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他有着托比亚斯的皮囊,拥有的人生却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他想离开无畏派,却因为我而留下来,而他又从未跟我说过这件事。
“因逃避父亲而选择无畏派是懦弱的表现,”他继续说道,“我后悔当时的懦弱,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名无畏者。我永远永远都过不了这道坎。”
要知道,无畏派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我本以为,听了这席话他们指定会鄙夷地哄笑,冲动的人则会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但他们如雕像般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雕像般冰冷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背叛过他们,却也从未感觉自己属于他们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都沉默着。我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似乎声音来自于无形之中,不是任何一个人发出的。接着那原本压抑的沉默变成了一屋子的低语:“谢谢你诚实以对。”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谢谢你诚实以对。”他们小声地念叨着。
我却紧闭双唇。
真没想到,我是他留在无畏派的唯一原因,把他留在想要离开的派别。我不值得他这么做。
也许,他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
奈尔斯立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针管,灯光打在上面,照得它亮闪闪的。周围的无畏者和诚实者都在等着,等着听我积攒一生的秘密。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我可以对抗这血清。可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要放手一试,也许把一切都说出来,才是给我爱的人更好的交代。
我很僵硬地走向房间中央,托比亚斯和我擦肩而过时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指,然后走开。这里,只剩下我、奈尔斯和他手中的针管。我拿过消毒剂往脖子上擦了擦,奈尔斯的针管就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我还是自己来吧。”说着我伸出手来。自艾瑞克把那一管攻击模拟血清注入我的脖子,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给我注射任何东西。当然,即便我自己来,针管里的血清也不会改变,可至少,写下死亡判决书的,是我自己,不是别人。
“知道要怎么做吗?”他对我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当然。”
奈尔斯也就不说什么了,直接把针管递给我。我找准脖子的血管上方,把针头插进去,推下活塞,液体就这样进入我的体内。此刻我的身体飙满肾上腺激素,几乎没感到一丝痛。
有人拿过垃圾筒,我把用过的针管扔进去。我立刻就感觉到了血清的作用,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血管中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铅水。我走向椅子时差点倒下来,亏了奈尔斯及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椅子边。
过了一小会儿,我的大脑冷静下来。我刚才是在想什么呢?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了,除了身下的椅子和我面前这个男人,其他都不重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说话了。
他的问题一出口,我便不假思索地答道:“碧翠丝·普勒尔。”
“喊你翠丝也可以?”
“没错。”
“翠丝,你爸妈叫什么名字?”
“安德鲁和娜塔莉·普勒尔。”
“你也是一个转派者,对不对?”
“是的。”我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内心却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也是”?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这里显然是指托比亚斯。可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的样子,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也做不到?但也不至于完全做不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闪过的暗影,定睛一看,托比亚斯就坐在我屁股底下的椅子上。
“你来自无私派,后又转向无畏派?”
“是。”我回答得很简洁,竟只说了一个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转派?”
这个问题更复杂一些,可我还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只是这句话还没蹦出嘴巴,另一个理由就出现了:我想要自由。其实,这两个理由都是真的,我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两个理由都说出来?我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记起我到底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眼前,好多好多人围着我,我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浑身紧绷起来,就像考试,明明记得答案,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样的时候,我往往会闭上双眼,努力回想课本上相关的那一页。可这次,任凭我怎么挣扎,还是想不起来。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而且我想要自由。”我张开嘴,还是说出了两个理由。
“那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
“因为那时我很自私。”我镇定地吐了四个字。
“那时很自私?那你现在不自私了吗?”
“当然,我现在也还自私。我母亲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可在无畏派的这些日子,我慢慢变得不那么自私了。因为我遇到一些人,我可以为他们而战,甚至可以为他们而死。”
这个答案让我大吃一惊,但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抿着双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假如我在这种时候这样说,那就肯定是真的。
这样想着想着,我记起刚刚努力要记的是什么,我这是在接受测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感觉到汗珠从脖子上滑落。
对,这是在讯问。而且我注射了吐真血清。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实话很容易说过头。
“翠丝,可否告诉我们,无私派被袭击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我醒来后发现有些异样,所有人都被情境模拟控制住了,我就装作也被控制了,直到找到托比亚斯。”
“那你和托比亚斯分开后,你做过什么?”
