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言小说上一章:穿到民国后我改学物理了 尔徽
- 古言小说下一章:剑拥明月 山栀子
她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青衣老人,俯下身在闻朔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有件事情回来要对你说,你等着我。”
闻朔听见这话,拉着缰绳:“有什么话现在不能告诉我?”
“那可不成,我说了怕你揍我。”闻玉笑起来,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让阿玉跟你说,你总是舍不得揍他的。”
她坐在马上抿着嘴笑了一笑,随即脚尖一踢马腹,紧接着便朝着北面山坡跑去。
闻朔站在原地,无奈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等再听不见马蹄声,才终于转过了身。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如同一柄收起霜刃的剑,准备着最后一次出鞘挥刃。
他扶着身侧的询意,大步朝着水泽中央走去。兰泽山主始终静静站在一旁,此时方才开口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叫师父见笑了。”
老人冷笑道:“人有牵挂,心中不静,做起事来就会这般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闻朔低头抚摸着剑柄上的纹理,平心静气道:“可若是没有牵挂,又怎么会愿意为这些身外事孤注一掷。”
老人听见这话,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弟子,闻朔抬起头来看着他,已藏起了那点惯有的散漫:“师父,你了无牵挂,这么多年又是为何苦守在这山里?”
青衣老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沉默着不知想到了什么。
闻朔摇摇头,自嘲似的将这点最后的杂乱心绪抛在脑后,又朝水泽中央走了几步,一边同他说到:“下水之事我自己去即可,只是若是地宫大开,此处恐怕会有危险,师父不如先行退回小山城去。”
山主却忽然抬头看着他问:“你知道悬城之内为何还要另起一座小山城吗?”
闻朔一愣,答不上来。
老人眯起眼,仰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声音带着几分叹息般的咏叹:“因为若是山神降怒,山谷倾塌,山洪倾泻,这座山城便是护在悬城前的最后一道关口。山主是这山城的守山人,神女不出山神殿,山主不出小山城,一直以来都是兰泽传下来的规矩。”
他看着对方腰间挂着的那柄询意:“你还记得秋水剑诀分别是哪四式?”
闻朔自然记得,少年时,他跟着师父学剑,背得第一句话便是这个: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汤汤而下,化山河气势得此四式——一曰丘山陷、二曰万川归、三曰大泽空、四曰千秋定。
得此四式,乾坤变色,天地为惊。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一字一句却十分镇定清晰:“在兰泽只有山主才能学会整套秋水剑诀,山主即为守山人,我如今在此,还能退到哪里去?”
闻玉追上卫嘉玉时,发现他并不在北面的山坡上,而是在北峰往西的悬湖旁。
闻朔走后,卫嘉玉并未等在原地,而是朝着悬湖走去,等他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只见眼前碧蓝的湖水如同一块上好的绸布展现在他眼前。
方才一场地动,上游的湖堤已经隐隐有些松动,湖水从山上缓缓朝着下游流去,尽管下游的湖堤并未叫这场地动冲垮,但是随着上游水流下渗,下游承载不了上游的水量,山洪决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余震还未结束,谁也不知道悬湖的湖水还能坚持多久。
卫嘉玉在山坡上远眺着底下的青山,眉头紧锁,转眼间已在脑海中浮现出了方才闻朔叫他看过的兰泽地形图。
他望着上游湖口若有所思,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闻玉骑在马上已经拉着缰绳一跃跳上了山坡。
“你一个人跑来这儿干什么?”她在山坡上见到人,一颗心像是才算是落了地,出声抱怨道。
她起初按着闻朔的话去了北面最高处的山峰,可是并没有见到卫嘉玉的身影。就在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事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他留在山上的记号。于是又沿着记号一路朝西走,终于在这儿追上了他。
此时距离二人分开不过一个晚上,卫嘉玉却觉得像是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她,紧蹙的眉头霎时间便松了开来,一时眼下的困境都被短暂地抛在了脑后。
闻玉骑马绕着他走了一圈,马儿十分亲昵地凑上来蹭了蹭卫嘉玉的脸。闻玉有些吃味,扯着缰绳将它硬生生拉开了些,酸溜溜道:“它倒是喜欢你,这一路却差点没将我甩下来。”
卫嘉玉抬眼似笑非笑看着她,不动声色道:“倒也不能怪它,想必这马是还记恨着你往它身上刺的那一刀。”
闻玉这才想起昨日吊桥分别时她干的好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于是翻身也从马上跳下来。
卫嘉玉见她走到自己跟前冲他抬起手,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将依样将手抬了起来。随即眼前的姑娘便一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凑到他颈边也贴着他的脸轻轻蹭了两下。
卫嘉玉不由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算起来这好像还是闻玉第一回 主动抱他,卫嘉玉本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可见她抱着自己好一会儿也没松手,过了许久才忽然轻声问道:“你见着他了?”
