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岸边说了几句话,眼见着方才还是日头高照的天空,隐隐就要变天。南宫仰领着他们上了一艘画舫。江南水网密布,河道四通八达。大船进城后在码头卸货,便不再往里开了。小船却能再行一段,带着他们去往城西郊外的错金山庄,也比马车快捷。
卫嘉玉登船后,很快留意到附近还停着一艘南宫家的画舫,不知今日还有哪个门派的贵客要来。
从码头到错金山庄,坐船大约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船夫摇桨朝着城西驶去。起初多是狭窄的河道,两岸都是人家;等出了城,河流便开阔起来,转眼间已隐隐能看清远处错金山庄的轮廓了。
错金山庄依山而起,山庄之中湖光山水,景色宜人。
船行至半程,天空果然下起了雨,好在雨丝倒也不大,淅淅沥沥的铺满河面,别有几分烟雨江南的风光。
等船靠岸,众人拿伞正要下船,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救声。闻玉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又有一艘画舫也快到了岸边,可无端端地却在河中央不走了。没多久船身渐渐倾斜,竟然开始沉了下去。
船上的人慌作一团,先后跳进水里,好几个显然不识水性,只好大声挣扎呼救。见此情形,纪城眉头一皱最先跳下水朝着河中央落水的几人游去,其他人反应过来,会水的也连忙跟着跳下去帮忙救人。
这样一来,没多久功夫,便有人陆续被捞上了岸。
卫嘉玉见上岸的一行人身穿白羽门衣饰,从水里上来之后,仍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他打伞上前,替人遮挡从天而降的雨丝,一边问道:“好端端的船怎么会忽然沉了?”
“我……我也不知道,”那刚游上岸的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磕磕巴巴道,“画舫走到一半,好像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就不动了。没多久船开始往下沉……我跳下船的时候,好像看见水底有……有……”
他一边说一边像是回忆起什么叫人害怕的情景,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个被救上岸的,听见了他们的话,也瞪大了眼睛,激动道:“你也看见了是不是?我就说……我就说我没有看花眼!水底下分明有水鬼!”
水鬼?
站在岸上的几人面面相觑,大约是觉得这些人刚从水里上来,脑子尚还不大清楚。但是随着又有几个上岸的弟子也这样说,其他人也渐渐迟疑起来。
好好的船走到半路突然走不动了,该不会当真遇见了水鬼?
“你们在哪儿看见的?”闻玉站在一旁冷不丁问道。
坐在地上的几个白羽门弟子见问话的是个姑娘,犹豫了一番,才伸手朝着河上指了一个方向。卫嘉玉最先意识到她的打算,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闻玉转过头,以为他要阻拦。没想到他走到自己身旁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闻玉听完微微挑眉,冲他点了点头,随即便一下跳入水中。
那几个刚上岸的白羽门弟子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的身影朝着沉船的方向游去。南宫仰刚救完人回来,见状不由问道:“她干什么去了?”
卫嘉玉打伞站在岸边,低声道:“大约抓鬼去了。”


第84章 水上浮尸
闻玉下水之后朝着沉船的方向游去。
河面上下着雨, 视野受阻。她潜入水中,绕着沉船游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水鬼的影子。倒是河底不少枯枝纵横交错, 上头缠挂着黑黝黝的水草,几乎叫她疑心那群白羽门弟子是不是将这些随水飘动的水草当做了水鬼。
于是她浮上水面换了口气, 又想起方才卫嘉玉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要她顺着水流的方向朝着岸边去找找看, 听语气像是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因为下雨, 河水便比之平日里浑浊湍急。闻玉感受了一下水流,朝着东面游去。河流下游是个狭窄的急弯, 船行到这里船夫便会拿船桨顶一下岸边的石头, 好叫船顺利掉头。
闻玉游出没多远, 便瞧见杂草丛生的岸边似乎漂着什么。她一鼓作气潜入水里, 果然在一片青绿色的水草之间,发现了一团白布, 白布中间露出几缕乌黑的长发,一张苍白浮肿的女子面容出现在水中, 幽幽地注视着来人——
白羽门的弟子们坐在岸边,个个衣衫不整, 形容狼狈。
卫嘉玉打伞站在岸边, 看着远处的河面。闻玉下去已有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水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身后有白羽门弟子上前:“阁下可是九宗卫嘉玉?”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一身白羽门弟子打扮, 虽然衣衫还是湿的, 但名门正派出来的气度修养还在:“在下白羽门方掠, 今日多谢九宗诸位出手相助。”
“方公子客气了。”
白羽门也是中原门派, 这次特意来姑苏参加试剑大会, 多半也是为了封鸣。卫嘉玉记得此人是白羽门大弟子,也是越山剑传人。听说不久前,已与星驰派掌门之女朱小小定亲,可以说是同辈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不少人称道艳羡的对象。
二人在岸边还未来得及交谈几句,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破水声。众人忙往河边看去,只见闻玉已经重新回到岸上,身后还拖着个麻布袋。
都缙等人上前帮忙,合力将那麻袋拖上岸。袋子刚一落地,便露出里头裹着的尸体。
众人吓了一跳,幽幽想围上来看看麻袋里装得什么,被同行的师姐拉到一旁捂住了眼睛。
闻玉指着沉船的方向:“这尸体在水里泡了起码得有一天一夜了。装尸体的麻袋叫水底的枯枝挂住了,应当是沉船压断了枯枝,勾破了麻袋,里头的尸体这才浮上来叫水冲到了下游。”
卫嘉玉顺着水流的方向向西看了一眼:“这条河的上游通往哪里?”