“珍宁想要杀了我,好在我母亲及时赶过来救了我。她来自无畏派家庭,所以知道怎么用枪。”说到这,我的身体感觉更沉重了,只是不再冰冷。可我的心很不是滋味,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知道它比痛楚要痛,比悔恨要恨。
我知道下面我会说什么,接下来便是母亲遇害和威尔死亡,是我开枪杀了他。
“她引开无畏派士兵,掩护我逃跑,结果被他们杀了。”我说。
那些人在追我,我开枪杀了他们。我心头泛起这样一句话,可绝不能这么说,周围有无畏者,我杀了无畏者,他们定会仇视我,我不能在这里提这些。
“我一直跑,然后…”然后威尔追上我,我就把他杀了,内心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行!我绝不能这么说。焦急间,发际线上隐约渗出一层汗珠。
“然后我找到了父亲和哥哥。”我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一起商讨出一个终止情境模拟的办法。”
我用力抓着椅子扶手,狠到它都陷进我的掌心。我还是克制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隐藏了一部分事实,这当然算欺骗。
我排斥了这血清的作用,那一刻,我的的确确赢了。
我本应欣喜万分,可我做过的事却再次击垮了我。
“我们杀进无畏派基地,我跟父亲前往控制室,他击退了无畏派士兵,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我闯入控制室,看到托比亚斯坐在里面。”
“托比亚斯说你和他打了起来,后来你却停手了。为什么?”
“因为我明白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人死,我不想让他死。”我说。
“你投降了?”
“没有!”我喊道,接着摇了摇头,“没,不是那样的。我只是突然想到无畏派考验中的‘恐惧空间’…一个女人要我杀掉我最亲爱的家人,最后我选择被她杀掉。那时候这种方法管用了,我就想…”我抬手捏捏鼻梁,头胀得厉害,在这极度的慌乱中,我已经失控了,脑中所有奔腾的想法都直接变成了语言,“当时我悲痛不已,只想到那样做,我想这个办法里蕴含着一种力量。而我下不了手杀他,我不能杀他,所以也只能豁出去一试。”
我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这么说来,你从未被情境模拟操控?”
“是的。”我用手掌根压住眼睛,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到脸上,就不会被所有人看到。
“是的,我没有。因为我也是分歧者。”我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险些被博学派所害…之后一路杀进无畏派基地…然后又终止了情境模拟?”
“是的。”
“我想我可以代表大家说,你无愧于‘无畏’之名。”他说。
屋子左边传来一阵阵喝彩声,我看到模糊的拳头在黑暗中挥舞,那是我的派别在为我喝彩。
可他们错了,全错了,我不勇敢,我杀掉了威尔,却胆小到不敢承认,胆小到说不出口…
“碧翠丝·普勒尔,”奈尔斯问,“你最后悔什么?”
