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鹰婆婆一身朴素布衣,雪白鬓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盘在脑后,看着只像是个寻常的农家老妇,一身血气却十分旺盛,站在丈许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生机扑面而来。
“老身曾拜在佛子(佛家弟子)座下修行,早年恩师在时,曾携老身往临安灵隐寺听高僧讲佛,深感佛门广大。恩师去后,老身于恩师墓旁结庐修行,至今有二百年了。”
众人于小楼中坐下,鹰婆婆便双手合十,向众人作了自我介绍。
端正坐在燕赤霞身侧的关歌行嘴角微抽……动不动就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物冒出来,有点儿挑战她这个正常人的接受力。
“鹰婆子,怎么只有你来了,果老怪呢?”仇永安奇怪地道。
鹰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山羊,回回喊夺回道场你都诸多借口推脱,这次忽然出来挑头,老身自然要先来看看情况。”
仇永安气道:“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还怕我坑了你们不成?”
“这可说不准。”鹰婆婆哼了一声,又转向燕赤霞,恭敬地道,“今有玄门修士牵头,成事把握自要强于我等瞎折腾,且容老身代众多老友并马陵山万千生灵,谢燕道长、谢两位小义士两勒插刀。”
“不敢,不过是道之所在罢了。”燕赤霞连忙抱拳还礼,燕红、关歌行两人也赶紧躬身。
当下众人再不耽搁时间,立即动身前往鹰婆婆结庐守墓处——为防备仇山羊为猛虎妖王利用、坑害他们这些妖修,鹰婆婆来见众人前将,特意与她交好的果修士以及她的徒子徒孙(通了灵性但未曾化形的禽类)皆藏在了自家老巢里。
众人自怀源县东门离开时,另一辆马车也正从怀源县西门驶出。
驾车的,是张员外府上硕果仅存的活口……年仅十四岁的喂马小童。
这小童被董慧拎去“参观”了一遍后院库房,吓得小脸发白、满头冷汗不止,到此时也未恢复过来;要不是守门的兵丁皆认得这是县上张员外家的车驾,只怕连出县城都尚要有一番折腾。
马车出了怀源县、驶到通往徐州城的官道上,走出好一段路,董慧才从车里钻出来坐到前座上。
小童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董慧却没什么厉鬼自觉,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会儿,便没事人一样地跟小童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回娘子话,我叫、我叫栓儿,刚、刚满十四。”小童栓儿结结巴巴地道。
董慧看了眼他头上那对毛毛躁躁的羊角辫,道:“你跟张员外是什么关系,怎么到他家做事的?”
“早些年……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爹娘就把我和妹妹一并带去卖给了张老爷家。妹妹当时年纪小,只卖得二两银,后来听说是被转卖到徐州城里一户人家做了烧火丫头。我年纪大些,卖得三两二钱,张老爷见我勤快老实,带我来怀源县做个外院小厮。”栓儿老老实实地道。
董慧:“……”
董慧的视线下意识瞟向这小童握着马缰的双手。
这双手与燕红的手差不多,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半大孩子的手……骨节粗粗的,手指头上和拳窝里残留着冻疮痊愈后的痕迹,指腹上的老茧厚得肉眼可见,细密的小伤口更是数都数不清。
她本来在吊死那个看门的门子后也是准备把这小童挂到库房里去的,看到这双手,才留了他一命。
现在想想……还好自己熟悉劳动人民的手,不然搞不好就枉做了杀孽。
“你知道张员外干的是什么营生吧。”董慧道。
栓儿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道:“知、知道的。”
“做着张员外的小厮,你有没有什么……梦想,理想,追求,又或是最想做到的事之类的?”董慧偏头望向这小童,饶有兴致地道。
栓儿没敢看她,仍旧直直地盯着官道前方。
过了好会儿,见女鬼仍旧在等他回话,栓儿才艰难地道:“我……我想好好做事,学本事,大了能当个马夫……”顿了下,这小童又带着泣音,含泪道,“马夫有一两二钱的月钱,攒到钱,就能把我妹子买回来了……张老爷晓得她卖去了哪家。”
董慧盯着他看了会儿,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张员外的舌头都快垂到胸口上了,自然是说不了话;栓儿的妹子到底被卖去了哪家,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无话,到临近黄昏时,官道前头隐隐能看到座大城。
董慧又从马车出来,问道:“那是徐州城了吧?”