四周没人应答,错金山庄众人神色最为古怪,最后还是南宫仰回答道:“上游是山庄的忘情湖。”
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卫嘉玉又蹲下身看了眼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一条浅蓝色的长裙,衣领上绣着星驰派的标记。他伸手拨开覆在尸体脸上的湿发,露出一张显得已经有些被水泡发变形的脸孔。
“这……这是小小——?”
卫嘉玉回过头发现竟是那位白羽门的大弟子方掠。只见他瞠目结舌地走近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这具已经略显浮肿的女尸,几乎是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尸体旁,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将尸体脖颈转了一个方向,于是女尸颈后便露出了一小块胎记——果真是星驰派掌门之女朱小小。
方掠眼中的不可思议终于转为巨大的悲恸,口中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小小、小小她……”
一旁的南宫伸早已变了脸色,而南宫仰也是满脸震惊。其他人站在一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空中落下的雨点像是又下得急切了些,打在伞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给眼前这片葱茏掩映中的山庄蒙上了一层叫人看不真切的阴霾。
·
到黄昏时,这场下了近一天的雨才渐渐停了。
厢房派人送来热水,闻玉洗过澡换了身衣裳之后,随着前来传话的下人上了马车。听闻南宫雅懿想要见她和卫嘉玉一面,这次会面比她预期中要来得早,大约还是因为白天在河边发现了朱小小尸体的原因。
马车最后停在后山一处开阔的山道下。二人下车后,见不远处一座凉亭,亭中站着一个身穿烟灰色长衫的男子。对方听见马蹄声,转过身来,正是此处的主人——南宫雅懿。
“上回姑苏一别,没想到竟这么快又能与二位相见。”南宫雅懿指着远处的山道,“雨后山间别有一番景致,二位既然来了,不如跟我一同上去看看。”
山间视野空旷,南宫雅懿又特意屏退了下人,只邀请他们两个上山,看样子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叫第四个人听见。
卫嘉玉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南宫雅懿是个话很少的人,看得出也不太善于同人打交道。事实上,自从他接任错金山庄以来,庄内的一切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给了本家的几位兄弟出面打理。对于山庄来说,他更像是一把威震四方的剑,摆在堂内,便能吓退外头意图不轨之人。
三人沿着山路走到半山腰,远远看见一座小屋搭建在溪边。南宫雅懿忽然开口道:“这儿是阿瑛的剑庐,那日我赶到后山,封鸣就出现在此处。”
闻玉听见这话,心念一动:“封鸣现在在哪儿?”
“他被关在忘情湖中央的湖心岛上,四周有守卫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随意上岛接近他。”他说到这儿,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二人,终于进入正题,“我听说今天朱姑娘的尸体是二位发现的?”
卫嘉玉点了点头,可他接下去的话却叫二人都不由得怔在原地:“事实上,这已不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山庄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了。”
受邀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却在无故死在了错金山庄的地界,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必然要引来轩然大波。而现在,听南宫雅懿的意思,除了朱小小之外,这段时间山庄竟还不止发生了一起命案?
“风雪楼的唐守义唐先生、归心宗的杜蓓杜女侠、催马帮的郭显郭大侠、逐日门的黄馨黄夫人……”南宫雅懿报了几个名字,对于闻玉来说这些人都是第一回 听说的陌生人,但对卫嘉玉而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江湖中的等闲之辈。
“尸体被发现时死状不一,身上多为剑伤,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要说这些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南宫雅懿迟疑道,“他们都曾参与过当年的走马川围剿一事。”
当年中原八大门派走马川围剿封鸣,差点将他逼入绝境,可惜最后还是叫他侥幸逃脱。可以说这些人都与封鸣有着旧日的仇怨,而他们这次不远万里前来姑苏,为的也是当年封鸣剑挑八大门派之仇。
闻玉听到这儿也总算听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你们怀疑这些人的死和封鸣有关?”
