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空间已经不完全明亮了。频繁的迷雾将能见度的最远距离缩小为几链之地。所以在船上又设立了监视哨,以避免与浮冰碰撞。浮冰移动的速度低于“帕拉库塔”号前进的速度。还需要指出,南方的天空经常被一片片光芒照亮,这是由于极光的缘故。
气温急剧下降,只有华氏23度(摄氏零下5度)了。
气温下降自然引起极度的不安。即使这不会影响水流,水流方向继续对我们有利,却有改变气流状态的趋势。不幸得很,随着寒冷加剧,只要风力稍微减弱,小船的航速就要降低一半。耽搁两个星期,就足以危及我们的生命,迫使我们不得不在大浮冰脚下过冬。在这种情况下,正如我已经谈过的,最好还是设法回到哈勒布雷纳地的营地。可是到那时,“帕拉库塔”号刚刚返程顺利通过的珍妮峡,海水是否还自由流动呢?……赫恩及其伙伴们,比我们早走十天左右,条件比我们有利,大概已经穿过大浮冰了吗?……
四十八小时以后,天空中迷雾消散,可以进行方位测量了。兰·盖伊船长和他哥哥打算测定一下我们的位置。真的,太阳已经几乎不超出南方地平线了,测量确实有困难。不过还是取到了日高的近似值。经过计算,得出的结果如下:
纬度:南纬75度17分。
经度:东经118度3分。
就是说,在三月十二日这个日期,“帕拉库塔”号距离南极圈海域只有四百海里了。
这时我们注意到一点,就是这海峡,在77度线上非常狭窄。随着不断向北延伸,却越来越开阔了。即使用望远镜观察,也完全眺望不到东面的陆地。这是一个不利的情况,因为水流已不如原来那样在两岸之间紧紧收拢,势必就要减速,最后则会使人再也感觉不到水流的速度了。
三月十二日到十三日夜间,海风平息,升起了浓雾。实在可惜,这更增加了与浮冰碰撞的危险。在这一海域,出现浓雾并不使我们感到惊异。使我们极为惊异的是,虽然风平了,我们小船的航速却不但没有减低,反而逐渐增加。显然,速度加快并不是由于水流缘故,因为艏柱那里流水的涟漪可以证明,我们比水流前进得更快。
这种情形持续到清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将近十点钟,迷雾在低处开始消散。西海岸又重新出现——这是一片岩石海岸,远景并无山峦。“帕拉库塔”号就是沿西海岸前进的。
这时,距我们四分之一海里的地方,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显现出来,高出平原五十多杜瓦兹,方圆约有二百到三百杜瓦兹。从它奇异的形状来看,这块高地与一头巨大的狮身人面怪兽十分相似,上身挺起,利爪前伸,蹲在那里。其姿态与希腊神话中置于忒拜路上带翅膀的魔鬼酷似无异①。
①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狮身,头面是女人。其一曾坐在忒拜城外岩上,遇见行人经过,便要他猜谜。这谜语说:早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间三只脚走路的,这是什么?人家解答不来,便为她所杀害(一说给她做了吃食)。忒拜人便发出赏格,有能除灭怪物者,请他当国王,并把王后配给他。俄狄浦斯走过,回答说是“人”,因为婴儿匍匐,成人用两脚走路,到了老年要拄杖,所以成了三只脚了。斯芬克司见谜已被猜破,便从上边投身岩下自杀。俄狄浦斯于是成了忒拜国王。
这是一只活兽,一个巨魔,一头乳齿象吗?古生物乳齿象比南极地区的巨象体躯要大一千倍,是否在这里找到了乳齿象的残骸呢?……处于我们当时的精神状态中,可能真的会这样相信——甚至也会相信,那乳齿象就要朝我们的小船猛扑过来,以其利爪将小船撕成碎片……
开始有一阵我们颇感心神不定,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也欠缺思考。后来我们辨认出,这不过是一块轮廓奇特、其头部刚刚从迷雾中显露出来的高地而已。
啊!这斯芬克司怪兽!……我想起来了,冰山倾覆,夺走“哈勒布雷纳”号的那天夜里,我曾经梦见一头这一类的神话怪兽,坐在世界之极上。恐怕只有埃德加·爱伦·波,以他直觉的天才,才能解开这个神奇之谜吧!……
但是,更加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激起我们惊异、甚至恐惧的情绪!……
前面我已叙述过,几小时以来,“帕拉库塔”号的速度逐渐增加。现在,速度已经过快,水流速度远远低于航速。突然,原来“哈勒布雷纳”号上的四爪锚,现在放在我们小船的船头上,跳出了艏柱,仿佛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大力量拉走了,拴锚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就要断裂……似乎拖着我们的是这四爪锚,将将擦着水面,向岸边飞去……
“这是怎么啦?……”威廉·盖伊失声大叫起来。
“砍断,水手长,砍断缆绳!”杰姆·韦斯特命令道,“否则我们就要撞到岩石上粉身碎骨了!”
