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不公平,这是我身为家族长子当扛起的大事,怎可压在一个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弱女子肩头?还会有其他办法,容我再想想,母亲你容我再想想……”
“儿子,中国这么大,辽东这么大,就那座十长岭也大得不得了,这么大一个世界,偏偏你就撞见了那个女孩子,偏偏她母亲就是丽渊曾经的灵童,偏偏你就把她带回到丽渊眼跟前,偏偏这两个巫女全都预见到了同一条路。这条大路眼看快走到头儿了,难道还掉头走小路?况且,天给的路你不走,哪儿还有别的路给你走?”
“总之素卿不能进宫!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们詹家的血仇就这么算了?”母亲瞪住他,喉音一声声嘶沙,“下嫁你父亲的婚礼上,我就已预备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凶讯,他一缕战魂长眠于沙场,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他掉,我为他高兴。可现在,你父亲是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广宁城里,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那些人手里,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当朝、二龙戏珠、三羊开泰……全都还历历如新,他们就在这三间四柱五层楼的功德碑下把你父亲给活剐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让他眼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被一片片拉开,死后再枭首封存,传视边关!不世之功臣,却留名于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詹盛言睚眦尽裂,“父亲,父亲……”
“你长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刚刚诞下皇嗣,原该隆宠加身的时节,却一眨眼就成了冷宫里的废妃。你知道那座‘宫’什么样儿?那是两座夹壁之间的过道,搭了个木棚算作‘屋顶’,扎了道栅栏就是‘门’,这样的天气,连一只火盆也没有,长夜凄冷,风寒透骨,你长姐只能怀抱着半岁大的小皇子终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饿得哭都哭不出声。白贵妃那个贱婢还派了太监前去辱骂,竟蔑称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这话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长姐连这一条过道宽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亲,别,别……”
“你最该听一听你小妹的遭遇。她被卖进了槐花胡同,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坏把她转送去窑子街,叫几十个地痞挨着个……到后来,你小妹的肚皮胀得像孕妇那么大,他们拿脚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着爬上去。还记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赖在你怀里和你这个大哥撒娇的模样吗?这世上哪儿有比她还天真爱娇的小姑娘哪?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死法!她还只七岁呀!我拼命骂丽渊,骂她怎么会没算出来!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难的当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傻傻等着去探望她,忙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爱吃的零嘴儿。可我的好儿子,你猜猜看,最后塞满你小妹嘴里的是什么?”
“母亲你别再说了,别再……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她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儿,我的小乖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天外的一钩斜月随风飘逝,一场秋雨急急降落。母与子各自跪地饮泣,一同披戴着满头瑟瑟的风雨声,宛如悲怆作语。
悲声稍息,母亲伸出一指,直指在詹盛言鼻子前,“你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是我向上天求了又求,甚至不惜违逆命数才求来的儿子!但如果你为了一个山野贱种,宁可叫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含恨于九泉,当他们白死了,那我也就当白生了你。你现在就带着你的‘未、婚、妻’从我府里头离开,再也别回这个家。我这个当娘的祝你们小两口蜜里调油、百年好合。”
母亲颤颤巍巍地起立,整衣肃容,擦身而去。被抛下的孩子遍体打抖地伏跪在原处,就当她即将踏出房间的一霎,他低哑地回唤:“娘——”
那一霎詹盛言有感,天意就在一拃之隔看着他,看他扭曲的肌肉与暴突的筋络、他眼睑与鼻翼的抽搐,看一个男人怎样被迫在母亲和爱人之中选一个来背叛,看得痛快淋漓。
最后他忘记了是在哪一所房间里找到素卿,他只见她坐在一座鎏金阆云烛台边,被烘得微黄的面颊仍残留着未被洗净的油彩,好似剥落了金粉的观音像。
她对他凄凄一笑,他黯然相问:“丽渊说的是真的?”
