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仲将军先前被叫到了御书房,与皇上说了一上午的调兵遣将的想法,此时跟着一起到了城楼上。
顺着皇上的视线,冯仲看到了林繁,也看到了那柄长枪。
定睛看了看,他猜测,那好像是林宣生前的武器。
冯仲不知道皇上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更不清楚林繁的秘密,他只照着常理,揣度皇上心思。
林宣能文能武,受皇上信任与器重。
这些年,但凡提起林宣,皇上总是表露出遗憾与怀念。
这么想着,冯仲道:“定国公手里的长枪,臣看着,似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皇上闻言,睨了冯仲一眼。
“虎父无犬子,定国公此次,定能建功,叫西凉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胆颤,”冯仲没有察觉到异样,又道,“敌人有多愤狠,我们大周百姓就有多么喜欢。这么看着,那身姿,真像啊……”
这几句话,落在皇上耳朵里,格外尖锐。
没有克制住脾气,他冲口问道:“像谁?”
冯仲瞪大了眼睛。
这算什么问题?
能像谁,当然是像他爹呗!
难道定国公还不止一个爹了?
“朕……”在得到回答之后,皇上自己回过神来,那答案不听也罢,“老将军先下去吧,时辰差不多了。”
冯仲便没有纠结皇上的问话,依言下了城楼。
皇上依旧背手站在上头。
长枪,是林宣的长枪。
赵临虽也是枪术高手,但他那柄长枪,当年是随着入葬了。
可林繁这个人,让皇上无法不将他与赵临的身影重叠起来。
赵临善战,大周建朝前,就四处征讨。
每一次,皇上都会送他出征,看到的,是誓师时赵临的坚定与信心。
从初出茅庐的少年,到身经百战的青年;从赵大将军的儿子,到大周的皇太子。
赵临的每一样身影,都刻在皇上的脑海里。
因此,他记得很清楚,建隆三年,也是这个时节。
料峭的春寒刚刚才退去,微风中带着丝丝暖意,赵临抵住了朝中各种压力,亲自挂帅出征。
他跟着父皇一起,站在这座城楼上,与将士们践行。
赵临在广场上,与林宣说着话,他脸上的笑容,传到了城楼上,让父皇都不由展露了笑颜。
那时候,皇上也笑着。
即便是,他的心中,没有任何笑意。
他不住想着,赵临这回坚持亲征,是错误的、失败的,是对大周不利的。
出发时笑得这么开怀,回来时一定垂头丧气。
或者,也有可能根本回不来。
只是,皇上在京中,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有捷报抵京,连最是坚持“太子不该亲征”的老臣们都不太提这一桩了,朝中都是夸赞之语。
不过一年光景,赵临奉上的是两州六府的傲人战绩,满朝惊叹。
大军凯旋时,正是建隆四年的二月末。
那年是个暖冬,春天来得特别早,大军进城时,春花绽放。
百姓们纷纷到街上迎接大军,把一枝枝花枝投向他们的怀中。
而皇上,随父皇登上城楼,等到的是满怀花枝的赵临。
赵临站在那儿,笑容比他出发时,还要灿然。
那副画面,皇上至今想来,依旧清晰如昨日一般。
隔了二十几年的漫长时光,这一刻,他看着林繁,就像是看到赵临。
春风习习而来,吹在身上,皇上没有觉得有半点暖意,反而是,越发的冷。
不安与烦躁充斥着,可大军出发在即,作为皇上,他必须说些什么。
强压着心绪,在众多将士们的目光里,皇上抬高声音,鼓舞士气。
他说得简单,底下依旧激昂。
战鼓声响,冯仲上马,秦威与安北侯两位副将跟上。