可是封鸣如今被关在湖心岛上,四周有守卫严加看管,如何下岛杀人?
南宫雅懿自然也猜到了她的想法,他沉默片刻之后,才徐徐解释道:“我虽下令试剑大会前,谁都不准私自上岛。但随着许多门派陆续来到庄中,我忙于审阅大会上的兵器,将待客一事交给了大哥。直到后来庄中发生命案,我才知道大哥私下里自作主张曾带人去过湖心岛。”
南宫雅懿平日里很少过问山庄内务,对于山庄中的众人来说,相比于他这个庄主,南宫尚文等人的话显然更有威慑力。于是许多手下见二庄主带人前来,自然而然会以为这是出于庄主授意,哪里会想到竟是他们自作主张呢。
“总而言之,是我平日里御下不严,才会导致出现这样的纰漏。”南宫雅懿也反省道。
卫嘉玉问:“这些人为什么要见封鸣?”
“许多人都是为了封鸣专程前来,因此一到庄中,都想先见封鸣一面,确保他如今确实囚困于此。”
卫嘉玉又问:“这些人从岛上回来可有什么异常?”
南宫雅懿摇头:“封鸣被送去湖心岛之前,我已封住他周身几个大穴,暂时废去了他的武功,确保他无法出手伤人。岛上只有一座茅草屋,屋内除去桌椅床榻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伤人的利器。”
这样看来,这几人死于他手的可能性的确微乎其微。
闻玉推测道:“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赃?”
这可能性虽然很大,但是遇害之人好几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能杀了他们且不叫人发现的,功夫必定不在这些人之下。这样一来,天底下能做到这件事情的,除了封鸣还能有谁?
“总之如今山庄之内人心惶惶,众说纷纭。若是不能尽快找出凶手,对山庄的声誉也是极为不利。”
“所以南宫庄主这一次找我们前来是因为?”
“因为有人怀疑山庄与凶手勾结,因此百丈院前些日子已派人来到山庄调查此事,湖心岛的守卫也有一半换成了他们的人。百丈院与错金山庄多有纷争,因此我想请卫公子也加入调查此事。这样一来,错金山庄也能从中抽身避嫌。”
卫嘉玉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由问道:“南宫庄主就不怕九宗也有私心?”
南宫雅懿回答道:“一来无妄寺时,我曾见识过卫公子的聪慧,我相信有你出面,此事必然很快就能查出结果;二来当年九宗并未参与过走马川围剿,九宗又是中原门派,不至于叫人说江南百家相互偏袒;三来……”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了停,又看向闻玉:“三来闻姑娘是闻朔养女,或许由她出面,封鸣会愿意吐露一二。”
闻玉奇怪道:“你为什么觉得封鸣会看在我爹的份上,对我另眼相看?”
听她这样说,南宫雅懿反而有些意外:“你不知道他二人曾是同门师兄弟吗?”


第85章 落霞邀战
初夏时节, 山中草木青青。
山间的溪水涨了上来,漫过溪涧里的石块,溅起一两滴清凉的水花, 打湿了铺在水中的石面。
十五岁的少女抱着剑匣站在岸边有些犹豫,那石头离岸边太远, 要是一步没有踩稳, 打湿了裙角事小, 掉进溪水里将怀中的剑匣摔了事大。
在她犹犹豫豫的功夫里, 已经先一步走到对岸的男子转身见了这副情景,又折了回来, 冲她伸出手:“过来。”
少女抬起头, 瞧着眼前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笑着眯起眼睛, 将一只手放到他掌心里。二人过了溪涧, 又爬上一座小坡,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少女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拿袖子擦了擦。
“再往前走,到了另一头的山谷里就是了。”青年看着她叫太阳晒红的脸, “你累了吗?我来拿吧。”
少女闻言却紧紧抱住怀里的剑匣猛地摇头。
他们两个又在山里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约定的山谷处, 山谷里修了一个凉亭, 专供上山砍柴的樵夫在此休息,不过凉亭已有些破败了, 里头躺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脸上盖着一顶斗笠。他听见声音, 将脸上的斗笠取下来, 将来到凉亭中的二人打量一番:“你就是南宫家那个派来跟我交手的小子?”