卫嘉玉心思一转,瞬间便明白了她今天的反常。
他见到了闻朔,想必闻玉也见到了他,否则她不会这么快从北峰找过来。
闻玉没说昨夜她在山神殿里看见了秦芜的手记,也没有提起雪月的事情,亦没有问他与闻朔二十年后父子重逢说了些什么。
他们只是相拥着站在山坡上,山谷空旷,山风浩荡,闻玉将闻朔亏欠给他的那个拥抱还给了他。
卫嘉玉飘忽了一晚上的心绪像是忽然间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从小得到的很少,也很少有什么十分确定的东西叫他握在手里。他年幼时不确定父母是否相爱,少年时又不确定母亲是否爱他,及冠后也不确定自己此生要行往何处,是否会在山中孤老。
但是他遇见了闻玉,她给了他许许多多个能叫他确定被人爱着的时刻。
“好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低声笑道,“不要撒娇。”
闻玉耳根一红,从他怀里退出来时抬头瞪他一眼,拉起他便要上马往回走。可卫嘉玉却没有动:“等等。”
闻玉不明所以地转头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还要做什么。只见卫嘉玉转身看着山坡下平静的湖面,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开口道:“我想做一件事,要你帮我。”
“什么?”
“我要在悬湖上游开个口子,将湖水引到另一头去。”
第121章 大泽空
卫嘉玉带着闻玉来到悬湖上游的山坡, 他看着底下状似平静的湖面,同闻玉解释道:“我方才在山上观察了这处的地势,这湖如同一个细口酒瓶, 此时上游湖堤已经松动,如同正有人源源不断地往酒瓶里倒酒, 只要酒瓶稍一摇晃, 里头的酒就要满出来。”
闻玉一点就通, 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等这酒瓶装满, 这些酒水就要将瓶底凿穿了?”
卫嘉玉点了点头,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面湖堤:“现如今要想不叫这酒瓶的瓶底这么快被凿破, 便只有想法子先将上游的水引到另一头去。”
他记得闻朔给他看过的那张地形图, 兰泽山状若神女横卧于海上, 而此处正是兰泽的最北面, 南面便是悬城,这山背后靠海, 北边除了山神殿外,并无其他人迹。
闻玉眼前一亮:“你要用水淹了山神殿?”
卫嘉玉一顿, 纠正道:“我想将水向北引进海里,只不过恰好山神殿也在北边。”
他话说得这样一本正经, 像是全没私心, 但闻玉现如今却已经能看出他动起小心思来时,那点细微的表情。因此她听了这话,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却没戳穿。
毕竟淹了山神殿这事, 也正合闻玉的意。
此时若有第三个人听见二人这番谋划, 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 多半要立时跳出来, 拼了性命也要拦下他们。
兰泽信奉山神,认为山中种种天象都与山神息息相关。因此兰泽百姓特意在山中修筑神殿,又送来神女侍奉山神。到了这一代,秦芜死后神女之职已有二十年的空缺,只怕今日这场地动过后,送神女入山之事迟早要被提及。在闻玉看来,干脆叫这场湖水将神殿整个冲毁,说不定倒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她想起秦芜留在神殿里的那些手稿,字里行间满是看不到尽头的绝望,这座山困住了她,闻玉心想,那我就替她将这些困住了她的东西尽数毁掉。
她目光微微发亮,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道:“你想怎么做?”
卫嘉玉的方法很简单,他刚刚在山坡上已经看好了位置。此处的悬湖成形时间不久,四周土质并不坚固,不久前的地动更是造成上游泥石滑落,叫这附近的山坡上留下了如同巨兽走过留下的爪印。
他看中了上游一处断崖,那儿离悬湖一截河道很近,山势又十分陡峭,若是能在此处开个口子,就能将上游的水引到北边去。
“你还记得在沂山的天坑,封鸣曾动手毁去了天坑下的石壁?”卫嘉玉站在断崖对面的山坡上问身旁的人。
闻玉自然记得,当时她和封鸣对掌,卫嘉玉发现了天坑石壁上的秋水剑诀,封鸣为了灭口,出手弄塌了石壁,差点叫他们几个都被埋在了天坑底下:“难不成你要我照着样子弄塌这断崖?”
卫嘉玉见她当真一本正经地考虑起来,不由笑道:“自然不是,这断崖高耸如何是你一个人能弄塌的?我只不过想叫你弄断了崖上的那棵老树。”
闻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断崖边一棵几人合抱粗的老树,半个树干都已经伸出崖边,山崖底下露出底盘根错节的树根,牢牢地抓着地面。
闻玉算了算两边的距离,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你要我怎么做?”
卫嘉玉道:“你照着断崖上运功发力,不要弄断了树根,我要它连着四周的泥土,一块连根拔起。”
闻玉深吸口气,没说成或不成,只说:“你退开些,让我试一试。”
卫嘉玉退到了不远处,见闻玉站在崖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定,随即衣袖底下抬手运气,这山谷四周的风都像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渐渐汇聚到她掌心。
那老树树根粗壮,只怕已是一棵百年的老树,闻玉原本也没把握只凭着一掌就将它连根拔起。但不想等她凝神静气,刚一抬手便感到体内一阵前所未有的充盈内力,几乎要从气海溢出。她想起方才在水泽边青衣老人在她肩上拍的那一掌,难不成他真将一身功力都传给了她?