她两眼里闪着泪,却又黑得不见一点儿光。“这可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小巫见大巫’。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也肯信我了吧,你这是来抛弃我的?”
听见这句话从她口里头说出,詹盛言立时发了狂,他跑过去一把拥住她,“你和我永不分离,我和你发过誓,就是刀山剑树也分不开咱们俩!”
素卿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抬起了两臂也抱住他,“可挡在你我间的不是刀山剑树,是你的母亲,是你亲人、你族人的冤魂,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这些也挡不住你吗?”
他撤回了上身,眼里犹带狂热地凝着她,“你准有办法的,你法术高强,你可以扭转吉凶的,不是吗?”
素卿转开脸去望潲动着满庭花木的雨影,神光若离若合,“我快一岁时,我娘算到某日午时我爹会被牛角触到,身受重伤。于是她作法写符,贴在了我家的石头桌上。那日午时,果然有一头疯牛冲进我家门,却在桌上撞断了一角。疯牛走后,我娘还是不放心,叫我爹整日都不许出门。我爹便倚窗望景,顺手抽出了发簪掏耳朵。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得窗户向内猛阖,撞着我爹的手肘,使得那发簪从他耳内直贯入脑,瞬时就要了命。”她少停片刻,定睛于他道,“那一支发簪是牛角做的。”
一股阴凉爬过了詹盛言的脊梁骨,令他寒毛倒竖。他调理了一下心绪,尽量沉稳道:“咱们不做逆天之举,只是不应天命而已。咱们逃吧,一起逃走,远远地躲起来!”
素卿再一次苦笑出来,“我娘逃到了大山里,躲了几十年,可我这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詹盛言蓦地里热泪盈眶,“那怎么办?我不要你入宫,我不要和你分开,死也不和你分开……”
她眼中的凄寂好似被火石“嚓”一下擦亮,“你真的死也不和我分开?”
他点头,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素卿扑过来搂住他,灼热的泪珠子烫着他鬓边,“石头,我的石头,我真没白爱你!”
她两腮上涌满了笑意,热切地捧住他胡子拉碴的脸,急不可耐地说:“就这一条路!出局的棋子,本事再高的棋手也拨不动了。天命总是得到它想要的,凭什么呀?这一回咱们可不受它摆布了,自个儿的命,咱们自个儿来做主。”
詹盛言仍处在愕然不语时,已见素卿由前襟里抽出她那把银妆刀,拿拇指顶开了鞘皮,“石头,你和我命不该结,既起了这念头,马上就会冒出什么人来挡着咱们寻死,夜长梦多,得速速动手。我是应着你的命所生,因此得你先断气。你且等等我,我跟着就来。咱们的魂儿搂在一处,亲亲热热缠两日,然后就跟着满天的秋雨秋风一散,老天爷再动怒,也只能干看着。”
她定着眼觑他一觑,绯然红了脸,忽地给了他一个无比热烈的长吻,又将湿软柔嫩的双唇轻轻挨蹭着他,“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再亲亲我吧,求你了,狠狠地亲亲我……”
詹盛言本想与素卿商量一个开脱之法,怎知三言两句间竟被她逼上了穷途死地。他心生震动,但被她这一吻,猛一阵爱潮翻涌,亦是死念陡起。他一把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在她断言福祸的唇齿间,他清清楚楚尝到了宿命的滋味。
素卿紧闭了一会儿眼,又万般不舍地张开,喃喃着气息道:“我真后悔之前还和你发拗,没早早的……唉,叫你白和我好了一场,连我身子也没沾过,最后却要和我并骨。石头,你不会觉着亏了吧?”
