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偌大的庄子点点灯光闪烁,夜色下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寂静又喧嚣。
韩菀正在寝室外间看卷宗。
打猎出了一身的汗,沐浴过后筋骨舒展,她披着微湿的长发坐下,顺手又拿起炕几上看了一半的卷牍。
她对学习商事爱不释手,除了就寝连用膳恨不得拿着卷宗,若不是父亲再三叮嘱并安排下去,她怕是还不肯出门。
不过出门一趟也十分愉快就是了,虽她不大会开弓,但身边却有个百发百中的穆寒,他还射伤了一只野兔并引导她成功用小弓正中目标,韩菀开心得不得了。
“穆寒,为何每到四到六月,离邑丹砂产量总要少一些?比冬季都还少。”
穆寒自榻侧绕出一步,轻声:“禀主子,离邑夏季多雨,采矿运输多有不易。”
简言意骇,但详尽,话罢,见韩菀没有再问,便退回原位。
身姿笔挺,贴身守护在长榻一侧。
“哦,原来是这样。”
韩菀恍然大悟,雨水多矿洞更容易崩塌,得加固得每天观察,停工时候更多,运输也难,难怪。
她一抬头,却见穆寒又回去了,“你过来呀!”
她招手,“来来去去不嫌累么?快坐过来,我还有问题问你呢!”
她小抱怨,皱皱鼻子,娇俏又可爱,莹莹烛光映照,她白皙的面庞润腻如羊脂玉一般。
穆寒只余光瞥了一眼,心脏怦怦狂跳。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忍不住紧紧攒了起来。
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力不失态。
前日主君来别庄看小主子,临行前,把他单独召到外书房,告诉他,说打算以后将小主子许配给他。
当日的情形穆寒甚至记不大清了,太过震撼,他当时脑子嗡一声,愣愣抬头盯着上首,怀疑自己幻听了。
但主君看着他,很肯定地又说了一遍。
穆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如踏云雾,足足过了一夜,他才勉强找回了思绪。
还很多疑问,譬如他是奴籍,可他跟随在主君身边多年,他更清楚主君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定是言出必行。
晕眩,狂喜,不敢置信,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这两日上值,他耗费了全部力气,才没有露出异样。
只震撼随着时间稍稍平复,他的心却忍不住躁动了起来。
穆寒哑声:“是。”
应了一声,他恭敬上前,慢慢跪坐在脚踏上。
两人距离很近,她托腮斜倚在炕几上,另一手执着帛卷,薄绸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白得炫目的腕子,她十指纤长莹润,指甲是娇嫩的粉红色泽。
映着融融暖光,美得似玉人一般。
穆寒血液上涌,脸颈发热,欢臊,激动,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韩菀翻过一面帛卷,看了一阵,忍不住瞄了穆寒一眼。
面前高大矫健的青年正静静跪坐,微微垂首,静候她的询问。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相处了好几个月,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了,韩菀知道穆寒,他沉默寡言,沉稳又谨守规矩。
素日不大语言,只但凡又需要,他总会及时出现。
安静,但存在感十足,让人很安心。
韩伯齐也含蓄对女儿说过了,日后就在府卫里选一个。
士人多自矜,视附赘为奇耻大辱,就算找也找不到什么好的。他想过了,既然如此,一个桎梏是打破两个也是,不如索性不在贵族里找。
韩伯齐说,亲卫队伍里自身优秀的就不少,以后就在里头选一个。
韩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动,抬头望了穆寒一眼,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心跳忽有些快,她无端端脸颊微热,有些不自在,手动了动,却撞翻茶盏。
茶汤才煮好,还滚烫着,“啪”一声,穆寒眼疾手快,一拨陶盏直接落地,他扶着韩菀手肘一挪飞快避开。
“主子小心!”
“嗯。”
韩菀半靠穆寒手臂,撞了一下但不疼,他手臂硬邦邦的,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结实的肌肉,一股有异于父亲的男性气息包围住她,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味,陌生又有点熟悉。
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正好他垂目看她,很紧张,专注凝视。
浅褐色的瞳仁剔透,像琉璃珠子似的,深处纹路清晰,似深蕴着很多她看不懂但隐有所感的东西。
韩菀小指头蜷缩了一下,心跳重了一拍,她脸颊忽热了起来,和他对视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忙轻咳一声,坐直起身。
总觉得,气氛有点不一样了。
韩菀拢了拢长发,“……这个,我还是不大明白,离邑运矿车都是走丹阳吗?”