不过此时正要全神贯注不可分心,她还来不及细想体内这一身远胜于平日的内力从何而来,只感到掌心发热,似有什么即将顺着她体内的奇经八脉喷涌而出——下一瞬间,她赫然睁开眼,左手抵着右手,双手往前一推,一股掌风一掌便拍到了对面的崖壁上。
只听一声闷响,山崖纹丝不动,只有几颗碎石从山坡上滚落。
果然还是不行吗?
闻玉收回手,低头看着掌心,方才那一瞬间,她分明感到自己已经用了全力。可是紧接着,对面的山崖突然传来隐隐的震动声,只见山崖上的土层纷纷脱落,老树的树根像是难以吃力,终于抓不住身下的土层,不得不与之松开,又朝着崖外倾斜了一些。它还被埋在土里的树根也从地下冲出,四周的土层松动,连带着周围的其他树木也都像是醉酒一般,变得东倒西歪起来。
闻玉见状,立即转身拉住了卫嘉玉:“快跑!”
她如今耳力远胜于从前,在这安静的山谷中,似乎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二人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朝着更高处的山坡跑去,刚跑出没多远,便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崖边的老树终于支撑不住掉下山崖,随着它的滚落,原本叫它的树根牢牢抓住的土地一下子变得脆弱极了。这棵树就如同一个酒塞,将它拔出之后,地面快速出现许多龟裂的纹理,不远处原本朝下的水流似乎找到了另一个出口,挤压着山壁,眨眼就在北面的山坡上冲刷出一道新的口子。
这口子起初只有一丁点儿大,但是随着水流的冲击,如同撕裂的布帛,口子越来越大,到最后上游的湖水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二人站在空旷的山坡上,看着水流向北一路流向山神殿,很快脚下便汇聚起了一条长河,奔涌向海。
卫嘉玉沉默地望着脚底滚滚浪涛,第一次感受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万物有灵,再自以为是的凡人,在这样巨大的力量之下,也只能俯首叩拜。
不过他没想到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样一来,悬湖下游压力骤减,算是暂时遏制住了湖水决堤的危险。
二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山崖又开始摇晃起来。起初卫嘉玉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闻玉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才意识到的的确确是这脚下的这座山正在晃动——第二次地动又猝不及防地来了。
而且这一回,地动似乎就发生在这附近,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对面的山都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上游的水流虽已被分走了大半,可是下游的湖水却还悬在山中,此时这场地动,无疑加快了湖堤崩溃的速度。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一阵山石塌陷的巨响,山洪犹如恶龙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下游悬湖的湖堤终于承受不住这场地动,彻底决口——洪水如奔腾的骏马,眨眼间便朝山下俯冲而去。
地宫所在的水泽旁,闻朔刚刚从水底浮了上来。
这水泽范围虽广,但是却没有多深,中央最深处,也不超过一丈。
闻朔刚才带着询意跳下水,没多久就下到了水底。方才第一尊护剑童子像已动,水底的泥沙间露出了另一尊石像的轮廓,水底的沙子有细微的流动,搅起水底小小的漩涡,显然在这水泽之下还有另外一个空间。
闻朔眼前一亮,朝着石像所在的方向游去。不废什么力气便将那尊石像从泥沙间刨了出来。他取下腰间的询意,小心翼翼地放入童子手中。随即迅速上浮,可等他半个身子上了岸,水面竟仍是风平浪静,水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波动。
为何会是如此?
青衣老者站在岸边,看着他又取回剑,浑身是水的游了回来,听他将水底的情况说了一遍,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是水。”
百年前此处并非一片大泽,而是一处山林。可是随着几次地动,山里许多地形都发生了变化,百年时间沧海桑田,这儿也渐渐变成了一片水泽,连带着地宫前的护剑小童也都沉入了地底。
当年设计地宫机关的工匠以闻道与询意两把剑作为地宫的钥匙,设计了地宫大门的开关。护剑童子连通着地底的宫殿,工匠多半是计算过两把剑的重量,只有恰好重量的玄铁同时放入石像手中,地宫大门才会打开。
可是随着另一尊童子像沉入水底,此时即便将剑再放入石像手中,受水流影响,也无法再打开地宫的大门了。
闻朔没想到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地宫的入口,结果竟是这样,实在是天意弄人。
二人静静站了片刻,老人神情也难掩失望,他过了许久才又开口道:“事已至此,你且先去悬湖上游看看情况,下游百姓撤离也要时间,湖堤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闻朔知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解决上游的悬湖,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正要朝山上走去,却忽然感到山林剧烈地摇晃起来。
二人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便听远处山谷发出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奔而来。
没人想到这种时候,悬湖的湖口竟然决堤,而他们原先唯一寄了希望的地宫大门却并未如期打开。
那一瞬间,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难道是山神当真已经遗弃了他的子民,要眼看着他们死在这场山洪里吗?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水泽中央却突然起了旋涡,且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旋涡越来越大,像是水底因为这场地动打开了一个口子。
随着地面上的水流渗入地底,渐渐水底的石像重新浮出了水面。
闻朔眼前一亮,立即飞身朝着石像掠去,将询意重新放回了石像手中。这一回,脚下的土地抖动,如同一只巨兽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第122章 满别情
随着两柄剑触发了地宫的机关, 水泽里的水迅速下渗,转眼间,便露出了裸露的土层。水泽下方地宫的入口大开, 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脚底是笔直向下的台阶, 通往不知何处的黑暗。
可是远处山洪的咆哮声由远及近, 转眼间似乎就已到了眼前。
等地宫大门完全打开之后, 青衣老者抬手将两尊护剑童子手中的长剑用衣袍凌空卷起, 朝一旁的闻朔扔去,高声喝道:“快走!”