赫利格利朝“帕拉库塔”号船头奔去,打算砍断缆绳。突然,握在手中的刀从手中飞起,缆绳断裂,四爪锚就像一颗炮弹那样,朝高地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船内放置的各种铁器,炊具、武器、恩迪科特的炉子和我们的短刀也从口袋里给拉走,都朝同一方向飞去。我们的小船余速未尽,就要撞到沙滩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要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否应该相信,我们正处于怪事多端的地区?我以前一向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归之为阿瑟·皮姆的幻觉的……
不!我们适才所见,是物理现象,而不是凭空臆造的现象!
时间不容我们充分思考。我们双脚刚一踏上土地,注意力就被一艘在沙滩上搁浅的小船吸引住了。
“‘哈勒布雷纳’号的小艇!”赫利格利失声喊叫起来。
这正是赫恩盗走的小艇。它长眠在这里,船壳板散架,肋骨与龙骨脱开,完全四分五裂……只剩下不成形状的碎片——一言以蔽之,一艘小艇,滔天巨浪打来,将它甩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以后,剩下的东西就是如此。
立刻发现,这小船上的铁器物完全消逝……是的!全部铁制品……船壳板上的铁钉、龙骨上的铁垫板、艏柱和艉柱上的装饰物、舵上的绞链……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杰姆·韦斯特在呼唤,我们循着他的喊声朝小艇右方一片小沙滩走去。
地上横着三具死尸——赫恩、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一个福克兰人……伴随渔猎手的十三个人,只剩下这三具尸首,他们大概死了好几天了……
其余十个人不在,他们的命运如何呢?……是不是卷到大海上去了?……
沿着海岸,小湾深处,礁石之间,都进行了搜索。一无所获——既没有宿营的痕迹,也没有弃舟登岸的残迹。
“估计他们的小艇在海上被漂流的冰山撞上了……”威廉·盖伊说道,“赫恩的大部分伙伴落水溺死,这三具尸首被冲上海岸,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可是,”水手长问道,“那又怎么解释小艇处于这种状况呢?
“尤其是,”杰姆·韦斯特加了一句,“所有的铁制器物都没有了?……”
“确实,”我接口说道,“似乎铁制品都很猛烈地被拔掉了……”
我们留下两个人看守“帕拉库塔”号,向内地攀登,以扩大搜寻的范围。
我们走近高地。现在迷雾完全消散,高地形状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前面我已叙述过,高地形状与斯芬克司怪兽极为相似——这头斯芬克司怪兽呈煤烟色,仿佛组成它的物质,经过极地气候长期的风吹雨淋,已经氧化。
这时,一个假设突然在我脑海中涌现出来——可以解释这种种怪现象的假设。
“啊!”我高叫起来,“一块磁铁……这……这……这是一块磁铁……具有巨大无比的吸力!……”
人们都听懂了我的话。顿时,使赫恩及其同伙身受其害的、最近发生的这场灾难,真相大白了!