穆寒收敛心神,“是,自丹阳转沫州,西去郁都继续车运,发往陈缙鲁等地弃车登船,……”
他低声说着,一如往日般恭谨,韩菀平复一下情绪,看了看他,见他跪在榻前,“你起来吧,坐,老是跪着做什么?”
膝盖不疼么?都说了不必跪着说话了。
她拉他起身,指了指身侧的坐席,知他不肯坐榻,就将它挪到脚踏上。
“……是。”
穆寒被她拉起身,轻应了一声,他看了她一眼,轻轻跪坐在她身边。
韩菀这才笑了,瞅了瞅他,这才继续翻开帛卷,继续听穆寒解说。
两人一个听,一个说,偌大的明堂明亮宁静,仆妇和侍女都放轻了脚步,只听见里头低低的说话声。
学了大半时辰,直到郇都传讯的人来了,这才打断。
韩菀见过人,是父亲传话,说明日即启程离开郇都。
韩菀打发了人,传令下去收拾准备,里外都忙忙碌碌收拾起来,屋里重新安静,她却有些看不下来了。
翻了两面,最后一卷帛书,韩菀有些担心,“也不知顺不顺利?”
韩伯齐没有告诉闺女全部,但既然教导,他就不会让她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韩菀知道韩氏目前正面临一个巨大危机,这趟离开郇都正是要去部署。
若顺利的话,他们以后甚至会离开郇国。
穆寒轻声安慰:“主子放心,主君已有应对之策。”韩氏必能安然无恙的!
韩菀长吐一口气,用力点点头,“嗯!”
……
韩菀不清楚父亲具体是怎么部署的,她只知道车队离开郇都后,就继续前往各国巡察商号。
一路表面上是不紧不慢,遇上风景优美的古城,甚至还会多留两日。
先去留国,再去卫国,之后还转道回了东阳。因为她的十五岁生辰到了,父亲为她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及笋礼结束以后,又启程前往虞国和缙国。
但实际上,韩菀感觉到那种微妙的紧绷感,外书房的灯火常常燃至深夜,父亲教导她的时候经常会被暗报打断,到了她及笋的时候,韩伯齐甚至私下把穆寒也遣了出去。
父亲的亲卫队里,唯罗阿平和穆寒身手最高,人也极机敏慎稳,可绝对信任。可见是计划到了关键的时候了。
韩菀有些紧张,她站了起来睁大眼看穆寒,穆寒低声安慰她:“主子放心,主君部署深入浅出,十分隐蔽。”
韩菀收敛心绪,点点头,“那你小心些。”
她仰脸看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里有着忧挂和关心,穆寒喉结滚动一下,拱手轻声:“是。”
穆寒悄悄出发了。
在十月的下旬,他悄悄回到韩氏的车队中。
“禀主君!杨膺已上钩。”
韩伯齐站起身,“好!”
……
韩伯齐的计策其实并不复杂,核心谋算,无非就两样,人性和利益。
人性的贪婪,还有郇王的疑心病。
他这次抛出了一整个大铜矿。
这是位于缙鲁楚三国交界处的一个巨大铜矿,很早之前,韩伯齐手下的勘矿队就发现了这处露天铜矿。原本是要找丹砂矿的,意外发现了这处铜矿。
这处铜矿位于三国交界崇山峻岭当中,不但露天即可开采,据判断还非常巨大,足可以让拥有者摇身一变成为天下数得上号的巨富。
就是因为太大了,韩伯齐反而没动,他甚至连找借口采买山头地皮圈起都没有,只遣了一队心腹进山充作土著野民,守着这处铜矿。
过犹不及。
他只命人设法遮掩并守卫,打算做子孙后备不时之需的后备之用。
如今,他将这处铜矿抛出去,通过缙国欲平君黄允之手,送到杨膺跟前去。
这个欷平君黄允,乃杨膺妹婿黄胜之兄长,如今正为缙太后所用,黄氏兄弟正与稽侯魏其斗得火花四溅。
这个黄允很有意思,他是楚国的细作,韩伯齐查实了这一点之后,立即将此人作为对付杨膺的突破口。
杨膺,鲸吞韩氏只是他所掌诸事其中之一。他真正负责的,是在郁王示意下对周边各国明交暗署的拉拢渗透以及一整张关系网。
以备日后之大战。
此等事宜,非心腹不可掌也。
杨膺也确实是郇王心腹。
而郇王其人,掌控欲极强,疑心也重,对于底下一干重掌明暗权柄的心腹们,若说他没有监视和防备的手段,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事情,想必杨膺也清楚。
但清楚归清楚,却不代表不会铤而冒险。
贪官污吏们不知道贪渎受贿犯法吗?当然是知道的。但古往今来多少人一头栽进去就没有起来过了。
杨膺可不是什么正直清正的好人,从前没有动过心,更有可能是利益不够大。
这次,韩伯齐抛出这么巨大这么隐蔽的一个铜矿,端看杨膺是否能一点私心不动了?