闻朔还未反应过来, 下意识接住了手里的两柄剑, 紧接着便叫这股隔空而来的掌风一下子推出了几丈远。
两尊护剑童子失去了手里的剑, 地宫的石门又开始缓缓朝着中间合上。
石门旁的老人抬起手臂, 衣袍一甩便卷起附近一棵倒地的大树,将那粗壮的树干卡在了缓缓合上的石门中央。
两道厚重的石门停了下来, 树干在石门的挤压下发出轻微的折断声,显然只凭着它并不足以阻止地宫机关的运行。
闻朔被老者一掌推到远处, 转头便看见了这一幕,他心中一沉, 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山洪不久就会淹过这儿, 等两尊石像重新被大水淹没,那么到时地宫的大门也会重新合上, 他要赶在那之前, 彻底毁掉这一道石门。
闻朔心中一紧, 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前去:“师父!”
“站住!”山主一声怒喝, “你想要闻道和询意与你一块陪葬吗!”
脚下的地面不断摇晃, 山洪的咆哮震耳欲聋, 几丈之外,若非高声呼喝,几乎已经难以听见人声。闻朔心知危险,却也不能眼看着他就这样送死,依旧想要上前阻止,可是脚下地动不止,两旁的山坡接连滚落的碎石和横七竖八倒下的树木不但封锁住他的去路,甚至还将他推得更远。
凡为兰泽山主者,必要无情无爱,无牵无挂,无师无友,方得一颗不悲不喜、不惊不辱、不移不转之心。
青衣老者站在水泽中央,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教给他的话:“放下小不忍,方得大慈悲,你要守的从来不是小山城,而是整个兰泽山。”
于是他也用同样的方法教给他自己的徒弟。金九宵聪慧却自私、秦芜冷静却不够坚毅、封鸣有野心但也偏执,四人之中最合适接过山主之位的便是大弟子闻朔,可他也有缺点——感情用事、不够狠心。
所以他逼着闻朔杀了金九宵,又坐看秦芜服下思乡之后入山。对外他对闻朔之死讳莫如深,对内只同封鸣故意透露了云落崖的些许真相,在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叫他以为当年闻朔被迫跳崖,秦芜愧疚入山全是因为那些中原的江湖门派。
这一切原本都在他的计划中,可是几年后秦芜在山中生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惊怒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他手中又多了一份叫闻朔自愿回山的筹码。
于是他故意放秦蔓离山将这个孩子带出兰泽,因为他知道,以闻朔的性子必定不会对这个孩子坐视不理。只要他不能眼看着这个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那他就终有一天要回到兰泽,向自己承认当年叛出师门的过错。
许多年来,他始终认为闻朔身上最大的软肋便是太过心慈手软,却也不断利用着这一点,逼迫他重新回到山中,心甘情愿地接过自己手里的一切。
只是这一次,闻朔比他预料中要坚持得更久。
再过几年,封鸣离开了兰泽,他想必很快就会在江湖上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闻朔只要活在这世上,必然不会眼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事情也的确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年后,江湖中便失去了封鸣的消息,可闻朔依旧没有回来。
老人一年年的老去,山中有了许多变化,却也似乎仍是一成不变。秦蔓接过了朱雀使的位置,宗昭也通过了玄武部的选拔,只有青龙主的位置始终空缺,闻朔当年的背叛几乎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这场师徒间旷日持久的对峙终于即将分出胜负。
闻朔还是回来了。
二十多年前金九宵在险境中替他挡了一剑,能叫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人一同带出修罗殿;二十年前秦芜为了他无奈入山成为山中神女,能叫他抛弃妻儿自困沂山养大了师妹的骨肉。
所以还是那句话,老人冷笑着心想:人要没有软肋才不至于叫人拿捏。
闻朔算准了在他心中兰泽高于一切,借着这个时机要他传功救下闻玉;他也算准了闻朔,过了今日,从今往后只能心甘情愿留在兰泽。
他们师徒两个一生情如父子,却也彼此提防算计,最后到底还是他这个当师父的棋高一着。
老人站在地宫的入口前,看向红了眼想在这山林震荡中想尽办法要冲过来拉住他的弟子。他的师父曾教他无情方得大慈悲,他的弟子却用一生都在与他争辩,有情才肯抛死生。
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了。
远处的白浪已经近在眼前,闻朔无能为力地看着地宫前那道青衣身影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如同一棵扎根于这山间百年的树,任凭地动山摇也不能将其折腰。
“丘山陷、万川归,大泽空,方得千秋定。”那已然衰老的声音在这震耳欲聋的山林中响起,几乎盖过了山洪的咆哮声,“为师如今教你这最后的一招‘大泽空’,你可得看好了!”
