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只感到詹盛言的话语像冷水一样从她脚面上往上淹,一直淹过她的脊背和喉咙。她看到詹盛言的双眸如冰冷的池塘,带着吞没人的晕眩展开在她眼前;最后她听到他笑了一声:
“就是说,早在人们管我叫‘酒疯子’以前,我就已经疯了。”
白凤的脑子一片混乱,就在满篇荒唐的夹缝之间,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真只是你错乱发疯吗?”
詹盛言极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家慈这么说,是不想看到我为了素卿负疚终生。丽渊骗我,也只不过因为她不愿我窥测天机、折损福寿。而除了她们俩,再没有第三人能证明我和素卿之间的因缘。呵,随她们好了,她们大可以不承认,我不需要她们承认,就算全世界都说我疯了,我也不会怀疑,和素卿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绝对不是梦,失去她的月月年年,才是我拼命想要醒过来的噩梦。”
他静顿了片刻,目光沉稳地望住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白凤几乎是叫出来,她一把抓住他双手,“我信。”
他带着些许疑虑打量着她,“你当真相信我?相信这些来来回回的天命、巫术、未卜先知、起死回生……”
她一眨不眨地回视他,“有什么不能信的?不就给一只野兔起死回生吗?我甚至相信,就算哪天我死了,只你来我坟头上跺跺脚,我也会从地底下爬出来见你!”
他的脸色只起了一丁点儿极微妙的变化,但白凤能读出,那是深入肺腑的感动。
“凤儿……”
她打断了他动情的声音,急急道:“是,我原本什么也不信了。可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天意。素卿是上天给你的,我也是,不信你回去问一问大巫女丽渊,我和你一样是天定的缘分!”
詹盛言却从鼻子深处喷出了一声嗤笑,“丽渊已死去多年了。”
白凤一愣,“死了?”
“她为了救我——”他自己砍断了这句话,仅只一语带过,“丽渊她太老、太累了,需要长长地睡一觉。”
“二爷,你说丽渊‘救你’,说的是——?”聪敏如白凤,没有她捕不到的破绽。
詹盛言自知失语,但他并不想谈这件事,目下不想,今后也不想。他捏一捏她的手,引开了谈锋,“凤儿,既然你说起……自咱们俩初逢乍见,我也深感与你命中有缘。素卿去后,我再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带走了我的全部,而你又把其中一部分慢慢地还给了我。你和她半分也不像,但我总能在你身上感到她,就像你离着她很近很近似的,身上沾染着她的余泽。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白凤业已忘记了自己的问题,而只顾切切地回答他:“我高兴还来不及。我知道你没疯!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韩姑娘的话我也信。据她说,人死后不是魂魄流散,复又回落人间?没准她魂魄的碎片落了些在我身上呢?谁说我和她一点儿也不像?难道她不也是被迫离了你去伺候另一个男人?你一定曾梦想着把她从先帝的身边带回来,就像你今天从尉迟度身边救出我,爱我,娶我。你娶我,也是向韩姑娘尽义,而不是背叛她——”
“凤儿,凤儿……”他喃喃地感喟,“还有比你更冰雪聪明的女子吗?连我不好说出口的心思都被你给猜得透透的。不瞒你说,自你向我提起婚嫁之事——自我生出求娶你的念头,我总感觉这是要将素卿逐离我心中的主位,对她太过惭愧,实在决断不下,爽性去测了一字。”
“你?我从没见你算过一次命,你还会去测字?!”
“素卿离世后,我确实没再算过命,反正算来算去也是个躲不过。但家慈一直习惯于占问吉凶,这些年,因丽渊已死,她就又在身边蓄了几个巫女,另外在崇文门有一家命馆的先生也很得她的信任。我不愿叫那些巫女到家慈跟前搬弄是非,就隐去身份,找到那先生测了一字。”
“你说的是不是福马巷的尹半仙?”
“你也晓得他?”
“当然了,据说他生着一对阴阳眼,批命测字时有鬼魂指点,所以百断百灵。对了,你找他问什么?”
“自然是问姻缘。”
“那你报了个什么字?”
