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打实的利益问题,人就说不得空话了。谁不想把银子和官位往自己怀里搂啊。
叶四叔嘴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实在不能违心地说“你尽管给别人”。到底闺女还是亲过“别人”的。
但他想了想,搓搓大腿,往叶碎金跟前凑了凑,道:“她也不小了,马上要说亲了。我想着,你当姐姐的,与其纵着她胡闹,不如以后多提携提携你妹夫?”
“这样啊……”叶碎金握着下巴陷入沉思,“说起来也是,夫妻一体,女主内男主外,夫乃一家之主……”
叶四叔拍腿:“可不是!”
世上可有他这样好的泰山老岳父,女婿还没影呢,已经为他前程筹谋上了!
以后,谁娶十二娘谁有福!
叶碎金放开下巴,抬起脸,认真地说:“这么说起来,景文也是我夫婿,我也该为他筹谋一下。四叔,你身兼两职未免过于辛苦了,你看,你是把邓州别驾的位子让给景文,还是把节度副使的位子腾给景文呢?”
叶四叔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
五郎笑得都要抽抽了!
三郎揉揉额角:“爹!”
叶四叔犹自嘟囔:“可她一个女儿家……”
“女儿家又怎样?”叶碎金道,“十二娘的性子,就注定了拈不好针认不好线。四叔也不用担心将来在夫家过不好,你我在邓州坐安稳,十二娘婚姻就安稳。”
这是大实话,明白人都明白。
叶四叔砸吧砸吧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叶碎金道:“她是女儿家不错,可她是我叶家女儿。督促族中子弟向学,原就是我的职责。十二娘既有这份心,有现成的先生,咱也不是交不起束脩,四叔你单单一句‘女儿家’是不能说服我的。”
前世,本家人丁凋零。
留在京城依附的多是些旁支的族人。
叶碎金给他们富裕生活,却不为他们争权力。做一二小官小吏可以,权力核心不能碰触。
如此,叶家人在赵景文手里才能平平安安。
叶碎金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十三郎身上。
十三郎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十二娘承爵,十三郎回邓州继承叶家堡,守祖业。
“多生些孩子。”十三郎回乡前,她对这弟弟说,“多开枝散叶,好好教导孩子们。”
十三郎摸着自己一截断腿苦笑,答应了。
十二娘后来道:“我真没用。”
但现在,叶家子弟俱都青春矫健,生机勃勃!
男儿也好,女儿也好,叶碎金不在乎。她要姓叶的孩子都站起来。
这一次纸衣的事,许多叶家子弟都派出去,果然便看出来,有些前世就出头的人今生也一样出色,有些则是前世被埋没了。
这些少年都姓叶,他们站在一起,便是邓州叶氏的未来。
现在,叶碎金要把十二娘也放进去这个框架里去。
叶四叔其实已经动摇了,面露踌躇之色。
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想女儿好,也想女儿规矩守德。
叶碎金想了想,道:“便不做官,学法明律,头一个知道不叫自己被夫家欺了去;再一个还可以规诫夫婿走正途。也不能就说无用。”
叶四叔啧道:“你咋这么会说话呢。”
大家都笑起来。
“中,她想学就去学。”叶四叔道,“等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不下去的时候,正好我可以狠狠笑话她。”
三郎:“……”
五郎:“……”
听听,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话说回来,景文好久没消息了?”叶四叔也得关心一下侄女的婚姻生活。
男人在外面放久了,不大中的。
都懂。
叶碎金却不在意:“没有坏消息来,就是无事。便是遇到什么人打不过,他还不会跑吗?跑不了也该知道派人求救。”
所以没消息,反而说明他平安。
“不说他了,咱们说说九月考核的事。”她道。
新兵第二阶段基本完成,要进行第二次大考了。众人听着都是精神一阵,俱都围了过来……
因得了信,叶敬仪回叶家堡禀报公事的时候,把十二娘和陈先生都带回来了。
十二娘知道了叶四叔说要笑话她的话,气得要死!
“他就觉得我干啥啥不成!”她跳脚,“可每次,都是我想干点啥,他便说‘你干这个能有啥用’!”
老是被人这么说,人就会没动力,本来一开始充满的热情,也会散去。
三郎说:“这回可是六娘替你说话才行的。你这回要是半路撂挑子,咱爹可是要连六娘一起笑的。”
十二娘对天赌咒:“我绝不拖累六姐!你让他看好了!”