那道青衣身影说完这话,随即脚尖轻点,在地上划开一道弧线,凌空一跃,衣袍在这林中翻舞滚动,搅起这林间的风,掀起这脚下的浪,地上未干的水洼荡开层层的波纹,在他落下那一瞬间,溅起无数点水珠。那水珠高低错落地悬于半空,他汇聚起身上最后的一点内力,在油尽灯枯的生命里,烧起最后一点火星,紧接着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如黑云压城一般,几乎瞬间叫这方圆间所有草木齐齐伏身陷入地下,便是不远处的闻朔,也叫这竭尽全力的一招,被逼的又不得不退开了几丈,只感觉头晕眼花,耳鸣不绝。
老者从半空中落地时,一脚踩在那石门间的巨木上,两旁厚厚的石门瞬间爬满了裂痕,在这地动之中,顷刻间就碎成了几块,轻轻一碰便纷纷掉进了地洞中,而那根老树的树干,更是转眼就化为了齑粉,只剩下空中扬起的木屑。
就在石门碎裂的瞬间,几人高的巨浪冲下山坡,眨眼冲刷过地宫的入口。闻朔握着手里的剑,木然地站在坡上,看着湖水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泥沙、树木、滚石……还有那道消失于白浪中的青衣人影。
瞬间而下的水流继续朝着山下涌去,一大部分流入了地底的宫殿。水流比闻朔预期中要小上许多,按照上游悬湖的水量,应当远远不止如此声势。
闻朔爬上山坡,看见远处北面的山间出现了一条河流,原本藏在青山绿树间的山神殿已经再难看见那高耸的屋檐。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脚下的青山,地动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鸟儿会找到新的树枝做窝,野兽也会再找到新的洞穴冬眠,可是那些被埋葬在这座山里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
远处有山谷的回声传得很远。
闻朔循着声音抬头,远远便看见了站在远处山头上的一双身影。
一身杏色衣衫的女子将双手拢在唇边,借着内力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见他抬头,站在原地冲他扬起手臂用力挥舞起来。卫嘉玉站在她身后倒要显得稳重许多,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显然也是安然无恙。
闻朔笑起来,他回头看向远处的山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山中有人来了又去,就如这世间的别离。或许总有一日,也能等到春风再吹的那一天,青草常绿,故人重逢。
作者有话说:
故事到这里其实该讲的都将讲完了,明天兰泽再有一章收收尾就正文完结。可能要晚上才更新,大家明晚来吧。
第123章 回故乡
山中的这场地动并未对悬城造成太大的影响, 悬湖倾泻的山洪也因为大半都流入了地宫,因此只冲毁了小部分的山城主殿。这之后,城中百废待兴, 闻朔这段时间带人在城中帮忙,几乎忙得不见人影, 小山城中的其余杂事便一应扔给了秦蔓。
阿叶娜离山前又到小山城, 向兰泽山主讨要那群被扣在山中的琉铄使臣。贺希格已死, 地动发生时, 其他人被关在地牢里,差点以为就要这样一命呜呼, 结果几天后竟被顺顺利利放了出来。从小山城出来才知道几日前他们进城时正碰上兰泽内乱, 如今老山主已死, 新山主继任。琉铄圣女独自进山面见山主, 据理力争之下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兰泽重新给了他们琉铄应有的使臣礼遇, 并送上了藏于兰泽的经文,送他们出海。
一时间一众随行使臣无不对阿叶娜感激涕零, 争相表示效忠。
琉铄的船在兰泽停了十天,离开之前卫嘉玉到码头送行。阿叶娜上船之前问他:“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你当真不考虑跟我去琉铄?你这么聪明, 一定能帮我除掉我那几个哥哥, 到时候等我当了琉铄的女王,你就是我的王夫, 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丈夫, 我们的孩子会是琉铄下一任国君。”
卫嘉玉叫她这充满雄心壮志所画出的蓝图弄得哭笑不得, 温声回答道:“我相信凭借着公主的野心与智慧, 有朝一日这些都将成为现实。”
阿叶娜听了这话骄矜地站直了身子, 得意道:“不错, 你们男人不就想要这些吗?财富、权势、美貌这些我全都有,我也全都可以给你。”
卫嘉玉却摇头又说:“可我也说过,公主走到今日,心性远胜常人,即使没有旁人助力也能成事,不必妄自菲薄,非要找个依托。”
这是他第二次拒绝自己。
阿叶娜的自尊心不允许她第三次向这个男人低头,可她又实在想不通:“这些东西如果都打动不了你,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卫嘉玉站在岸边微微笑着没有应声,阿叶娜见他如此,只好放弃。
大船扬起船帆,朝着远处的大海缓缓驶去时,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岸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终于化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她想起他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愿公主早回故乡,得偿所愿。”
大船迎着太阳的方向而去,那是回到故乡的路,或许途中仍有风雨,但是只要前行,终有一天能够抵达。
傍晚,卫嘉玉找到闻玉的时候她正坐在望海崖的山崖边。
太阳快要从西边落下去了,海边有瑰丽的晚霞还残留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崖下的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一阵阵的潮声与身后山林间的松涛相应和,显得此处格外安静。
卫嘉玉走到她身旁眺望远处的天空,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看海。”闻玉回答道,“我看过很多年的山,头一次看见海。”
她望着远处布满了半个天空的云彩,在傍晚的夜风中问他:“你说她跳下去之前看见过这么美的晚霞吗?”