“茆。”
“‘毛’?再怎么也当问个结发的‘发’呀,问个‘毛’做什么,一地鸡毛,多不吉利。”
他微微笑起来,往她手心里划了几划,“是草头这个‘茆’,《诗经》里《泮水》一篇,讲鲁公修泮宫、征淮夷:‘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
“我的好二爷,我可真服你,做什么你也忘不了一个饮酒。那算命先生怎么解?”
“算命先生解说,‘茆’字为花之上、柳之右,且又暗藏一个‘节’字,因此我的婚姻是落在花柳巷中的一位节妇身上。你说准不准?”
“准什么呀?我十四岁就破了瓜,我要是‘节妇’那真出古了。”
“这就是你眼浅了,我从来都是说,节妇论心不论身。你在这三千选佛之场,单单真心待我一人,怎不是节妇?便从身子上来讲,你现今就做了两位客人,一位还是太监,更是个节妇了。你非说我这一段批语不应在你这里,那我也只好再觅良缘。对了,我瞧蕊芳阁那个新走红的清倌人龙雨棠甚是貌美清纯,不如就是她了。”
他说的这一位龙雨棠刚刚出道,还未曾破身,受到了一群高官巨富的追捧,真真是百万缠头锦,而她正是“四金刚”之一龙雨竹的妹妹。白凤与龙雨竹从来不对付,一听詹盛言拿老对头来揶揄,气得发狠道:“你敢!你不在这槐花胡同里找就罢了,但在这胡同里,除了我,你找谁,我都叫那小婊子活不成。”
詹盛言皱着眉笑出来,“瞧你这一副狂样儿,还没过门呢,倒先拘管起丈夫来了。詹夫人,我说你眼下还记得自个儿的本姓吗?单姓还是复姓?有没有排在百家姓上?”
白凤笑起来,好好捶了他几拳,“损德的!”
二人正笑着,门外却一响,半扉渐辟,先送进墙头外小贩的叫卖声——“栗子糕!热乎乎、甜丝丝的栗子糕……”跟着憨奴就走进来,笑着唤了声“公爷”,便转向白凤道:“姑娘,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中午到山西会馆。”
詹盛言从不愿吃醋拈酸叫白凤为难,闻言马上就起身,“那你收拾出条子吧,我就不耽搁你了。对了,麻烦请祝二小姐出来一下,我有话告诉她。”
白凤面不改色道:“她到后头玩去了,这阵子不在,你有话我帮你转达。”
“那算了,下回再说吧,”他俯过来将嘴唇在她发边挨一挨,“我这一段得照顾家慈的病,不大能常来,你可别不安瞎想,好好地定心就是。记着,咱们俩已经是订了婚的夫妇了。不过这消息先别外传,省得你在尉迟度跟前不好交差。你忙你的,不用送,我自个儿走。”
白凤又欢喜又心酸,扯过他的手来回摩挲,“爷,你保重身子……你一定保重。”
二人这便作别。憨奴在旁圆睁着两只眼,等詹盛言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是奴婢听走了耳吗?公爷才说什么‘夫妇’?”
她扶着白凤下床来,白凤并不答她,只慢慢地笑着,走几步,忽就在床外那一头石狮的面前跪下,伸出双手揽抱了狮颈,将嘴唇摁上冷硬的石头,吻了又吻。憨奴不知所以地看着,惊异地看到了满室阳光全向着她的女主人涌去,簇拥着那微笑的脸容,一脸的情意流转,安然明灿。
詹盛言走出怀雅堂大门,抬头一望,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岳峰与一班扈从早牵了马过来,侍立等候。
詹盛言翻身上马,胯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大宛马正欲提步,他却又一扽缰绳,“二小姐?”
一位碧色衫子的少女被他拦在了马前,她本在自顾自地低首疾走,这举目一顾,立便惊呼了出来:“詹叔叔!”
诚挚的笑容在詹盛言的脸上舒展开,“好久不见。小侄女,你都好?”
书影见对方一笑,立即也被笑意冲开了端秀矜重的双唇,欢天喜地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我一切都好。叔叔,听说您早先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可都大安了吗?”