当爹的虽然有点过分,到底还是帮闺女操持了拜师的事。
十二娘行过了拜师礼,正式地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
陈先生对她说:“其实你老师我也不知道你学这个将来有什么用。”
“但我很早就投身叶家了,以前也从来没想过六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叶家堡的堡主。我更没想过,堡主有一日会成为邓州节度使。”
“人或许就是有无限可能。”
“所以,你既然拜了我做老师,我必尽心教你。”
十二娘的事自有她的父兄、老师操心,叶敬仪这趟掐着时间回来,除了公务,其实还是特意想回来看看新兵大考。
叶敬仪心里明白得很——
他凭什么就由一介白身一跃而成为一县之令,自然是凭他姓叶,凭叶家堡有兵。
他也看的明白,叶碎金一手把本家子弟安置在军中,牢牢握住军权,一手发动旁支子弟出来做事。
每每想到这些,叶敬仪就胸口发热。
而他也知道,邓州叶氏到底能走多远,在现在这个世道,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手里的兵。


第44章 二考
第二次考核, 叶家本家又是倾巢而出。
这一次,新兵被分为红蓝二军,在手臂上系上不同颜色的布带区分。考的是行伍、战阵、配合。
因兵刃上都用厚布紧紧裹住了, 碰撞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便都是闷闷的砰砰声。倒是男人们的呼喝叫喊声更响。
但一旦成规模, 就有震撼力。
九月底了, 风都凉起来,可校场上依然热气腾腾。
叶敬仪坐在点将台侧,手心直冒汗。
他武艺虽不行, 到底是从小也在叶家家学里学习过的,比普通的读书人要更知兵事。
每当变幻组合或者阵型, 他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兵书上对应的内容。小时候他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更喜欢之乎者也,更喜欢子曰。但现在,他第一次感受了兵事的力量和美感。
因分了队伍,按队考核, 这一次到比第一次大考一个一个地考快得多,只用了一天半的时便考核完成。
这一次没有刷下去的。因第一次考核只要过了, 只要不是傻子,第二次考核不会不过。区别不过是成绩评的是甲等、乙等还丙等、丁等而已。
第二日下午军营更沸腾, 因开始给新兵整编,要和老兵一起打散了重新分营了。
只有双甲等的才可以进入亲兵营。
都知道亲兵营待遇最好,那是因为亲兵营便是一支军队的主力。
同样, 主力营队必然兵器甲胄也要强于其他各部, 那么战争时生存的几率便也高于其他营队。这是都能想得明白的事。
在排队等待整编的时候, 新兵们忍不住议论起来:“这是不是就算是录正了?”
“咦, 可俺记得当初说三次考核才录正?这不是才第二次?”
“还要考吗?不是都考了吗?还会考啥?”
叶敬仪也问叶碎金:“还要考?考什么?”
以他看来, 兵书上学的那些, 不说全部,但是基础的部分基本都在校场上实现了,那还要考什么呢?
再精进,那是练精兵了,那得需要时间、金钱还有物资,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能练出来的。
实际上,两个月的时间,能把新兵练到这种程度,已经令叶敬仪震惊了。
是的,叶氏祖上是将门不错,可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这百年来,也就最近这几年才又重新找回了点先祖的遗风。
之所以两次新兵考核叶敬仪都要亲自来看看,就是因为他心里不踏实。
就怕自家是纸上谈兵。
他没想到叶碎金亲自入驻军营,亲自练的兵,竟收效如斯。再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位家主的认知。
如今,踏实多了,就更想知道叶碎金接下来要做的。
叶碎金拳头杵着下巴,正看舆图,闻言抬起眼:“自然是实战。”
叶敬仪微愣。
“校场和战场,是两回事。”叶碎金道,“不信问三郎他们,别说战场了,当初带他们巡视邓州,不过杀几个人,你可知他们当时什么样子。”
就连叶三郎都脸色发白,十郎还吐了。
这可一个个都是校场上精龙活虎的叶家优秀儿郎。
“良民在校场上学会了拿刀,不等于就能在战场上杀人。”叶碎金说。
这一点三郎深有体会,他点头,慨叹:“可不是。”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几个月变化最大的莫属叶三郎了。就连叶四叔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儿子仿佛脱胎换骨。
从前,三郎在兄弟中是出了名的心慈心软,弟弟们谁闯祸了都跑去找他求救。
如今,他在南阳却有个“阎罗金刚”的称号。
南阳县衙的一些旧人提起叶三郎,至今腿肚子还打颤。以至于他们回到自己家里教育儿孙的时候,都语重心长地嘱咐:记住,切不要把老实人逼急了。
那就意味着……又要打?
叶敬仪紧张之余,竟感到有一丝丝血热,果然他也是叶家血脉啊。
他问:“要打什么地方吗?”
叶碎金已经看了半天舆图了,杵着下巴的拳头放下,细木杆在舆图上点了点,画了个圈:“就这儿吧。”
她说:“清理一下唐州。”
唐州和邓州接壤,在过去,是由一个刺史兼领的,军事上则统归宣化军节度。
“上马、慈丘、比阳!”叶碎金的细木杆在舆图上画了个三角形,“这可都是好地方,产的粟米可好了。”
唐州的粟米一直都很有名气。方城的粟米就很好。然而方城这几年被杜金忠糟蹋了,很多良田都荒废了。
虽然今年成功抢种了一茬豆子,但农田一旦抛荒,是没法那么快回复肥力的。今年的豆子聊胜于无,叶碎金没报什么期望。
但也因为如此,要更早地把这几块地方收到自己手里。
这可都是军粮!