詹盛言挣红了双目一笑道:“我两个月前就该陪着父亲一起受凌迟的,今儿却抱着我的小仙女一起死,赚得好一笔风流账。韩素卿,你虽是因我而生,我詹盛言到底也为你一死,咱俩两讫不欠。这一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吧。”
素卿含泪带笑望着他,脸盘如海棠凝露,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幽媚情致,“我活了这么大,就临死这一刻最开心。我真开心,原来早在出生之前,早在这世上有‘我’有‘你’之前,我这个人就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你让我这莫名其妙的一辈子统统都值了。”
她徐徐翻过手腕将小刀对准他心口,最后睇了他一眼,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低语道:“亲哥哥,你妹子手快得很,一下就好。咱们俩永永远远在一起。”
随后,她垂落了双目,盯住了自己手里头的刀。
詹盛言感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撞击着刀尖,眼见素卿的手腕一收,猛地刺向前。
她一跌,刺了一个空。
他在末一刻闪避,避得星驰电走、矫捷俊逸,是千征与百战才可练出的非凡好身手,却叫他惭愧得头也不敢抬。
詹盛言后退了几步,一手空捂在心脏前,一串急急如律令的心跳后,他才敢接迎素卿的双眼——她眼中那些属于凡女的喜悦和爱意已统统熄灭,仅留下巫者的全知全觉。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对着这一双眼睛辩解?他磕磕绊绊,期期艾艾,“素卿,对不起,我、我做不到。家慈她——我娘她就在隔壁,她已经失去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我不能跋山涉水地回到家,就为了把儿子的尸体抛在她眼皮子底下,我不能这么自私。素卿,我对不起你……”
后来他还说了很多话,太多太多的话,像是在劝服她,也像是劝服自己。说不好哪一字就说起了“天命”——天命仿似以一扇窄门连接起他的人生与预言,推开这扇门,大道如青天。
“抽刀怎能断水?人怎可绕开天命?顺天应命,方是你我的正道。素卿,你听过西施吗?‘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88]。范蠡私自与西施定下情盟,却仍为了光复越国而把她献给了吴王。西施使吴灭,又复归范蠡,二人同泛五湖而去。素卿,你就当我是那个委曲求全的范蠡,你是忍辱负重的西施。你替我詹家入宫向白家寻仇,一旦大仇得报,我必定百计千谋将你从宫中救出来,那才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素卿,我们为什么非在今夜一死?明明两年后、三年后,我们可以泛舟五湖,逍遥一世?”
素卿睇着他笑了,凉丝丝的笑意从她眼睛的后面涌出来,“石头,你听听你自己,好像是我在说话一样,连你这样一个不服气的人也开始说什么‘顺天应命’……你可还记得你一手拎起那只兔儿,质问我它当生当死的模样吗?”
他又疾步上前,跪倒在她脚下,夺过她一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小巫女——我的小仙女啊,你瞧着我的眼睛,摸摸我的心,你用哪里去感受天命,就用那儿来感受我!把我的心肝肺腑都瞧个透!我不是贪生怕死,我詹盛言自十二岁起就操戎马生涯,从没把命当回事儿,我愿意自个儿剜出心来搁进你手里让你瞧一个明明白白,只不过你还得像对那只野兔一样,再令我活过来。我早就没资格一死了之了!我父亲与族人含冤莫白,詹氏的后根仅剩我一人。我家里头最受宠的小妹妹在窑子街被——”他噎了一下,好似冷不丁被攫走了声音。过
得许久,他才哑声道,“我长姐和小外甥还都在冷宫里受苦,父仇众难全在我一身。我死,也不配这么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死,只可抱着敌人同归于尽。但这一场仗,只能你替我去打。好在天命站在我们这边,你一定会赢。”
“如果天命站在我们这边,它就不会给你一个家,再把家人全从你这儿夺走,让我们相爱,再把我们拆开。天命从不在谁的那一边,它照管万物,也凌虐万物。这一局棋里头,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卒,都只是棋子。”
“我、我们……”
素卿的手仍留在他心口,切切抚摸着他的心,“你不必再说了,我全摸到了,我在你这儿摸到了仇恨挖出来的血窟窿,你以为我可以帮你修补这个窟窿,”她对他摇摇头,眼神一点点变得哀婉而温柔,“我只会在你心上挖一个更大的窟窿出来,叫你昼夜疼痛,终生离不开麻醉的药剂。石头啊,假如你非要这么对自己,非要我这么对你——”
“素卿……”他想握住她,她却在被触到的一瞬将手抽走,避开了他的手、他的心。
“我会入宫,”她又一次笑了,泪水一滴滴从笑眼里坠落,“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娘叫我深避在山中是天命所使,而今我才明白,她竟一直在妄图逃避天命——可天命又岂容逃避?我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詹盛言不意她转变得如此之快,惨痛之下倒有些无所适从,“素卿,你、你真决定入宫?”