詹盛言两腿一抬从马上跃下,“嗵”一下稳立在书影面前,身姿灵活又矫捷,“你瞧。”
书影“嗤”地发出了低笑道:“叔叔的酒还没醒吧。这是从凤姑娘那里来?”
“是。原还想与你一见,只凤姑娘说你不在。”
“嗯,我现已不归她屋里了。”
“不归她屋里了?”
书影见詹盛言的神气,已猜到白凤定不曾以实情相告,也就模棱两可地说:“凤姑娘可能太忙了,忘了和叔叔说。我被另一位姑娘要了去,喏,我出来替她买些零嘴儿。”
她将掌中的一包点心往他面前晃晃,却不妨男人的两目愕然一定,忽就翻过了马鞭的铜柄托住她手腕,另一手就触上她手指。
这是书影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似詹叔叔的掌中蓄养着闪电,这闪电一道道地从她指尖直劈入心间。直至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她脸上的红潮才遽然消退。
“叔叔……”
詹盛言瞅都不瞅少女呈在他眼前的那一包点心,只盯着其指端与指节下缘的斑斑和点点,那些瘢痕清晰记录着她幼嫩的皮肤曾如何被冻疮撕裂,又被手膙覆盖。俄顷,他松开了书影的手,“小侄女,你受委屈了。”
算不清有多少次,书影曾暗暗设想总有一日要揭露白凤的伪善面目,但当这一日降临,她却再不愿吐露一字的怨言。只因她所承受的痛楚一一加起来,也不敌这一刻目睹詹叔叔自责的窘态带给她的心痛。于是,她只作明快一笑道:“有什么好委屈?我原来也说是与凤姑娘为婢,不过是做些婢子该做的活计而已。”
詹盛言每每见之羞颜未开的小模样,总禁不住回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妹,就不免对白凤苛待书影一举颇为不满,可一转念却又不忍深责。他倒没猜中白凤竟情妒这么个小丫头,只当作是——“凤姑娘还是怕过于照拂罪臣之女会得罪尉迟太监,也是出于庇护我的意思,你别怨她,只怨我是个糊涂虫,轻信于人才害了你。”
书影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叔叔,您对我就说破天也说不到一个‘害’字上,您可救了我的命呢!”
詹盛言一笑,笑容里全是自嘲,“送佛送到西,我却把你撂在半道上,这叫什么事儿。”
这一笑,又显出他两腮隐约的凹影。乍见的惊喜退却之后,书影也已留意到对方明显的消瘦。“叔叔,您瘦多了,是为什么烦心吗?”
詹盛言摇摇头,“最近侍奉家慈,没太休息好而已,不妨。小侄女,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托人将你兄长从黑龙江的役所偷偷转移出来,但他之前身子上受了些病,须得好好调养一段,你别担心,我问过,没什么大碍。至于你两个姐妹也已有了消息,我正派人去实地寻访。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你们兄妹四人就可聚首京城。”
书影听到一半便已是热泪双流,“叔叔,这一份大恩大德,侄女我没齿难忘……”说着就又要拜倒。
詹盛言拦住她道:“侄女你再这般,我可更无地自容了。来,你同我来,我直接带你去见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今儿我说什么也得把你弄出这鬼窟,还你一个清白之所。”
“不必!”书影急急抹去眼泪道,“多谢叔叔的好意,可如今对我来说,这里已是清白之所了。”
于是她便将白珍珍的善行三言两语略略一说,最后道:“我真不知该拿什么词句形容珍珍姐姐才好,活脱脱就是仙女,人也是,心眼儿也是。”
詹盛言却拿马鞭点了点她手中的点心包道:“侄女你休要瞒我,她若真像你说的把你当妹子待,你何苦还要做这些买办跑腿的杂事儿?”
“人家把我当妹子,我才把人家当姐姐呀。叔叔有所不知,珍珍姐姐爱吃零嘴儿,才听见外头叫卖栗子糕就坐不住了,但她身子太弱,老妈子管着她不许乱吃,把点心柜给锁起来了,她才央我悄悄给她买一包带回去。妹妹替姐姐跑个腿还不是应当的吗?何况买回去,她也只掐一点儿解解馋,‘罪证’全都归我‘消灭’。”
“她果真待你好?”