我最后悔什么?我不后悔离开无私派,不后悔选择无畏派,甚至不后悔开枪打死了控制室外面站岗的士兵,因为我没的选。
“我后悔…”
我的目光渐渐离开奈尔斯的脸,扫过整个屋子,落在托比亚斯身上,他如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神空洞。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克里斯蒂娜站在他身旁,也紧紧盯着我。看着他们,我一时紧张得无法呼吸。
我必须告诉他们。必须说出真相。
“威尔。”我说。我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喘息,像是直接从我的内脏里拽出来的。现在想反悔已经不可能了。
“我杀了威尔,我开枪打死了他。”我说,“他被情境模拟控制着,于是我开枪杀了他。当时,他正想冲我开枪,可我先开枪杀了他,杀了我的朋友。”
威尔。那个眉宇间有着皱纹的威尔,那个有着如芹菜般绿眼睛的威尔,那个有超凡记忆力、能随口引用无畏派格言的威尔…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差点叫了出来。回忆起他让我痛苦难忍,我全身每一部分都痛苦难忍。
而且,不只如此,还有一些我从未想过的问题。那天,当命运让我从自己和托比亚斯中选一人活下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的生、我的死,可对着举枪逼我的威尔,我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选择了让他死。
我仿佛衣不蔽体,一切都暴露于众目之下。原来,这所谓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是我保护自己的护甲,在这护甲下,藏着一个真真正正的我。
“谢谢你诚实以对。”人们又重复着这句话。
克里斯蒂娜和托比亚斯什么也没说。
第十三章 信任危机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血清的作用已经开始消退,头也没先前那么痛了。人群看起来都朝一边偏斜,我急切地搜寻着门,想逃离这里的一切。这不太符合我做事的风格,我一般不会逃避。可这一次,我想逃。
人群慢慢散去,克里斯蒂娜却怔怔地站在原地,握成拳头的手正渐渐松开。她的眼神与我相遇,却又像没有聚焦在我身上。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可她又没哭。
“克里斯蒂娜。”我本想说些什么,可能想到的却只有两个字:抱歉。可“抱歉”两个字听起来像是侮辱,而非表达歉意。抱歉是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人时说的,抱歉是打扰了别人时说的。但我的感觉,不只是抱歉而已。
“他手上有枪,正准备冲我开火,他被那万恶的情境模拟完全控制了。”我说。
“你杀了他。”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分量好像比平时要重,像是在她嘴里无限放大了。她看我的眼神,写满了陌生和不解,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一个和她一样肤色、一样身高的小姑娘挽着她的手,那是她妹妹,“探亲日”那天我曾经见过她,间隔的时间并不长,可于我,却已经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可能是这吐真血清的缘故,也可能是眼眶里积聚着泪花,她们在我眼中晃来晃去。
“你还好吧?”尤莱亚从人群中冒出来拍了拍我的肩。攻击情境模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实在没有力气跟他打招呼。
“还好。”
“喂,别那么难过。”他紧握我的肩膀,“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你救了我们大家,不然我们还受着博学派的奴役呢。当悲痛慢慢消失,她以后会想明白的。”
我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尤莱亚笑了笑,然后就走开了。我还是站在原地,任凭有些无畏者拍拍或碰碰,任他们送上感激、赞美或安慰,任那带着怀疑眼神的人时刻刻意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动不动。
穿黑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成了一团。我感到无尽的空虚,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
托比亚斯站在我身边,我害怕看到他的反应。
“这个给你,我拿回来了。”他说着把那把匕首递给我。
我刻意地回避着他的眼神,接过刀,插进了后裤兜。
“明天再说吧。”他说。他的声音很静。对托比亚斯而言,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好吧。”
他抬起胳膊,搭在我肩上,我也伸出胳膊,使劲搂住他的胯。
就这样,我们紧紧贴着对方,一起朝着电梯走去。
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两个床位,我们默默躺下,头离得很近,却没有说话。
等确定他已经进入梦乡,我便从被单下溜出来,穿过走廊,路过十几个睡着的无畏者,走到楼梯的入口。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我的肌肉开始酸痛难忍,呼吸也有些急促,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觉得如释重负。
在平地上跑步,我还算不错,可爬楼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挣扎着爬到第十二层,腿抽筋抽得厉害,只好停下来揉一揉,也好有时间喘口气。双腿和胸腔撕裂般疼痛,我却开心地笑着,这样也好,就像“以毒攻毒”一样,我要用肢体的痛苦攻克内心的苦楚。
等我爬到第十八层,双腿已经变得软绵绵的了。我拖着自己,蹒跚地走向刚才被盘问的房间。此刻这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圆弧形阶梯长椅和那把椅子都还在。漆黑的天幕上,月亮在若隐若现的稀薄云层后散发出幽幽的光。