这高地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已。在它的引力下,“哈勒布雷纳”号小艇上的铁制加固物被拔掉并且弹射出去,犹如被投射器的弹簧射出一般!……也正是这股力量,刚才以不可抵抗之势将“帕拉库塔”号上的全部铁制器物吸走!……如果我们的小船建造时用了一块这种金属,它也就会遭到与另一艘小艇完全相同的命运了!……
那么,产生这样的效果是否因为接近磁极了呢?……
首先这种想法出现在我们脑海里。然后,经过考虑,这种解释应该排除……
再说,在地球两端相对的两点、磁力线相交的地方,除了磁针成垂直方向以外,并没有其他现象。这一现象,在北极地区就地实验过,在南极洲地区,大概也应该是相同的。
就是说,有一块磁力极强的磁铁,我们进入了它的引力区。至今传为奇谈的令人惊异的效果,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从前有谁肯相信,船只会被磁力不可抵抗地吸走,铁制加固物会从各部分分离出去,船体会开裂,大海会将它吞进万丈深渊呢?……而这一切都是真的!……
总之,我认为对这一现象可以作如下的解释:
信风不断将云或雾带往地轴的尽头,于是,暴风雨没有完全耗尽的大量电能,在地轴的尽头储存起来。因此在两极积累了大量这种流体,它又经常不断地流向陆地。
这就是北极光和南极光的成因。尤其是在极地长夜期间,极光在地平线上放射出来,光彩夺目。极光升上中天的时候,直到温带均清晰可见。甚至有人认为——据我所知,并未经证实——,当北极地区进行正电荷强烈放电时,与此同时在南极地区就进行负电荷放电。
极地的持续放电电流使罗盘磁针失去控制,想必具有异常强大的电磁感应。只要一块铁受到磁感应作用,这块铁就立刻变成了一块磁铁,其强度与磁场强度、与通电螺线管的圈数和磁化铁块直径的平方根成正比。
高耸在南极陆地这一点的斯芬克司怪兽,其体积恰好是可以以千立方米来计算的。
为了使电流在其周围流动,并通过感应成为一块磁铁,需要什么条件呢?只要一个金属矿脉就行了。它在地层深处蜿蜒伸展,相当于圈数无以数计的螺线管。它从地下与上述高地的基础相连就可以了。
我还认为,这块高地可能位于磁轴上,就像一种巨大的绿透闪石,从中释放出无法称量的流体,其流动形成一个耸立在地球边缘的永不枯竭的蓄电池。至于要确定这块高地是否恰巧位于南极地区磁极上,我们的罗盘因其构造不适用于这一用途,无法确定。我能说的,就是罗盘的磁针失去控制,极不稳定,不再指示任何方向。再说,这块人工磁铁构造如何,云雾及矿脉怎样使它保持吸引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本能地如此解释这一现象,还是完全说得通的。毫无疑问,我们处在一块磁铁附近,磁铁强度很大,于是发生了这种既可怕又自然的现象。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我的同伴。对我们适才亲眼目睹的物理现象,他们觉得只能这样解释。
“我们一直走到高地脚下,估计没有任何危险吧?”兰·盖伊船长问道。
“绝对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儿……对……那儿!”
