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凳子请鹰婆婆坐下,燕红又兴奋地道:“婆婆,过了早你与我去后山女学看看,认识认识我那些优秀的学生罢。再有,女学后面那座山还挺清秀的,等几日你的徒子徒孙皆都来了,不若把洞府落在山上?”
鹰婆婆笑道:“马陵山一别不过半年多功夫,你竟培养出那许多人族医女,我定是要去看看的。若之后仇山羊来了,还可叫他去充一充教师,他那手炮制药材的本事早些年就从怀源镇传去了徐州,可不要浪费了。”
“使得,使得!”燕红眉开眼笑。
仇永安虽是个公羊跟脚,但已早早断了凡心,再说他毕竟是妖修,哪怕凡心没断,人族女子也还不如健壮母羊能引他多看两眼;其外表又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出入女学倒也不算违例。
坐在旁边陪着笑的燕老大:“……?”
一般人说医女,不至于在前面加个“人族”罢?还有那仇山羊……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燕老大正疑惑,又听鹰婆婆大大方方地道:“待我那些徒子徒孙飞过来了,你不说我也要占你一处山头的,其中很有一些顽劣小妖,心性尚未养成,不宜早早与人接触。”
燕老大呆呆地张大嘴,张氏手里的筷子也停了。
好吧……这位北方来的婆子,果真也是精怪之属。
两口子对视一眼,说不尽的无奈尽在目光中,又不好露出痕迹来,强打精神满脸堆笑,劝客人多多吃菜。
普通人家的父母,还能干涉下子女的交友范围;但他们两口子生的这二闺女……真个叫人无从管起。


第209章 猛禽妖修
进得六月,燕家的土豆就可以收了。
张氏早早放出话来要请人做工,因先前燕家请人时,无论是盖房还是开荒播种,结算的工钱(盐、衣料)都是给得十足十的,没有半分克扣,这次又招人,自是四里八乡的乡民都热烈响应。
这一日,张氏、燕老大、兰婶子三个大人天不亮就爬了起来,把半月前便让燕红去马家集跑腿买回来的百十个箩筐装到平板车上,燕老大又把板车前头的粗麻绳套到家里养的大水牛脖子上,三人便打着火把、牵着牛车,脚步轻快地往后山山谷里走。
从燕家往后山这条小路,大半年来燕老大得空就请几个本家兄弟伙带上家伙物什来收拾,路边的荆棘地刺能砍的都砍了,挡路的石头能挖的都挖了,凹陷的路面能垫的也垫过了;从前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山路,到如今牛车也过得去。
燕家的三个大人赶着牛车到了后山,李家村本村、隔壁五里屯、岩脚村,乃至从马家集赶来帮工的乡民已到了五、六十人,大家伙儿自带了扁担锄头和赶路时照明用的火把,集聚在种鱼腥草的河沟旁,兴奋期待地朝着地里待收的土豆植株指指点点。
“大伯,大伯娘。”
有燕家本家的后生望见燕老大牵着牛车下来,积极地跑来帮忙搬板车上的箩筐。
燕家的女婿养宝乔、亲家宝山乔也在人群里,满脸堆笑地挤出来打招呼。
燕老大对这种人太多的场面不大适应,主持过开荒的张氏倒是不慌不忙,招呼到场众人按同村同屯分做几个组,让兰婶子帮忙给到场众人逐一发了做工的凭证——写着字的小竹签;便按组分配负责的地块,让各组开工做活。
黔地是没有多少平坦地的,燕家这几百亩种了土豆的地也不是北方那种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好地,绝大部分地块都在斜坡上,也没法按一亩、半亩的划分;好在张氏本人和来帮工的乡民都是积年的农民,靠目测就能把地块大小和植株疏密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分配起来也省事。
分配了各自负责范围,自带了农具的乡民们便大步走进地头,弯腰忙活起来。
黔地农人多种过红薯、收过红薯,对长在地里的作物如何收成是有经验的;从未种过土豆的燕老大下锄头时,就晓得不朝露出地表的植株根部下,而是从离根部尚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开始挖。
几锄头下去刨出个松散的小坑,埋在泥里的根块就露出来了。
燕老大眯起眼睛,大略估摸了下土豆根块分布范围,手上力道放轻,又轻巧挥了几下锄头,成串成串、大小不一的一窝土豆便整根刨了出来。
燕老大半蹲下来将这一窝土豆扒拉开来,又拿起最大的一个感受了下那压手的份量,情不自禁眉开眼笑起来。
在燕老大这样的农民眼里,只有粮食是最实在的,这一窝窝能当粮食的土豆,比燕红从哥谭位面捞回来的那些新奇衣料还让他欢喜。
“这东西好肯长(能长)啊,太肯长了!”也来帮忙收土豆的兰婶子捧起几棵土豆,激动得语无伦次,“这土豆真是个宝啊,比红薯还肯长!小红搞来的宝贝真是好得不得了啊!”