林繁随后上马,依着队列,浩浩荡荡出城。
除了在广场上誓师的,还有众多兵士集结在郊外。
依着计划,等他们出城抵达营地后,会再等两个时辰,与其余州府抽调的兵力会合,由冯将军点骑兵阵,先行赶往飞门关,其他将士随后。
出城这段路,引了不少百姓来看,有胆子大的,高喊着“杀到西凉去”。
黄逸骑马,行在中段。
听见喊话声,他循着声音望去,在人群之中,他看到的是数张坚毅的面容。
他重重抿了下唇。
作为御前侍卫,他也曾骑马走街。
遇着二殿下成亲这样的场合,亦有许多百姓来看热闹。
可之前感受到的,与此时此刻的,完全不同。
他,不是仪仗中的一员,而是战士中的一人。
他不会为了二殿下的喜事而欢快,可他会为了百姓的鼓励而奋战。
抵达京郊营地后,各处都忙碌起来。
黄逸这个身份,诚然他自己想做一普通兵士,冯仲、安北侯等人也不可能真就一点不管他。
方天寻过来,道:“冯将军找您,我们爷也在那儿,让小的来请您。”
黄逸应了,随方天过去。
走到大帐旁,一抬眼,黄逸见到了一少女身影。
对方着一身武装,背对着他,看不出身份。
听见脚步声,那少女转过身来。
黄逸这时将人认了出来,拱手道:“秦二姑娘。”
秦鸳打量着黄逸。
挺眼熟的,再仔细一想,是了,她曾在大殿下宫中遇见过这人。
“你,”秦鸳疑惑道,“你不是御前当差的侍卫吗?”
黄逸道:“原先是的,如今辞了,投军西征。”
秦鸳眨了眨眼睛。
御前侍卫,十个有九个是蒙荫的花架子,偶尔才有一个能有些本事。
投军打仗,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咦?
上回这么想,是在什么时候?
秦鸳突然忆起来了,问:“二皇子成亲那天,在马上拿石头打人,是不是你?”
黄逸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点了点头。
秦鸳这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黄逸一番:“还行,手上有点功夫,不算稀里糊涂。”


第167章 争气
饶是黄逸性子不拘,也还是头一次,被年轻女子这么盯着看。
偏偏那姑娘家的目光,没有任何闪烁,直白极了。
直白地审视。
直白地挑剔。
完全不是姑娘家看异性男子,而是老师父挑新入行的小弟子。
这种感觉,让黄逸哭笑不得。
他堂堂男儿,也不怕叫人评头论足。
只是,秦二姑娘的评断,其实并不怎么好听。
话说回来,黄逸知道自己那些同僚是个什么水平,被永宁侯府的姑娘小瞧,也是情理之中。
固然是男女有别,但秦鸳这样勤奋的练家子,与那些混日子的花架子比,完全可以忽略男女带来的体格、力量上的差异。
黄逸虽然与他们不同,但是,眼下不是与秦二姑娘论功夫如何的时候。
真去一旁比试一番?
这么呆瓜的事,他若真不懂场合地提了,不用冯将军赶人,黄逸自己都清楚,赶紧收拾包袱、掉头回京城去吧。
再说了。
秦鸳是秦大姑娘的妹妹。
林繁心仪人家姐姐,他作为好兄弟,怎么能因争强好胜、而胡乱得罪人呢?
这么一想,黄逸便问:“秦二姑娘是来寻秦将军的?”
“随兄长来的,”秦鸳道,“伯父出征,我也来送行。”
这话,仔细琢磨,其实有些站不住脚。
自家人,要送行,在家里就说完话了。
不过是永宁侯夫人心血来潮,让秦沣赶在大军出发前,来给秦威送些东西。
秦鸳正好在旁,想要跟着来,侯夫人没有反对,她就顺理成章地来了。
说穿了,她是个“凑热闹”的。
不过,自家脸皮要紧,秦鸳绝不会说出来。
黄逸没有细想这话。
将门估计有将门的讲究,送行,迎接……
“大军回京时,”他下意识地问,“你们也会来迎吗?”