一旦他动了心,即落入韩伯齐的圈套。
事实证明,杨膺最后还是动心了。
……
接下来的一年,郇国风平浪静。
直至次年九月。
“杨膺?”
郇王宫内,郇王高居王座之上,慢慢翻看刚送上来的密函。
密函很长,详写写明了有关缙南铜矿的核实情况。
郇王笑了。
慢慢看完了密函,他哼笑一声,将帛书投掷在地,“给寡人查。”
淡淡一句,声音不高,却如腊月寒冰,沁寒入骨。
……
此时的杨膺,正在看黄允给他写的密信,匣中还装有铜矿暗账。
露天铜矿,开采不难,铜矿品质极佳,短短一年时间,经已获得巨额利益。
这还仅仅是个开头。
看罢密信,翻开账册,一个个数字入目,心血上涌,整个人都燥热了起来。
杨膺摘抄,之后焚毁账册。
他吩咐心腹出郇,这铜矿所得利益,他并不会运回郇国,而是设暗库留藏在外。
杨于淳回府,发现父亲明显高涨的情绪,微微蹙眉:“父亲,可是有何事?”
郁南水患,他请命南下治水赈灾,刻日出发,匆匆回府正是要拜别父母。
杨膺摆摆手,“无事。”
他叮嘱儿子注意安全多带护卫,而后就让他去杨夫人处。
杨于淳应是。
出门槛时,他回头望了眼满面红光的父亲,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但公务在身,灾情刻不容缓,他停顿一息,匆匆往外去了。
当夜便出都南下。
杨膺心下大畅,送罢儿子,就叫来幕僚心腹,设宴并召了家姬侍妾过来。
政事国事天下事,此时正踌躇满志与心腹畅谈并拥着侍家姬玩的杨膺并不知道,他即将大临头。
……
郇王的人非常有效率,很快通过线索查清黄允的身份。
郇王蓦站起:“楚国?”
他颊边肌肉抖动一下,表情一瞬异常狰狞。
兵分几路,不断查探,韩伯齐布置非常巧妙,若有似无,全部都是因实事而微微添减和勾连。
杨膺所掌之事,本就非常微妙,减一分嫌能力不足,而多添些,又容易用力过猛。
杨膺素来掌控得很好,奈何有韩伯齐给他私下描补。
郇王细查之下,杨膺已颇有左右逢源,为自己留后路的嫌疑。
黄允的身份,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国,信国,郇王夺取天下的两大敌手。
黄允身份一查清,杨膺可不仅仅是私蓄巨利左右逢源并留寻后路这么简单了。
“启禀王上,楚太师近日截停各国多家粮商船运北上,对我们影响甚大,属下怀疑,楚王通过黄允和……知晓了我国真实灾情。”
非常精准,有两家直接听命于郇国的,还有四家是辗转交易的,全部都被截停了。
很难让人不起疑。
片刻,上首哗啦香炉笔墨纸砚全部被扫落在地,郇王“锵”一声抽出宝剑,直接把整张王案劈成两半!
“好一个杨膺!”
“轰”一声巨响,郁王恨极:“你竟敢通敌?!”
……
深夜,“轧轧”两扇厚重的宫门被重重推开。
王卫护军戴甲肃容,迅速往内城西侧的襄平侯府而去。
宵禁早至,沉沉夜色下黑漆漆的街道空无一人,军靴落地的沓沓声如鼓点一般,急促有力隐隐肃杀。
军靴声惊起了整座襄平侯府,门房大惊失色,慌忙拦上前,“军爷,你们这是……呃!”
话未说完,直接被为首将领一剑封喉。
人头落地,咕噜噜滚下台阶,颈腔热血喷洒一地,将军长剑一指,“王上有诏,如有反抗者,一律格杀!”
“是!”
声音整齐划一,惊飞夜鸟鸣虫,将军迅速率人冲了进去,直奔前院正房。
杨膺拥着爱妾正要睡下,闻声大惊失色骤然跳起,披发赤足冲了出去,“尉迟鸣!岂有此理,你这是作甚?!”
宝剑仍滴着血,映着孤月闪烁让人心寒的利光。
尉迟鸣冷冷道:“杨膺,通敌叛国,王上有诏,即刻夺其官爵,抄家押入大狱待审!”
