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乐珩说,“我就是太累了。”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你的父王是不是又把国事扔给你了……”女人觉得太子袍服下的身体瘦得可以摸到骨头,“……我等会儿骂他,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羌王站在一边,目光牢牢地盯着她,近乎贪婪,几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过来。
女人拍着乐珩的背,突然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羌王的方向:“阿芜,我有点饿了。”
“我马上派人传膳。”
“我只想喝你熬的粥。”她说,“就像当年我生病时,你在那间木屋里给我熬的粥一样。”
“……好。”
羌王似是怔了一瞬,却还是答应下来,但他的目光仍旧盯着她,似乎不想离开,也不打算离开。
女人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快去啊。”
羌王站在原地,用一种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一柱香,也许是一盏茶,他终于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阿爹已经走了……”女人很轻地捏了一把乐珩的脸,“……珩儿要成小花猫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你和凝凝身边,你们该怎么办啊……”
“阿娘,你会好的……”乐珩小声喃喃着,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珩儿,你阿爹其实很在乎你们,只是我出了事,叫他失了方寸……”女人说,“他幼时过得太苦太难,所以他容忍不了失去。”
芜,指乱草丛生的地方,为他取名的人,就觉得他是那低贱的杂草。夏菁初遇乐芜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王宫里长大的皇子,反而像是一个与野狗争食的小乞丐。
天真烂漫生气勃勃的少女教从宫墙缺口里跑出来,为吃饱饭而努力的小皇子辨识草药,告诉他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什么能治风寒,什么能治风热;会把自己今天在山上猎到的猎物烤熟后分他一半;会在他采错了药材后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哈哈大笑,会在他衣衫破烂时一边嫌弃一边为他掏出针线缝补……
而乐芜会在夏菁爬山采药崴到脚时乖乖背她下山;会在她看到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饰品两眼发光时默默掏钱买下来,结果自己差点没钱吃饭;会在夏菁每个月必然不舒服的那几天里小心翼翼,生怕她磕着碰着,沾到凉水……
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了六七年,直到夏菁作为夏王亲弟弟的遗孤被认回,乐芜作为羌国继承人之一被人想起,两人才分别。
而后过了好几年,夏菁正值嫁龄,被夏王许给了羌国的新皇帝,在远嫁到羌国之后,揭开盖头的那一刹,她才知道原来娶她的那个人,就是和她相依为命六七年的人。
新婚之夜,夏菁收到了一样特别的礼物,是一株被处理好了的芜菁。
芜是长得多而乱的杂草,菁是韭菜的花,两者都是极不起眼的存在,但芜菁合在一起,却有解毒的功效。
往事在夏菁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所有的记忆鲜明如昨。她拍着乐珩的背,哼着曾经哄着他们长大的歌谣。
乐珩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的头伏在夏菁的肩上,声音嘶哑:“阿娘,我是不是铁石心肠的怪物?”
“谁说你是怪物?”夏菁语气温柔,“我一直觉得,珩儿是我的骄傲……他懂是非,知善恶,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她摸了摸乐珩的发顶:“……无论是你还是凝凝,我都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夏菁又开始哼起了断续的歌谣,直到乐芜端着白粥进来。
乐珩听到他的动静后起身放开夏菁,他从乐芜身边走过时,乐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乐芜端着白粥坐到夏菁的床边:“阿菁,你……其实没有完全看不见吧。”
“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像呢,结果还是没能瞒过你。”夏菁微微地笑了,“感觉你熬粥的手艺更好了……喂给我尝尝?”
乐芜没有动,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祈求:“阿菁,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吗?”
乐芜会经常熬粥给夏菁喝,但当年小木屋里熬的那次粥,却是不一样的。他们说好了,如果他们有一方在病痛之中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就由另一人熬上一碗加了药的粥,然后在美梦中了结所有的痛苦。
“阿芜,你和珩儿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夏菁明明在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滑落,“我饿了。”
乐芜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将粥喂到夏菁唇边,一如他这么多年无数次做过的动作。夏菁慢慢喝掉了半碗粥,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皮。乐芜看着她似乎睡过去的面容,将手里剩下的半碗慢慢喝干净。
他将夏菁拥到怀里。
就算是下黄泉,他也不要落在她后面。
他们啊……风雨经年同携手,一生长伴不相离。


第123章 霜雪满头
“站在那里做什么?”乐芜听到了自己背后的声音,他的语调比刚刚还要倦怠,“你也知道了吧?”