卫嘉玉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他也在地上坐了下来,同她一块看着西边天空的晚霞一点点落下,并且告诉她:“你还未出生的时候,她一定已经带着你看过许多个绚丽的晚霞。”
闻玉听了这话,眉心一动,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卫嘉玉回答她:“因为她把回到兰泽的地图藏在了那本《金刚经》里。”
二十年前秦芜留下雪月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场短暂的情缘如同露水,等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就会消失在草尖上,如同从未发生过那样。
她是困在这山间的人,而他的心中却装着众生。
于是不久之后,她还是将他送出了兰泽。离开前,她悄悄将一本《金刚经》藏在了他随身的行李中。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做。毕竟等这个僧人回到姑苏时,在几千卷东渡带回的真经中,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留意到他的行囊里还夹着这样一本普普通通的经书。
但她将兰泽的地图藏在这本经书里的时候,一定是期待过有朝一日他会发现这幅地图。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这个人还会再一次回到兰泽。
那之后的日子里她依然每晚来到望海崖,等着太阳落下,等着月亮升起。无数个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可是海浪再也没有带回她的爱人。
那一点几乎可以算作是渺茫的希望,一定又支撑着她度过了许多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小拙再也没有从她的屋子里发现过被打湿了裙角的衣衫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尚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十分顽皮好动,她们一起坐在山崖上看着落日,山风将母亲说给孩子的低语悄悄传遍了树林里的每一个角落。
“兰泽不会再有神女了。”卫嘉玉告诉她。
老山主死后,闻朔接过山主之位,他既接下了这个担子,此后便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但第一件事情,便是废除神女至死不得出山这条历代山主定下的规矩。
对于闻朔或许不会再跟她回到沂山这件事情,闻玉其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闻朔既没有当面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她也只当是不知道,这几天只一心一意跟着秦蔓学了秋水剑诀的第四式。
倒是闻朔回来之后,问过几次她那时在山里说等出来后要告诉他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不过这段时日他实在太忙,几次提起话头也都正好叫人打断了。
闻玉心想:他都不告诉自己要留在兰泽这事儿,自己凭什么这么老实等他问话?
一想到这儿,她便忽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卫嘉玉怔忪地看着她抿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他下意识问道。
闻玉看了他一眼,像是怪他这时候怎么如此不机灵,但还是板着脸蹦出几个字来:“回中原去。”
卫嘉玉一愣:“现在?”
“现在。”闻玉朝他伸出手,怂恿道,“他扔下你两回,现在咱们也扔下他。”
她身后映着晚霞,话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煽动性:“小拙给我准备了一些银子,我们现在就走,去江南,去九宗,去沂山,就我们两个,让他也找不着我们!”
卫嘉玉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在沂山她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发,他便跟着她去了姑苏,到了兰泽;这一回,她又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去江南、去九宗、去沂山……任何地方,就他们两个。
没有任何计划,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卫嘉玉应当拒绝的,可是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样的闻玉。他曾担心闻玉会因为闻朔而选择留在兰泽,但现在,女子站在夕阳下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告诉他去任何地方“就他们两个”。
卫嘉玉想起从山中出来之后,在一次父子独处时,闻朔问过他的话:这么多年,是否怨恨他这个父亲?
怨恨过的,怎么可能毫无怨恨呢。
“但是,我现在有了闻玉。”卫嘉玉垂着眼回答道,“因为她,我对你又有了许多感激。”
夕阳完完全全落下去了,天空中出现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秦蔓从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跑下山崖的两个人影,皱着眉头问身旁的人:“当真不用派人去拦下他们两个吗?”
她身旁的男子负手站在一旁,望着那两个身影,倏忽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从腰间取下一柄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笛声穿过林稍,断断续续飘向远方。
山中柳色又青,来年春日,燕子或许会衔着山那头的新泥,带回远方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后面随机掉落番外。
我看评论区很多人想看爹知道俩孩子在一起后的反应,送个小剧场:
爹【拍桌】: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闻玉【理直气壮】:你是觉得阿玉不够好配不上我?
爹【哽住】:当然不是!
闻玉【理直气壮】:那你是觉得我不行配不上他?
爹【哽住】:那倒也没有……
闻玉【拍桌】:那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第124章 番外少年游
江南的初春,茶楼外人声鼎沸。
大清早江上的渔船停在码头边,赶早市的人站在岸上同船上的渔民讨价还价。街边的点心店刚刚搬出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小贩的叫卖声从街头传到了巷尾。
闻朔揽着身旁的男子,搭着他的肩膀朝二楼临窗的雅座上走,一边口中劝慰道:“难得出来一趟,别整日这么愁眉苦脸的,你今天就只管在这儿休息,其他事情我来想办法。”
金九宵沉着脸,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你能想什么办法, 你是会修船还是会开船?这船修不好,我们还得在这儿等上多久?”
