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其实不能就说是木棉,后来有了它自己专门的名字,叫棉花。只现在还没有,还只能沿用古称。
叶碎金道:“正是。”
蒋引蚨道:“这白叠花布,前魏鼎盛时,安西都护府时有贡上。只后来就看不见了。”
那是因为大魏衰落,交通断绝,各大都护府都被隔绝在外,失去了联系的缘故。
但叶碎金知道,那东西不止安西都护府才有。
“南边也有。”她说,“应该在大理国。”
蒋引蚨作为生意人,与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自认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却没听说过什么大理国,不免困惑又好奇:“这大理国是在何处?小人从未听说过。”
叶碎金顿时意识到失言。
那地方太远,而且政权更迭的频率一点也不输给中原。叶碎金也拿不准现在那边究竟是大天兴国还是大义宁国?
便只道:“那边乱七八糟的,常变。就是古南诏国。”
一说南诏国,蒋引蚨才恍然大悟:“哦,南诏啊。”
他道:“也许久没有见到南诏的货了。”
那肯定的,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很多大魏时代的商路都断绝了。
蒋引蚨道:“大人想要白叠花布?”
“不。”叶碎金却说,“我想要的是那种长绒木棉。种子或者株苗皆可。能找的到吗?”
蒋引蚨道:“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
但他小心地问:“大人是想……在邓州培育长绒木棉吗?”
叶碎金承认:“是,我正有此意。”
“大人,白叠花布小人只听说过,未曾真的见过。”蒋引蚨很是好奇,“那么好吗?”
好到叶碎金才掌了邓州不久,就会想着要引进种植。这不会是突然而来的想法,一定是早就有了念头,现在有能力这么做了而已。
叶碎金却道:“并不比丝绸绢麻更好。但它的确是有它的好处。”
前世,将棉花走澜沧江引进来的是现在还在父兄压制下的那位未来楚帝。或者也可能不是他。总之他们拿下荆楚之地的时候,棉花已经在楚地种植成功了。
产量惊人。
那东西最大的好处还不是织布,而是以它填充夹袄、冬衣,保暖性几可以赶上皮货。
但成本要低得多了。
棉花和粮食,是赵景文一再北伐的底气。
这是长远之计,叶碎金既重生,怎么会不想占先机。


第42章 断案
叶碎金告诉了蒋引蚨自己的需求, 留下了人与蒋引蚨交办后续之事。
她也并不着急将蒋引蚨收至麾下。人跟人之间讲缘法,便是前世,她与蒋引蚨之间也是因为长期的合作之后, 才将其吸纳为自己人。
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店铺掌柜, 于军需、辎重等等都还一无所知, 不曾接触过。
慢慢来。
“走,咱们看看十二娘去。”叶碎金翻身上马,对段锦说。
前阵子因为弄纸衣的事, 叶家许多年轻子弟都被叶碎金发派了出去。十二娘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叶四叔不放心,把她安排来了南阳, 因南阳县令是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有族兄看顾着, 总觉得更踏实点。
别看十二娘跟家里闹得欢,实际上她是个没长性的孩子。纸衣这事具体到细务上全是统计和文书工作,极其无聊。而且还是和流民打交道,虽可怜, 但真的很多人都是脏兮兮的,十二娘做了两日就受不了撂开了, 人只在南阳玩不肯回去。
叶四叔派人来喊了几回,旁的来帮忙干活的叶氏子弟都回去了, 十二娘还撒了欢地在南阳玩呢。
正好今日叶碎金过来,答应了叶四叔会把十二娘带回去。
她直接去了南阳县衙。
县衙十分破旧。因县令都是流官,流官们正常该是做几年就升迁或者至少平调的, 所以根本不会费心花钱修缮县衙。何况这些年动荡不安,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挂靴逃亡去, 更不会去修县衙。
县衙虽破, 里面的人却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叶碎金到的时候, 公堂大门敞开着, 围了许多百姓。原来县衙里正在审案子。
叶碎金摆摆手,叫随人们莫出声,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人群的后面。
一眼就看见了公堂里,叶敬仪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公案后。正凝眸细听下面原告与被告的争辩。
公堂两侧杵着木杖站立的衙役,俱都是青壮——因老的那波,跟着马锦回做了多年的恶,在叶敬仪手里几乎已经全军覆灭了。
具体的情况三郎回去后都和叶碎金讲过。
当时没人用了,先让叶碎金派过去的二十护卫顶上。随即叶敬仪便张榜招人。
吃这口公饭并不容易,叶敬仪很严格地考察其家三代无有行奸作恶之人才录用。
当时三郎杀了不少人,两个年轻人做事情不讲人情不留颜面,震慑了整个县城。趋炎附势、想要狐假虎威之辈俱都不敢往上凑。敢往上凑的,看起来还都不错,起码心里没鬼。
整个县衙可以说被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焕发出朝气与威仪。
这些都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到的。
但叶碎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看到了十二娘?