随着一窝窝的土豆从地里刨出,类似的惊呼声、赞叹声,在小山谷里回荡。
燕红的大姐夫养宝乔、亲家宝山乔和他们五里屯来做工的苗人分在一个小组,苗人亦同汉人一般勤劳肯干、吃苦耐劳,这支苗农小组最早收完挨着山梁的一块七分大的土豆地,刨出来的土豆在地头堆了好几个半人多高的土豆堆。
乔家父子打量着这七分地收出来的土豆,呼吸都有些急促。
“早晓得开春时就种上几垄,今年都能多喂头猪了。”养宝乔想起两个月前燕红问他要不要先拿些土豆去种的话,后悔不已。
宝山乔也眼热这土豆收成,但他不晓得先前还有燕家想先给他家土豆这一茬过往,也就没有养宝乔那样纠结,只招呼着儿子继续做活:“你我两个勤快些,多做工换些种子。亲家对我们客气归客气,让外人说闲话可不好听。”
养宝乔点了下头,拎起锄头去下一块地。
几十号人忙了一早上,堆在地头的土豆便已堆得到处都是了。
黔地的夏日不算得炎热,太阳却极其毒辣,张氏见日头大了,便招呼众人先且停工,歇过晌午这阵再继续开工。
燕家请人做工,中午这顿是管饭的,汗流浃背的乡民们皆不推辞,躲到山下树荫里乘凉。
过不多时,燕红、小宝、二妮这几个小辈就挑着担子送菜饭来了。
忙累了半日的乡民们吃着燕家备的饭菜,心思却不在饭菜上,一个个精神奕奕地盯着田间地头堆的那些土豆,眼睛亮得像是能发光。
歇过响,日头稍稍不那么毒辣了,不用主家催促,来帮工的乡民便一个个抄起锄头,下地干活。
一直忙到半下午,众乡民又将收来的土豆装框,用自带的扁担将土豆挑回燕家。
到得黄昏,张氏便爽快为今日来帮工的乡民结算本日工钱。
凡是早上开工前领了竹签做活的、没有被张氏逮着偷闲了的,都能换回一份工钱;但显然来帮忙收土豆的乡民没一个愿意领钱,甚至连以往最热衷的盐和衣料子都不要,个个都指明要换成土豆。
燕家人自然大方,拿箩筐现场挑拣了个大的土豆出来装满,让各村来的乡民用自带的扁担挑回家去。
到第二日,前日来做过工、换过土豆的乡民都纷纷呼朋唤友,来帮工的青壮翻了个倍。
也是在燕家开始收土豆第二日,各村来帮工的乡民挑着汗水换的土豆种子、趁着天色尚未黑净欢欢喜喜地回家后,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李家村东侧那条小路绕道,溜进了山谷里。
进了山谷,这几个人便两眼放光地朝才刚收了不到两成的土豆地跑去。
帮燕家做工,累死累活干上一整天也就能换上百把斤,按燕家传出来的种土豆的法子,顶天够种五分地;有那愚笨的愿意拿汗水换种子,自然也有“机灵”的会想了轻巧办法来取。
这几个“机灵”人显然对燕家承包的这片山谷极其熟悉,也晓得燕家有头灵猫时长守着女学,远远绕开了包着女学的那片树林子,摸到白天时帮工乡民们收过的地头,便立即挥起锄头,把地里的土豆刨出来往麻袋里装。
这几人显然在农事上的本事不是那么精湛,锄头挥得还不如兰婶子一个妇人利索,再加上夜间视野不佳,忙了好会儿才将带来的麻袋装满。
“走走,先运回去再来。”领头的汉子擦了把汗,招呼几个同伴一声,把自个儿带来的锄头搁在地里,蹲下来扛起麻袋。
几个人扛起麻袋,满头大汗地往山谷外走,才刚走出土豆地,最后面一个精瘦的男人便听到身后传来风声。
精瘦男人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迎面只见半边又宽又大又厚实的鸟翅膀往他脸上扇来。
“啊!”