“再好不过。我在她身边,直如从前和姐妹们在家一样,镇日里不过读书谈天,再无旁事相扰。”
“还是不妥,我得带你离开这里。”
“叔叔,当真不必。凤姑娘早就说过,尉迟太监对先父切齿痛恨,您若在他眼皮下救助我,准又会掀起一场浩劫,我还更不知被践踏到何等惨境,就连叔叔也会受牵累。我在这里很好,真的。”
詹盛言听书影的口吻很坚决,且又见她意态欣扬,也相信她的确是过得如意,便即浅吁了一声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做画蛇添足之举了,待等把祝大公子,还有大小姐、三小姐接回京城后,我再替你赎身,好叫你一家人团聚。不过,也不能就此再将你一人撇下。小侄女,你领我去一趟白珍珍的居所。”
书影撑不住一惊,“叔叔,您打算做什么?人家珍珍姐姐还是个闺阁小姐,怎好和陌生男子相见?”
詹盛言笑起来,“你这么一丁点儿大,一开口倒像个老腐儒。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什么‘闺阁小姐’?真论起来,侄女你才是个十足真金的‘闺阁小姐’,不也正和我这个‘陌生男子’当街交语?”
书影一面抱着那包点心,一面把手背贴在脸腮上冰着,还只觉两腮发烫,“叔叔,您的嘴太坏了。”
詹盛言竖起了鞭子在自己双唇上一摁,“侄女别见怪,叔叔这个酒疯子又喝多了。但我的嘴虽然坏了点儿,心是好心。我跟凤姑娘乃是过命的交情,我亲口把你拜托给她,她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了这个教训,这个凭空降下的白珍珍叫我怎好信得过?我不过想和她当面一晤,请她答允我以后可以去她那儿探望你,我得时时地亲眼见你过得好才行。和你的安乐比起来,流言蜚语之类的小事全不足挂齿。哪怕你嫌我这个叔叔啰唆,我也要这么办。”
书影备觉感动,慌忙道:“叔叔为了我不辞辛劳,我怎会嫌叔叔啰唆?不过,叔叔您从前和珍珍姐姐是仇人……”
詹盛言怔了怔,“你也知道了?”继之他就直视书影的双目沉沉道,“我和白珍珍的亡父是仇人,和她本人无仇无怨,过去有什么想不开的,眼下也早翻篇了。假如她真愿意代我好好保护你,从此就是我詹盛言的大恩人。”
书影踟蹰再三,拿手指揪着点心包上的稻草绳道:“叔叔,我领您去,可我不敢保证珍珍姐姐答应见您。”
詹盛言报以爽然一笑,“见不见都好,总得试试看。走吧,凤姑娘一会儿要出条子,在这大门口说话不方便,撞上了大家尴尬,先进去再说。岳峰,你陪我进去,其他人都绕去后角门等着。”
书影便带领詹盛言一路来到了白珍珍的居院,穿过院中的水岸竹径,跟从在后的岳峰先举首一瞭,念出了阁前的额匾与楹联:“‘细香阁’?‘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这倒不像是闺院了,竟像一座庙。”他见前面的主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立时吓得双手抱头,“小的再不敢多嘴了。”
詹盛言这才转向书影道:“小侄女,那就请你替我引见。”
书影上楼见了珍珍,将那包点心奉与她,一行就支支吾吾说出了原委,末了道:“姐姐,我晓得你在此隐居,向来不见外人的,况且你和詹叔叔之间还隔着旧怨。你若觉得有所不便,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不想珍珍却豁达非常,一口答应道:“我和你这位‘詹叔叔’之间没隔着什么旧怨,只隔着凤姐姐,按这里的规矩,我还得称他一声‘姐夫’呢。我总听凤姐姐谈他,这几日又听你谈他,听也听成熟人了。他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把我相看一番,证实我没对你暗怀着什么坏心眼,他是断不会罢手的。没关系,只管请他进来,咱们三个人一起把话说开。好妹妹,你把点心藏好,再叫张妈给客人搬一把椅子,就叫她带丫头们下楼去,免得咱们说话拘束。”