十二娘竟也在堂上,安坐在小桌后,笔走游龙,竟是充当了堂上书记。
这个跳脱顽皮的丫头,永皙竟然也纵着她。
待会得好好说说这两个。
案子不算复杂,是一桩拖了数年欠钱不还的借贷案。
借贷案审完,然后又是一起邻里偷盗案。
碎金忍不住露出微笑。
因她完全明白,这样的案子百姓敢到公堂里面打官司,说明百姓心目中对当前的父母官是信任的。
须知,百姓遇事轻易都不会去告官。因常见的情况是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只要进了公堂都得被扒层皮。从衙役到师爷,从师爷到官老爷,个个都要伸手的。
对百姓来说,哪怕是原告,也常得不偿失,还不如不告。
而今,南阳县迎来了姓叶的年轻县官,激浊扬清,为民做主。从县令到衙役,没有往常吃拿卡要吸血扒皮的风气,百姓们有了纠纷,才敢大胆放心地来请父母官给做主断案。
邓州,就需要这样的风气。
作为读书人,叶敬仪当然读过律法,但并不算精通。
但他是叶碎金推出来的代表着叶氏家族第一个踏入官场的人,叶碎金当然会在他身上下本钱。通刑名、通钱粮的师爷都给他配好了。
且这是从叶家养了多年的门客里精心挑选的人,在他们跟着叶敬仪来南阳之前,叶碎金就与他们交过底。
她想要什么结果,要达成什么目标,都说与他们清楚。
彼时她挟着夺取邓州之威,说出的话哪有人敢不听。又亲派了叶三郎来为叶敬仪保驾护航,门客们都是聪明人,看得明白,自然尽心尽力。
今日南阳的清朗空气,是从叶碎金开始,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才做到的。
待案子判完,原告被告俱都退下或押下去,百姓也散了,叶敬仪正和师爷说话,忽听十二娘叫了一声:“六姐!”
大家俱都望过去,便看到叶碎金执着马鞭迈了进来。
“大人!”
“见过大人!”
一片恭敬唤声中,叶敬仪带着众人迎上前去:“六娘怎来了?”
“还不是为了她。”叶碎金拿马鞭敲了敲十二娘的脑门儿。
十二娘“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是不是我爹喊六姐你来抓我的?我还没玩够呢,过几日就回去。”
“你还敢说。”叶碎金瞪了她一眼。
前世,她立了十二娘为女爵,令十二娘的儿子姓叶做了世子,与十二娘和她的孩子都很亲密。
她摆摆手,身后的人便合上了县衙的大门。
中门公开判案时才开,平日进出走侧门。
百姓递状子,可以通过衙役,若有冤情要申,也可以击鼓鸣冤。中门便为其而开。
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关上门隔绝了视线,才好说自家事。
衙役们识趣地退下。
前衙后府,叶敬仪引着叶碎金往后面去。叶碎金责备他道:“你也是,她小孩子家瞎胡闹,你怎任她随便到公堂上胡闹?”
其实刚才她连看了两个案子,看到十二娘确实老老实实地在做笔录,才这样温和地责备。
否则,早就拎着这两个训斥了。
别说十二娘是个小孩子,叶敬仪与她年纪相仿又怎样,就连三郎,她的兄长,在她眼里都是孩子。
叶碎金已经活过了一辈子,是被皇子公主们喊“母后”,被皇长孙喊“皇祖母”的人了。
所有这些叶家小辈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
十二娘敢在亲爹面前撒泼耍赖,不敢在她六姐面前犯浑,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胡闹!我认真在做事呢!”
叶敬仪也笑道:“她若胡闹,我自不会许她上公堂。但六娘你这回真的冤枉十二娘了。十二娘并非玩闹,她是认真在做事的。”
十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就是!”
到了后面厅中坐下,听叶敬仪徐徐道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二娘干不了枯燥、重复的统计、登记,便撂开了去。她是叶四叔的老来女,叶敬仪哪敢让她有闪失,既不能将她哄回叶家堡去,便只好哄着她好好待在他身边。
他升堂断案,小丫头就在屏风后面旁听。听了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居然入迷了,觉得断案是十分有意思的事。
“六姐,你不知道能听到多少稀奇事。”十二娘道,“我在叶家堡长到这么大都没听到过这么多稀奇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叶碎金:“……”
叶碎金正要捏眉心,十二娘却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一个案情,往往我觉得这方有道理,那方没道理的。可先生举出律例,却竟然是那方才有道理,这方才是没道理的。真是稀奇死了,我这些天翻《魏律》,直看得我头昏眼花。”
叶碎金诧异:“你看得进去《魏律》?”