我无法描述这几个字在我们心头引起的感觉。埃德加·爱伦·波可能会说,这几声呼喊来自超世界的深处。
刚才说话的是德克·彼得斯。混血儿的身躯向斯芬克司怪兽方向倾斜,仿佛他也变成了一块铁,也被磁铁吸走了……
他忽然朝这个方向跑去,伙伴们也跟随着他,踏在灰黑的石块、崩坍的冰碛和各种火山残迹杂乱堆积的地面上。
我们越走越近,巨怪显得格外高大,神话中怪兽的外形毫不减色。魔怪孤零零地挺立在这茫茫荒原之上,在人的心灵上激起的感觉,我简直无法描绘。有些感觉,确是非笔墨或语言可以形容的……而且——这可能只是我们感官的幻觉——仿佛它的磁力在把我们吸向它的身旁……
到达巨魔的底部时,我们找到了其强大磁力所作用的各种铁制物品。武器、炊具、“帕拉库塔”号的四爪锚,都粘附在它的肋部。那里也能见到来自“哈勒布雷纳”号小艇的铁制物品以及铁钉、铁销钉、桨耳、龙骨铁垫板、舵上的绞链等等。
至此,对于赫恩及其同伙乘坐的小船毁坏的原因,再不可能有什么疑问了。小船被猛然拆卸开来,然后,在岩石上撞个粉碎。“帕拉库塔”号如果不是由于本身构造特殊,得以幸免于这无法抵抗的磁铁吸力,肯定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要想取回粘附在高地肋部上的物品,长枪、手枪、炊具等,由于吸力极大,只得放弃这个想法。赫利格利眼见自己的短刀粘在五十多法尺的高处,够又够不着,勃然大怒,用拳头指着不动声色的魔鬼,高声叫道:
“斯芬克司盗贼!”
除了来自“帕拉库塔”号和“哈勒布雷纳”号小艇的器物以外,这里别无其他物品,这本不足为奇。肯定从来没有别的船只深入到南极海洋的这个纬度上来过。先是赫恩及其同伙,后是兰·盖伊船长及其伙伴,我们是踏上南极大陆这一点的第一批人。结论是,任何船只走近这巨大的磁铁,都会遭到完全毁灭。我们的双桅帆船如果尚在,也必然与它的小艇同命运,只剩下不成形状的残渣碎片。
这时,杰姆·韦斯特提醒我们,在这“斯芬克司地”——从此它就保留了这个名称——延长停泊时间,实在考虑欠周。时间紧迫,耽搁数日就可能迫使我们在大浮冰脚下过冬。
刚刚发出返回岸边的命令,只听得混血儿的声音又回响起来。德克·彼得斯又喊出三个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发出三声呼喊:
“这儿!……这儿!……这儿!……”
我们绕到巨魔石爪的背面,只见德克·彼得斯跪在地上,双手伸向一具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包着一层皮的骸骨。这个地区的严寒将尸体完好地保存下来,仍保留着尸身的硬度。这尸体低垂着头,雪白的胡须直垂腰间,双手、双脚指甲长如利爪……
这尸首怎么会贴在高地的肋部,距地面有两杜瓦兹高呢?……
我们看见一支枪,枪筒弯曲,横挎身上,还用皮背带系着,枪支已经半锈蚀了……
“皮姆……我可怜的皮姆!”德克·彼得斯叨念着,那声音令人心碎。
这时,他想站起来好接近……好亲吻他可怜的皮姆已化成骨头的遗骸……
他双膝瘫软……一声呜咽卡住喉咙……一阵痉挛,心脏破裂……他仰面跌倒……死了……
就这样,自从他们分手以后,小船将阿瑟·皮姆带往南极洲的这一带!……和我们一样,越过南极以后,他堕入了巨魔引力区!……他来不及将斜挎在身上的武器摘下,便被具有磁性的流体抓住,弹射到高地上,他的小船随着向北的水流漂去……
现在,忠于友情的混血儿安息在斯芬克司地上。他的身旁是阿瑟·戈登·皮姆。这位英雄的奇异经历,在伟大的美国诗人身上,找到了其令人惊异程度不相上下的叙述者!