素卿自己拭掉了眼泪,她略微费力地把他右手上的骨扳指褪过他粗大的指节拔了下来,“我瞧你一刻不离地戴着它,就算是你的随身之物了,把这个给我吧,好赖我也有个留念。”
詹盛言眼瞅她将扳指戴去了自个儿的手上,但那孔洞却比她的拇指大出太多,一垂手就将掉下来。素卿稍作凝眉,便握住了仍挂在胸襟边摇摇晃晃的银妆刀,把他的袖口割下了一条,将布条穿过扳指,环绕在自己的颈后系起。
素卿把这以扳指作坠的项链塞入领内,接着就一把揪断了银妆刀的系襻,把刀刃扣回到连锁鞘内,再将小刀塞进他怀中,“这你拿着吧,我也用不着了。我听说过西施,她与范蠡泛舟五湖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西施的结局,是沉塘而死。”
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令詹盛言终生都难以释怀的奇异表情。
“石头,我真舍不得,可也只能离开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忘了我。就算你再撞坏了头,你的心还是好好的,你不说把我装在你心里吗?就让我待在你心里,永永远远。”
詹盛言愣愣地望着她,“我怎么会忘了你?我就是再忘记了自己,也不可能忘了你……”
他自己都不觉得,泪水早已狂涌了他一脸。寒瑟的秋雨在一刀刀地割过院中最后的几簇木槿与蔷薇,残花别枝头,落无声。
旋即,门訇然一响,惊得二人一同回望。来的是丽渊,她脚步带风地走来,抬手就将两张黄朱纸符分别摁在了詹盛言与素卿的眉心,又低哝了一串咒语。
再后面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在詹盛言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是被锁进了一间地下的密室,室内围着一圈无起无止的长绳,绳上挂满了一排排符咒,那些黄纸放出点点的阴光。仅有一面墙的墙顶开着一方长不足一尺、宽不到三指的“窗口”——那是上方建筑的排水栅栏,就是从这里,筛入一丝丝的天光。
也是从这里,詹盛言迎来了与素卿的诀别。那一段时光每天都会有人喂给他一碗符水,他喝了后就浑浑噩噩,状如痴呆。只有一天他突然清醒了一刻,他扒住那扇栏窗朝外望,眼睛与外头的地基齐平,勉强看得见一层积雪——难道已是冬天了吗?他还看见一排排的衣底与鞋子,很多人,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他听见嗡嗡的人声和乐声,而后是潮湿的雪响。一个人踏雪而来,一步步向他的方向走过来。远远地还只瞧得清一个剪影时,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素卿——她化成灰他也认得,而她打扮得那么美!她身穿圆衫,衣带飘飘,再走近一些,他就只看得见她脚上的大红色勾背鞋,那鲜明的色泽劈开纷纷的碎雪,如同庞大的喜船驶入白河。
刺着锦纹的裙裾似风暴一般罩笼而下,是素卿跪坐于地。她将两手手心向下,在眉前相对,俯首低叩,行了一个朝鲜的古礼。当她抬头时,他才看清她的脸。她脸颊上点着两团浓艳的胭脂,顶心戴着珠玉闪耀的簇头里[89],发油馥郁的甜香一阵阵飘入,令他窒息。
詹盛言想呼唤她、想把手指探出栅栏外触碰她,但他的声音和动作通通消
失在满壁的符纸之后,他只能空望着素卿的脸容耸立在他眼前、在他头顶的地面上,仿如那些拿半座山峦雕建而成的巍峨神像,庄严又无情。
她起身,离开,踏上了一乘大轿。
他发了狂一般地撞向她——撞向墙壁,暗室内所有的符咒猛烈地喷射出厉光,嗡嗡作颤。
詹盛言抽搐着倒下,他耳中的余音,是钟鼓乐之,乾坤定矣,是她离开他的回响。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90]
第二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23)
故旧回
云动影来,金茫茫的阳光自天空中倾泻而下,渗入了窗纱,流涌了满室。现世温热,旧事退场。