青年听他这话, 便知道他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于是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衫,抬手道:“在下南宫雅懿,阁下想必就是封鸣了?”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男子站起来,嗤笑着看他一眼,“要是那群输在我手上的无名之辈个个都要我记住名字,我还哪有功夫干别的。”
南宫雅懿对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少女听见这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封鸣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过来:“你打架还带着个孩子?”
“这是阿瑛,她想看看你的剑。”
封鸣挑眉:“什么意思?”
南宫雅懿回答道:“如果我赢了,我想要你身上这柄剑。”
这大半年来,封鸣横扫中原十大门派,到现在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自己必定能赢。封鸣眉头蓦地压低,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倏忽笑了起来:“好,但要是我赢了又如何?”
“南宫家会按之前所约定的那样,将错金山庄的匾额摘下,此后江湖上再也没有错金山庄这个地方。”
封鸣在江湖上最初的恶名,就是源于此人横行无忌,行事肆意妄为,一贯以羞辱败者取乐。不少名门正派将名声看得比性命更加重要,在输给封鸣之后,宁愿死在他剑下,也不愿忍受屈辱,到最后许多人自觉无颜面对师祖,纷纷选择自尽。
南宫雅懿是第一个提出不要他性命,也无需他做出什么弥补的人,他唯一的要求是想让身旁这个抱着剑匣的少女,看一看他身上的那柄剑。但这个要求对封鸣而言,与挑衅无异:“我要是赢了,不单要你南宫家的牌匾,我还要你亲自给我送过来,我要当着你的面将你南宫家的牌匾劈成两半。”
南宫雅懿听见这个要求,顿了一顿。他倒不是不甘愿,只是觉得摘牌已是大辱,后面附加的事情有没有都并不能叫这屈辱再添上几分。
南宫雅懿是南宫家一支不起眼的旁族送来山庄的孩子。他父母早亡,在他十五岁以前,都在乡下的剑庐里长大。因为不爱说话,又性情木讷,唯一的爱好就是铸剑与练剑,所以周围的人都只叫他“小哑巴”。
十五岁后,本家来乡下挑选铸剑技艺出众的孩子,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到了本家之后,他很快就成为整个错金山庄最为出色的弟子,被南宫家上下一致认定为百年难遇的天才,也是直到这时,老庄主才给他改名叫做南宫雅懿。
这次出门前,老庄主曾握着他的手满眼含泪道:“你身上所系的不只是整个南宫家,整个江南武林的安危荣辱皆系于你一身,你此去只能胜不能败!”
可惜无论是南宫家的荣辱,还是江南武林的荣辱,对南宫雅懿而言都过于虚无缥缈了。他会应下这桩事情,完全是因为阿瑛在剑庐看他铸剑时对他说:听说封鸣有一把好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出来的,她想看看。
询意确实是一把好剑,当封鸣将剑抽出剑鞘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眼前的男子双眼亮了起来。
几年后人们提起这一战,都不免将当日的情形说得过分夸张了些,不外乎当日飞沙走石,黄云满天,四周围满了江湖各大门派的高手,人人屏息凝神,绝望之际南宫雅懿从天而降,一剑制胜,将封鸣那魔头差点斩杀于剑下。如同个个都亲眼看见了当日的场面。
但事实上,那是个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下午。二人在比试时,一旁也不过站着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她抱着怀中的剑匣,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草地上,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交手,在第一百四十七招时,南宫雅懿以半招的优势,将手中的寻青剑架在了封鸣的脖子上。
这甚至算不上一场死斗,要当真有第四个人在场,必定会对这一场日后令南宫雅懿名动武林的高手对决感到失望。
封鸣落败的那一刻,竟也并不感到如何的难以置信或是痛苦绝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山外确实有山,人外果然有人。
他从中原一路而来,终于等来了这一场落败。
那一刻,他大笑起来:“好,现在告诉我,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南宫雅懿。”
封鸣将这名字在心中念了一遍,又将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扔:“愿赌服输,我的命和这把剑都归你了!”