“哎耶!”
连续几声惨叫,山谷内便平静了下来。
一头比鹰婆婆本体还略大一圈的苍鹰神奇十足地绕着被它扇晕的几个小偷走了一圈,仰头张嘴,鸟嘴里发出清脆鸣叫。
不多时,从女学后方那座苍翠巍峨的大山上,飞出来几只体型皆颇为惊人的猛禽。
这几只猛禽在苍鹰旁边降落,听苍鹰朝它们叽叽咕咕几声,便各自抓起地上的小偷和麻袋,振翅往燕家飞去。
“辛苦你们了。”
燕红送走这几位鹰婆婆的徒子徒孙,把刚睡下去的燕老大叫醒,又叫上燕赤霞,三人一道把这几个小贼送去李里长家里。
鹰婆婆结庐守墓这百多年里,收养了几千个开灵的鸟禽,只是未化形入道的小妖寿命通常只得短短十几年、几十年,故现存至今的只得千余个,皆都跟着鹰婆婆来了黔地。
槐树得道的槐前辈都会为自个儿的猫妖小徒打算,鹰婆婆自然也不差到哪去,在女学后面山上开了洞府后,鹰婆婆便将座下弟子派来协助燕红,或看守后山,或守着女学,多多少少总能沾些功德助益修行。
忙完这一桩事,燕红、燕赤霞返回西厢房,与董慧一道继续算账。
“从收完的地看来,这轮土豆产量还是差了点,平均一亩只有三千来斤。”董慧把自己算完的账本朝两人摊开,“现下大明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气温确实低了点儿,但土豆本就耐寒,气候应当不是最大的减产原因,看来源头还是出在肥力上。”
说起肥力,燕氏兄妹俩都有些无奈。
在只有18%科技侧的本位面,肥力确实是件为难事……高科技侧那些工艺成熟的化肥生产器械压根带不过来;就算能带来,原材料也是个大问题。
“收完土豆,后山的地除了种菜和谷子,也试试种绿肥吧,鼠茅草、紫云英、蚕豆这些,能多种就多种。”燕红道,“后世的农耕经验,我瞧着绿肥应当是最适合咱们大明的了。”
“什么绿肥?”燕赤霞一愣。
“就是后世人研究出来的,用植物制作的肥料,我看资料上写,野生的杂草树叶灌木,又或是自家种的紫云英、豌豆缸豆,都可加工来肥地。”燕红解释道。
燕赤霞大喜:“既如此,当尽快尝试才是。”
董慧想了想,补充道:“大明不缺野生绿肥,不若我明日起便给咱们女学的学生开一堂野生绿肥沤制课程,带她们亲手尝试一回,到她们带上土豆出去行医,也可随带将野生绿肥沤制技术一道传播开去。”
燕红、燕赤霞皆点头称善。
于是从次日起,山谷里这一边热火朝天收土豆时,另一侧树林子中的女学学生也开始了满山收割杂草灌木、沤制绿肥。
到六月下旬,靠劳力汗水从燕家赚到土豆的乡民们尝试着趁天气还暖和、将小心切成块的带芽土豆埋进地里(只要气温合适,理论上一年四季都是能种土豆的,只在生长期上有一定差异)时,女学医术班的十四名学子,便要带上土豆出去执行小红山长交给她们的任务了。
这一日,用过朝食后燕红便把芝娘子、大丫等要背负重任的学子们叫到一起,再次问起她们之中可有人要退出。
得到众口一辞的拒绝回复,燕红露出笑容,道:“既然你们都愿意诚心留下,那我这个山长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说完,燕红便把这十四个坚定要留在女学的学子带到了女学后面的山下,让她们原地稍稍等候。
芝娘子、大丫等学子茫然对视,不懂小红山长怎么把她们全叫到这处人迹罕至处来,便见燕红掏出个小巧笛子,用力一吹。
不多时,十四人名学子便震惊地望见……足足三十来只鹰、枭、雕、隼等猛禽从天而降,排排落在众人身前。
这些个猛禽还都体型巨大,最大的那只苍鹰,站立时竟比芝娘子这成年女子还高出半个头去!
