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安总算看清了,赫然是昨日深巷截杀的白衣女子。也真是滑稽,一天之隔,两人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旖旎场合。他摇头苦笑着,还是迎上前去。
凤姑娘深有戒意,喝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叶兆安施然就坐,微讶道:“你还不知道么?”
凤姑娘莫名其妙:“知道甚么?这里是陈老大人府第,要动手的话,我们到外面去。”叶兆安瞥了她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来!陈老夫人让我今日过府见见她干女儿,若非推拒不过,谁愿意寒冬腊月来赏雪。”
凤姑娘杏目圆睁,渐醒悟过来,期期艾艾道:“你是来……来……”
“相亲。”叶兆安接口道,“没承想是昨天的漂亮杀手。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凤姑娘却没察觉讽意,一丝酡红浮上她白皙的脸盘,倏忽绽放,像红色染料在宣纸上浸开,竟漫到了玉颈上。
“谁跟你有缘……”她不忘急急辩白一番。叶兆安笑吟吟道:“姑娘若是这么说,就辜负陈老夫人的心意了。你是怎么成为陈府干女儿的?”
凤姑娘心中慌乱,脱口道:“干娘真是多事。自然是石帅……”她止住话头,瞪大眼睛:“你在套我的话。”叶兆安从容笑道:“姑娘终归是个杀手,无故成了大臣义女,其中原由值得探究。”
凤姑娘冷笑道:“要探究也轮不到你。见也见过了,没其他事的话,请便!”叶兆安笑道:“总要呆会儿,旋进旋出的,陈老夫人面子上也过不去。”对于相亲,他算是驾轻就熟了,如何做足表面功夫,算有些心得。
凤姑娘嘲讽道:“你似乎深谙此道,不是第一次了吧。”叶兆安心不在焉道:“你是第六个了,应应景吧。”
凤姑娘无端生出恼怒,丽质天生的她,受惯了别人追捧阿谀,而这年轻人竟然如此漠然。她嫣然一笑,道:“以叶公子才具人品,不会被别人瞧不入眼吧?”叶兆安了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找上你的。等会就向陈老夫人辞行。”
凤姑娘心中更气,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叶兆安道:“不客气。姑娘指挥战阵的本领我还是深为佩服的。”
凤姑娘冷哼一声,看不出这年轻人是故意气她,又或真心实意。亭中陷入了沉默,敌对的年轻男女无言望向园中雪景。枝枝梅花被深雪压低了腰肢,羞窘地沉下玉容,似乎不堪这初晴的春光。
“好香!”叶兆安深嗅了几口,突然道。凤姑娘犹未醒神,抬头望向年轻男子,雪地折射的阳光寒冷明亮,照在他的侧脸上,竟是刀削般轮廓分明。凤姑娘心中一动,这叶兆安其实长得不赖,自己在江湖中也见过不少世家男子,俊美胜过者有之,但那从容安静的气度却是独一无二。她如此想着,出神了犹不自知。
“是什么东西?”叶兆安指了指炉上瓦罐,水已鼎沸,香气浓郁,在亭中弥漫开。
凤姑娘一惊,缓过神来,强作镇定,挽起袖子,露出一只欺霜赛玉的纤手,将精致的银勺探入壶中,道:“开春的雪水,加入新开的梅花瓣,煮上五福堂的元宵,叶公子要来一碗么?”自顾从桌上取过小碗,盛满精致可口的元宵。
香气更盛了,叶兆安清早出门,未曾用膳,不禁食指大动,讪笑道:“没下毒吧?”凤姑娘忍俊不禁,道:“没出息的男人。”她手持着小碗,虚托在空中,盈盈笑道:“喏,在这里呢!叶公子不妨自己取去。”
说话间,玉手和细瓷碗在空中幻出片虚影,竟无从看出所在。叶兆安哑然一笑,右手一分分探了出去,随意之极,偏偏凤姑娘觉得无从闪避,虎口一麻,瓷碗已经易手。
“你昨天果然隐藏了身手。”凤姑娘有些恼羞成怒。叶兆安全不理会,稀里呼噜几口,一碗元宵就落入肚中。他意犹未足,犹望向香气腾腾的小炉。
凤姑娘把小壶提到石桌上,恼道:“吃吧,最好撑死你!”叶兆安正要取银勺,一想又放下,叹道:“果然美味,寻常饭食比起来,就如秕糠一般。家贫不能常有,我还是不要上瘾为好。”
凤姑娘惑道:“真有这么好?”叶兆安苦笑:“我家大人可是全京城最穷的官,饭桌上荤腥也不常见。时间差不多了,杀手姑娘,我们下次再刀兵相见吧。”
凤姑娘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不舍,脱口道:“就要走了么?”叶兆安疑惑道:“你不是赶我走么?再说冰天雪地的。”
“滚吧,下次把脖子洗干净点。”凤姑娘怒道。
叶兆安笑了一笑,微觉讶异,这话语中竟有薄嗔之意。他没多理会,棋局的事情还要回去向大人禀报,匆忙走了。
接过半枚棋子,于谦便陷入了沉思。玉石温润,摊在老人掌心,经初春阳光折射,氤氲出五彩霞光。看到叶兆安欲言又止,他温和笑道:“你心中想必有很多疑问吧?”
叶兆安只觉千头万绪,无从问起:“陈老大人武功之高,不在孤公公又或石亨之下,他到底是什么人?”话声甫落,却觉问得愚蠢,但找不到更好的由头。
老人答道:“永乐年间,他远行江湖,暗访废帝允文行踪。宣德年间,汉王高洵谋反,他于乱阵中将其擒拿。土木之变,阉党骚乱,他从容布置一一弹压。”叶兆安眼皮一跳:“燕山卫么?难道真有其事?”
当年,燕山卫为永乐大帝亲军,靖难之役、六师出尘、两伐交趾,都透出神秘身影。传说中,它并不是一般卫所,乃是专收江湖奇士,武力之强六合侧目。但永乐龙驭宾天后,燕山卫却偃旗息鼓,旦夕消失,似乎殉故主于地下。然而,秘闻在朝臣间流传:永乐大帝原是藩王篡国,为了警示后世,大渐之时留下遗旨,要燕山卫隐于暗处,守护大明王朝正统。这本是茶余饭后闲谈,叶兆安向来不信,不想此刻大人亲口述说。
“是否确有其事,谁也不能断言。况且去永乐朝已有数十年,一般卫所十减其五,何况燕山卫情况特殊。只是陈老大人与寻常大臣不同,确有守护正统之意。”于谦缓缓道来。
叶兆安道:“那五年前废立太子之时,陈老大人是要力挺祈王呢?”于谦答道:“此事还要上溯到土木变乱,陈老大人与我约定拥立今上,不过却要存太子之位,以便百年之后,国朝传承不乱。所谓殷道亲亲,周道尊尊,总要守其一者。但景泰三年,圣上一意要废储,朝臣死谏不听。陈老大人怨我背约,从此交恶,形同路人。”
“那这两枚棋子代表什么?”叶兆安急急问道。老人一攥手掌,将棋子收入怀中,观天不语。良久才道:“我今天上午到南斋宫面圣了。”
叶兆安失声道:“大人,眼下京师不安全,您怎么能贸然出行?还命我到陈府去相亲?”老人一边踱步,笑道:“我不是很好么?不过京师情况的确糟糕。”
叶兆安随他后边,迈入院中雪地。老人叹道:“龙体不豫去夏就显端倪,我今日面见时,圣上精神颓靡,太医在一旁着紧随侍。这道槛儿不知道他能否迈过去。”叶兆安问道:“那大人有否奏报石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