我双手撑住椅背,这椅子再普通不过了,是木头的,晃一晃还会吱吱作响。可就是这么一把普通的椅子,却毁掉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友谊,还毁坏着我的爱情。
我没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杀掉了威尔,就已经够痛苦的了。而现在,我不单要承受内心的愧疚,还要接受其他人的指责。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包括我自己。
诚实派崇尚真相,却从不计算这么做的代价。
不知不觉间,我的双手有些发痛,原来我抓得太紧了。我垂下头,看着这把毁掉我的椅子,抓住椅子腿把它抬了起来,扛在肩上。环视四周,却没找到梯子或台阶之类可以爬的东西,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阶一阶升高的阶梯长椅。
我走过去,站在最高的长椅上,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椅子,却只能勉强碰到窗户底下的窗台。我用力一跳,把椅子往前一推,它稳稳当当地挂在了窗台上。我的右肩又隐约在疼了,真不该再用力,可我忙着想别的事,顾不得它了。
纵身一跃,我双手抓住窗台,颤抖的双臂使劲用力,一只腿迈了上去,似乎费了好大劲,我终于把自己拖了上去,却已气喘吁吁。我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站在窗台上,就在曾是窗子的拱形顶下,凝望着脚下的城市。干涸的河流蜿蜒绕过大楼,在拐角处从视线中消失;红漆斑驳的桥下,堆满了垃圾;桥的对岸,是一排排楼房,大部分都空着。真不敢相信,曾经的曾经,这里还是繁华市井、车水马龙,有那么多的人居住。
记忆的闸门打开,我让自己去回忆讯问时的情形:托比亚斯毫无表情的脸和之后压抑住的盛怒;克里斯蒂娜那空洞的眼神;那些重复着“谢谢你诚实以对”的低语。事不关己,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抓起椅子,一把将它扔下窗台,喉咙里冲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接着,这喊叫变成了嘶吼,这嘶吼又变成了惨烈的嚎叫。最后,我站在“够狠市场”的窗台上,看着坠落的椅子尖叫着,叫到嗓子发裂,叫到口干舌燥。随着“砰”的一声响,椅子摔落在地上,如同易碎的骨架,瞬间成了碎片。我呆呆地坐在窗台上,微微把身子向前探,闭上了双眼。
艾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当时他站在大峡谷边上,思忖了有多久,挣扎了有多久。
他一定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脑子里列出了这一生中做过的所有错事,险些杀了我大概也在其中。他大概还列出了所有未完成的心愿,所有想做的英雄伟绩。也许,当时他的心很沉很累很麻木;也许,他不想再这样活着,想永远沉睡下去;又或者,他不想再做自己,急于挣脱肉体的枷锁。
我睁开眼睛,远远注视依稀可见的椅子碎片。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体会艾尔的心情。我厌倦做翠丝。我做过很多错事,无法收回所作所为,它们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很多时候,这些错事好像就代表着我的存在。
我一只手抓住窗边,身子微微前倾。一不小心,我就会从这里追随那把椅子掉下去,我将无力阻止那样的坠落。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绝不能。父母因为爱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若无端放弃,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对他们的牺牲、他们的爱都是一种辜负和亵渎。
“愧疚会让你做得更好。”父亲会这样说。
“不管怎样,妈妈永远爱你。”这是母亲的话。
我想把他们的音容笑貌彻底忘掉,这样就不会因为思念而受尽折磨;可若真如此,我又害怕会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方向。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爬了下去,回到讯问室。
那天清晨,我回到托比亚斯身旁时,他已经醒了,二话没说转身走向电梯,我心领神会,就跟了过去。我们并肩站在电梯里,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电梯停到二楼,不知为什么,我浑身哆嗦起来。先是手一抖,后来胳膊和胸腔也战栗起来,这颤动如电流一般很快传遍全身,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们站在电梯中,脚底下是一个诚实派的象征——失衡的天平,托比亚斯身上也文有相同的图案,这图案正好在他脊柱的中心。
有好长时间,他就那么双手抱胸,脑袋垂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终于,我憋不住了,想要尖叫。我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苦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能开口道歉,因为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不能把实话再变成谎言,更不能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你以前没告诉我这事,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我不…”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板着脸:“翠丝,你想说很容易的——”
“是。”我点着头,“这还真的很容易。我只要走过去跟你说,‘对了,我枪杀了威尔,愧疚已经把我撕成碎片,不过咱们今早吃什么?’对不对?是这样吗?”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起这一切,泪水盈满眼眶,我接着吼道,“你怎么不试试啊?你倒是去杀一个最好的朋友,然后再试着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啊!”