秦鸳道:“自然会迎,不是在城门口,还会赶到十里亭迎。”
“我若是被抬回来,”黄逸听着有趣,嘴快道,“我家里不晓得有没有人在十里亭迎我。”
秦鸳闻言,愣了愣。
再一次,她上上下下打量黄逸。
果然是新兵,什么话都敢说,还没出发呢,就这么不吉利。
“你就不能自己骑马回来?”秦鸳连连摇头,“有没有出息?”
这下,轮到黄逸愣住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秦鸳的神情却无比的认真,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
大军出发在即,有些话,是该谨慎。
他虽跟着祖父学过文识,亦在御前当差、通晓人情,可他在军营里,的确是个新来的,是个小弟子。
比起耳濡目染的秦鸳,他对这里的一切,知之甚少。
未知并不会让黄逸退缩,多看、多学,慢慢就懂了。
再者,秦鸳的话,在他听来,也是一种激励。
黄逸爽快地笑了笑,道:“就是想要有出息,才坚持投军,秦二姑娘教训得是,我要自己骑马回来。”
秦鸳眉梢舒展,亦笑了起来。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这人能练一身还不错的功夫,显然是个能下苦功的,并不是耍嘴皮之流。
秦鸳正想问问他名姓,大帐帘子掀开。
秦沣从里头出来,与黄逸打了个照面,一时颇为意外。
又一想,似是听说了黄太师的幺孙辞了御前侍卫,投身战场,那么,黄逸在营中也并不奇怪。
“黄公子,”秦沣拱手,打了个招呼,又与秦鸳道,“回去了。”
秦鸳见秦沣认得,便问:“他姓黄?”
“黄太师的幺孙,”秦沣介绍了一句,奇道,“上回在宫里见过吧?你不认得?”
“认得脸,不知道名。”秦鸳道。
黄逸在旁,自是把他们兄妹对话听在了耳朵里。
“是我不曾自报家门,”面对着秦鸳,黄逸拱手,“黄逸。”
“记住你了,”想了想,秦鸳道,“你是得自己骑马回来,要不然,你祖父能把冯将军、安北侯和我伯父来回念叨,还得找我祖父念,他老人家在家养病呢,经不住念,你得争气些。”
每一句都很有道理,每一句又都有哪儿怪怪的。
让他一时之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秦沣显然是绷不住笑,以拳掩饰了,催秦鸳道:“该走了。”
方天是听了先前那一番对话的,此刻背过身去了,才没有当着黄逸的面笑出来。
黄逸左右看了看,心里一松,也笑了。
怪他。
怪他之前没有想周全,冲口说了句胡话。
郑重再郑重,黄逸道:“一定争气。”
目送秦沣与秦鸳离开,黄逸随方天入大帐。
冯仲摸着胡子看着黄逸。
平心而论,进了营帐,太师之孙也是普通兵士。
可真的出什么状况,还是多添事端。
毕竟,文人对“受伤”、甚至是“战死”的想法,肯定与他们这些武人不同。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冯仲私心想尽量保黄逸安全。
不过……
看了林繁一眼,冯仲与黄逸道:“我听定国公说,你马上功夫出色。”
此时显然不是谦虚的时候,黄逸道:“确实操练过。”
冯仲上前,用力拍了拍黄逸的肩膀。
黄逸一动不动。
下盘很稳,冯仲点了点头。
“你知道的,待其余将士抵达后,就点骑兵阵急行往飞沙关,”冯仲道,“眼下西凉在关外驻军,随时都有可能进攻,也许,骑兵阵刚抵达西凉,而大军未至时,就要投入战场。”
黄逸听明白了。
第一批的先锋,可能要比后头大军更快面对战局,而且是在主将没有抵达的时候。
冯将军考虑了他的状况,本没有让他加入骑兵阵的想法,是林繁举荐了他。
因此,他们才把他叫到这里来,想听他自己选择。
黄逸深吸了一口气。
自家祖父,的确是会念念叨叨。
可他若在军中不思进取,祖父不会念别人,他却给他们老黄家丢人了。
这也与他投军的初心相违背。
再者,举荐他的是林繁。
林繁相信他可以做到,他当然也对自己有信心。
黄逸语气坚定:“冯将军,我擅骑射,我能做好。”
冯仲面露笑容。
志气可嘉。
英雄不问出处,文臣之后,也可以出武勇之人。
老太师毕竟应允了孙儿从军,亦不是混不讲理的老头,担忧归担忧,却不至于胡搅蛮缠。
“很好。”冯仲点头,转身走至案前,在名单上,提笔写下了黄逸的名字。


第168章 飞门关
附近州府调度的兵力陆续到达。
时辰到了,冯仲点了骑兵阵。
不止是黄逸,其中还有冯靖的名字,骑兵阵由林繁带领,两刻钟后启程,尽快赶到飞门关。
黄逸忙着准备,列队之时,才在队伍里发现了冯靖。
“你小子?”黄逸惊讶,“你怎么也投军了?”