乐珩一贯机敏,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意识到里面的不对。
背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为什么?”
“她不想做的事,我不会强迫她。”乐芜感觉到怀里人的呼吸声渐渐弱了下去,“她不想把蛊毒引到凝凝身上,所以才会向我要那碗白粥。”
乐芜弯腰将她抱起来,她很轻,蛊毒将她的生命力蚕食得所剩无几,他看着靠在他胸膛上的夏菁,低声道:“……终究还是来了。”
他娶夏菁的那一年才知道,她身体里潜伏着致命的蛊毒,这毒如何爆发、如何抑制、如何根除……他通通不知道。这些年他穷尽人力物力,搜罗杏林高手,却始终得不到完全解决的方法。
蛊毒就像是悬在他的心口的利剑,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光阴。而现在,这把剑落下来了,要斩断他们之间的缘分。
“这几个月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处理得很好。”乐芜说,“珩儿,你想不想更进一步?”
乐珩眼圈泛红,他看着他面前的乐芜,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位父皇一样。
“在你眼里,王位是什么?百姓是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吗?!”
“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些?王位?百姓?”乐芜失笑,“我知人善任、取用贤才,轻徭薄赋———只是因为她想看我做一个被世人称颂的君主,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帝王。我做这些是为了让她过的更好,更快乐,而不是因为我本性如此。”
对于乐芜而言,夏菁是救人的那根绳,是锁住怪物的那把锁,也是悬崖上的钢丝,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什么能越过她去。”乐芜说,“包括你和凝凝。”
他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并非没有爱,只是那爱太浅薄,始终越不过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如果夏菁身上的蛊毒是要乐珩的命,他一样不会犹豫的。
可是,夏菁不愿意一命换一命,那他也会尊重她的想法。
他们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乐芜抱着夏菁走出宫殿,天气阴沉,寒风呼啸。
“快下雪了。”乐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下头看着怀里似乎只是熟睡的人,“我得带着你走快点,不然你又得喊冷了。”
那半碗白粥里的药力正在发挥作用,乐芜视线里有些发白,好像天地间落起了白茫茫的雪。
乐芜恍惚地想起,好像是哪一年,他和阿菁在雪中散步,本来停了的大雪忽然纷纷扬扬,他急着拉她去避雪,而阿菁却笑着不肯走。
“不要任性,你会生病的。”
“我没有任性。”阿菁拉住他,撒娇道,“陪我在雪里走走吧!”
他从来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在雪里慢慢地走。
“现在让我想起一句诗。”她当时发上、肩上全都被雪染白了,但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乐芜抱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乐珩就在他们身后看着,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在视线中变小。
他想追上去,却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殿下!!!”
守在殿外的内侍差点惊得魂飞魄散,刚刚陛下抱着王后出去,没理任何人,现在太子从殿内出来,脸色也不是很好,还咳嗽得这般厉害。
难不成他们又吵架了?