一众学子呆呆地半张着嘴,惊奇、纳罕的目光扫过这一圈个个从外表看来都极其神异的大鸟,又敬畏地望向小红山长。
这些威猛神异的猛禽竟会成排站立,不乱叫不乱动,还隐约拱卫着小红山长!
燕红可没那功夫去猜学子们如何想她,待鹰婆婆的弟子们站定,便客气地朝最大的那只苍鹰拱手道:“道友请了,这十四位女子便是我女学重要的医女学子,这趟她们出门远行,还要委托道友师门护她们周全。”
苍鹰矜持地略略点头,回头看了眼自家同门,朝一只体型比它小得多的赤腹鹰点了点鸟嘴,当先仰首阔步,朝芝娘子走去。
那赤腹鹰亦迈步走出,与苍鹰一道站到了芝娘子面前。
这两只雄鹰来到近前,愈发威猛惊人,芝娘子哪怕听到小红山长说了这是来保护她们的,也唬了个小脸刷白。
三十来只猛禽纷纷两两出列,各自选定一名学子站定。
燕红见状,便笑着冲学子们嘱咐道:“仔细认一认你们面前的妖修,遇到了危险,人家来助你们脱险时,莫要被吓破了胆子,错认了好人。”
“晓、晓得了,山长。”学子们颤声回应,咽唾沫的声响此起彼伏。


第210章 远行义诊
成化十三年七月,十四支李家村燕门女学义诊队伍从北山镇出发,呈辐射状向四面八方散开,前往黔地各处。
芝娘子这支义诊队由她本人和两名医术班未能独立看诊的学子组成,另有一个小旗的卫所兵护送,走的是顺安卫、普定卫、织金县、纳雍县这条往西北直去的路线,预计在过了水城抵达威宁卫后折返。
随队带着四头骡子并两头驽马合共六只大牲口,驮着医术班学子积攒了半年的中草药和要展示给老乡们认识的土豆种;为避免路程艰难误了折返的时辰,御寒的衣物被盖也带了少许。
山中行路艰难,哪怕学子们和卫所兵都是本地人,赶路的速度也提升不到哪去,出了北山卫,足足在山野间跋涉了三日,一行人才远远看到顺安县的城墙。
顺安县与顺安卫便如北山镇之于北山卫,卫所与县城毗邻而居,唯一不同者在于顺安县毕竟是大县,是有县衙衙门管事儿的;进县时要查验路引,若携带了财货,还须得交纳入门钱。
芝娘子与率队来护卫她们的小旗商议了几句,没有入县城,领着队伍下了官道、转进了乡间农村。
这日晌午,日头正盛时,顺安县岩腊村正坐在村口大树下裁剪月半时祭祖黄纸的村人,远远便见一支打着旗的兵丁朝沿着山路往村口走来。
岩腊村是黔地常见的苗汉杂居村寨,与李家村一般依山而建,大部分人家住在山坡上,只几户人家住在山脚。
这种远离官道的村寨早些年倍受匪害侵扰,官兵来剿时又吃过兵匪的苦头,瞬时人人变色,忙不迭收了剪刀、黄纸,慌慌忙忙躲回家中关门闭户。
走在队中的芝娘子远远看见原本很有烟火气的村子一下儿变得冷冷清清,打趣道:“看来是月半(鬼节)将近,把我们当成过路的小鬼了。”
另两个学子都笑,护卫她们的小旗却面色尴尬。
这年头的卫所兵质量良莠不齐,不同地区的卫所兵地位亦千差万别;有日子过得与农民差不多、地位也和农民差不多的,亦有仗着兵威为祸乡里的。
北山卫千总顾大老爷就是个大地主,四少爷顾玉成去年整兵前,大部分卫所兵日常便与顾家的佃农差不多,有操练时出操,无操练时种田。
再加上顾大老爷既无甚野心亦不算贪心,舍得让手下兵丁吃饱穿暖、并不克扣,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去,与周围乡邻也才能处得和谐。