冯靖嘿嘿一笑:“受您启发。”
时间紧迫,黄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突然间,想到了秦鸳挂在嘴边的“争气”,他便与冯靖道:“那你争气些,不然我这启发,把你启发坏了,于心不安。”
冯靖乐得不行:“您放心,我肯定不拖后腿。”
待到时辰,林繁翻身上马。
骑兵先锋出驻地,往西前进。
再是日夜兼程,也不能不顾兵士与马匹,林繁率兵赶到飞门关时,已经是三日后。
毛将军闻讯,亲自迎了出来。
先前收到朝廷快报,知道林繁任先锋,毛将军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毛将军常年驻守此地,回京机会寥寥。
前些年回京面圣,在御前见过林繁一面,只觉得是毛头小子一个,与林宣完全不能比。
这也难怪。
林宣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缺少指点之人,儿子还如何长进?
再后来,听说林繁承爵,毛将军说,这是投胎投得好。
明明没有任何功勋,连敌人都没有杀过一个,就能靠着祖父、父亲的恩泽,成为超一品的国公爷。
反倒是他们这些在边关上辛劳多年的人,什么都捞不着。
当然,眼红归眼红,小看归小看,飞门关被西凉进逼的状况下,林繁作为先锋抵达,毛将军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冯将军领大军后行,”林繁与毛将军一拱手,“再有七八日应能赶到,毛将军,不知此刻状况如何?”
大军行进,需要时间。
毛将军再着急,也不可能让冯仲带着几万人马飞过来。
他引林繁登上城墙,指着关外:“最初是驻扎在三十里外,这几天,往前进了五里。两军未有正面交锋,他们又骚扰了几座村镇,情况不怎么乐观。”
城墙虽高,到底隔得远,并不能看到西凉驻军状况。
依毛将军的说法,若要看清楚,需得出关口,再往前,至玉沙口。
林繁知道那处。
原也是一道关口,因其在大周与西凉版图的交界上,早年交战中,城关毁于战火,之后废弃着,没有重修。
“副将刘贲带兵守在玉沙口南侧,防备西凉动作,”毛将军道,“北边亦驻扎了兵力,关外村镇百姓,除了不愿撤离的,都回退到了关内。”
说到这里,毛将军叹道:“你这一路过来,也知道状况,很难坚持。”
有流民继续东去,但更多的,他们留在了飞门关下的镇子里,让本就不宽裕的镇子一下子拥挤起来。
这么多人,要吃、要住,官府的粮食很难一直维持。
“那群西凉鞑子,”毛将军气道,“一上来就烧了粮仓与军库。”
林繁一面听毛将军说明,一面观四周景象。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飞门关,一切都十分陌生,与此同时,他又在林宣做的沙盘里,无数次看过这一带的地形,即便十余年过去,有了一些变化,但是,大致形态,在他心中,都能对上。
“依毛将军的意思,”林繁问,“这些时日以戒备为主,等待冯将军抵达吗?”