  第十六章 十二比七十
当天下午,“帕拉库塔”号离开斯芬克司地。自二月二十一日以来,这块陆地一直在我们的西侧。
到极圈还有的四百海里的行程。我再说一遍,待我们抵达太平洋的这部分海域后,是否会天赐良机,被留连至捕鱼季节最后几日的捕鲸船、甚至被南极探险船搭救呢?……
这后一种假设是有道理的。我们的双桅帆船在福克兰群岛停泊的时候,不是正在谈论美国海军上尉威尔克斯的探险队么?这支探险队由四艘船只组成,“文森斯”号、“孔雀”号、“海豚”号、“飞鱼”号,他们与数艘同航船一起,不是于一八三九年二月离开了火地岛,准备进行一次穿过南极海洋的远征么……
此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然而,威尔克斯在尝试过沿西经而上以后,为什么不会产生沿东经而上寻找通道的想法呢?①在这种情况下,“帕拉库塔”号与他的某一艘船只相遇,是可能的。
总之,最困难的问题,就是要抢在这地区的冬季之前,利用自由流动的大海。冬季即将来临,很快,海面上任何航行都将无法进行。
德克·彼得斯之死,使“帕拉库塔”号的乘客数目减为十二人。两艘双桅帆船、两批船员一共只剩下这么多人。第一艘原有三十八人,第二艘原有三十二人,共为七十人。但是,请不要忘记,“哈勒布雷纳”号出海远航正是为了履行人道主义义务,它挽救了“珍妮”号四名幸存者的生命。
现在,让我们尽快结束这个故事吧!返航途中,一直受惠于水流和海风,无需赘述。帮助我撰写这个故事的笔记,根本不是装在密封瓶子里扔到大海上,又在南极洲海洋上偶然拾得的;而是我亲自带回来的。虽然这次旅程的最后部分依然经历了疲惫不堪、艰难困苦、千钧一发的危险及担惊受怕,但是这次远征总算得到了我们被救的最后结局。
我们从斯芬克司地动身数日后,太阳终于降落在西方地平线以下,整个冬季都不会再出现了。
于是“帕拉库塔”号便在极地连续黑夜的半黑暗中,继续这单调的航行。极光果然频繁出现。一七七三年,库克和福斯特首次眺望过这壮观的景象。有的成发光的弧状伸展开去;有的光芒忽长忽短,变幻莫测;宽大的帷幕闪闪发光,光度突然增加或突然降低,令人陶醉;这帷幕的光辉朝天空中一点汇聚,那一点正是罗盘磁针成垂直方向的地方。这种种景象是多么光彩夺目!光束的波纹蜿蜒起伏,颜色从淡红直到宝石绿,形状千变万化,令人惊异赞叹不止!
虽然如此,但这已不是太阳,不是那无法替代的天体了。在南极夏季的数月中,这无法替代的天体不断照亮我们的视野。而这极地的漫漫长夜,对人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发生一种影响,任何人无法超脱。这种凄凉悲哀、心情沉重的感觉,实在难以摆脱。
①作者原注:果然如此:詹姆斯·威尔克斯上尉,有十三次被迫退回,后来终于驾驶“文森斯”号从东经105度20分地方抵达南纬66度57分。
“帕拉库塔”号的乘客中,只有水手长和恩迪科特保持着他们快乐的天性。航行中的烦闷也好,危险也好,他们将这些都置之度外。我也要将不动声色的杰姆·韦斯特列为例外。他是一个经常严阵以待的人,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意外。至于盖伊两兄弟,重新团聚的幸福常常使他们忘记了对未来的忧虑。
我确实不能不赞扬赫利格利这位正直的人。一听到他那使人定心的声音讲话,人们就又鼓起了劲头。他经常说:
“我们一定会安全到达的,朋友们,我们一定会到达的!……你们好好算算,就能明白,旅途中,好运气的数字已经压倒了倒霉的数字!……是的!……我知道……我们的双桅帆船损失了!……可怜的‘哈勒布雷纳’号,先是像气球一样被抛到空中,后来又如雪崩一般被抛进深渊!……可是,为了补偿我们的损失,又来了一座冰山把我们运送到海岸上,又来了扎拉尔小船与我们会合,并且带来了威廉·盖伊船长和他的三位伙伴!……放心吧,这水流,这海风,一直把我们推送到这里,还会把我们推送到更远的地方去!……我确实感觉到我们已占了上风!……手里握着这么多王牌,绝对输不了!……唯一的憾事,是我们将要回到澳大利亚或新西兰,而不能在克尔格伦群岛圣诞—哈尔堡码头附近,‘青鹭’旅店门前抛锚了!……”
对于阿特金斯大叔的挚友来说,这确实是令人十分沮丧的事!不过,对这种可能发生的憾事,我们别人倒能心平气和地忍受!
