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望向逶迤城郭,道:“奋武营那边也发动了吧,如何不见人来报讯?”
话音才落,一骑疾驰从府门奔入,到了营寨也不停,径沿车道奔向哨塔。火光映照,三人都看清那骑士号衣上书有“奋勇”二字。
这一夜去得格外迟。喊杀声就没停过,京城遍地流血,惶恐的百姓直等日头竹竿高才敢开门。残雪半融,在日光映染下赤红如血,摊摊汩汩,漫过壮丽楼宇、雄伟城郭。酒肆茶楼门可罗雀,皂帽青衣的衙役也不见踪影。街上巡弋的都是铁甲军队,长戈森冷,令人不敢直视。
东门百姓更发觉奋武营重新入城,径开往右军都督府。满城铁甲,风雨欲来,恍惚间又回到八年前光景。
名公巨卿则闭门谢客,他们早得消息,知昨夜一战并未决出胜负。当此变天换日之时,宁可韬晦守成,也不要随便掺和。杀身灭门之祸,并不是谁都有此担当。
京郊南斋宫。内卫军将其重重守护,岗哨森严,飞鸟难渡。
偏殿之中,司礼监各大秉笔、东厂提督、羽林金吾二卫都指挥列席其中,神态沮丧,俱都耷拉着脑袋。孤公公声厉色茬,无复往日从容:“阁部大臣、都御史衙门、满朝文武,平常满口道德仁义,君父危难之时,竟没一个人挺身而出么?”
安兴嗫嚅道:“要不要再派人去催催?谦老总会来的。”孤公公浑身筋骨被抽掉般,软倒在椅子上:“其他人也还罢了,内阁那班老大人怎么也这般糊涂,竟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上皇如果复位,他们能超然事外?”
众人不敢答话,都低头顺首。良久,安兴问道:“皇上龙体如何?”孤公公愁容不展:“自从听过兵败之事,皇上一气晕厥,现在还没醒过来。太医说很是不妙,只盼他老人家能撑过这关口。”他一直在寝宫伺候,直到方才出来,一夜未曾合眼,又带伤势,满脸倦容。
众人互觑一眼,安兴硬着头皮奏道:“奋武营又从东门入城了。”孤公公霍地站起,失声道:“什么?那山河……”
安兴答道:“山河只怕……十大团营中,奋武营与石逆关系最亲近,寻常就驻扎在右督府。不只山河,梁崇义、李梗也下落不明,只怕都遭不测了。”
羽林卫都指挥道:“现在石逆手中有上万铁甲,更有五百白衣剑士,如果来攻南斋宫,只怕没人守得住。”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孤公公身上,满是彷徨期待之色。
孤公公方寸已乱,颓然叹道:“时局至此,都是咱家一意孤行,现在能救皇上、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人。”
老人将两枚玉石放在桌上,一束阳光映照,霞雾潋滟。他低叹一声,道:“终于还是要走出这步棋。陈老大人,你可真会坐地起价。”
叶兆安不解问道:“这两枚棋子究竟代表什么?”老人拿起“车”子:“内卫军已败,京师再无可制衡石亨者。现在只有借重燕山卫。陈老大人目光如炬,三年前就料到今日,老谋深算至此,令人佩服。”
叶兆安急问道:“那这枚‘将’子呢?”老人目光幽幽:“将者,全盘之帅也。既然以天下为棋局,自然是指皇位了。”叶兆安若有所悟:“将只半枚,陈老大人意在储君?”
老人颔首道:“然也。他要复立祈王储位,这是先决条件。”叶兆安道:“圣上不同意怎么办?”老人毅然道:“圣上病重,储位久悬,才致鞑子窥视中原。石亨也是钻了这个空子,方行逆天之事。储位不能再拖,只有确实传承,安定人心,才能朝野合力,共御外侮。这与八年前情况相似,当时圣上若未践柞,我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足以保卫京师。”
叶兆安笑道:“大人担心蒙古人会再度攻破大同?今时不同往日,有十数万京军充实前线,也先纵有天大本事,也要师老无功。”老人摇头道:“京军战力虽强,但缺少名将统领。兵凶战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只盼早把朝中危机解决,好腾出手来,对付鞑子联军。”
叶兆安笑道:“依大人性子,如果鞑子在这几天破入中原,只怕还要与石亨一道助上皇复位。”老人目光一跳,许久沉吟不语。
叶兆安赶忙宽慰:“我只是信口胡说,鞑子怎能攻破大同重镇。”老人苦笑道:“你这话像把刀子一样。圣上病重,诸方争储,如果形势真到那一步,也许只有上皇才能镇住局面。”
叶兆安忙转过话头:“奋武营早间入城,石亨现在可是兵强马壮,燕山卫不知能否抵挡得住?”于谦微笑道:“奋武营虽然跟石亨走得近,但广大将士忠君体国,未必敢真参与兵变。更多是受石亨蛊惑,不明就里。”叶兆安道:“可惜满朝文武惑于表象,竟噤若寒蝉。早上分别时,孤公公方寸已乱,现在听到奋武营入京,更要不知所措。”
老人道:“孤公公忠心可嘉,只是戒急用忍的功夫差些。你即去陈府,将这两枚棋子交给陈老大人。我赶去南斋宫觐见圣上。”
叶兆安一颔首:“大人万要小心。社稷安危,离不开您老。”
凤姑娘端着茶盅,透过袅袅水汽,紧张望着上首的陈老大人。石帅一早便命她携书信前来拜会,此刻老者正摊信细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端倪。
“凤姑娘可阅过此信?”陈老大人将信搁在几上,问道。“这是石帅手书给您老,我怎么能观看。石帅说了,您老不必回信,只要今夜呆在府中,就是于社稷大功,于上皇厚德。”凤姑娘答道。
老者和蔼道:“昨夜之事老夫已然知悉,阉人祸国有余,成事不足。石帅今挟大胜之威,又得奋武营襄助,京城碌碌再无敌手。何必再征求一个快入土老头子的意见。”凤姑娘恭敬道:“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一向拥护正统。石帅曾一再表示,京师行事,如没有您老首肯,万难成功。”
老者长声笑道:“天下人以讹传讹,都以为燕山卫真有其事,叫老夫百口莫辩。”凤姑娘甜美一笑:“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天下,这几年来孜孜所谋,也就是复立故太子储位。只要上皇重登九五,一切将水到渠成。石帅所谋看似与您老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捍卫国朝正统。”
老者沉吟道:“石帅书信中曾言及当年永乐盛况。‘两伐交趾,六师出尘,四海宾服,八荒侧目。长策振处,蛮狄之君俯首系颈。兵锋销镝,后世腐儒不法圣王。’这几句真说到老夫心坎上去。”
凤姑娘见他意动,喜道:“老大人答应了么?”老者浑浊眼中突然精亮:“永乐大帝雄才大略,后世之君有谁能及?石帅与姑娘有以教我。”凤姑娘猝然低头,避过刀锋般目光,久久难言。
老者又拾起书笺,反复阅看,脸色缓和下来,油然笑道:“前日姑娘见过那后生没有?人才难得呀,老夫真要有女儿,可非嫁不可。”他只是出语缓颊,不想凤姑娘轻“啊”一声,白皙脸蛋浮起两块彤云。
“咦,老夫竟料中了。那后生可真有手段,不过见上一回,就把小姑娘的心偷走了。”老者哈哈大笑,欢喜地看着小姑娘受窘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