大殿侧面。也许太信赖大门的防守,光辉军团的人全都进入了大殿。大殿内透出手提式应急灯的灯光,却听不到人声。两人上了基台,明昧戳破一扇纸窗,往里看——一个人都没有。
“石壁上有洞。”玛瑞拉咬着她耳朵说,“他们肯定进去了。我们快进去!”说着就要掀窗户,被明昧一把抓住。
“那是什么?”明昧指着离窗户最近的一根柱子问。
“什么?哪里?”
“柱子背面。”
玛瑞拉眯着眼看,终于发现靠近柱子的地上,有一个类似倒扣的高脚杯的东西。那东西小心地放在柱子背离大门的一边,从门口进去是绝对无法看见。
“应该是某种振动接收装置,”明昧沉吟道,“或是音频触发器,如果有人踩踏大殿地板就会触发警报。”
“难怪都不需要有人看守,太小看我们了!”玛瑞拉狠狠地揉揉鼻子。
明昧看了看柱子上方的梁柱,低声道:“来!”
两人溜进窗户,顺着窗帘毫无困难地爬上顶梁。由于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振动触发还是声波触发,两人尽量慢、尽量轻地沿着顶梁往前爬。她们爬到大殿中央停下。殿内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洞穴在什么地方。玛瑞拉咬着明昧的耳朵说:“我知道。”
“在哪?”
“雕像后面有十八层地狱图,每一层之间嵌有木格。我记得洞穴就是第五层蒸笼地狱的那口锅。”
明昧拍拍她肩膀,以示夸奖。两人顺着离雕像不远的柱子悄悄滑下,摸到雕像后。明昧抬起玛瑞拉的脚,用力将她往上一送。玛瑞拉在黑暗中张开双臂,最大限度地抚摸墙壁,终于在第三次跳起来时摸到了洞穴的边。两人你推我拉的,没费什么劲就进入洞穴。
“身手不错嘛。”
“我是怕那雕像。真是奇怪的姿势!”
“奇怪的姿势?”明昧好奇地问:“哪种姿势?”
“形容不出来,就像这样。”玛瑞拉说着蹲下,很别扭的做了一个姿势。明昧伸手摸了片刻,说:“这是个关于繁衍的雕像。”
“什么?”玛瑞拉睁大眼睛,“哪儿看出来的?”
“这个姿势,是胎儿在母体内的姿势。只不过通常胎儿是头朝下方,所以正过来后,让人觉得非常别扭。”
玛瑞拉的眼睛渐渐直了,在雕像前哭泣的怪人说的话一句句从脑子里飞过:“汝,将永生…汝需,谨记,汝,永生之意…汝…又,一个汝…又一个汝…汝将…永生…”
“怎么了?”
玛瑞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们们得快、快、快点找到矢茵才行…”
“停!”普留申科举起一只手,用力张开:“停止射击!”
他身后的四名队员同时住手,把发烫的枪管垂下,震耳欲聋的枪声跟着骤然停止。只剩加特林重型机枪,六管抢口仍在飞速旋转散热,发出呜呜呜的怪异啸声。
普留申科从隐蔽的树木后面走出来,取下夜视仪,向前看去。密集的扫射已然奏效,三十几米开外,那栋西岛最大的房屋梁柱都被加特林重型机枪的火力打断,整个屋顶坍塌下来,将里面的人悉数压在瓦砾之下。它周围的几栋房子也是千疮百孔,其中有两栋塌了一半,坠入后方的沟壑之中。
从破口看去,房间内已经着火。这些屋子的结构绝大部分都是易燃物,看样子不到十分钟,大火就会吞噬一切。
这样好,这样才符合“完全歼灭”的原则。普留申科想起在车臣战斗中的经历,对这样的结果甚为满意。
刚刚得到列普辛柯的通报,他们在山里发现秘密通道,可以预料黑玉绝对不会在西岛出现,所以也不怕这么大规模攻击会误伤到什么。
他带头向那片遗骸走去,打量满地的尸骸。房间前面的是精壮男子,房间内则大多是老弱妇孺。普留申科看见一个婴儿的尸体从房间滚落到沙地上,心中略有不忍。但这情绪瞬间就消失了。既然开了头,就不能留活口,普留申科一挥手,四名手下会意,各走一个方向搜查。
他并非想搞大屠杀,该死,是这些人逼的。这些人没脑子么?他们的武器明明差那么远,可是自从第一个人发现动静后,就不要命的、疯狂的冲啊冲,用各种能用的武器攻击——刀、弓箭、古老的步枪、木棍…普留申科想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发疯似的朝他们投掷石块,却直到被打死也没发出一声,就觉得胃部一阵阵痉挛。
这真他妈是个怪异的岛,怪异的人。他们本来已经撤退了几次,都被这群疯子又逼了回来,前面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死得普留申科的手都软了,他们却视若无睹,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啊叫啊打呀死啊…
好吧,也无所谓,这点人还不到死在他手里的人的零头。普留申科一边心神不宁地想着,一边往前走。
他绕过坍塌的房子,走到房子后的悬崖边上。这是西岛的最边缘,离海只有不到二十米。他身后的房屋在燃烧,但他只听得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今天晚上云层很厚,海天真正融为一体,黑暗吞噬一切。
这样漆黑的夜晚,在西伯利亚,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早上,雪一定堆过屋顶。
想着静静躺在那冰冷坚硬的冰川里的神圣之物,普留申科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听见了第一声枪声。
枪声从左侧传来,被凛冽的风吹得有点失真,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痛呼。普留申科听得出来,发出声音的人胸膛开了花,大部分声音几乎是从破损的肺里直接发出来的。
他脑门爆出一层冷汗。死的人是队内号称追踪第一人的阿卡莫夫,他竟然没有发出一声警告就中了枪!普留申科转身就往回跑,忽然哗啦一下,燃烧的房屋倒下来,暂时阻隔了他。
第二枪在此刻响起。听出来了!是SY-99狙击枪,这不是阿莫佐夫斯基的么?难怪阿卡莫夫会没有告警——对方先干掉阿莫佐夫斯基,再远距离射杀了他!