“要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一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其他人怎么不像你这样?”闻朔按着他往桌子旁一坐招呼店小送些茶点上来。
金九宵听见这话,立即横眉倒竖:“我考虑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们?封师弟年纪还小也就算了,你和秦师姐两个.....”
“好了好了,都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对。”闻朔眼见着他又要发作,连忙倒了杯茶水塞进他手里,“总之这事情交给我,太阳落山前,我一定替你弄一艘船回来,你今天只管在这儿等着我!”
他说完这话,又笑嘻嘻地站起来扒着窗户就从二楼跳了下去。金九宵没拦住他,连忙站起来往下看,就瞧见男人站在茶楼下,抬头冲他挥了挥手,转眼就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真……”窗边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又无奈地发出了一声轻笑,转头瞧见伙计刚上楼梯,见这二楼转眼只剩下了他一个,大约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如何大清早就花了眼。
码头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听说这城里的无妄寺求佛许愿很是灵验,今日寺里还有尘一法师讲经,不少人大清早就跑去寺里烧香。
封鸣对求佛烧香可没什么兴趣,倒是秦芜听说寺里有人讲经,心中好奇,便想进去跟着听个热闹。封鸣于是独自一人在寺门外的地摊前瞎晃,最后晃到了一家古董摊前。
这古董摊上放了一堆破破烂烂的铜器玉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摊主难得见他这摊子上有客人驻足,热情地拉住他说个不停。
封鸣听了半天,竟也当真有些意动,最后挑了摊子上一对玉石耳环,正想要取钱袋出来付钱的时候,一低头恰好撞见了身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他腿那么高,盯着他腰间的钱袋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手刚伸到半空中,就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封鸣见状微微挑眉,那小姑娘被人抓了个正着,“嗖” 地一下就将手背到了身后,先一步心虚地红了脸。
南宫雅懿听见议论声拨开人群走到摊子旁时,正瞧见人群中一个黑衣少年拎着纪瑛的衣领,逗弄小孩似的问她家大人在哪儿。
纪瑛红着脸在原地转着圈扑腾,看得出极力想要挣脱他的手。
南宫雅懿微微拧起眉头,上前一步没等对方回过神来,就打开了他的手。纪瑛见了他,如见救星,像只兔子似的一下便躲到了他的身后。
封鸣一个不慎,反应过来后,颇有些意外地瞧着来人:“你认识这小姑娘?”
南宫雅懿将人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不知舍妹哪里得罪了少侠,有什么事,不如与我这个当兄长的说。”
封鸣听不惯他说起话来这副老成的口气,于是冷笑一声道:“这小姑娘偷我钱袋,被我抓了个正着。”
南宫雅懿一听,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眼身后的女孩。纪瑛探出头,拼命地摇了摇脑袋:“我……我没有。”
她话音刚落,南宫雅懿还没出声,封鸣先意外地轻笑了一声:“呦, 你这小哑巴原来会说话,那刚才问你半天你也不出声?”
纪瑛显然有些怕他,又往南宫雅懿身后躲了躲,过了半晌才小声说:“我是想……摸摸他的剑。”
南宫雅懿听了这话,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少年腰间的那把银色佩剑上,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舍妹少不更事,见少侠身上这把好剑一时犯了痴,这才惹出一场误会,还望少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封鸣听他说询意是把好剑,心中十分得意,又瞧着他身侧也配着一把剑, 看样子也是个习武之人,再想起他刚才出手时那神不知鬼不觉的身形,于是心中一动,故意得理不饶人道:“你说是个误会就这么算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开脱。”
南宫雅懿好脾气道:“既然如此,少侠想要如何?”
封鸣咧着嘴笑了一笑:“好说,你同我比试一场,此事就这么算了。”他说完这话,见南宫雅懿面露迟疑,于是又慢悠悠加上一句,“而且你要是赢了,我还能让你妹妹看看我手里的这把剑。”
他这样一说,躲在他身后的纪瑛眼前一亮,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她轻轻地扯了扯兄长的衣裳,南宫雅懿低下头,瞧见她亮晶晶的眼神,犹豫片刻:“好吧,不过我们得先换个人少的地方。”
无妄寺内香火鼎盛,秦芜从寺内出来时,与身后的僧人告辞。
雪云送她到寺门外,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施主天资聪颖,颇具慧根。半个月后寺中还会再开法会,施主要是有兴趣,可以再来。”
秦芜却遗憾道:“可惜我很快便要动身前往长安,恐怕没有机会再来寺中听尘一法师讲经了。”
雪云听了这话,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师弟雪月今日也要动身前往长安无相寺讲经,他在佛学上的造诣不输于我师父尘一法师,施主若是去了长安,或许能有机会与他切磋佛法。”
秦芜笑而不语。
她作别雪云从无妄寺出来,刚一走出寺门却左右不见封鸣的身影。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转头一看,便看见几个人影朝着远处跑去,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她那个师弟。
封鸣刚才换了个地方,正要与南宫雅懿比武,可二人才过了几招,便有一群人瞧见了他们,口中还一边高呼着“少庄主”。南宫雅懿听见声音,立即神情一变,再顾不上与他切磋,便一手拉起身旁的纪瑛,转头就跑。
封鸣被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也立即追了上去:“你跑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赶走他们便是了。”
南宫雅懿却一边跑一边苦笑着解释道:“多谢少侠好意,可我这回是带着妹妹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这才不想叫他们发现。”
封鸣听了这话,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咂舌,憋着一口气道:“你跟我来。”
秦芜站在寺门外,眼看着封鸣跑在最前头,担心他又惹事,只好也施展了轻功,连忙跟了上去。
一群人朝着码头的方向跑去,正好闻朔这会儿功夫也已经在码头逛了一圈。
凡是今天能够出发去长安的客船,都已经满客。他打听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转头便瞧见了停在不远处的货船。
客船去不了,坐货船不也一样?