杨膺瞬间瞪大双眼,目眦尽裂。


第135章 【韩伯齐重生④】
一夕之间,惊天巨变。
王上股肱重臣襄平侯杨膺通敌叛国,夺官爵抄家投入大狱,昔日门庭若市的襄平侯府瞬间落幕。
次日,郇王下诏,废杨后,打入冷宫。
杨后所出之九公子苦苦哀求,被怒责,郇王斥其无君无父,并当即下了王诏,将其封至西境一偏隘小城,限刻日离京。
一日之间,从炙手可热的嫡公子,变成的废后通敌罪人之后,彻底断绝继位可能。
……
十月初冬,天牢阴寒如冰。
幽深的大青石甬道暗色浓稠,壁灯灯芯在燃烧,却根本无能破开森冷的黑暗,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位置。
三丈一盏壁灯,孤零零的,昏暗的大狱寒气森森,深入骨髓般牙关咯咯作响。
披头散发的杨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双目浑浊皱纹横生,老态毕见,“哐当哐当”的镣铐撞击栅栏的声音,他声嘶力竭状若疯癫,“我要见王上!我要见王上!!”
从昨夜被关进来,杨膺嘶喊挣扎就没停过,值守狱卫充耳不闻,眨也不眨站着。
杨膺声带充了血,渐渐喊不出声了,但他依旧竭力嘶喊,声音犹如夜鸟啼血。
“……我要见王上,我要见王上!”
骤然,甬道尽头有一阵繁杂的脚步声,稳健的步伐不疾不徐,杨膺瞬间瞪大眼睛,是郇王!
杨膺不喊,郇王也会来一趟。
身披白狐裘,郇王居高临下,垂目看着囹圄中的杨膺,“哐当”一声牢门打开,后者扑了出来,“王上,王上!臣冤枉啊,臣冤枉!!”
“臣没有通敌,没有叛国!老臣对王上之忠,日月可昭啊!!”
“王上!!您明察啊!!!”
郇王冷嗤一声。
他抽出陈堂腰侧的佩剑,挑起杨膺的下巴,垂目冷冷看着他半晌。
“那你先告诉寡人,缙南铜矿,还有黄允,是怎么一回事?”
杨膺瞳仁一缩,瞬间一窒。
郇王恨道:“杨膺!!”
“寡人如此信重于你,就连你的儿子,亦曾接进中宫教养。好你一个杨膺!竟然如此辜负我?!!”
郇王大恨,一脚踹正杨膺心口,后者惨叫一声,当场倒飞出去,重重攒在牢门上,摔下,蜷缩在地起不了身。
郇王几个大步上前,剑尖横在杨膺脖颈间。
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杨膺!!
只不过,郇王慢慢收回长剑,“寡人不杀你。”
“杀你便宜了你。”
郇王森然:“寡人要将你五马分尸!!”
……
杨膺被押出宫门外,车裂而死。
郇王命文武百官观刑,以做效尤。
其惨况,刑毕,许多文官受不住当场背过身去大吐特吐。
当然叫好者也不少,杨膺并非良善之辈,他当权这么多年,哪怕是最底层的庶民,被波及遭殃过的也不在少数。
尸体一落地,围观百姓中立即传出叫好声。
当然,更多百姓是沉默,情绪复杂甚至不忍,无他,因为杨于淳。
他们当中许多人未必对杨膺有好感,只杨左徒却是少有真正心存黎庶的高官,前边京畿旱灾,今年南边大水,得其安置救济的灾民和流民不计其数。
头顶大官是否真心办实事,底层庶民感受最深。哪怕只是上层一个态度,对底层尤其灾民待遇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许多人想到杨左徒,已黯然惶惶,甚至默默垂泪。
人群中,有人攥拳盯着,杨膺一死,他闭了闭眼睛,当即挤出人群,急急出城,往南赶去。
这是杨家和杨于淳留在京城的人。
心焦如焚,一路抄近路急赶,日夜兼程,堪堪赶在南下王卫之前抵达茂县。
此时的杨于淳正在大堤上。
经过连日抢修,大堤总算填上了,滚滚浊涛汹涌滂湃,在堤下晃晃荡荡。
前年赤地,今年水灾,天时不和,受苦的还是百姓庶民。
杨于淳沿着新补好的堤坝一一亲自检视过,又看过其余未决部分,微蹙的眉心始终未曾松开。
这堤坝太过老旧,他忖度上书拨款,杨邑至茂县一大段的老堤都多年未曾修整,已必须重筑,不然,下次再遇洪雨必会再决。
只国库不丰,得好生斟酌斟酌措辞。
雨浙浙沥沥,溅湿玄青色下摆,杨于淳微蹙眉心转身,正要下堤。
谁知,惊天巨变!