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从叛乱平息后,陛下和太子便起了分歧,一贯能从中调和的王后昏迷不醒,公主又不在,所有人只能看着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硬。
“……跟上去……”乐珩以手掩唇,“……让铁衣卫将……咳咳……将那条路上的闲杂人等清干净……”
他知道乐芜要去什么地方,他要去的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那座山。
羌国并没有固定的王陵,每一代皇帝都会自主选定长眠的位置,也许是哪条河的河边,也许是某座山的某棵树下,也许是大漠的某个角落……有的皇帝喜欢土葬,喜欢排场,喜欢华美壮观的陵寝,有的皇帝喜欢火葬,一把火烧个干净,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有的皇帝喜欢天葬,有的皇帝喜欢水葬……而乐芜,早就在他们初识的那个地方掏空了一块山腹,作为他们最后长眠的位置。
那座山,离羌国的宫殿并不远。
乐珩咳嗽稍止,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下发,待一切问题都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后,他才命人牵来自己的马。
色如黑缎,四蹄赛雪的乌骓垂下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为他带来一点暖意。
乐珩翻身上马:“不白,去秦山。”
乌骓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意,撒开四蹄向秦山的方向跑去,冰冷的风似刀一般刮过乐珩的脸,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再次剧烈起来。
等到了秦山,乐珩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条小道,那条小道的树干上,拴着一匹他很熟悉的马,是乐芜出行常用的座驾,此时,那匹马正在用力地拉扯着系好的缰绳,发出悲凉的嘶鸣声。
乐珩翻身下马,准备离开,却被不白衔住了衣角。
———它在不安。
乐珩拍了拍它的头,还是踏上了那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陵墓的入口,乐芜在那里等他。
他半靠在石壁上,垂着眼睫,脸色有些灰败,怀里是呼吸已经停止的夏菁。
听到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睛:“来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乐珩了。比起像他,他们兄妹二人更像夏菁一些。
现在看过去,他发现乐珩瘦了很多,眉目间多了些沉郁。
“没必要不高兴。”他说,“不用再担心凝凝会被我用来给阿菁续命,这不是好事吗?”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乐芜微笑着说,“现在也没必要失望。”
乐珩早慧,早就发现他的父亲或许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的那么在意他们,所以处处小心,处处细致,让乐凝觉得,他们的父亲很爱他们,只是国事太忙,不能经常陪伴。
所以漫长而空寂的宫墙里,他参与了乐凝从小到大的时光,为她扎风筝,给她擦眼泪,陪着她胡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如往昔。
“我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乐芜说,“所以下辈子,你们不要做我的孩子了。”
迎着乐珩的视线,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笑着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抱着夏菁从陵墓的入口处走进去,九重封墓石一重重落下,阻隔了他与乐珩的视线,也在生死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其他的交代。
最后一层封墓石落下,这方天地,只剩下了乐珩一人。入口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是绵长又刻骨的孤独。
“咳……咳咳———”乐珩忽然咳嗽起来,些许鲜红顺着他的指缝流出。
在这阵剧烈的咳嗽止住之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一点点擦拭唇上与掌心的血,随着血迹的渐渐擦干,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沉稳有度、无坚不摧的太子。
他从陵墓的入口出去,在不白停驻的位置,已经有数人在那里等着了。
见他孤身一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灰败起来。
奉常彭律都快要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又好像是从天边飘下来似的:“……陛下呢?”
从叛乱平定后,陛下将羌国大小事务统统交予太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见露面时,他们这些老臣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而现在……这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成真了。
迎着数人询问的目光,乐珩道:“父亲与阿娘,已经入陵寝了。”
奉常彭律脸上血色尽失,跌坐在地上,其他几人的反应与他大同小异。
乐珩看着他们不同的反应,自己却冷静地出奇:“彭大人,如今羌国境内内乱刚定,又近岁节,不宜再生波动。父亲去世的事秘不发丧,岁节之后……再昭告天下吧。”
“按往年规律,不出半月便有大雪,吴大人注意坊市之上的柴薪炭火,价不可高过去岁……”
乐珩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条又一条的命令自他口中传出———
“再过十日,各郡县的情况便会送到,在朝会之前,曹大人将各郡县税收情况整理好后报予我……”
他的镇定,仿佛给了这些突闻噩耗的臣子一颗定心丸。
乐珩返回了羌国的王宫,为今天的事扫尾,也为后续的一些律令颁布做准备,一直忙到深夜才结束。
他疲惫地撑着头,招来了守夜的宫人:“……腾霜怎么样了?”
那宫人面色惶恐地回禀他:“从牵回马厩之后,它就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让人给它清理伤口。”
乐珩从案几前起身:“带我去看看。”
宫人提着灯,引着乐珩往马厩走。马厩那里灯火通明,草料堆满了食槽,数个宫人围在那里束手无策。
乐珩走到近前,避开它鲜血淋漓的伤口,摸了摸它的头:“腾霜。”
那名为腾霜的马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泪水来,作为名马,它生来聪慧且通人性,今日的遭遇它或许并不懂,但它隐约能感觉到,它好像没有主人了。
乐珩抓了一把草料凑到它嘴边,它偏过头去不肯吃,抗拒得明明白白。乐珩接过宫人手中处理伤口的伤药,想给它上药,也被避开。只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乐珩的手背上,然后滑落、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