现下看此地村人反应……看来这顺安卫的兵名声并不大好,倒是牵连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过路人了。
芝娘子年近三十,不是十几岁的毛丫头,并没有点破什么,队伍来到岩腊乡村前晒谷场上,芝娘子便朝小旗道:“耿小旗,既然村人防备我等,那我们就不进村了吧,此地宽敞,正好摆开行头问诊。”
耿小旗自无意见,便吩咐手下兵丁将骡马驮的药材货物卸下来,又名得力的兵丁去来时路上砍些木头搭营。
芝娘子亦不闲着,领着两个学妹翻出常用药材码放好,就地找了些石头垒个火堆,取水来烧热了备用。
这边晒谷场上十几人忙忙碌碌,另一边,见外来人并未入村的本地人倒是好奇上了,悄悄从窗户、门缝里朝外偷看。
看清村口那片晒谷场上,一众着棉甲的兵丁中居然还混着三个身穿青色圆领袍、如道士般梳着发髻、袖口裤腿皆用布条扎紧了的利落打扮女子,岩腊村人愈发困惑不解。
这兵匪下乡,还有带着女人的?
虽然不解,岩腊村的村人倒也没放松警惕,并不多出家门半步,有小儿吵闹着要出去玩耍的,也是狠打几下屁股、逼到最里间的屋子里去关着。
岩腊多山石,本地屋舍多用简单加工过的石头垒成厚实的石墙,再糊上一层黄泥,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也比木头建的吊脚楼结实避火;只要门窗装得严实、内里守得住,村民也不怕兵匪硬闯。
又过一阵,到了未时,住在山脚的几户人家便清清楚楚看见晒谷场上多出来一小排用新砍的木头做支架、又用石头压紧篷布的小帐篷出来;那几个穿青色圆领长衫(盖到膝盖)的女子也麻利地拉起来了个四面透风的小棚子,以木板和石头搭了个小案桌,摆上些瓶瓶罐罐。
村口周家,周老汉与两个成年儿子面面相觑,都没懂外面那班外乡人是在折腾个甚。
“娃他爹,那会不会不是来闹事的兵痞,是来做买卖的?”周老汉的妻子也趴在窗口看了半响,忍不住开口道。
岩腊村杂居的汉人多是前朝时避难入黔的,苗人也是会讲西南官话的散居熟苗,虽也排外,但还没到完全不与外来人打交道的程度——从蜀地来的马队时不时也是会来岩腊村收点山货做做买卖的。
周老汉没有说话,不过从他多少放松了些的神情来看,他也认同老妻的说法……来打秋风的兵痞,没道理还摆出这么多易碎的坛子罐子来。
但要让周老汉放心地与这些陌生人接触自然也是不能的,哪怕这些兵痞不闹事,他也怕自家两个儿子被看上抓了壮丁,只道:“管他们做什么的,咱们家不去做那个出头鸟。都莫说话,看看再说。”
周家便又安静了下来。
到未时正(下午两点),晒谷场上那伙人像是终于做好了布置,有两个兵丁举着写了字的旗子、提着锣鼓,往村里走来。
“哐、哐”两声响后,进村的两个兵丁便扯开了嗓子,口音与顺安县人相差无几的西南官话在整个岩腊村响了起来:
“老乡们听明白了——北山镇李家村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来贵地义诊了——!”
“咳嗽的胸痛的,呕吐的腹泻的,黄疸的窝血(便血)的,水肿的头昏的,老人积年病,小儿腮发炎,要求医问药的可都抓紧了——!”
“诊金不收分文,药材不要金银,半斤米面使得,鸡蛋十个使得,家有任意粮食支抵药费也使得!”