栓儿应答了一声,董慧便伸手进袖子里,随意掏了个不知道是谁的钱袋子出来,将里面的银两倒出,塞给对方。
小童哆哆嗦嗦地捧着散碎银子,又不敢收下,又不敢拒绝。
“一会儿你直接进城,把车驾到张员外府上,自己下车报信,就说怀源县的别院有仇家寻仇,把一家人全吊死在了库房里,你被打发出去跑腿才幸免于难。”董慧随意地道,“报完信,你就别管了,府里一乱起来,你就一面嚷嚷‘鬼杀人了’一面趁乱跑出去。”
栓儿惊得都顾不上害怕她了,扭头回来看她。
“跑到街上了,你要记得这么喊‘张家害死的人来报仇了,张员外害死的女鬼来复仇了’,要喊得让路人都能听得见,晓得了吧?”董慧道。
栓儿既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冷汗刷刷的顺着脑门往下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董慧温柔地一笑,安抚道:“不要怕,看热闹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不管谁来问你,你都说你看见了个吓死人的女鬼,追着张家人杀,把我描述得越骇人越好。”
栓儿咕噜噜咽了口唾沫。
“然后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去找你妹妹也行,回家也可以,反正你是本地人,总不会连路都不认识。”董慧交代完,放下帘子又回了车内。
栓儿坐在前座上,魂不守舍盯着渐渐靠近的徐州城发了会儿呆,默默将银子收进衣服内。
隔了会儿,他又觉得只是搁在衣服里不安全,将银子一粒粒的摸出来,分开塞进腰带夹层、鞋袜、以及里衣上自己缝的暗袋里。
赶在天黑城门落锁前,马车驶进了徐州城。
到了西城张家,栓儿把马车停在大门口,便急匆匆跳下车座、一面喊着“不好了”、一面冲进门去。
张员外的老母亲、正房太太、两房妾室并一众子女听闻老爷命丧怀源县别院,立时哭声震天。
张家长子悲愤之下将丧父之痛迁怒到这个小厮身上,跳着脚叫管事拖他去关在柴房,等查明了因果再说其它。
栓儿被拖下去时并没怎么挣扎,老爷都死了,他这个外院小厮肯定是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
管事的把他丢进柴房要走,栓儿忍不住跪下来抱住管事大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李管事,当、当初和我一同卖进来的、我那妹子,大少爷会、会记得我那妹子去了哪户人家吗?”
李管事把他手拍开,嫌弃地道:“说的什么傻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管事嘀咕着“看你那熊样,你那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谁要记住了才怪了”,关上柴房门。
栓儿跪在原地,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心里面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缓缓沉了底,把他一颗心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啊……妹子当初二两银子就卖到了张家,学了半个月给人做事的规矩,作价三两就卖出去了——三两银子的生意,确实是不值得人记住的。
栓儿慢慢地站起身,挪动着脚步走到窗边,抱着膝盖坐下来,静静听着窗外动静。
他自己……也是三两二钱银子进的张府,这些年过去学了些养马赶车的本事,身价银也涨不到多高去。
他这样的人原就是不值钱的,命原就是贱的。
连那鬼娘子,也都不要他这种下贱人的命。
反倒是……给了他银子。
既如此,就当做是那鬼娘子买了他吧。
主人家交代他做事,说什么也得办好了。
没等多久,天色才刚刚暗下来,栓儿便听到前院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叫声。
骚动迅速从外院传到内院来,嚎哭惨叫声渐近,又有管事的在大声呼喝着喊“来人”。
栓儿耐心等到柴房附近守着二门的婆子被喊走,立即撑身站起,从柴堆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柴,用力撬窗口上的木板。
张府的柴房常用来关犯错的丫头,又或是那些哭哭闹闹的娇滴滴小娘子,栓儿在怀源县外院什么重活轻活都干,有把子力气,这种柴房还关不住他。
等他从柴房翻出来,张府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真见着鬼吓得呀呀乱叫的、啥也没见着也只是无头苍蝇般跟着瞎跑的,喊救人的,喊救命的,来来回回地乱窜个不停。
栓儿深吸口气,以这辈子从未用过的音量朝天大吼:“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一面嘶声竭力地大喊,栓儿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在怀源县别院住的时间多,张府也只呆过外院,不怎么熟悉二门内地形;好在三进的院子没那么容易迷路,多转了两圈,栓儿还是摸到了外院来。
外院似乎是被那鬼娘子最早血洗的地方,三、四具尸体躺在各处。
栓儿急急慌慌中扫了两眼,认出是府上养的打手,以及……李管事。
当初教他怎么给主人家磕头,教他要事事顺从主人家的李管事。
因为他脑子笨,反应慢,不如别人机灵,还被李管事抽了好几顿鞭子。
栓儿多看了两眼李管事尸体,毫不犹豫扭过头,越过府上打手尸身,跌跌撞撞跑到门外。
张家府上的动静老早惊动了四邻,因着天色已暗、张家传来的惨叫声又太过惊悚的关系,邻居们并不敢出来凑热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院墙上偶尔能看到有人悄悄冒头张望。
栓儿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跑出张府,便扯着嗓子喊:“杀人了——!张家害死的人来复仇了——!张老爷害死的女鬼来报仇了——!”