书影依言清空了杂人,便笑着向外招招手。詹盛言也叫岳峰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跨入门槛,一进屋先抱了一个礼道:“白小姐,詹某因侄女之故冒昧到访,多扰小姐的清净,向小姐告罪了。”
珍珍也捧着佛珠还了一个礼,娇喘不胜地软声道:“阿弥陀佛,盛公爷不必多礼,请坐下叙话吧。”
詹盛言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可一听见这声音即刻就悚然直望。一望之下,他整个人刹那间如一座巉岩僵直危立,魂灵却幻化为一墙巨浪自躯体里怒涌而出,撞向座上的少女,他的魂灵在她身上撞了个粉碎,千千万万的碎片,千千万万遍倒映着同一张容颜。
她尽可以花欹宝髻、善病多愁,一改过去乌衣爱笑的模样,但在这惨白的病容之后,那一喉碎玉之声、一副明珠之貌决然无一丝的更改,活生生就是那个主宰他性命、颠倒他半生的少女——
韩素卿。
珍珍先也只守礼避视,及至对方久久不语,方才扬目偷顾。她只见一名伟丈夫当门而立,一张俊雅无俦的脸上却生着一双忧悒而狂热的眼睛,那眼睛向自己凝注着,仿佛她和他就是世上仅有的两个人,而全部的大千世界也就是楼外的一曲清水与千竿秀竹。
珍珍忽只觉一股深悲极恸,无端端就抛下了两行热泪,手中的那一串菩提十八子猝然落地,声动轻灵。
书影立在两个人正当间,却看詹叔叔陡一副魂飞天外的痴态,珍珍姐姐也好似堕入了梦境一般昏昏淘淘,不由得大为骇异,忙提高了声音喝道:“叔叔!姐姐!你们怎么了?”
她这一喝,喝得詹盛言周身猛一抖,他却依旧浑不觉身外之世,只茫茫然拖动了业已呆木的躯壳,一步步走向他幻觉里的素卿,走向他眼底的白珍珍。
珍珍见那男子径直走来自己的膝边,一副昂藏之躯蓦一软,竟自跪倒在她脚下。他仰首望她,似一个已被葬入地底的人渴望着星空,一个被打入火狱的人渴望着甘霖。
珍珍亦望见书影在同一刻奔上前,伸过手来扳动着,“叔叔!叔叔您别这样!”——她理应叫她把这失礼的疯子扳开,但不知怎的,珍珍只抬起了一只抖颤不已的手掌,轻轻挥了挥。
书影又叫了声“姐姐”,却瞧珍珍中了邪似的傻望膝头的詹盛言,再三对她摆动着指尖,宛如驱赶一个擅闯圣地的异教徒。她只好退开,直退到门限,回看那一面之交的一男一女仍自相拥痴望,一动不动的似一对石雕,把书影羞得个手足无措,索性一扭身出去了。
正午的艳阳荡漾着金波,将房内耀得个粲然澄亮。珍珍收回了抖动不停的手,将另一手一起拢住了詹盛言的头颅,他头戴白玉金翅冠,薄薄的金叶子蝉翼般搏动着。他慢慢慢慢捉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的唇边,却在她掌心里望见了一对暗红挛缩的疮疤。
詹盛言的腹脏深处轰隆一下子翻江倒海,一口鲜血自他的喉内直喷而出,丝丝点点,染污了他扳指上缠绕不断的黑璋,亦洒落进她手心里那纠结难解的伤。
珍珍挨了烫一般,欲张口发声,却只抵不住一阵阵的心促气涌,身一软,瘫在他肩头。
就这样,命里头该遇见的,又一次无可幸免。
光阴陡转,将次昏照时,书影才见詹叔叔自珍珍姐姐房中出来,犹自神思恍惚,衣裳上似乎还抹着几道血迹,却是一脸笑容,醉得走不稳一般将两手扶住她肩头笑道:“好侄女,叔叔明日再来看你。”
第二天书影早早就来到细香阁,竟不料詹盛言比她还早,业已在珍珍的房中闭门长谈。以往终日传出的敲鱼诵经之声代之以喁喁小语,却也是连绵不绝。岳峰带着人往她这头儿抬进了一堆箱匣箧笥,说是公爷送她的。书影却只指着另一边好奇地探问:“詹叔叔和珍珍姐姐,他们俩是……”
岳峰反问道:“祝小姐,您读过《西厢记》没有?”