周老汉趴在门缝上,一脸震惊地目送两个打锣喊话的兵丁从他家门前过。
“你们也听清楚了,竟不是来做买卖的,是来做义诊的?”周老汉惊奇地朝两个儿子和老妻看去,见三人都朝他点头,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
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并不是医疗体系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平头百姓得了个头疼脑热是不会奢侈到想去求医问药的,多靠自己苦熬,能熬过去便善,熬不过去,便罢。
归根到底,是这年头的百姓手里是拿不出几枚大钱的,而问医求药,样样都要钱。
到村口来义诊,还言明了看诊不要钱,药费也只需以米面鸡蛋抵消就行,这种奇事周老汉活了几十年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虽然惊奇……但周老汉还是不打算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倒是晓得顺安卫往东走有个北山镇,但并不晓得什么李家村,更没听说过什么燕门女学;就算这些来看病的兵丁自报了家门,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周老汉还是觉得不踏实,不敢信。
周家坐得住,周家隔壁那户姓吴的人家就坐不住了。
吴家的儿子上个月种谷子时不慎从田坎上摔下来,一条胳臂撞在石头上,摔折了;请了山外的大夫开了药,家里积蓄掏了个精光,人却没见好,眼看着连月半都挺不过去,一家人愁云惨淡,祭祖都没了心思。
一听兵士敲锣打鼓喊人看诊,吴家的当家人吴大柱根本没犹豫,立即背着小儿子从家里冲了出来。
芝娘子刚把围腰系好,便见一个满面胡渣、神色憔悴的庄稼汉子背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冲到棚子前面。
这庄稼汉子奔到近前,都没细看棚子里三个着青袍的医女娘子便推金山倒玉柱、扑腾一声跪下:“求医女娘子救救我儿!”
跟在当家人身后跑出来的吴家娘子也跟着跪下,把脑门往晒谷场铺的石板上用力磕。
芝娘子没说半句废话,指着棚子中铺好的草席道:“快,把人放到上面来。”
吴大柱两口子哪还顾得上跪,忙不迭把儿子背进棚子里,小心翼翼放下。
芝娘子让夫妻俩退开些莫挡着光亮,便麻利地与两个学妹一道脱了少年的上衣,用剪刀剪开少年那缠得密密实实的胳臂。
绷带一剪开,一股子腐烂臭味便扑面而来。
芝娘子变了脸色,两个还不能单独看诊的学妹也黑了脸——这少年手臂上的伤口,都捂发臭了!
当下三人也顾不上说太多,一个调了盐糖水,叫吴家娘子来抱起少年的脑袋,往少年嘴里灌;一个拿了酒精来,与芝娘子一道清洗伤口。
那少年发热烧得昏昏沉沉,不知疼痛,不过在清除创口上腐肉时芝娘子还是不放心,把手足无措等在旁边的吴大柱喊过来摁住他儿子。
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这趟已经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见三个青袍医女上来不做推辞拒诊,只埋头救他们家的独苗,心底都隐约生起些期盼。
当芝娘子拿着以猛火粹过、又用酒精清洗了一回的巴掌大小刀割除儿子手臂上的腐肉时,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虽觉心惊肉跳、害怕不已,但也咬紧了嘴唇,不敢出声耽搁医治。
待清理完创面,芝娘子又仔细摸了摸少年胳膊确认骨折处,便在上药后让打下手的学妹拿木板来,把少年的手臂固定住。
如果是少年刚摔伤时,这样一套救治下来就足够了;但她们到时这少年已经因为外伤口处未曾正确清洗消毒引发了风毒(破伤风),只是正骨敷药显然是不够的。
这时,便要请出女学自制的跨时代神药——畜用土霉素。
让普遍只接受了小学程度扫盲的女学学生们去研究自制青霉素显然是不靠谱的,磺胺也弄不出来……但后世的农民伯伯都能自制的畜用土霉素难度就没有这么高了,有蒸馏酒精技术、也能自己烧出玻璃的学子们按照命运清单里抄来的教程多尝试了几会,便用小麦麸皮发酵出了白色的土霉素狍子。
并不知道女学学子们为了行医济世做出过多少努力的吴家夫妇,只见三名医女娘子中最年长、也表现得最有底气的芝娘子拿出个药箱来,又从药箱里掏出了个手指头大小的、清澈透亮的水晶小瓶(玻璃药瓶)。
当芝娘子小心翼翼地将水晶小瓶里淡黄色的药粉倒出少许装到勺子上时,侧坐在草席上、抱着儿子脑袋的吴家娘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束手束脚等在一旁的吴大柱也抿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