一面喊,一面奔着街道另一头奔走。
一路喊着跑到街尾,这个有点儿呆愣的小童又掉转头往回跑,卖力地扯着嗓子嚷嚷。
显然……这个时代的人们虽然也如现代人一样爱看热闹,但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比现代人迷信得多。
董慧以为能引来四邻街坊围观的“盛况”,并没有发生——听到惨叫又听到鬼杀人,这条街的街坊们没吓出个好歹来就不错了,是断断没有勇气跑出门来看热闹的。
栓儿往返跑了两回,腿脚倒是没觉得累,但嗓子是真撑不住了,不得不停在路边喘气。
到这功夫,府中倒是逃了些人出来……毕竟张家连主带仆足足三、四十号人,董慧又只得一个,跑脱些人再正常不过。
因栓儿先前送回“张老爷被仇家害死”的消息,张家的男丁、护院、打手都被集中起来商议对策,恰好被董慧堵在一处,没几个能跑掉的,逃出来的以分散各处的仆妇居多。
这些日常在张家干些浆洗洒扫、伺候主人家活计的仆妇奔逃出来,皆不敢在附近停留,哭嚎惊叫着往远处逃去。
这一阵阵的动静可比栓儿独个儿喊大得多,四邻受惊得厉害,有被惊醒的婴儿哇哇大哭声从附近墙内传出。
嗓子辣疼得厉害、喊不出来了的栓儿,听到邻家妇人紧张地哄孩子的声音,还听到有男子沉不住气地低声咒骂:“报应!叫他张家去做那等断子绝孙营生,活该着被灭满门!”
有老人焦急地叮嘱一句“小声些,别招灾惹祸”,咒骂声便消停了。
栓儿捂着喉咙,扭头望向张府半开的大门。
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邻人男子骂的“报应”两字。
明明只是旁人随口咒骂了句话,可却让栓子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松快。
他听那鬼娘子的话做事,好像不是坏事来的……连张家的邻居,都骂“报应”呢!
董慧忙活了小半个钟头,把她能捉到的张府中人一一挂到了正房横梁上,拍拍手欣赏了下自己的劳动成果,便往外院飘去。
飘到外院,董慧惊讶地看到那小童不仅没走,还傻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你怎么还不走?”董慧道。
“娘子,我能、我能跟着你不?”栓儿鼓起勇气,把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念叨了上百遍的话说出来。
董慧:“……我要你跟着我干嘛?”
“我会养马,会赶大车。”栓儿着急地道,“我还会做活儿……我什么都能做。”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董慧单手捂脸,“算了,要跟就跟吧。”
反正燕赤霞不会被传送走,把这个麻烦丢给他得了。
栓儿兴奋地“诶”了一声,立即去牵马车。
“别牵了,城门都锁了这玩意儿也出不了城。”董慧摆手道,“你不怕高吧,我抱着你飞回去。”
她好歹是个厉鬼,即使燕红分给她阳气助她调和阴阳,她在白日里活动仍然会受到一定限制,在阳光下呆的时间不能太长,晚上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不怕。”栓儿立即道。
董慧从后面揽着这小童的腰,抱着这小童飞到几十米高的天上,栓儿果然没被吓到,还高兴得四处张望底下的徐州城夜景。
经过一座四进深的大院时,栓儿便道:“娘子,那座院子是举人老爷家的呢。”
“哦。”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现代名牌大学毕业的董慧来说可没有什么特殊光环,她只低头打量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也许是体验飞行的刺激让栓儿有些过于亢奋,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去年张老爷不知从哪骗来个小娘子,别院的人都说长得像是故事里的狐狸精,关在别院一个多月也没肯学规矩,老爷拿那小娘子无法,后来送到了这位举人老爷家——”
董慧猛然急停,不知所以的栓儿吓得赶紧闭嘴,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你是说……一个长得像狐狸精的小娘子?!”