詹盛言自追念中醒过来,发觉两眼潮热。他赶紧仰首,喝光了手中那一瓶酒的最后几滴。他对自己究竟向白凤讲述了多少细节毫无记忆,但他确定他没有告诉她:在遇见素卿前,他从未对谁有过那么炙热纯粹的爱与恋,而在素卿离去后,他也再不会那么去爱谁——即便面对着未来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也总有些什么,是只属于丈夫一个人的。
“就是这样了。”作为终结,他如是说。
白凤倒是落了泪,她拿帕子擦拭着余泪问:“后来那一段,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摇一摇头,“大巫女丽渊拿符咒把我囚禁在密室,直等一年多以后案子平反,我才被放出来,神智渐清。素卿她,一样被丽渊施展了法术——”
“什么法术?”
“我也说不清,反正在短短的数月间就教会她汉家礼仪、歌舞体态,改了个名字就充作李朝贡女,由家慈献入宫中。照说素卿她也被法术控制,根本不晓得我被关在哪儿,可入宫的吉日,就在即将登轿前,她突然就掉头朝我这里来,在密室外叩行了一个大礼。其他人都当是李朝习俗,向寄居的宅邸拜别,不过我明白,素卿那是在和我告别。那些日子里,我每日都被人灌下一碗符水,终日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记得,却清楚记得那一天,一分一毫,镂心刻骨。”
白凤泪光莹然地睇着他,“那是你们最后一次相见?”
“嗯,”他把扳指贴在唇边轻擦着,仿似在犹豫,但随即就很肯定地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之后呢?”
“之后就用不着我多说了。素卿入宫后,斗倒了你的长姐白贵妃,又取得了你养父陷害我詹家的罪证,一并揭开他自己收受贿赂、结交疆臣的内幕。这些你也清楚。”
“我从来没想到过,毁掉我们白家的那一个韩妃居然会是你的……”白凤猛一个激灵,“可韩妃她最后,她最后被太后……那是真的吗?”
詹盛言的腮角如山丘一样高高鼓起,而他的话音也像是跨过了座座山丘才来到口边,“是,是太后下的令。太后原先也宠信你长姐白贵妃,因此对她被赐死一事引以为恨。同年五月底,在避暑行宫里,太后趁皇帝外出行猎,声称韩妃身为异族女子,却掩袖工谗,从而引发后宫勾斗、前朝纷争,乃妖孽所化,为避免褒姒、骊姬[91]之祸,派人将素卿抛入了鱼池,溺毙沉塘。”
白凤在自己的唇舌间找了一个遍,只找到一个名字,“西施……”
骤然之间,詹盛言手里的空酒瓶“砰”一声掉落在地,人跟着就崩溃了,捏着拳直打战,“她一心爱我,我却为仇恨把她送上了龙床!她虔诚服侍天命,天命却叫她死无葬身之所,连一副遗骨也不给她留下……”
他心中的血窟窿又开始抽搐着作痛。那一次,他喝醉酒跌落进泡子河,他明明有力气爬出来,可就是任凭自己头朝下趴伏在水中,直到他的马硬把他拽出那远离尘世的忘川……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他曾反反复复地问巫女、问仵作、问随便哪一个看起来稍有修为的禅僧道士:一个人死去时——溺死时,会不会很痛苦,会有多痛苦?他们的答案没有一条能令他满意。因此他慢慢养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怪癖:洗浴时,他不准任何人在旁边,他要一只巨大的浴盆与一满盆的凉水,然后他就会把头脸全部没入冷水中,把自己憋得快要爆炸,再在最后一瞬间把自己从水里拉起,咳嗽和呕吐。
水,是他离素卿最近的地方。在这里,她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感到思绪变
成了一波又一波模糊的耳语,所有的声音又蜕变成扭曲的颜色?她是否感受到了无法呼吸的刺痛在胸口上的重压,冰冷的流质灌入鼻腔和喉咙所带来的烧灼?她是否看到了合拢的眼皮之后渐渐升起一束模糊的光线?在那道光线里,她是否看见他,如同她的倩影环绕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窒息?
