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夹批:早为入梦作因。】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夹批:此处“心爱”二字,冷尽人心。】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夹批:映月娘好佛。】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夹批:非礼也。】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夹批:大书特书月娘可畏可恨,令人不愿一见其面,便有百二十分险,百二十分狠。自墙头寄物后,不谓又有此一畅心之事于一锁门也。然为后勤部钥匙伏线。】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夹批:文心何暇整之甚。】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夹批:至于此大哭。】比及乱着,鸡就叫了。【夹批:自上文黄昏点灯,直写至四更,再写至四更将终,至此一笔写“鸡就叫了”四字,真有千钧之力。上文一准备没睡诸人忙乱如画。】
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夹批:此处补出五更二点辙。】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夹批:才子无所不通,医卜星相皆化工矣。】吴月娘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夹批:妙绝。俗规何处得此书来愚弄世人?往他方去,更妙,写尽愚人。】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夹批:可笑之极,然则十二生中皆必前世打死一个也,写尽愚人。】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夹批:盛哀之数,想当然耳。】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夹批:报亦狠哉,与子虚丝毫不爽。】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夹批:比看灯时所赶衣服何如?】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夹批:细。】帐子、【夹批:细。】桌围,【夹批:细。】并入殓衣衾缠带、【夹批:细。】各房里女人衫裙,【夹批:细。】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夹批:细。】一件白直裰。【夹批:细。】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夹批:细。】二百匹黄丝孝绢,【夹批:细。】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夹批:一路细细写来,总是全无月娘,市井无礼,可叹,可笑。】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夹批:大哭余文。】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夹批:百忙写玳安奇绝。】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夹批:大哭余文。】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夹批:玉楼冷淡处。】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夹批:写西门心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夹批:今后再无争攘之人矣。】──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夹批:是畅语。】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夹批:月娘险人,可畏。】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夹批:深心俱出。】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夹批:玉楼之怨深矣。】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夹批:大非礼。】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夹批:又补出。】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吴月娘说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夹批:已渡伯爵二人。】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夹批:可见无怨尤之难。】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夹批:此处一梦为一部梦字起头。】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夹批:瓶坠却以簪折点晴,大妙。是知后黄真人明言黄土伤心也。】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夹批:迷者自以为然。】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夹批:白描。】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夹批:又一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夹批:伯爵两根,单指瓶、莲、西门六根,却单为瓶儿一人。】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夹批:非此数语亦不知报应之当。】──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夹批:又是透过下文。】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夹批:一转。】又居着前程,【夹批:二转。】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夹批:三转。】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夹批:四转。】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夹批:五转。】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夹批:果是生花舌。】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总批:这篇文字,特特为丑西门无耻与一班无耻逐臭者,然却又是一篇一气承上起下的文字。
传真、观戏,特特相对,盖为一百回地也。夫人死而日真,假中之真。何以谓之真,乃必传之?瓶儿之生,何莫非戏?乃于戏中动悲,其痴情缠绵,即至再世,犹必沉沦海。故必幻化,方可了此一段淫邪公案也。
写月娘叫敬济来家吃饭,虽闲闲一语,却写尽敬济在西门家,无人防微杜渐,日深其奸,与众妇女熟滑,而虽有金莲之私,无一人疑而指之也。看文当于闲处,信然,信然!