栓儿有些紧张,吐字又结巴起来:“我、我、我没有见过,是别人都、都这么说。”
“后来呢?”董慧追问道。
栓儿咽了口唾沫,磕磕绊绊地道:“后来、那个、那个我听、有一次别院的管家喝了酒跟、跟别人发牢骚,说举人老爷不想被旁人知道他和做人牙子的张家有来往,就、就吹牛说,说那小娘子真的是狐狸精,自己来找他的,但、但他又降服不了、不了那小娘子,恼羞成怒就、就活生生把人打死了,还、还怪张老爷给他找了桩晦气,说、说是闹得不痛快……”
背对着董慧的栓儿,没有看见夜空之下,他当成主人的鬼娘子已彻彻底底变成了厉鬼模样。
“狐女传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面目狰狞可怖的董慧轻笑出声,声音依然温温柔柔的,只是让人听了便不自觉寒毛直竖,“哎呀,这可太巧了,又能帮到小红了呢。”
“娘子……?”栓儿起了身鸡皮疙瘩,没懂她在说什么。
董慧没有多说,抱着小童继续往前飞,找了个无人的僻静处将他放下。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不要走开。”
交代一句,董慧又腾空而起,杀气腾腾往回飞去。
另一边,经过大半个白天并半个晚上的联络、奔波,燕氏兄妹与关歌行三人,成功与分散于彭城旧地各处的一众妖修汇合到一处。
择日不如撞日,群情激奋的众妖修摩拳擦掌意欲今夜就打上山去夺回道场,试炼者们自然也不会反对,这便披星戴月地往马陵山赶路。
途径小庄村附近,燕红暂时离开去将借住在老汉家的队友带回,却只见着胡若雪一个。
“慧姐呢?”燕红不解地道。
躺了一天才恢复过来的胡若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第149章 诛心
“……慧姐跟着拐子出去了就没回来?”燕红神色古怪地道。
“嗯……不光慧姐姐没回来,把她叫走的人好像也没回来。”胡若雪咽了口唾沫,“天黑的时候村里人说有一家姓闫的两口子连人带骡车都不见了。”
再次夜间上山,学乖了的胡若雪换下了那身累赘的襦裙、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圆领袍,速度果然快了不少,至少不用让燕红总是停下来等她了。
燕红拎着盏气死风灯走在前头照明,脚上麻利地把挡路的荆棘、树枝啥的踢开,闻言回头道:“你没有对其他人说什么吧?”
“没,那家的大嫂子问起来的时候,我只说慧姐姐是去找你们了。”胡若雪忙道,“如果小庄村失踪的那对姓闫的夫妇就是拐子,那肯定还有同伙,嚷嚷出慧姐被他们带走这事儿不是打草惊蛇吗,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燕红点点头,道:“慧姐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估计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正顺藤摸瓜往下查呢,咱们这功夫抽不出手来干打拐子这事儿,就先别给她添乱。”
她的感知不太行,没法像董慧“定位”她那样清楚地感应到董慧的位置。
虽然燕红也能用通灵者天赋强行将董慧召到她身边来……但董慧没来找她肯定是有原因的,燕红才不会去干扰董慧。
至于放任一只厉鬼在外活动是不是有点儿过于心大——但那又不是别的鬼!燕红才不会怀疑董慧会背着她干不好的事儿呢!
胡若雪比燕红还心大,也压根没觉得他们搁这边对付妖怪、任由慧娘子在外面随便浪有啥毛病,说完了董慧离队原因,便好奇地问起他们找来的妖修来。
同一时刻,距离马陵山足有百余里路外的徐州城中。
离戌时还有两刻多钟(晚上八点半),街面上已是冷冷清清。
赶着匹小毛驴、拉着夜香车的夜香郎从北城过来,转进西城傅家巷子,一面沿着石板铺的小街前进,一面用木棍敲打竹筒,拉长了嗓门儿慢悠悠地喊:“倒夜香——勒——”
声音传开,便陆陆续续有人家拉开门,各家屋中烛火洒落到街面上;住宅不临街的提着马桶出门来,临街住着的,就老神在在地站在自家门口,等着夜香车过来。
夜香郎一路收“货”,渐渐靠近屋宅几乎占了半条傅家巷子的赵举人家。
赵举人家仆役众多,可不需要夜香郎来收秽物,夜香郎索性也暂停了喊声,从怀里掏个干净的竹筒,喝口水润润喉咙。
驴车离赵举人家大门尚有十来丈距离时,夜香郎猛然望见前方屋檐下,灯笼照不到的阴影处,仿佛贴墙站着个年轻女子。
再一细看,那处墙根又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夜香郎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惑地盯着那地方看了两眼,嘀咕一句“眼花了罢”,扣好竹筒上的软木塞子,将竹筒收回衣衫里。
小毛驴又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路,牵着驴子、走在驴车一侧的夜香郎,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声音:“郎君,郎君,敢问赵举人家往何处走?”