“《西厢记》?”
“小姐是贵家千金,肯定没读过这些个艳曲杂书。唉,我们家公爷和这位白小姐就是书里头说的:‘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92]”岳峰连连摇头地退了出去。
书影仍不太明白,但也猜到这绝不是什么好话,不可再刨根问底。她隐约听到詹叔叔和珍珍姐姐对谈的声音,似乎詹叔叔说了些什么,珍珍姐姐哭了出
来,紧跟着就是几句低语,二人转又发出了一阵清晰的笑声……书影叹了一口气,坐在一地的礼物之间,独自把它们一样样打开。
吃食玩具、珠花首饰、书籍法帖……书影挑拣出几样包起来,晚上带回去给万漪。头一晚万漪还大惊小怪一场,后来三番五次如此,万漪也习以为常了,窝在铺上一面抓出姜丝梅饼、砌香樱桃往嘴里塞着,一面呜噜着道:“这么说,安国公竟是每天都来?”
“嗯,”书影靠在万漪的肩旁,也抓了甜食来吃,“以前詹叔叔在凤姑娘那儿住局,不过午不起床,近日却日日曙色方至就来了。珍珍姐姐也是,原本病病恹恹的,从不能支持久坐,这些天却霍然焕发,陪詹叔叔一待就是大半天。两个人关起门谈个没完,也不知谈什么,还动不动就又哭又笑的,真叫人犯奇怪。”
“管他呢,反正你这位詹叔叔一来,就有好吃好玩的,我也跟着沾光,嘻嘻……”
“且不止呢,詹叔叔还送了我好些个金银锞子,还有些首饰,我不敢拿回来,怕叫严嫂子她们没收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跟詹叔叔说太贵重,我可不能收。他却说,这世上只有开心最贵,但凡能让我开心一会儿,再贵重都便宜。”
万漪手中的蜜饯停在了嘴边,“天哪……”
书影“嗯”了一声:“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宏善慷慨之人,一意只愿使别人开心。今儿他陪着我和珍珍姐姐一块吃午饭,顺口说起了在军中的岁月,我还当他准是要自夸早年的军功,那也值得自夸呀,辽东大捷可是竖过功德碑的。怎道詹叔叔竟绝口不提那些个丰功伟绩,反把一件陈年丑事拿来给我们取笑。说是他十来岁初入军营时,老侯爷令他和兵士们一起出队练操,但他皮肤太白,怎么晒也晒不黑,怕老侯爷责备他不刻苦,所以每一次面见父亲,都拿煤灰涂抹在脸上。结果有一天他陪着老侯爷一起阅兵,突然天上下起了大雨……”
书影还讲着就笑起来,万漪也“噗”一声乐了出来,正笑闹着,忽闻得门上剥啄有声。两个人都是笑脸一僵,万漪手忙脚乱地把甜食全往被内一塞,书影则把蜜饯纸、果核往铺脚一扫,又一口气吹灭了灯。
一线月华把佛儿推进了门里,她手中那对鸳鸯剑浮动着冷光。“是我。你们又偷吃东西呢吧?”
万漪长吁了一口气坐起来,“吓死我了。”
书影也抚胸长喘,“你怎么鸦雀不闻的?我们还以为姑姑又来查夜了。”
“叫那只老刁猫发现你们擦了牙之后还偷吃,就等着饿三天肚子吧。”佛儿把剑挂去墙上,自就着盆架里的半盆凉水盥洗。
那二人相视一笑,就接着絮语下去。书影低声在万漪耳边感慨道:“每次和詹叔叔还有珍珍姐姐在一起,我都觉着似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有父亲兄长,有姐姐妹妹,大家说说笑笑的。我自己都不信,我现在居然能够在窑子里过得满心畅意,全亏了这两位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