一星期之中,航向保持得很好,既没有向东也没有向西偏离。到了三月二十一日,哈勒布雷纳地才从“帕拉库塔”号左舷方向消逝。
我一直将这块陆地称之为哈勒布雷纳地,因为它的海岸一直不断延伸到这个纬度上。这是南极洲一块广阔的大陆,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容置疑的。
当水流向北方流去,而大陆成圆形,向东北折去的时候,不言而喻,“帕拉库塔”号就停止沿这块陆地边缘前进了。这部分海面,虽然海水仍然自由流动,海上却已经携带着成群的冰山或冰原——冰原与大块玻璃破碎后的块块十分相像,冰山的面积或高度已经相当可观。无论是为了找到通道,还是为了避免我们的小船像一颗谷粒掉进磨盘那样被碾得粉碎,必须在这些移动的大块中及时操作。因此,在阴暗的迷雾中航行,困难重重,危险不断。
现在,无论是经度还是纬度,兰·盖伊船长都无法测出我们的方位了。没有太阳,无法测得日高。用星星的位置来进行计算又过于复杂。所以“帕拉库塔”号只好顺水而行,据罗盘指示方向来看,这水流一直向北流去。从水流的平均速度来看,到三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可以估计我们的小船位于68度和69度纬线之间。就是说,除非估计错误,我们距极圈只有七十海里左右了。
“啊!如果这艰险的航程中,不再出现任何障碍,如果这南极地区内海与太平洋海域之间的通道保证畅通,“帕拉库塔”号要不了几天就能抵达南极海洋的边缘了。但是,还有几乎一百海里的路程,大浮冰还会展开那巍然不动的坚冰壁垒。除非有一条自由的通道,否则,还要从东面或西面绕过。一旦越过,确实……
对啦,一旦越过大浮冰,我们这单薄的小船,就置身于可怕的太平洋上了。现在正是一年当中狂风暴雨最凶猛的季节,连大船都经受不住它的惊涛骇浪,屡遭损坏……
我们不愿考虑这些……上苍会来帮助我们……一定会有人搭救我们……是的!……我们会被大船救起的……水手长一直肯定这一点,我们只要听水手长的话好了!……
然而海面已开始结冰。有好几次,我们必须破开冰原,开辟一条通道。气温表只指到华氏4底(摄氏零下15度56分)。虽然我们的毯子还算厚实,但在这没有甲板的小船上,我们饱受了严寒和狂风之苦。
幸而有可供几个星期食用的数量足够的腌肉,三袋饼干和两桶尚未打开的杜松子酒。至于淡水,可从融化的冰中取得。
总之,六天当中,直到四月二日,“帕拉库塔”号不得不在大浮冰的山峦中穿行。大浮冰的峰顶,在海平面以上七、八百法尺的高度上,勾画出它们尖尖的侧影。东面也好,西面也好,都一望无际。如果我们的小船遇不到自由流动的通道,我们是无法越过大浮冰的。
凭借着上好的运气,四月二日这一天,终于找到了通道。千难万险之中,小船沿着通道前进。是啊!我们的水手及其上司们发挥了全部的热忱、勇敢和机智,才度过了这一难关。对兰·盖伊和威廉·盖伊两位船长,大副杰姆·韦斯特和水手长,我们永远感恩不尽。
我们终于到了南太平洋的海面上。然而,在这艰难的长途跋涉中,我们的小船已遭受严重损坏。捻好的缝已经磨损,船壳板有开裂的危险,不止一处开裂进水。不断忙着往外掏水。浪涛从舷缘上面倾入,已经受不了啦!