南宫雅懿却收起剑尖,摇头道:“我不要你的命。”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女,抱着剑匣的女子见状欢欣地站起身,小跑着到了二人中间,将那把掉在地上的剑捡了起来,珍惜地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
封鸣见状,这才相信他方才说赢了之后只想叫他妹妹看一眼自己的剑并非说谎,也不是故意挑衅。他压低了眉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有意思,你小子不错,比中原武林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强,也确实有些本事。老子今天要是死在你手里,倒是不亏。”
南宫雅懿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心求死:“我说了只要这把剑,对取走你的性命没有任何兴趣。”
“这可由不得你。”
见他不肯动手,黑衣男子突然伸手一把抓过了站在二人中间的南宫瑛。少女大吃一惊,封鸣将她背过身拉到自己怀里,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你若想救你妹妹,就得一剑杀了我。我数到三,你自己想清楚了。一——二——”
南宫雅懿没想到这人如此自说自话,大吃一惊,垂在身侧的寻青剑又举起来,正要制止,忽然从旁飞来一颗石子,将他的剑锋打偏了几寸,那石子一下打到封鸣手背,在上面擦出一条血痕。
封鸣吃痛,不得不松开了手,南宫瑛抓住机会惊魂未定地跑到了南宫雅懿身旁。
“谁?!”男子一脸怒容朝一旁看去。
南宫雅懿也才意识到此处竟还有第四个人,转头朝着方才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不一会儿就见一棵树后草叶发出窸窣轻响,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灰袍男子出现在了树后。
南宫雅懿并不认得此人,但是封鸣却在顷刻间神情大变。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出现在树后的男子,几乎像是白日见鬼一般,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开嘴,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来人看着他,目光也有些复杂,半晌才听他喊了一声“师弟”。
封鸣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听见这一声,才终于回过神一般,浑身颤栗了一下。随即出现在他脸上的,却并非是见到故人的巨大惊喜,而是如山呼海啸一般的愤怒与兜头而来的荒谬。
“你——”他费了好大的劲像是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但随即他又面容铁青的将嘴唇牢牢的闭上了,像是若不这样做,就无法控制住喉咙里的呜咽。
“他们说你死了……说你死在了那群中原人手里……”等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如同叫砂砾磨过一般嘶哑,几乎一出声,他的眼眶就红了,哪怕是刚才输给南宫雅懿时,他也不曾这样失态。
灰袍男子面露不忍,想要走上前,却叫他一声怒吼呵止在了原地:“你别过来!”
封鸣忽然怒极反笑起来,虽然与其说那是个笑,不如说那只是脸颊上皮肉的抽动:“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师姐死了,你也死了……骗我,全是骗我!”
“阿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男子勉力镇定道,“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不知道师父对你说了什么,他是气我当年抛下兰泽叛出师门,也气阿芜对他说谎……”
“这么说师父也知道你还活着?”
男子一顿,封鸣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那点愤怒的火星子渐渐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叫人愚弄的心灰意冷:“师父骗我,师姐骗我,你也骗我……只有我像个傻子,呵……”
他扑到对方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冲他咬牙怒吼道:“你为什么来?你既然已经死了,今日何必又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宁愿你真的死在十二年前,也好过今日告诉我这些!”他一番话,分明句句听来都是斥责,但句句说完却又不知道是诛了谁的心。
他眼中隐隐有了水光,又不愿叫对方看见,只得又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灰袍男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他抬起手轻轻地放在年轻的师弟脑后,一如他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脖子。于是原本揪着他衣襟的黑衣男子将头埋在他胸前,发出了一声幼兽一般的呜咽。
一旁的南宫瑛虽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叫眼前男子这突如其来的绝望深深的震住了。不过不等她回过神,只见那灰袍男子突然抬手一记手刀,紧接着伸手揽住了一瞬间没了声息的封鸣。
这一幕有些出人意料,那灰袍男子将封鸣带到一旁的凉亭里放了下来,随即转身走到南宫瑛面前,温和地问:“小姑娘,能把你手上的剑给我吗?”
少女一怔,迟疑地看了身旁的南宫雅懿一眼,似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把剑他已经输给我了。”
男子回过头,看着一旁的南宫雅懿笑一了笑:“不如这样,我跟你再比一场,要是我赢了你就把剑还给我怎么样?”
“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这小子和这柄剑你都可以带走。”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也可以跟你回去,替他跟你家中长辈道个歉。”听语气活像是两小孩打架,最后只能由大人出来收拾烂摊子的模样。
南宫雅懿思忖片刻,突然说:“我要你背上的那柄剑。”
对方听了一愣,他没想到对方竟一眼就注意到自己身后背着的闻道,不由挑眉:“你小子倒有眼光。”他从背后拔出一柄乌黑的长剑,“要是算上它,你手里的筹码可就不太够了。”
不过他说完这话,又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少女身上。她腰间别着一把青色的短刀,南宫瑛有些警惕的将手放在腰间,却听他忽而笑着说:“我小女儿正缺一把轻便的短刀,不如你再押上那刀,我便与你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