他想到此处,又慢腾腾地朝着那停在江边的船坞走去。此处不少正在卸货的大船,他稍稍一打听,便得知有一艘货船今日正要出发回长安。
“不过那船上的船老大是卫家的五姑娘,她这人最讲规矩,恐怕轻易不会答应让外人上船,你可以去碰碰运气。”坐在码头边抽着烟袋的老船夫告诉他。
闻朔听了这话,倒是起了一些好奇心。等他找到卫家的大船,果然便瞧见了站在岸边的一个红衣姑娘,不知怎的,他一瞧那个背影,就料定了这就是那个最讲规矩的卫家五姑娘。
她背对着自己,对面站了个年轻的僧人。
闻朔装作路过二人身旁,正听那僧人对眼前的红衣女子双手合十拜谢道:“……谢过五姑娘,这一路贫僧定当不给船上添麻烦。”
“不过是顺路捎带一程罢了,雪月大师不必多礼。”
闻朔听到这儿,精神一震,也连忙凑了上去:“姑娘既然答应带这位大师去长安,可否叫我也搭个便船?”
卫灵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就瞧见身后站了个陌生英俊的男子,神情间不由流露出一丝警惕:“你是什么人?”
闻朔挺直腰背冲她抱拳,咧着嘴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什么歹人,只是个要去长安游历又一时找不着客船的游侠罢了。”
卫灵竹盯着他看了半晌,闻朔在她审视的目光下,笑得脸都要僵了,却见她一扭头,面无表情道:“我这船不带游侠,你另找其他人吧。”
闻朔一愣,没想到这姑娘当真是又冷又硬,拒绝起人来也是这样丝毫不留情面,见她转身朝着船上走去,连忙大步朝前追了上去:“诶一 姑娘留步!”
他从岸上跳上踏板,转眼间就堵在了她前面。这踏板仅容一人通过,卫灵竹虽不喜他这放荡轻浮的做派,却也还是叫他这灵巧的身手略微震了一下。
闻朔却仍是一无所觉似的,笑眯眯地看着她继续游说道:“方才是我说的不对,我哪里算什么游侠,只不过是个想来船上找份活计的船工罢了……”
卫灵竹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因为这是正好有个从船上卸货的船工,搬着两个箱子路过。那箱子叠得太高,遮挡住了视线,叫他脚下一晃,那两口大箱子便朝着踏板上砸了下来。
“小心!”卫灵竹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抓对方衣袖,将他挡在一旁。
可闻朔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在她刚刚出声提醒的一瞬间,已经先步侧过身,将身后朝他砸来的箱子一把伸手接住。又抬腿一勾,瞬间另一个快要掉下水的木箱被他踢到半空中,紧接着踏板上的男子轻轻一跃,旋身又接住了那口箱子稳稳地落在了岸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卫灵竹还没回过神,站在船上的几个手下便已先一步吹着口哨叫好道:“兄弟好身手!”
闻朔笑着将那两口箱子交给船上的人,转头便撞见了一旁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卫灵竹,连忙打起精神重新开口道:“不瞒姑娘说,我这一路还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但我这个人吃苦耐劳,最是肯干……”
“你说你想在船上找份活计?”卫灵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闻朔一愣,连忙点头:“不错,姑娘这是答应了?”
卫灵竹转过身继续朝船上走去,只冷冷丢下一句:“一炷香后开船,我这船可不等人。”
闻朔眼前一亮,立即高声道:“多谢五姑娘!”
不远处一大群人像是正朝这儿赶来,吵吵闹闹的惊得码头边不少人抬头张望。
金九宵坐在二楼的窗子旁,正闭着眼听茶楼里的琵琶声,忽然窗外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打破了这一室的清幽。
闻朔站在江边一艘大船的船头,冲他招手道:“师弟,你要的船我替你找来了,我们走!”
他身后耀眼的阳光洒在江面上,鱼儿跃出水面,扑腾着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船舱上红衣女子站在船舵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船上的手下升起船帆,准备起航。
秦芜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并排坐在船舱的舱顶上,看着一旁白衣的僧人从背包里取出随身带着的姑苏点心分给她们尝一尝。
封鸣追着个半大的少年在甲板上跑,笑闹声应和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能穿透云霄。
“什么叫替我找来了……窗边的男子笑着低低骂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茶桌上,转眼也从二楼的窗子里跳了出去。
江面金光万丈,此去千里路,云月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