嘚嘚的急促马蹄声,他的亲卫很快把人带上来,一看,正是他留在都的心腹。
后者泪流满面,咬牙待主子屏退旁人,这才重重跪倒在地,“主子,不好了!!”
杨于淳一瞬晕眩。
杨膺车裂。
杨夫人腰斩。
郇法严苛,杨夫人等怎可能幸免?
郇王暴怒,杨膺行刑当天,作为杨膺内眷的她随即被押上法场。
一夕间,襄平侯府大厦倾覆,杨膺杨夫人罪从通敌叛国死无全尸。
饶是杨于淳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骤闻噩耗,也眼前一黑。
“主子,主子!”
……
韩伯齐赶到时。
杨于淳已换过一身素服。
这消息尚未传到茂县,左徒行辕依旧不断有人频繁进出,请示赈灾的下一步工作。
杨于淳案上还余一些尚未批示的卷牍,他―一处理妥当,来人请示,他哑声,吩咐下去。
但见身着月白广袍的青年,肩背绷紧,挺如山岳。
“伯钦?”
杨于淳慢慢回身,双目赤红。
连日赈灾补堤,疲,累,又骤逢噩耗,英俊面庞难掩倦惫,人站着,隐隐一种强弩之末的心力交瘁感。
韩伯齐长吁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你日后,打算如何?”
“父亲,没有通敌。”
杨于淳了解自己的父亲,杨膺固然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他却绝不会通敌叛国。
只不过,铜矿。
杨于淳回忆起离都那一天父亲无端高昂的情绪,这铜矿,应是真的。
年少有为,身居高位,杨于淳确非等闲之辈。骤逢噩耗,心神巨震疲累交加,他凭借简单的表面消息,依然能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韩伯齐问他:“那你,是要……复仇?”
杨于淳闻言怔松片刻,苦笑,摇头。
君命下,臣不从,是为不忠。
君臣之纲,雷霆雨露皆君恩,却并复仇的道理。
杨于淳并非愚忠之人,只他心里明白,哪怕没有这通敌,铜矿之事也足够量刑了。
父亲并不无辜。
无法复仇,也无仇可复。
杨于淳以手掩面,目泛泪光,噩耗至今,他终于在人前表露出悲恸之色。
久久。
韩伯齐低声说:“拿你的王卫正往茂县急赶而来,最迟今晚之前,你就得走!”
“姨父已命人安排接应,你一路南下,先离开郇国再说。”
韩伯齐道:“杨家就剩你一人,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就擒!”
杨于淳哑声:“姨父放心。”
他确实不能坐以待毙。
杨于淳深吸一口,立即吩咐心腹简单收拾行装,随后立即离开。
两辈子,截然不同。
杀父杀母,满门弥祸,君与父,曾经和谐面目全非。杨于淳不能郇王复仇,但随着侧刀落下和王卫南下,昔日情谊也不在了。
韩伯齐风尘仆仆赶来救杨于淳,杨于淳亦全力自救。
稍作收拾,他当即率一众心腹及亲卫离开。
……
这一路不算平静。
郇王震怒,命戒严,全力搜索海捕杨于淳。
郇法严苛,百信庶民战战兢兢,不敢不从。在这种全民皆眼的仓促局面上,杨于淳确实遭遇不少惊险。
但好在他判断精准且身边高手不少,又有韩伯齐暗中助力,最后有惊无险,成功遁离郇国。
……
郇南,边城岙陵往南八十里,郝国小城湖邑。
湖邑南门,十里长亭。
韩伯齐倒了两杯酒,长吐一口气:“总算出来了!”
两人举杯,仰首饮尽。
此时已初春,冬雪消融,春寒料峭,冷风呼啸的敞亭,烈酒入喉,一线滚烫入腹,总算暖和起来。
杨于淳瘦了不少,面庞棱角分明很多,眉宇间也一夕沉淀下来,人更沉稳了许多。
“伯钦,你日后有何打算?”
人出来了,自得要有个去处,杨于淳这情况,想当然是择一国相投。
韩伯齐就劝他投信国。
“事到如今,姨父也不相瞒了,郇国苛法,郇王无义,非久留之地。”
韩伯齐直言他并不看好郇王,且观郇王行事,日后情况有变韩氏只怕成为一只肥羊,他思虑过后,已选择相投信国。
杨于淳有些诧异,但却没有反驳韩伯齐的顾虑,他甚了解郇王,还真大有可能。
“如此,要劳姨父引荐了。”
杨于淳当然也考虑过自己的去向,天下大小诸国一一分析过,他无须犹豫太久,很快选定信国。
有韩伯齐引荐,意外之喜。
杨于淳拱手。
韩伯齐拍拍他的肩:“劳什么烦?”