毛将军摸着胡子。
比起兵力的缺失,他们这里眼下更缺的是粮草、军资。
“西凉人这一次,举动怪得很,”毛将军道,“毫无征兆,突袭四座镇子,若是有意进攻,以他们的性子,该直冲飞门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进犯时,牛羊能抢就抢,不能抢就杀,粮仓也是放火烧尽,这行径,像极了马贼。
马贼是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却是在远处扎营。”
说到这里,毛将军气闷得哼了一声。
以他与西凉人交手多年的经验,他们也是小打小闹惯了,没有一定要打到底的想法。
飞门关易守难攻,只要尽力防守,西凉自会退兵。
他有能力,替大周守好这座关口。
因此,比起兵力的增援,他更想要的是物资。
偏刘贲那家伙,一心想要兵。
在毛将军写军情折子送去京城时,刘贲游说了几个参将,与飞门镇的官员,求他问朝廷要兵。
毛将军被迫无奈,把兵力增援需求也列了上去。
现在好了,增援陆陆续续抵达,物资却还在路上。
等冯仲一到,拿着圣旨接了飞门关军务,他毛字军旗,还得给冯字让地方。
再等到西凉退军,功劳是增援的,他们驻军,只能感恩戴德。
毛将军扫了林繁一眼,道:“先等着吧。”
话音刚落,忽然间,随着西沉的落日,天际边,一道狼烟升起。
林繁看在眼中,与毛将军指了指。
毛将军顺着看去,脸色一沉:“那个方向,玉沙口!刘贲在搞什么东西!”
一跺脚,他招来曹副将,让他带兵出关,往玉沙口附近接应。
曹副将领命而去。
林繁亦想去,被毛将军止了。
“前头状况未明,你们一行人又是刚刚抵达,来不及休息,”毛将军道,“你也许不累,但马匹吃不消,暂且缓缓。”
这么说,十分有理,林繁从善如流,应下了。
曹副将出发后,夜色笼罩之前,一传令兵飞马赶到关口。
毛将军一问,果然是玉沙口出了状况。
刘贲在带人巡视时,遇着一队西凉兵,两厢交战,原是轻松取胜,却不想,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马贼,在驻地放了一把火。
刘副将立刻回去救火,救援及时,损失不大。
如此,倒也用不到曹副将的接应。
毛将军黝黑的脸气得发红。
损失是并不大,但面子上挂不住。
西凉兵没杀几个,营寨被马贼放火了?
朝廷增兵刚刚到,就让他们看了这么一出笑话。
毛将军与传令兵道:“让曹伦留在玉沙口,把刘贲叫回来!”
临近三更,林繁听方天说,刘贲到了。
“毛将军把刘副将骂了个狗血淋头。”方天道。
林繁在榻上躺下,道:“知道了,我睡了,明日早些起。”
至于毛将军帐中,林繁想,他现在还是别去火上浇油了。
等明天,再去见一见刘贲。
这号人物,是永宁侯先前特特与他交代过的。


第169章 腰牌
翌日,林繁见到刘贲时,他正坐在大帐外头擦拭手中的长刀。
刘贲未满五十,只论年纪,比毛将军、冯将军等要年轻些,可实际看起来,却差不多。
因为刘副将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从眉角划到唇边,一眼看去,有些吓人。
这道伤口,也让他看着苍老了许多。
林繁上前,拱手唤了声“刘将军”。
刘贲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略想了想,道:“哦,林宣的儿子是吧?我听说了,冯将军让你领先锋。”
“是,”林繁在刘贲边上蹲下来,压着声,道,“我昨儿到的,很是好奇,西凉人为何会突袭四镇,还点火烧粮仓。”
“后生就是问题多,”刘贲嘀咕着,“你想知道,回头俘虏个西凉人,你审问审问?”