篇内几段文字:自首至吃饭收家伙,是一段上回馀文也。来保请画师来,至小童拿插屏出门,是一段正文。乔大户看木头,至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是一段小殓文字。自来兴买冥衣等件,至打银爵,是设灵一段。自与伯爵定丧礼,至各遵守去讫,是派人一段。自皇庄内相送竹木,至七间榜棚,是搭棚一段。请报恩寺僧是念 经,每日两个茶酒是开丧,自为两小段。白花大舅去,至春鸿两个服侍,是下半日一段。 自天明梳洗,至第二日清晨,为一段。夏提刑来是一段。吴银儿是一段。到三日念经一段。吊孝一段。大殓一段。题主一段。众人上纸一段。插入桂姐,首七和尚念经一段。插入吴道官送影来一段。年间众人上祭一段。过入观戏之脉,胡府尹上祭一段。郑月儿一段。晚夕众人伴宿,正说观戏至末是一段。虽插三妓,然总是一段文字也。试看他于瓶儿一七曲曲写来,无事不备,无人不来, 总为西门一死,详略之间,特特作照。此回犹是第一热闹文字,不是冷局也。
观戏写春梅出色,写西门是正意,写金莲是畅意。写春梅盖为玉箫模神,非如别回写春梅;写金莲盖为如意露线,非如别回写金莲也。
戏中乃因寄丹青而悲,然则一线穿却,言其真如戏也。
必用《玉箫女两世姻缘记》,胡言玉箫之所以有此人,特为春梅而设也。何则?开卷出春梅,则以玉箫为大丫头而出之。至前出春梅,必云一玉箫,一春梅。后文护短撒泼,必云玉箫过舌。然则吹放江梅者,玉箫也。吹散江梅者,亦玉箫也。至于书童,瓶儿生子始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平瓶儿者,非书童之始终平瓶儿,乃玉箫合书童而始终乎瓶儿也。盖言箫与书合,为萧疏之风。瓶坠簪折,花事零落,东风恩怨,总不分明。故此回写西门悲,而下回即云‘私挂一帆风’。
篇内写花子由夫妻重孝,。直是没理到极处,却是遥照武松。至于子由叫姐夫,更奇。
先写银儿,再写桂儿,再写月儿,此处将三人一总。
瓶儿,妾也。一路写其奢僭之法,全无月娘,写尽市井无礼之态。
玉箫、小玉, 皆月娘婢也。而月娘皆不能防闲,令其有私。月娘之为人可知,作者之罪月娘亦可知。
上祭者,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相连成文,言如此行丧礼,目无月娘也,留与人学说谈论也,花费了西门庆也,断绝了以前所攀之亲家也。闲笔成趣。《玉箫记》,却用个玉推玉萧,一笔作两笔用,总罪月坦也。
看戏既写众男客,又写众女客,总为西门死作衬。总是热闹,不是冷淡,又与生子后上坟文中遥对。】
诗曰:
香杳美人违,遥遥有所思。
幽明千里隔,风月两边时。
相对春那剧,相望景偏迟。
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
话说西门庆被应伯爵劝解了一回,拭泪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毕,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夹批:玳安自与月娘说,却用金莲答,妙。】“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个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夹批:月娘处处揖盗入室。】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夹批:一语写尽近日敬济。】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磐,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夹批:已为书童一路作地。】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西门庆看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侯?”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夹批:帮闲技俩,卑在此等处。】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夹批:补写烧香,总为画师作地耳。】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夹批:自是月娘口角。】潘金莲接说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夹批:自是金莲口角。】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模样,打扮的鲜鲜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向韩先生道:“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放弯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过了,呈与乔大户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真画得好,只少了口气儿。”【夹批:画美人者,云只少口气,是要活起来。此云少气儿是已死转去。】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又教取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已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敬济做孝子,【旁批:活晦气。】【夹批:此书无所不用其假,期待孝子亦假。】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场。【夹批:为上文无数哭一总,却是两番大哭。】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夹批:西门家岂无鲟爵,此处现打,总致珍重之意。】又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夹批:一人管帐,一人一事。】贲四与来兴儿管买办,【夹批:二人买办。】兼管外厨房;【夹批:二人兼事。】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轮番陪待吊客;【夹批:四执客。】崔本专管付孝帐;【夹批:孝帐一人一事。】来保管外库房;【夹批:外库房一人一事。】王经管酒房;【夹批:酒一人一事,道国、王经二役独佳,由六儿人情在内。】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夹批:灵前二人一事。】平安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夹批:亦算灵前杂事五人一行事。】又叫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夹批:门簿五人一事。】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夹批:亦算门前兼管杂事。】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夹批:细。】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夹批:是热闹非冷事。】西门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两个门走,【夹批:丧棚。】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夹批: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夹批: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夹批:王经所管者酒房耳,此方是茶酒正司,点得错落之甚。】
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礼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夹批:伯爵一争为吴大舅。】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夹批:已死一日矣。】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夹批:天明便起。】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絰带随身。【夹批:岂侍妾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