他笑道:“伯钦人品行事,钦佩者众,太子丹屡有夸赞,曾嗟叹憾伯钦不曾生于信国。听闻信王亦是此意。”
“伯钦相投,信之幸也。”
“不瞒你,伯父前些时日便去信一封,不想,信刚送出去,便接到太子丹密函。”
“太子丹言辞甚急切,让我务必要为信国留住你啊!”
“走!”
……
杨于淳相投信国,太子丹闻之大喜,只可惜他人在郇国为质,憾不能当场相见。
杨于淳往信国,信王亲自出迎,素来严肃的面庞喜盈于色,亲自扶起杨于淳,大喜:“得杨卿,孤之大幸!”
又细细端详一番,喜道:“好,好好!”
“来人,快快备宴,孤为杨卿洗尘!!”
……
而当初,杨于淳和韩伯齐在湖邑长亭分开时,杨于淳问他:“伯父不走?”
韩伯齐笑着摇了摇头。
他暂走不掉。
也没打算马上就走。
韩伯齐要走他女儿曾经走过的路,留到最后一刻。
这是韩氏最好的一条路,韩菀毫无头绪都曾经摸索着走了过来,如今韩伯齐有了先知,自断不会生怯。
他会历过女儿经历过的险,闯过女儿曾闯过的关,待率韩氏再创辉煌后,再交到女儿手上。
韩伯齐回到东阳,远远见惊喜飞奔迎出的爱女,不禁露出微笑。
……
一切都按照韩伯齐的计划发展。
佯投郇王,被观察考验,之后申王病讯,局势瞬变微妙,运粮北上,遮掩配合,搜集各国情报安插细作等等。
有了韩菀经历的先知基础,韩伯齐的触角和情报甚至还要深入许多。
待到水灾突发,申王甍逝,韩伯齐没有去西郊行宫,他设计了个借口留在郁都,直接遁离。
过程大体顺利,唯一就是突发了点小意外。
是家眷那边。
韩伯齐提前让韩琮称病,有瞿医士操作,“病况”很重,公羊夷还帮忙请了宫中太医,太医建议最好去汤泉庄子养病。
以此为借口,把妻子儿女都转移到南郊庄子去了。
届时直接遁离则可。
兵分两路。
当谁知,孙氏这边却很不走运,撞上巡视王畿归营的大将仇洹。后者一接到飞马急诏就立即反应过来了,当即掉头急追。
在这个过程中,韩菀和穆寒被冲散了。
所有人都出了信国等在卞山关,约定时间都过了,他们却迟迟未见人。


第136章 【韩伯齐重生完】
年初,韩伯齐已明说过要把韩菀许配穆寒了。
当时穆寒激动一下子跪了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孙氏不同意,但韩伯齐坚持,只说以后会有机会脱籍。
穆寒狂喜一瞬后,自卑担心,忙看她。
韩菀睁大眼有些讶异,好在脸上未见排斥,眼波一转,瞥向他,两人对视,她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绯色。
自那日起,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点不同了。
……
夕阳西下,莽莽群山染上一层淡淡橘色,密林下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穆寒背着韩菀,飞速掠过山涧一跃而上。
被冲散后,身后追兵不断,直到进了深山后,身后人声才渐渐远去。
韩菀被蛇咬了,有毒的。
混战当中,她一脚踩在地上惊动了盘踞在石缝里的长虫,后者窜出,咬了她一口。
穆寒大急,瞬间爆起将围攻数人尽数斩杀,而后飞速抱起她离开。
刚把她放下,他立即俯身脱了她的鞋袜。
小巧玲珑的一只玉足白生生的,韩菀有些羞,蜷缩一下脚趾,但谁也没顾上这些,两人注意力都放在她脚踝上。
白皙的足踝上,两个细小的孔洞,周边皮肤一圈淡青色。
穆寒一看这个伤口,紧绷的心这才稍稍一松,但这蛇毒也不轻,他当即跪俯下,用嘴给韩菀吮毒。
他唇贴上去的那一刻,韩菀一愣。
实话说,她没想过,她刚还在回忆被毒蛇咬伤该怎么处理,用小刀划个小十字,然后挤压毒血?
这样当然可以,但肯定没有直接用嘴吮吸的干净快速。
但用嘴危险的,万一他嘴里有伤口,那也会中毒的。
“穆寒!”