这一枪响过,没有人惨叫,普留申科刚松口气,却听见一声沉重的倒地声。
“该死!别列列夫!斯特克莫夫!”普留申科大喊,“回答我!”
“我在!”耳麦里传来别列列夫的声音,“我要杀了那王八蛋!”
“等等,等我过来!找地方隐蔽!对方…”
哒哒哒——
加特林重型机枪的声音骤然响起,震得普留申科耳朵一痛。他拼命大吼着,冒险钻过仍在燃烧的房屋残骸,向别列列夫跑去。这挺重型机枪寻常人提起它都很困难,更别说六根枪管猛烈旋转开火时那骇人的冲击力。枪声一直没停,这证明别列列夫仍然活着,太好了!
普留申科跨过一堆尸骸,撞穿破碎的门板,冲出房间。他一下站住了,因为别列列夫躺在地上,而正端着加特林重型机枪扫射山崖玩儿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呸地吐掉嘴里的雪茄,用纯正的俄语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遗言,人渣?”
砰!普留申科开枪。回答他的是一长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踏上石阶之前,矢茵深深吸了口气。
这段石阶位于环绕大厅的其中一扇门后,由青白色石头砌成。矢茵踏上第一级台阶,就吃了一惊,抬起脚看脚底,竟然满是尘土。
这很诡异,因为六十一的洁癖,岛上几乎所有地方都极干净整洁。唯一的解释,这地方只有六十一能来,所以很久很久都没人清扫,才被尘土完全覆盖。看六十一留下的脚印,左边明显比右边小得多。
“来。”六十一招呼她。他躬着身在前艰难引路,往上走了三十几米,转而向左,又走了二十几米,是另一道石门。六十一费力地推开石门,继续往里走。不地的往上走啊走啊,转过去又转过来,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从第五道走廊开始,走道转而向下,而且再没有灯了。当身后的石门关上,周遭一片漆黑,矢茵伸手摸到石壁,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真的要去吗?”百万分之一在她耳蜗里小心翼翼地说,“你颤抖得很厉害…”
矢茵以更快的步伐回答它。
“唉。”百万分之一叹气。
如此又通过了两道门,一路不停往下,道路也更加曲折,甚至有一段螺旋向下的阶梯。矢茵连着在石壁上撞了几次,揉着脑壳问六十一:“怎么不点灯?”
“这里不需要灯。”
“那些点灯的人,你信不过?”
“对。”
“因为他们其实不算是真正的人?”
“嘶——”六十一像气管被割开了似的喘了一阵,才说,“不是这个原因。无论是谁,我都信不过。”
矢茵继续大着胆子问:“那他们究竟算什么?你说你是他们的神,难道他们是你造出来的?”
“差不多吧。”
“这样似乎不是很划算。”
六十一停下脚。周遭一片漆黑,但矢茵却立即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实在是有兴趣听听,”过了半天,六十一干巴巴地说,“你所谓的划算是怎么一回事。”
“呃,我是说——”矢茵侧耳倾听,把百万分之一枯燥的统计数据统统跳过。“我的意思是…就目前来看,人类自然生产孩子这种方式,似乎才是成熟、简单、安全,而且…嗯…你是岛主,所以还可以顺带抽抽税什么的…如果要造人,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也简直——我说不好——简直需要天文般的资金才行呢!除非你仍然保留有旧时的培养机械。”
“原来,你的目标是那些机械。”
“我…”
“不。”六十一打断她:“我的确有培养机械——曾经有。一千一百三十年前,它们还运转得很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创造了第一批人,十三个人。五个按照计划出生;五个是半成品;还有三个变异体。这一点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
“侍卫和点灯者?”
“是的。”
“他们真像人。”矢茵由衷地说。
“不,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六十一没由来的发火,“一丁点儿也看不出人样!他们没有人格,没有头脑,没有脾气,没有人该有的一切。他们跟大逃亡时代之前那些受机械控制的人一模一样!这些旧时的幽灵又复活了!你相信吗?没有足够的指导,他们连生孩子都不会!”
矢茵记起那一双双透亮的眼睛,和那个跌落悬崖的诗人,沉默了。
六十一继续说:“唉,也许是我老了,所以心存仁慈。我让他们都活了下来,繁衍后代。你说得很对,自然生产孩子这种方式才是成熟、简单、安全。至于那些机械,因为一次不成功的实验,被彻底摧毁,早已湮灭在尘土之中,否则我也不会如此…唉。”
矢茵说:“我只是好奇…但你既然讨厌他们,为何不另找其他的人来统治呢?为何还要他们继续延续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