大魏曾强盛一时,《魏律》十分完善。后来赵景文建立大穆,直接把《魏律》改成《穆律》就拿来用了,几乎没什么修改之处。
只是那种大部头的东西,叶碎金不信十二娘能啃得下去。
“是真的。”叶敬仪替十二娘说话,“十二学得很认真。因不学的话,堂上很多案情,她便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判而不是那样判。”
十二娘疯狂点头:“对对对!我学了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日常里想的差好多哩!”
“六姐,你读过《魏律》没有?”她道,“真的很有意思。”
叶碎金凝目。
叶家堡里的叶家家学主教的是武艺和兵法,并不禁止女孩子学,但也不强求女孩子学。
十二娘半拉拉地学了些,也就武艺上比叶敬仪强点。上辈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好在姻缘尚算不错,夫妻算是恩爱,又子息繁茂,连生了好几个儿子。
后来京城安稳,她日常闲得没事,最爱听戏。
叶碎金还赏过她一个戏班子。
“你觉得有意思?”叶碎金问。
“是,特别有意思。”十二娘使劲点头,眼睛里有光。
叶碎金从没见过十二娘这样的眼神。
后来她们一起在宫里看戏,看到戏台上的“将军”、“丞相”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十二娘曾喟叹:“若我也能有这些人的本事就好了。或许能给我爹、哥哥们还有六姐你帮些什么忙。”
不至于成为一无用处的人,看着她六姐辛苦独自支撑。
朝堂中能倚靠的只剩下段锦这个昔日家仆。


第43章 拜师
“六娘。”叶敬仪站出来为十二娘说话, “陈先生都夸十二娘了。”
陈先生便是叶敬仪的刑名师爷。他精通律例,大家族中总得养一两个这样的人才。他是叶碎金特地从养了多年的门客中为叶敬仪选出来的人。
今生的十二娘和叶碎金还没那么亲密。
她年纪小,没赶上跟叶碎金一拨玩耍, 后面叶碎金丧父、招赘、管理坞堡, 更不可能跟这些小的一起玩了。又有叶四叔横亘在两姐妹之间, 自不必提。
说起来,还是这几个月跟着叶碎金学回马枪,才开始熟稔亲密起来。
但她非常崇拜这位六姐。
六姐用这样认真的目光凝视她, 认真地与她对话,而不是像爹爹那样总把她的话当成小儿戏言。十二娘于是大着胆子扯住了叶碎金的袖子:“六姐, 我想求你个事。”
叶碎金道:“你说。”
十二娘鼓起勇气:“我想拜陈先生为师。”
不等叶碎金回答, 她就急急说道:“我跟陈先生提过了。先生说我是小孩子,须得有家中长辈说话才行。”
那当然了。
拜师是一件严肃的事,哪能靠小孩子自己嘴上说说,须得父母领着, 奉上拜师礼,学生还要磕八个头, 这礼才算成,才定下来师生关系。
叶敬仪笑道:“怎地跟六娘说, 你得去跟你爹说。”
十二娘不松手:“我爹怎可能答应,他只会逼着我学绣花。”
实际上后来十二娘女红也很不怎么样,幸好夫家也不缺针线丫头使唤。
但, 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
既然如此, 干嘛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其实毫无必要只因为“大家都认为该如此”所以“必须如此”的事情上去呢。
“你想学, 我可以帮你安排。”叶碎金没有不当回事, 反而很认真, “但你须得知道, 若真拜了师,便不是你想学就学,想不学就不学的了。我会盯着你,如盯着你兄长们习武练兵一样的。”
叶碎金在校场上严厉得连十郎都害怕。
十二娘稍稍畏缩了一下,但随即挺起胸脯:“我可以!只要六姐姐肯帮我拜师,我决不偷懒耍滑!”
叶敬仪嘴唇微微动了动。
十二娘再过一两年就得说亲了。甚至可能,一些人家现在就已经上门想联亲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好好学习女红、厨艺和如何主持中馈,才正是时候。
可叶敬仪抬眼就能看到叶碎金。
她端坐在那里,胸脯饱满,腰肢纤细,明明白白是一个女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可是邓州节度使!
叶敬仪更能想到,叶碎金在军营的时候,身边也有女婢。那以后,身边会不会也有女官?
虽短暂,但大魏朝女主临朝的时候可也是有过女官的。
叶敬仪于是闭上了嘴巴。
拜师这事,陈先生那里不是问题,问题当然是叶四叔这里。
叶碎金回到叶家堡把话跟他一提,他把眼睛一瞪:“她学这个有什么用?”
这是理直气壮地一句反问,打从内心就觉得这是连叶碎金也没法反驳的一个反问。
然而叶碎金只回答:“可以做官。”
叶四叔:“……”
叶四叔叫这四个字给说懵了。
“为什么不可以?”叶碎金道,“我既可以,她便也可以。”
叶四叔心想,我家宝贝妞妞岂能和你个母老虎比。
“四叔,我只问你,倘若我眼前手里有个官位空缺,”叶碎金灵魂质问,“那你是愿意让我把这位子给别人,还是给十二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