她喊了一声,可他已经开始吸了。
微凉的两瓣唇紧贴在她的皮肤上,然后吮吸,将毒液吐出,再吮再吐,伤口毒斑很快开始变淡。
直到吸出的血液变鲜红,他才肯停下。
韩菀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脸皮有些热,她赶紧拔开水囊递给他,让他洓口。
穆寒匆匆洓口后,取出怀里的解毒丸,给韩菀服了,自己也服了一颗,最后取一颗捏碎,敷在她的伤口处,包扎好。
“卑职无能,请主子恕罪!”
“这怎么能怪你?”
此地不宜久留,穆寒背起她,继续往密林深处而去。
韩菀趴在他的背上,有些出神。
穆寒一直都是这么沉默寡言又谨守规矩的人。
前些时日父亲宣布许配之事后,她有些不自在,之后两人相处的时候,她说话少了,有些避他。
他以为她心里不愿意,眉目间那种压抑的激动光彩一下子消散了,但他表面没有任何异常,依旧默默守护辅助她。
但其实不是,韩菀惊讶是惊讶的,但排斥没有,她主要是少女心事,不好意思。
但让她解释吧,贸贸然说这个她也说不出来,毕竟她和穆寒不同,她是才知道父亲选中了穆寒的。
正琢磨着要怎么沟通,然后就撤离了。
还没顾得上说。
韩菀着意留心,发现穆寒对她真的极小心在意,视若珍宝的那一种。
一路疾行,一个多时辰后,天就黑透了。
篝火燃起,他跪在地上搂着她,极虔诚,小心翼翼抱着。
仲秋深山夜风寒凉,她冷,他把上衣都脱了裹住她,精赤上身背对着风,用体温温暖她。
他体格强健,无一丝鳌肉,硬邦邦的。
韩菀好奇,伸手指头戳了戳。
他呼吸一顿,被戳的那处肌肉居然还会动,鼓起绷了绷,片刻才恢复下去。
她又戳了几次。
他呼吸越来越急,韩菀很快感觉,臀下有东西硌着她。
她脸颊瞬间绯红。
忙收了手,脸靠在他肩膀,装作刚才没发生过。
但韩菀却是个好奇心重,不一会儿蠢蠢欲动。父亲选中穆寒并宣布了,两人关系也就不一样了。几年贴身守护,她和穆寒已很熟悉亲近,且颇有几分依赖他。
她就有些想知道,要是她继续逗他的话,他会怎样做?
她侧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有着许多的伤疤的肌肤温度灼热,她戳了戳他,指尖顺着方才吓了她一跳的长长疤痕划下去。
应是极难忍耐的,韩菀看见穆寒颈侧青筋鼓起跳动,他呼吸又急又重,蹦到了极致,但出乎意料的,他却没有半分逾越之举。
他跪在她跟前,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手,目带隐忍恳求,“主子?”
韩菀瞅了他一眼,收回手。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小心掖了掖裹着她的衣裳,把她护在怀里。
怕她冷,她被蛇咬过之后,他更不敢放下她。
韩菀被他搂在怀里,暖烘烘的,橘色篝火跳动,她抿了抿唇,心里忽有一种欢喜。
她还是父母在堂娇娇女,欢喜了,就要撒娇。
她搂着穆寒的脖子哼哼,“我的脚还有点儿疼。”
谁知穆寒却当真了,只以为余毒未清,赶紧把她抱到篝火前,解开布条要检查。
笨蛋!
韩菀缩回脚丫子,斜了他一眼,真笨,她不要理他了。
……
之后的一路,穆寒都背着她,直至出山,都没肯让她脚丫子碰过地。
两人被追兵耽搁,赶不上船了,不得已乔装易容,从陆路南下。
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韩家人在卞山关前等足了七天,才见风尘仆仆的二人打马而来。
韩家上下这七天是寝食难安,终于见人那刻,孙氏忍不住哭了出声,抱着闺女不放手,韩琮也是。
就连韩伯齐,也没忍住激动拥了女儿良久。
穆寒跪地:“卑职来迟,请主君恕罪!”
“诶,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韩伯齐扶起穆寒,激动了半晌,他很快收敛起情绪,一家团聚,韩氏上下顺利撤出国,他笑道:“好了,咱们进关。”
……
韩家人进卞山关,杨于淳亲自来迎。
杨于淳投信国后,立即被信王委以重任。一年后,重新官至左徒。信王还要给他封爵,被他婉拒了。
信王一想大战后不迟,论功行赏更明正言顺,这才作罢。
目前,杨于淳被右相郭奉视为接班人。郭奉年逾七旬,打算再过几年,若大战形势好,他就退下了。
时隔几年,再次见面,彼此安然无恙,双方都很激动。
杨于淳下马见礼:“姨父,姨母!"