林繁呵地笑了笑:“老侯爷让我问你。”
话音一落,透过长刀映的影子,林繁见刘贲眉宇一皱。
刘贲侧目,睨着林繁,没有说话。
林繁伸了伸手,袖间一物划到掌心,他摊给刘贲看。
刘贲定睛看,那是块腰牌,上头一个篆体的“秦”字。
的的确确,是秦胤给亲信之人的腰牌。
确定刘贲看完,林繁就收了起来。
刘贲左右观察了下,沉声道:“我还以为,会在秦威身上。”
林繁笑道:“秦将军也有。”
刘贲“哦”了声。
前朝末年,家里人陆陆续续,死于饥荒与战火,刘贲不甘心这么去死,在秦胤招兵时去报了名。
投军,给了他一口饭吃,打仗,却是刀尖舔血。
刘贲运气不错,一场场战斗中,他活了下来,还受了提拔,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什长、百夫长,后又为千夫长。
赵挥的大军士气正盛时,他们遇到了一场偷袭。
那一战,太过惨烈,伤亡无数。
刘贲坚持到了秦胤回救,他留了一口气,看到秦胤的大刀把他面前的敌人一劈为二。
若不是那一刀,他伤的就不止是脸,而是整条命了。
刘贲养好伤,继续跟着秦胤打拼。
大周建朝后,他封了六品忠显校尉散阶,于他一个山野莽夫,也是功成名就了。
再之后,他随先太子南征,又随秦胤西出征战,前些年,升了五品武略将军。
习惯了孤家寡人,他也不想回京城,应付官场,便一直驻守在飞门关,也把关口这几年的变化看在眼里。
一来,许久没有真刀真枪与西凉人打了。
第二,练兵也少了。
秦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过这里,而与刘贲一样,出身秦胤军中的、跟着拼搏了几十年的老人,越来越少。
毛将军原对秦胤还算恭敬,这几年,言语之中,亦露了些轻视。
同样是为先帝打天下的,秦胤封了爵位,毛将军却没有,心里上难免有落差。
刘贲不与毛将军争口上长短,只做自己的事。
毕竟,他有秦胤交给他的任务——盯住几个人。
把声音压得很低,刘贲道:“穿大周皮甲的是大周的兵,穿西凉战衣的是西凉的兵,做马贼装扮的,当然是马贼了。我们倒了霉,谁知道西凉怎么样?”
林繁挑了挑眉,会意了。
那夜,偷袭四镇并放火的,不是西凉人,而是一群马贼。
夜深人静,沉沉黑夜,动作迅猛,装束大体一致,就能蒙混过关。
马贼不止偷袭了大周属下四镇,在这之前,他们也扮作大周兵士,去西凉的几座边关镇子折腾了一番。
西凉哪里能受得了被大周偷袭的亏,随即出兵至飞沙关外。
这是由黄太师推动的。
他把两军对垒的台子搭起来了。
本就敌对的两方,到了这时候,也不可能坐下来商讨谁偷袭了谁。
而刘贲,盯着一伙马贼,才会晓得这些。
昨夜,得知先锋要到,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被毛将军调回从玉沙口调回了飞门关。
本以为领先锋的会是秦威,没想到,却是林繁。
“他老人家,”刘贲问,“交代了什么?当真是身体不行?”
林繁道:“身体确实欠妥,但他即便起不了身,也想来飞门关指挥战局,哪怕是把病榻抬来。”
刘贲啧了声。
老侯爷是个什么脾气,他们都应该很清楚。
病重都要坚持指挥,林宣也是一个样。
他们私下说话,林繁根本不用替秦胤表态,那么,这句就不是态度,而是交代了。
刘贲心领神会,长刀往地上一插:“不太好办,但可以试试。”
正说着,毛将军背着手过来。
见这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他问道:“在说什么呢?”
刘贲道:“这不是初来乍到,问我玉沙口是个什么状况嘛,就一旧城关,破破烂烂的。”
毛将军点了点头,与林繁道:“昨儿与你说过,要想观察到西凉军中状况,得进到玉沙口。你若想去,可以让人给你带路,这两地之间,遇不上西凉兵。”
林繁应了声。
刘贲又道:“要我说,还是我去,把曹伦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