他只是想感受她曾经感受的一切,他不惜以生命的代价,只求换取她最后一刻的最为深重的痛苦,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条通道,再与她相连,再向她倾诉他对她不了的爱与悔恨。
詹盛言猛地回过来一口大气,他又能呼吸了。继之他发现承接他的并不是沁凉的水,而是白凤柔暖的怀抱。
白凤把詹盛言的头颅安放在自己的臂弯中,长久地抱持着男人和他的悲恸,这悲恸太沉了,沉得她肩臂与两眼一阵阵发酸。“爷,已经过去十六年了,既然这么痛苦,干吗不试着忘记韩姑娘呢?还记得吗,你自个儿说的,只要你下决心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忘记素卿?”他抬起脸睨着她,深黑的眸子里布着一条条血痕,而后他一笑,“有一阵子,我是真打算这么做,要不然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恨不得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心剜出来,求求它别再想着素卿、别再疼了,可……可我又想,我的素卿父母双亡,旁无亲人,她那位至高无上的夫君连真真正正的她是谁都不清楚。除了我,这么大一个世界,没人在乎她来过,也没人在乎她走了,要是我也把她给忘了,她那一缕魂魄就再无牵系,兴许就彻底消失了……不,我宁愿这样子。素卿对我仅有的要求,就是要我记得她。我会永永远远地记得她,记得她铁口直断的小模样,那么言之凿凿,说我爱她一辈子——那么就一辈子,我认了。就让她待在我心里吧,在这儿,总比行宫里那座池塘暖和些……”
白凤但觉胸口被猛锤了一下,有一瞬,她几乎就要将始终寄居在自个儿心里头的鸾姐姐,还有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统统都倾倒给詹盛言——这个如同一面镜子般竖在她面前的男人;但一瞬间过后,她已克制住了自己。她就是没办法开口谈起鸾姐姐,对谁都不行。因此最后她只轻轻说了句:“你太傻了。”也不知说的是他和她中的哪一个。
詹盛言沉坐了一会儿,突然推开她,面容也恢复了自制,只在嗓音里残留着一点儿嘶哑:“凤儿,谢谢你。”
她有些诧异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听我说。这一切压在我心头十几年了,我从没和谁说起过。和谁说呢?谁又会信呢?就连家慈也说我疯了。”
“太夫人说你疯了?”
过了好久后,一种白凤从未听过的、毫不带感情的机械声调从詹盛言喉咙的深处流淌而出,“家慈说,一开始我就并未向朝鲜出逃,而是直接逃回了北京公主府,被她藏入了地下的密室。她说不见天日的长久禁闭令我酗酒无度,喝酒又令我终日精神恍惚,大病一场。病中,我窥见了她选中的朝鲜贡女入宫那一幕,就做了一个颠倒妄想的昏梦。丽渊也一样附和家慈说,她身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出逃的童男童女,素卿的娘根本就不存在,素卿也不存在。她们说,我并不认识那个姓韩的贡女,连句话也没和她说过,关于素卿的一切,从头到尾全是我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