“数载未见,姨父可安然?”
“安,都安!”
双方打量寒暄过,杨于淳微笑:“姨父,且往信都,王上闻姨父归,等待已久。”
……
后面的事情都很顺利。
韩家人并商号成功撤回信国,后续不会再有惊险。
抵达信都后,信王随即即点十万大军开赴卞山关,宣布对邦国开战。
和宣战当天一同颁布的,还有军功改革制。
韩伯齐拍了拍穆寒肩膀,笑道:“可想从军脱籍?”
当年韩伯齐私下告诉穆寒,欲将韩菀许配给他的时候,穆寒涩声,卑微之身不敢高攀女郎,韩伯齐当时告诉他,将来未必没有脱籍的机会。
没想到,这个机会真的来了。
穆寒浑身血液上涌,眼前一晃而过是韩菀如花娇颜,这是他的心病,他极度渴望又极度惶恐,生怕让她蒙羞。
“啪”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哑声:“卑职愿意!”
韩伯齐抚掌:“好!"
……
从军之前,韩伯齐出面主持的,先给韩菀和穆寒定亲。
以免韩菀不定亲惹风言风语,也安两小的心。
这一天,穆寒就感觉如梦中一般。
花荫静处,他站在韩菀跟前,郑重对她道:“你等我回来!”
学了很久,他才学会不叫主子,但菀儿还是不大能出口。
韩菀“嗯”了一声,“你小心些。”
“军功有无无妨,人平安回来就好。”
两道专注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韩菀脸颊有些燥热,她和他对视半晌,忽大半踮脚,凑上前亲了他脸颊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留下若有似无的温润触感和淡淡桃花香,她轻笑着,飞快转身。
穆寒欢喜,手触着被她亲过的脸颊,头脸热胀。
他忙追着出了去。
厅外人声鼎沸,来贺者众多。
杨于淳是来的最早的,早早就过来帮忙招待宾客。
韩伯齐招手,把韩菀叫过来,笑道:“来来,这是你杨表哥。”
红衣少女翩然而至,双眸明亮姣美娇俏,盈盈下拜,“菀娘见过杨表兄。”
她抬起头那一刻。
杨于淳一愣。
……
“杨表兄,杨表兄?”
韩菀连喊两声,杨于淳回神,颔首,虚扶她,而后拱手回礼,“菀表妹。”
“表兄果然如父亲所言,一表人才稳重威仪。”
杨于淳微笑:“不过姨父谬赞罢了。”
“表妹承掌家业,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聪敏毓秀。”
“哪里哪里,比表兄差远啦。”
表兄妹二人笑谈一阵,直至新的宾客至,韩菀才告罪,跟着父亲迎上去。
杨于淳微笑颔首。
他望着韩菀背影,却有几分怔松。
鲜见的,他竟有几分心不在焉,直至定亲宴散,他最后回头看了韩菀侧脸一眼。
明明初次见面,她的影子却仿佛篆刻在他的心坎已久。
似曾相识。
……
夜雨朦胧,浙浙沥沥。
当夜,杨于淳一梦。
梦中,他父亲并未曾伸手铜矿,襄平侯府也没有大厦倾覆。
只不过,他父亲却另外坏事做绝。
姨父韩伯齐英年早逝,红衣少女单薄的肩膀挑起韩氏大梁,勇敢而英明,坚韧而果决,历经风雨,迅速成长了起来。
这个美丽的少女不知不觉走进他的心。
只可惜,情义两难全,道不同,二人最终分道扬镳。
他目送她远走他国,而他最终倒在坚守的城头上,临终前,手里握着那枚喜鹊登枝玉佩。
月光幽寒,夜半梦醒,他怔怔坐在床头。
按了按心脏,怅然若失。
……
这个离奇的梦,杨于淳最后没有理会。
鬼神之说,他向来不大相信。
只不过,他却确实对韩菀有一种异样感觉。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每每与她见过面,他心绪总会格外舒畅。
只不过,见她定亲,与穆寒感情融洽,他心里却又欢喜。
他对她有难言好感,却没有独占欲。
仿佛她天生就应该和穆寒在一起一样。
杨于淳没有深想。
随心便是。
只当黄粱一梦。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大战若顺,新国土上的抚恤和安置;大战若不顺,如何稳定后方减轻民负。
灯火通明的书房,杨于淳出神片刻,摇了摇头,继续奋笔疾书。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