海风习习,海面平静过望,真正的危险并不是来自航行的险情,这是真的。
真正的危险在于,这一带海面上,已看不见一只航船,看不见一艘来往于捕鱼区的捕鲸船了。四月初,船只已经离开这些地方。我们到得太迟了,迟了几个星期……
我们后来得知,只要两个月以前到达这里,就会遇到美国探险队的船只。
二月二十一日,在东经95度50分和南纬64度17分的地方,威尔克斯上尉发现了一片海岸。他与其中一艘船只“文森斯”号,探查了这片海岸,发现它沿66度纬线由东向西伸展。后来冬季临近,他调转船头,返回塔斯马尼亚的霍巴特敦。
法国杜蒙·居维尔船长率领的探险队于一八三八年出发,作第二次挺进南极的尝试。一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探险队在南纬66度30分、东经138度21分的地方,发现了阿德利地。然后,一月二十九日,在南纬64度30分和东经129度54分地方,发现了克拉里海岸。完成这些重要发现以后,远征结束,“星盘”号和“信女”号离开南极洋,向霍巴特敦驶去。
这些舰只已没有一艘留在这一海域。当“帕拉库塔”号这艘核桃壳小船到了大浮冰以外,孤帆孑影,面对着空旷的大海的时候,我们只得相信,我们得救是无望的了。
我们距最近的陆地有一千五百海里,而冬季来临已一月有余了……
连赫利格利本人也心甘情愿承认,他本来指望我们还有最后一次好运气,现在这好运气也算刚刚离开了我们……
四月六日,我们的给养已经枯竭,风力开始加大,小船剧烈地颠簸,每一个浪头打来,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船!”
水手长一声叫喊,顿时,在东北四海里处刚刚拉起帷幕的迷雾下面,我们辨认出一艘舰只的轮廓。
我们立刻打起信号,他们立刻发现了信号。船只停驶,将大艇放入海中前来营救我们。
这是美国查尔斯顿三桅船“塔斯曼”号。在船上我们受到殷勤而热情的接待。船长待我的伙伴就好像待他自己的同胞一样……
“塔斯曼”号从福克兰群岛驶来。在福克兰群岛,他们获悉,七个月以前,英国双桅帆船“哈勒布雷纳”号向南极海洋进发,去寻找“珍妮”号的遇险者。但是冬季来临,双桅船没有再度出现,人们以为这只船大概连人带物都在南极地区失事了。
最后一段航程顺利而迅速。十五天以后,“塔斯曼”号将两艘双桅船船员中幸存的人送到新荷兰①维多利亚省墨尔本上岸。在墨尔本,向我们的船员发放了他们受之无愧的奖金!
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出,“帕拉库塔”号是在杜蒙·居维尔的克拉里地和巴勒尼一八三八年发现的法布里西亚地之间驶出,来到太平洋的。
这次惊险而又非同寻常的远征就此宣告结束。可叹的是,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总而言之,这次航行的偶然性和必要性将我带往南极,走得比我们的前人更远,甚至超过了地球的轴点。然而在这一海域,还有多少重大发现尚待进行啊!
阿瑟·皮姆,埃德加·爱伦·波高度赞美的英雄,已经指出了道路……他的路要由他人继续走下去。定然会有他人前往,让冰上狮身人面怪兽将神秘的南极洲最后的奥秘吐露出来!
①指澳大利亚。一六四二至四三年,荷兰人塔斯曼发现了现称塔斯马尼亚的岛屿,首先是叫新荷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