叶敬仪本来只知道之乎者也,只知道经书道理,还是去了南阳之后,才开始接触钱粮一道。如今四书五经是很久没看了,律书、农书和食货、数术是天天翻。
如今满脑子都是人丁、米粮、赋税。
叶碎金说着,叶敬仪脑子就开始算了:“一个三万人的县就算养活八百兵卒吧,方城现在几乎没什么产出,顶多算半个县,穰县是下县,也算半个吧。那咱们一共算三个县,约略能养活兵卒两千五到三千。如今……”
“如今也只是刚刚好,能打平。”叶碎金道,“这还得是风调雨顺,县令们也得争气。”
“晓得。”叶敬仪肃然,“南阳这边你放心,我盯着呢。”
“盛安堂的荣霖、和光堂的艮之,都不错。你这次回去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叶碎金道,“带在身边,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做事的。”
这两个都是在这次纸衣的事情上表现出色的叶氏子弟。
兵事上自然是叶碎金自己亲自抓。民政上她推出叶敬仪打了头阵。他这条路既然走出来了,便得带动起亲族,培养有用的人才。
叶敬仪没想到自己这旁支子弟有一天还要担起这么重要的担子。但族强家才盛,族强家盛了然后才是个人的显耀。
叶碎金显然没打算让本家占尽所有的好资源,她显然是打算要整个邓州叶氏都兴盛起来。
有这样的大家主,身为族人心中无比踏实。叶敬仪沉稳答应:“好,交给我。”
他看了一眼舆图,问:“唐州,什么时候动手?”
说动手,就动手。
叶碎金给了叶家部曲五日的时间适应新的编制,熟悉新的同袍。
五日之后,叶碎金点了一千兵卒:“饭不是白吃的,记住你们是兵,手中有刀,壶中有箭。你们不再是逃荒的、要饭的,不再是任人欺压不敢还手的。校场上的草人砍够了,今日起,要砍活人了。”
“不是都想知道怎么录正,第三次考核是什么吗?”她大声道,“这就是第三次考核!”
“下不去手的,要么就死在外面,家人得恤。幸运活着回来的,我亦许你们回去屯田。”
“但谁敢在临阵把后背给了前面,别怪我叶家军军法无情!”
“说!临阵逃脱怎么处置?”
要带他们去打仗了吗?
即便是两次考核都是双甲的壮汉,心中都生出些微的惶恐。听到叶碎金厉声喝问,手心更是不由地出了汗。
段和已经编入了亲兵营,这次整编,叶碎金特意把他安排到了段锦的手下,都在她的身边。
他从前就是正规军,剿过匪,方城杀敌也英勇,人也机灵,听到叶碎金喝问,第一个回答:“阵前立斩!”
段锦腰刀出鞘,仓啷一声:“临阵逃脱者,阵前立斩!”
仓啷啷一片钢刀出鞘声,像波浪一样辐射了出去。老兵拔刀快:“阵前立斩!”
新兵的惶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升温的血液,慢了一步拔刀:“阵前立斩!”
男人们浑厚粗壮的声音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让人后颈都生出了鸡皮疙瘩。
在这种氛围中,人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叶四叔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搓平了鸡皮疙瘩。
临行前,他嘱咐叶碎金:“早点回来啊。”
“不会耽误收豆子。”叶碎金说。
叶四叔道:“早去早回,省点粮食,这马吃人嚼的。”
五郎直翻白眼:“爹,别抠搜!”
“这不是抠搜。”叶四叔叉腰道,“我可是节度副使,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少放屁。”
叶碎金扑哧笑出来,夸赞叶四叔:“四叔越来越会当家了。咱家底薄,就是得好好算着过日子才行。”
叶四叔:“是吧!”
他想起来又嘱咐叶碎金:“钱财还是其次,有马的一定别放过,好马驽马,都给我带回来!”
方城之战,一开始叶四叔是为搜刮来的金银财帛欢喜。
但紧跟着,叶碎金让他做了邓州别驾、节度副使,把丁防、钱粮、兵器甲胄的打造、牧马等事务都交给了这些叔父们,叶四叔天天算账,算得头秃,恨不得一文钱掰开来两半花。
他后来意识到,方城的缴获中,最珍贵的根本不是那些金银财帛,而是马。
因当年,杜金忠一伙子人顺走了许多宣化军的军马。虽然最好的军马都随着当年的节度使入京再没回来,但剩下的依然也是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