夜香郎猛然停步,拉停了小毛驴,挂在驴车上的灯笼亦随之晃了晃。
他战战兢兢回头,当即“啊”地一下惊叫出声。
他侧后方不远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出来!
这女子薄衫长裙,披头散发,用一条白布绑在头上遮住了眼睛,那白布上还在往外渗着血!
双眼蒙着血布条的女子站在原地未动,双手松松地拢在袖子里,嗓音软绵绵的、甜丝丝的,又莫名听着有股子如泣如诉的哀凉:“赵举人家该往何处走,郎君可否为奴家指路?”
夜香郎一手抓着毛驴笼头,一手抓着夜香车车板,牙齿“咯咯”打了半天架,才勉强挤出声音来:“赵、赵举人家就、就在你前面了,从、从你左手边朝前走,往、往前走个、走个几十步就、就、就到了。”
“多谢郎君。”女子微微蹲身盈盈一拜,站在原地略略调整了下方位,朝赵举人家正门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这女子的身影竟如轻烟一般,原地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娘耶!”夜香郎吓得魂都差点飞走,哪还敢往前,忙不迭揪着毛驴调头,急吼吼往来路推回。
满头冷汗的夜香郎退回人家密集住,听到左右两侧临街的人家里传出人声,才像是找回丢了的魂,“哎唷”一声松开毛驴笼头、一屁股跌坐在地。
有开门出来倒洗脚水的妇人见夜香郎狼狈坐在路边,奇怪地看过来。
“有、有个女鬼!”夜香郎挣扎着站起,忙不迭朝那熟悉的街坊倾诉,“那头、那头赵举人家门口,有个满脸血的女鬼!”
妇人吓了一跳,却不是被什么女鬼吓着,而是被夜香郎的口不择言,忙劝道:“夜香郎这话可不好乱说,让赵举人听着有人编排他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夜香郎反应过来赵举人比只是问路的女鬼更惹不起,连忙捂住嘴,急匆匆地拉着驴车走了。
妇人见他反应古古怪怪,连收夜香都不喊了,疑惑地往赵举人家方向看了眼,却也没有将夜香郎的话当真,倒了水便提着盆回家。
夜香郎离开不久,巡街的更夫转来了傅家巷子。
“嗙、嗙”
“二更天到,小心火烛——”
两名更夫从夜香郎不久前跌坐过的路面上经过,往巷子深处赵举人家方向慢悠悠走过去。
刚倒了洗脚水的妇人刚脱下外衫坐到床上,便听窗外传来撕心裂肺叫声:“鬼、鬼呀——!!”
妇人疑惑地披上外衫走到窗边,把窗格往外略推了推,便看见刚过去的两个更夫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连锣鼓梆子都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
这两个更夫跑到人家户多的路段来,见不少住户推门抬窗的朝外看,便惊魂未定地大呼小叫:“快、快来些人!巷子那头闹鬼了!”
“来人、来人啊!赵举人家门前有个鬼啊!”
彭城旧地,古来多出豪杰义勇、敢战赶死之士,向来民风彪悍,好斗成风。
傅家巷子的住户有被闹鬼吓住、赶紧关门闭户的,也有不信邪的;两个更夫这般一通叫嚷,还真有不少人拿着扫把拖布、晾衣杆齐眉棍、菜刀斧头等“捉鬼”工具,从家里跑了出来。
“洒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倒要看看那女鬼是什么模样!”抄着杀猪刀的屠夫振臂一呼,十几个青壮便打起灯笼、拎着武器,陪同着两个更夫,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赵举人家方向奔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涌到夜香郎与更夫先后撞鬼处,脚步便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女鬼……还真有。
就站在距离赵举人家大门约莫十来丈远的路边墙下,披头散发,薄衫长裙,裹着双眼的白布几乎被染成红色,那血液还顺着女鬼苍白面颊往下淌。
有晚风吹过,那女鬼身形像是青烟一般被吹得微微晃动起来,像是难挡风力,便要当场消散一般。
众人虽人多势众,又哪见过这种离奇场景,带头喊着要捉鬼的屠夫都不出声了,只瞪圆了眼珠子、半张着嘴,呆呆地远远望着那女鬼。
又一阵风吹过,众人一眨眼的功夫,墙边那女鬼已消失不见。
其他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有“经验”的两个更夫却在此时大叫起来:“小心,那女鬼过来了!”
叫声未落,原本拥在屠夫身后的一众青壮忽然惊叫出声、纷纷朝两头散开。
屠夫猛一回头,便见女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侧后面,淌着血的苍白面庞正对着他。
骤然现身在人群中的女鬼,却并不攻击任何人,只是朝领头的屠夫柔柔地开口:“郎君,郎君,敢问赵举人家往何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