我双手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我啜泣。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
“很抱歉,翠丝。”他口气温和了些,“我不该假装自己什么都懂,我其实只是希望…”他顿了下,神情似乎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
我本想说我信你,可这是赤裸裸的谎言,我不信他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后还依旧爱我,我不相信任何人会平静地接受我的罪行,但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得通过迦勒才知道你差点淹死在水箱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说。
我正要开口道歉,听到这话,顿时没了心情。
我用指尖抹掉脸上的泪,生气地看着他。
“奇怪?更奇怪的事情有的是呢。”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尽量轻声地说,“比如突然发现自己男友死去多年的母亲又活了过来,更可笑的是,还是亲眼所见才知道。再比如,偷听到男友想和无派别者结盟的计划,可他只字未提,这才叫奇怪。”
他的手从我的肩头缩了回去。
“别弄得好像只有我出了问题。”我说,“如果你说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
“我以为我们会有机会说到那些事,”他镇静地说,“难道你要求任何事我都马上告诉你吗?”
我太沮丧,竟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双颊也变得火辣辣的。
“天哪,老四!”我怒斥道,“你不想把每件事立刻告诉我,却想让我任何事都立刻跟你说,你不觉得这听起来很愚蠢吗?”
“第一,别把那个名字当作伤人的筹码;”他用手指指着我说,“第二,我没有制定和无派别者联盟的计划,只不过是考虑一下而已。如果我真做了什么重要决定,肯定会告诉你;第三,如果你曾经试着告诉我威尔这件事,意义就不一样了,很显然你没有,你选择了隐瞒。”
“我的确把威尔的事告诉你了。”我说道,“那不是吐真血清的作用,是我说的,因为我决定说出来。”
“你胡说些什么啊?”
“我能对抗那血清,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本可以说谎的,让秘密永远是个秘密,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真相。”
“这是哪门子的方式啊!”他一脸不悦,反讽道,“在几百个人面前告诉我,你跟我还真是亲密啊!”
“哦,我对你坦诚还不够,还要挑什么场合?”我眉头一扬,“好啊,以后跟你说事情,是不是要给你沏些茶,再看看光线对不对啊?”
托比亚斯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转身离开我,往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时,气得脸色都变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托比亚斯变脸色。
“有时候,翠丝,和你相处真的很不容易。”他轻声说着,眼光移向别处。
我想告诉他,和我这种性格的人相处的确不容易,我还想告诉他,没有他,我这一周根本没办法熬过来。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任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我不能告诉他我很需要他,绝对不能。我不能需要他,真的不能。或者这么说,我们不能离不开对方,因为在这动荡的日子里,谁又能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很抱歉。”突然间,我的怒气全都没了,“我应该对你坦诚。”
“就这些?你要说的就这些?”他再次皱起了眉。
“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翠丝,什么都不用再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开,心里好像裂开一个口子,这口子不断快速扩大,就快要把我撕裂了。
第十四章 诚实派遭袭
“我说,你搞什么鬼,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传来。
我坐在走廊的一张床垫上,我过来本来是有事情要做,思绪却不知从哪儿断了,所以就坐了下来。我抬头看,琳恩挑着眉毛,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见这姑娘时,是在汉考克大楼的电梯里,那时她是光头,还踩了我的脚趾头。再看现在的她,头发长出来了,虽然还是很短,不过已经盖住头皮了。
“我在坐着啊,怎么了?”我说。
“怎么了?你真的很夸张。”她叹了一口气说,“快收拾收拾走人,别忘了你可是无畏派的,行事也要有无畏派的风格,你再这样下去,无畏派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我怎么丢无畏派的脸了?”
“你装成一副不认识我们的样子。”
“我不想让克里斯蒂娜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