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来与他吃?”【夹批:忙中偏有闲笔。】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夹批:所为孽也。】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夹批:惨景。】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夹批:一番西门庆死别,却先写一段生离。】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夹批:并大妗子亦不可漏,其笔力为何如!】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亦发等请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敬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敬济忙进去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四去了。
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夹批:此等欢喜奇绝。】又旋寻了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喝采不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夹批:此犀带何如?不意俱劳谬奖。】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夹批:一路写伯爵还夹在其中,仓皇忙乱逼真,帮闲骨相俱出。】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夹批:一句直照墙头寄物,深深埋恨,此日方吐一字。盖前此寄放之物,月娘有矣,今后瓶儿之物,瓶儿岂不自知亦必为月娘乎!既必为月娘有,则此日之物,虽暂为瓶儿一日之有,即无非月娘之物。异日皮袄尚能动玉姐之酸,况瓶儿自己之柔肠乎!故知与王姑五两,即算取月娘五两与之,不令其知,真大痛也。】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夹批:先嘱王姑子,总是怕死。】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夹批:屏残风令矣,千古伤心。】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夹批:不知王六儿一处接手也,又瓶儿以色事西门者也。一旦身死。诸色皆空,故自亦不敢信西门之情不弃,其嘱老冯一语,真九回肠,一声“何满子”也。】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夹批:二段老冯。】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夹批:伤心语。】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夹批:直吐深心,后文俱见。】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夹批:一段如意儿。】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夹批:痴情确切如此。】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夹批:一段迎春、秀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夹批:一段月娘。】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夹批:一段娇儿,却是娇儿自言。】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
不一时,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夹批:一段玉楼、金莲、雪娥、玉楼亦在二人之列,真错认玉楼,然玉楼与瓶儿莫逆,亦非所为,玉楼深浅得宜,总是玉楼深心,非浅人可测。】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夹批:又嘱月娘,写是一时众人恩怨深浅都出,月娘独用两番嘱咐。】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夹批:是瓶儿房中。】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观。【夹批:细。】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
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
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夹批:影。】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双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夹批:知有鬼也。】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夹批:写得人心如见,却不是牛鬼蛇神。】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夹批:证明子虚化官哥公案,在此一问。】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夹批:明说死孽。】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夹批:天理当然。】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于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夹批:便是后天,成何益哉!】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夹批:灰坛。】以黄绢围之,【夹批:绢围。】镇以生辰坛斗,【夹批:坛斗。】祭以五谷枣汤,【夹批:祭物。】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夹批:灯。】上浮以华盖之仪,【夹批:华盖。】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夹批: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夹批:上。】周列十二宫辰,【夹批:周围。】下首才是本命灯,【夹批:下。】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
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
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夹批:是狮子街房子内病中结成者,是乔皇亲花园内投胎者。】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夹批:子虚别来无恙。】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夹批:二句乃普净座前定案。】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夹批:作孽人尽头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夹批:吴神仙收布,梵僧收布,道士今亦收布,所云布施,即无不收乎!一笑。】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夹批:得度即渡。】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夹批:发脱道士,庶笔墨干净。】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夹批:向伯爵落泪,奇绝。】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夹批: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夹批:又渡下文。】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夹批:一个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夹批:两个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夹批:瓶儿先哭,妙。】说道:“我的哥哥,【夹批:三个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夹批:一个我的姐姐与上文我的哥哥对针。】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夹批:四字下得斟酌。】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夹批:一来回小哭。】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夹批:两个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夹批:三个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夹批:不然,几乎忘却是四更说话。】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夹批:颖上三毫,如灯取影。】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夹批:颖上三毫,如灯取影。】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夹批:又一番小哭。】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夹批:写至月娘与西门同哭泣,岂不大奇。】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夹批:仍是四更。】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夹批:痴景杳杳冥冥。】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夹批:细。】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夹批:写得出,方是一来回大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夹批:下语深浅自见。】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夹批:连着写来,妙绝。】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夹批:一语直照入门时。】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夹批:月娘心事,亦在其入门时,故一触即动也。】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